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综]夫人神算 作者:夹生的小米 文案 姜云瑶出师十二年来,卦卦精准,算无遗策。 一朝身死之后,她穿到了一个痴傻儿身上。 在这屋里—— 流苏染红花,砒/霜满床洒,胎里带毒怕不怕。 ——没关系,她天生自带神算技能,事事趋吉避凶。 边关战事起,朝堂浑水浊,她夫君命里带煞。 ——没关系,她不但事事趋吉避凶,还能逢凶化吉。 等她算完九千九百卦,晋封一代卦神之后…… 世界就清净了。 ———————————————————————————————— 男主高肃。如果在先秦/西汉/西晋/东晋/十六国/南北朝/北宋/等等地方看见了一个叫高肃的郎将/武官/公子/君/校尉/侍卫,不用怀疑那就是男主。 ———————————————————————————————— 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无论身在哪一个世界,我都能一眼认出你来。 ——阿瑶,再嫁我一世可好?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历史剧 快穿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云瑶 ┃ 配角: ┃ 其它:这大概是一篇苏文 金牌编辑评价: 一朝身死,姜云瑶带着神算技能穿梭在历史各个朝代里。从北齐到西汉再到上古先秦,她一路卜阴阳、问吉凶 、定生死,卦卦精准,算无遗策,活得相当自由惬意。她的一代卦神之路,从改变兰陵王的命运开始……本文讲述了一个男主和女主一起穿越(转世)改变一些历史人物的悲剧命运,并且弥补一些遗憾的故事。全文 文字流畅自然,情节高潮迭起,感情细腻真挚,小细节设置巧妙,让人会心一笑。 ☆、第1章 北齐·这一屋子的凶卦 姜云瑶是个卜算师。 或者说,她前世是个卜算师。 虽然卜算师这种职业,在现代已经相当稀缺,稀缺却并不代表绝迹了。姜云瑶自十二岁出道以来,卦卦精准,算无遗策,还在同行中博得了一个神算子的名头。虽然这些同行只有寥寥几十个,但能在这寥寥几十个同行中拔得头筹,也算得上是一项本事。 但是现在,姜云瑶感到头疼了。 龟甲,没有。 蓍草,没有。 就连最最普通的铜钱,都已经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现在正躺在一张雕花矮榻上,直愣愣地望着屋梁发呆。屋梁上镂雕着花鸟虫鱼,用料是相当名贵的小叶紫檀,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现代装饰。 按照她那位小师侄的说法,她很可能是赶了一把时代潮流,穿越了。 身为一个偶尔上上网、追追更新顺带催更的卜算师,姜云瑶感到很抑郁。 就算穿越大神要挑人,也该挑中她那位满脑子天真幻想的小师侄才对,怎么就挑中她了呢? 姜云瑶揉揉额角,从矮榻上爬起来,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 这是一间古代女子的闺房,侧面摆榻,窗台贴花,一张半人高的梳妆台正对着她。梳妆台上搁着妆奁和铜镜,影影绰绰地照出了她的模样。镜中女子与她有七八分相似,不过要年轻一些,面色也略有些苍白,像是卧病在床很长一段时间了。 屋里飘着一缕淡淡的花香,像是古代女子常用的熏香。 姜云瑶仔细翻找片刻,果然在屋角里发现了一个香炉。香炉里尚残留着一些灰烬,一缕淡淡的异香从香灰里飘散出来,有些辛辣,也有些微微的甘甜。她不认识这些香料,却莫名地感到好闻。 两束大红的丝绦从屋梁上垂落下来,松松地绕过梳妆镜,在梳妆台两侧垂落成两道流苏,在微风中摇摇曳曳,同样散发着一缕淡淡的花香。她仔细地嗅了嗅,感觉不像是桃花,也不像是杏花,反倒像是异疆里的奇花,带着一丝丝奇异的幽香,同样地好闻。 矮榻上摊着一床薄薄的锦被,柔软光滑,像是上好的蜀锦或是云锦。 ——所以,她是来到了一处富贵人家。 姜云瑶得出结论之后,反倒不急着出去了。她知道但凡富贵人家,规矩总是又多又杂,一旦不小心弄错了,其结果可就大大的不妙。在出门之前,她要先为自己卜上一卦,以测吉凶。 打定主意之后,姜云瑶便在屋子里翻找起来。龟甲和蓍草已经不敢指望,现在她只想找到几枚趁手的铜钱,好作为卜算之用。但是她翻遍了整间屋子,都没有找到半吊钱,最后还是在墙角积灰的地方,勉勉强强翻了三枚铜钱出来。 铜钱一入手,姜云瑶即刻便呆住了。 那上面刻着的不是隶书也不是行书,而是小篆,秦汉时期通用的小篆! 姜云瑶脸色一霎间难看起来,她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会儿,勉强辨认出“常平”二字。常平是哪个皇帝的年号,她完完全全不知道。但看这三枚铜钱的样子,实在是不大好用。 虽然不好用,但也聊胜于无罢。 姜云瑶打定主意之后,便将那三枚铜钱捏在手里,站在屋子中央念念有词。 她不敢直接问卜未来凶吉,遂打算先用屋里的摆设来练练手。这间屋子是女子的闺房,想来卦象应该是中吉平稳之相。如果她的卜辞依然灵验的话。 那三枚铜钱色泽澄亮,隐隐散发着黄铜的气味,而且恰好是均匀的一样重量、一样大小。姜云瑶反反复复地摩挲着那三枚铜钱,直到确认无误之后,才屏息凝神,将铜钱反扣在手心里,以一种玄妙且诡异的韵律,将其一一抛落在地。 叮当、叮当、叮当。 铜钱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又叮叮当当地滚了两圈,最终在地面上摆出了一个古怪的形状。 其势,坎为水,行险用险。 其位,天地否,不交不通。 姜云瑶心里咯噔一声,望着那两束随风飘散的丝绦,心里惊讶莫名。 她刚刚是用这两束丝绦来测问吉凶的。怎么两束平常的丝绦上,竟卜出了大凶之相? 这些丝绦看起来色泽鲜亮、精致美观,显然是经由绣娘们精心编成的。而且丝绦的色泽为正红,无论是络子的打法、摆放的位置、所用的材料,都为上上之选。这样的络子,怎么会卜出凶卦来? 她重新捏起三枚铜钱,站在屋子正中央念念有词。身为一个卜算师而不是育花师,分辨花卉并非她的长项。所以,她决定再卜上两卦,以免误伤了这些无辜的络子。 第二卦,下下,凶。 第三卦,下下,凶。 就算这三枚铜钱是千年前的铸币,灵验程度大打折扣;就算她刚刚穿越到这里,手法还有些生疏,但连续卜出三次下下卦,严重程度也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 除非她的神算技能已经失灵了,否则三次下下卦,其结果唯有一个字:凶。 姜云瑶表情有些凝重,又绕着着整间屋子走了一圈。三枚铜钱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上,发出珠玉撞击般的脆鸣,摆出一个个古怪又诡异的卦象:香囊,凶;枕头,凶;帘子,凶;汗巾子,大凶…… 就连妆奁里的胭脂和水米分,都有大半是小凶之象! 她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在那一刻,姜云瑶甚至在怀疑,出错的到底是这三枚铜钱,还是她自己。 忽然之间,外间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还有人轻声唤道:“二娘子,您醒了么?” 姜云瑶两步走回到榻上,重新盖了被子躺好,又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随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浓眉大眼、身材粗壮的丫鬟走了进来,表情严肃地看着她: “老夫人和阿郎想要见您,娘子且拾掇拾掇,随奴婢去前堂罢。” 言罢,那丫鬟也不问她愿不愿意,半扶半抱地将她拽起来,按在梳妆台前净面。 姜云瑶心里咯噔一声。 她是魂穿过来的陌生人,和这丫鬟半点都不熟悉,要是不小心被人看出端倪来…… 她可不想被人当成妖怪烧掉。 正琢磨着应该怎么遮掩过去,忽然那丫鬟看见她手里的铜钱,幽幽地叹息一声,道:“二娘子莫要再胡闹了。这些都是堆在角落里积灰的物件儿,仔细脏了自己的手。”她一面说着,一面从姜云瑶手里取回那三枚铜钱,动作轻柔,竟像是做熟了的。 姜云瑶目瞪口呆。 继而丫鬟又道:“娘子再要这般胡闹,老夫人和郎君可要生气的。”她神色语气如常,还带着些微微的怜悯之意,竟象是在看一个……傻子。 姜云瑶试探地仰头,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 丫鬟拍拍她的面颊,轻斥道:“娘子莫要胡闹。”随后把这姑娘的生平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净。从她三岁掉进水里、四岁被人推倒在假山里、五岁在外面的街道走丢……最后说到前两天她睡过去了,有个路过的道士卜了一卦,说她丢失十三年之久的半魂即将归来。 姜云瑶彻彻底底呆住了:“半魂?!” ☆、第2章 北齐|这姑娘她继母…… 半魂是什么玩意儿,姜云瑶是知道的。 她那位不知去哪里云游了的师父曾经说起过,人有三魂七魄,要是不小心散了半魂——尤其是命魂——那就会变得痴痴呆呆,像是脑子被烧坏了似的,直到命魂顺利归来为止。 换言之,就是姜云瑶自己是这姑娘的命魂。现在命魂回来了,姑娘(她)自然就正常了。 姜云瑶正琢磨着该怎么蒙混过去,忽然又听见那丫鬟说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半魂呢?都是道士们糊弄愚夫愚妇们用的,莫说是郎君不信,就连奴婢这等略通了诗书的,也是万万不相信。所以后来,那游方道士就被郎君打出去了,连半点儿银钱都没给。” 姜云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位丫鬟,粗眉大眼,身材高挑,像是做惯了力气活的。想来是因为这傻姑娘不好伺候,所以才派了个力气大的丫鬟过来服侍。丫鬟梳着双螺髻,身上的罗裙轻轻软软,不像是明清时代的服色,倒像是上古时候的衣裳。但到底是哪一个朝代,姜云瑶就看不出来了。 但是很明显,那丫鬟字字句句都是不信鬼神。 这世上不信鬼神的都有谁? “子不语怪力乱神”嘛。 故而姜云瑶推测,自己身在的这户人家,必定是古时的世家大族,世代簪缨,将儒家学说传承得彻彻底底的那一种。而且很有可能,现在是在西汉之后的某一个朝代。因为唯有在西汉之后,儒家学说才彻底变得风行起来。 她心里有点儿怵。 毕竟自己最擅长的卜卦命理之言,在这个时代纯属三教九流,为世家所不喜。 姜云瑶暗暗告诫自己,日后千万要事事小心,别被人当成巫女一类给抓走了。片刻后丫鬟将她收拾整齐,又牵着她的手来到前堂,指着堂里正襟危坐的两个人道,那是老夫人,那是郎君,完全像是在教导一个稚龄幼儿,不厌其烦的重复了三五遍。 堂屋里坐着的那一男一女,男子大约五十岁上下,女子已经接近耄耋之龄,看起来应该是母子。姜云瑶暗想自己现在是个傻子,便走上前去,歪头望着他们,糯糯地唤了一声祖母、父亲。 老太太捶腿叹道:“二娘已然十六岁了,却依然不会行礼。” 中年男子侧过头劝慰她:“阿母莫急,二娘从小便神识混沌,还是慢慢地教罢。” 姜云瑶闻言,再次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暗想幸亏自己是个傻子,否则单是从礼仪和称呼上,自己就要彻底露馅了。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能一直当个傻子,便来到老夫人跟前,眼巴巴地瞅着她。 老夫人慈爱地笑笑,道:“阿瑶来这里坐。” 姜云瑶暗想,原来“自己”也叫阿瑶,却不知道姓什么?她又糯糯地应了声是,学着老夫人的样子,在榻上直挺挺地坐了。这种坐姿其实很考验功力,她只坐了片刻,心里便叫苦不迭。 老夫人轻轻咦了一声,道:“阿瑶今儿倒是精神好。” 姜云瑶微微仰起头,脸上现出一片懵懂和迷茫的神情。她知道自己忽然变“好”,定会让人感到惊世骇俗,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慢慢地好起来,才能不惹人生疑。 老夫人慈爱地笑笑,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间从外面冲进来一个家仆,急得满头大汗,火烧火燎地说道:“郎君、郎君不好了,突厥人打过来了。城门外的守军已经溃退,再过三两日,晋阳城就要破了!郎君还是带着老夫人夫人、和两位娘子,快些出城避难罢。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一面说,一面举着袖子抹汗,脸色急得通红。 中年男子霍然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面上也显出了些焦急之色。突厥人向来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每次一来必定会攻城掠池,带走全城的粮食和金银财帛才肯罢休。突厥人……突厥人…… “你到崔家去问问。”他吩咐道,“不管有什么消息,都要速速来禀报于我。” 家仆哎了一声,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屋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老夫人唤了刚刚的丫鬟进来,将姜云瑶带回屋里去了。姜云瑶有心想问问突厥人的事儿,但眼下自己是个傻子,就算是出声问了,想必也没有会回应她,遂怏怏地作罢了。 她被那位丫鬟带到屋子里,又像栓熊孩子一样,牢牢地栓了起来。 姜云瑶干瞪眼。 她望望自己腰间那根结实的绳子,又望望那道被栓紧的屋门,有些哭笑不得。想来是这姑娘平素喜欢乱跑,所以丫鬟们不在时,才会用绳子将她拴起来,怕她跑丢了。 姜云瑶瞪了那根绳子片刻,又郁卒地叹了口气,从窗台的盆栽里摘下一把花瓣来。 她将花瓣反扣在手中,以一种古怪且繁复的韵律翻覆几回之后,扬手一洒。 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到青石地板上,呈现出一个古怪的分布。 天地圆融,阴爻不同,当为凶相。 姜云瑶怪异地看了一眼屋里,那些摆设依然整整齐齐地,而且用的都是名贵且罕见的料子,显然是大富大贵之相。而且这屋里还飘着一缕淡淡的花香,连铜镜摆放的位置都是吉,怎么会呈凶相? 难道是她一朝穿越之后,连卜卦的本事也退化了么? 姜云瑶百思不得其解。 她一片片地从地上捡起那些花瓣,预备再卜上一卦。忽然之间,屋门从外间被人打开了,一束刺眼的阳光直直照射进来,随后是一道长长且婀娜的影子,站在了她的跟前。 有位女子嗤嗤的轻笑声响了起来:“你说,我要是将你丢到突厥军中去,让你尝尝被人蹂。躏至死的滋味儿,我那位表姊会不会很难过?” 姜云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 妇人面容与自己有四五分相似,身上穿着绮罗,戴着钗环首饰,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妇人。联系刚刚在堂屋里见到的郎君和老夫人,不难猜想这位妇人,就是那位郎君的妻子了。她忽然想起来,刚刚在经过角门时,曾听见小厮们谈论道,这具身体的亲娘,早在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如今府里的女主人,是郎君的继室,也是先夫人的表妹和手帕交。 所以,这是继母和继女的戏码? 继室夫人走到姜云瑶面前,捏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片刻,冷笑道:“还是你与她长得最像,连大娘都要自愧弗如。我一见到你这张脸,就忍不住想要划花了。你说,我要不要划呢?” 锋利的指甲在她的面颊上比来比去,像是真的要划出两道来。 姜云瑶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又硬生生忍了下来:“这屋子里的陈设,都是母亲一手布置的么?” “陈设?”继室夫人一愣,继而张狂笑道,“自然都是我布置的,阿瑶可还满意么?瞧瞧这锦被,”她一指矮榻上的锦被,眼带讥讽地笑道,“里面可是混了不少夹竹桃。还有这两道流苏,阿瑶瞧着漂亮么?这些可是特意用凤仙花浸染过的,就是为了掩饰红花的香气和色泽。还有那妆奁里的胭脂水米分,想必阿瑶也用得颇为舒心罢。”她俯下。身来,毫不掩饰眼里的嘲讽之意,“我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从来都听不懂。”言罢,竟像是有些微微的惋惜。 姜云瑶悟了。 原来不是她卦爻有错,而是这屋里确实大凶,处处都是大凶! 她瞥了继室夫人一眼,问道:“你恼恨我?” 继室夫人张狂笑道:“恼恨你?不不不,我怎么会恼恨你呢?你是断断无辜的,可谁让你长成了这副模样?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儿,每一丝每一处都有你娘的影子。我每回见到你,都恨不得、恨不得——” 姜云瑶又问道道:“你恨我娘?” 继室夫人目光瞬间冷了下来,隐隐带着几分凶戾之色:“我恨她?我怎么敢恨她?高门贵女,十里红妆,比族里的所有人都要嫁得好。我不过是个拣回来的表姑娘,哪里敢恨她?哪里敢恨我的表姐姐?呵……” 姜云瑶轻轻唔了一声,暗道,原来如此。 这是上一辈的恩怨,延续到了这姑娘身上…… 继室夫人咬着牙,一字字地说道:“就因为她是姑姑姑父嫡亲的姑娘,所以她就什么都用好的,而我便只能拣旁的用?我偏不!她有的我都要夺过来,夺不过来我便毁了她!”她说到最后,已经隐隐有些疯魔了,眼里像是泛着一丝血红。 姜云瑶不欲再听,遂反手一斩,斩在了继室夫人的后颈上。继室夫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头倒在了她怀里。这一招是她在跟师兄们学来的,据说效果很差,但因为继室夫人是个纤弱女子,还稍稍比她矮了半个头,所以一次就成功了。 她暗道一声侥幸,把继室夫人丢到矮榻上,自己捏着那些散落在地的花瓣,有些犯愁。 师尊谆谆教导过,自己这一门是硕果仅存的卦爻正宗之一,要是能将这些爻辞练到纯熟,算满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精准”之卦,便能晋封一代卦神,从此爱去哪里去哪里,连神仙都阻挡不了她。 但眼下,她要去哪里找到龟甲蓍草五帝钱,算满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精准之卦? ☆、第3章 北齐|她看到了战场 姜云瑶很犯愁。 她捏着那些花瓣,翻来覆去地想,想到有些出神。 渐渐地她感到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脱离了躯壳,飘浮了起来。她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假山和屋舍,还有来来往往的小厮们。她飘过那些假山,又飘过一道回廊,站在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这里到处都是人,偶尔还有几个对她指指点点,道:这就是郑氏族里的那个傻姑娘。 姜云瑶一个激灵。 阳光直直地穿透了她的手心,照在地面上,却没有留下半点影子。周围人虽然能看得见她,但她刚刚扶着墙壁时,那堵墙毫无阻拦地穿过了她的手心,像是穿过雾气一样轻而易举。 看样子,自己这是灵魂出窍了。 灵魂出窍的状态并不罕见,至少她师父是这样说的。那时师父还是个神神叨叨的中年道姑,住在她家里蹭吃蹭喝地打秋风,顺便教了她一身的本事。师父说现代人才凋零,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苗子,一定要好好栽培。喏,阿瑶看好了,这是阴爻、这是阳爻,这是灵魂出窍…… 师父话音刚落的瞬间,自己面前就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师父。 那时她还小,感觉到事事新鲜,便围着两个师父转悠。两个师父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声音都是一样,但一个能触摸到实体,另一个却轻飘飘的什么都碰不到。轻飘飘的师父对她说道,等她机缘到了,自然也能做到灵魂出窍;一旦成功做到,就意味着她摸到了卦神的门槛,再努努力就成功了。 所以,这是自己摸到卦神门槛的意思? 云瑶有些雀跃,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人/流,朝城门口走去。 城门口的守军有些无精打采,身上的铠甲和服饰也有些陈旧了。她看到他们用的是长矛,没有陌刀,也没有玄甲或是明光铠,很显然现在并非唐朝。刚刚她听老夫人说起过“先帝少年英武,后来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难道那指的是隋炀帝?不不,隋炀帝没有带人打过突厥…… 因此,这里既不是隋朝也不是唐朝,而是隋唐之前的南北朝末期。 南北朝啊,那个战火连天且处处透着荒谬的时代! 云瑶哀哀地叹息一声,朝另一边的城墙走去。她没费什么力气,就飘过了那道高高的城墙,落在了城外的小树林里。远处隐隐传来厮杀和呼喝之声,像是有人在大声怒骂,又像是雄鹰的唳鸣。 云瑶拣了个方向,朝着那处旷野飘过去。 她的脚下站着一片黑压压的士兵,整整齐齐地拿着长矛、盾牌,军容肃穆,像是在等待着进攻的时机。隆隆战鼓声响彻在旷野之上,军士们口中发出短促的呼喝声,低低沉沉,带着一股浑然的气势。一骑红马从军士中间冲了出来,挽弓搭箭,一道箭簇裹挟着嗤嗤的破空之声,朝对面疾射而去。 一箭正中咽喉,血如长练,冲天而起。 对面或晦暗或陈旧的铠甲上溅到点点血迹,有人暴怒如雷,发出了如兽般的咆哮声。 一声嘹亮的突厥语在军阵中传响,宛如噬骨的魔咒。唿哨声伴随着冲天而起的苍鹰、雪亮的弯刀和弓/弩,压低了身子在茫茫旷野上涌动。 “突厥人。”马背上的将军冷笑一声,手执长/枪,带头疾冲了过去。 “杀——” 战车、盾牌、黑压压的军士,接连不断地朝对面碾压。云瑶看了片刻,便感到有些不忍心,遂飘到了一根旗杆上,用手捂住了眼睛。 这种激烈厮杀的战场,对于一个现代灵魂来说,还是太过于血腥了。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激烈的厮杀声、刀戈入肉的嗤嗤声、愈发激烈的隆隆战鼓声……她从未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过死亡,就算是她上辈子死过一次,那也并不残酷。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云瑶恍恍惚惚地想了片刻,又恍恍惚惚地飘了回去。她又穿过了熙熙攘攘的街道、层层叠叠的屋舍,回到了先前那间屋子里。忽然间她身体一震,手中的花瓣扑簌簌落下,矮榻上的女子也醒了过来。 “你、你……”继室夫人指着她,一副震惊且不可思议的表情。 云瑶拂了拂衣角,从书橱里翻出一把剪刀,两下就把那根绳子绞断了。刚刚她在翻拣屋子的时候,早已经将这屋里的陈设弄得清清楚楚。她握着那把剪刀,朝前边走了两步,嘻嘻笑道:“母亲。” 继室夫人朝矮榻上缩了缩,尖叫道:“你别过来!” 那可是个傻子啊,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云瑶嘻嘻笑了两声,歪头看着继室夫人,一路指着屋里的摆设说道:“络子、锦被、枕头、胭脂水米分、书橱、妆奁,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害人之物。你说,要是阿父和祖母知道了——” 继室夫人目光一冷,斥责道:“你要做什么?”她停了停,又续道,“无人会信你的。” 云瑶嘻嘻笑道:“是啊,无人会相信我的,横竖我是个傻子么。”她握着剪刀走近继室夫人,将冰凉的锋刃贴近她的面颊,轻声说道,“但如果我要母亲留在这间屋子里,又或是将母亲送到突厥军中,让突厥人蹂。躏至死——”这是刚才继室夫人说过的话,被她一一地重复了出来。 继室夫人几近崩溃:“你要做什么?!” 云瑶摇头道:“不想做什么,不过是想要讨回些公道。”她这位继母痛恨亲娘,又因为这具身体和亲娘长得像,遂将一腔恨意都灌注在了自己身上,要是不讨回些公道,还真是对不住原先的姑娘。 继室夫人惊愕地看着她,眼里隐隐有些恐惧之意:“你、你的疯病好了?” ☆、第4章 北齐|青铜面具,兰陵王 唔,她确确实实是疯病“好”了。 云瑶轻轻笑了笑,握着剪刀贴近那位继室夫人,轻柔地说道:“阿瑶的疯病,早在昨天夜里便好了。但要是阿瑶疯病未愈,哪里能听到刚刚那一番话呢?那一番真真挚挚的、动人的话……” 她靠在继室夫人耳旁,轻声说道:“你对我娘的恨,想来也是出于嫉妒罢。” “不——”继室夫人尖叫一声,伸手想要推开她。但云瑶的力气比她大,个子也稍稍地比她高了半个头,遂轻而易举地阻止了她的动作。继室夫人在她的手里挣扎片刻,忽然狠狠地咬了下去,在云瑶手腕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云瑶笑了,道:“母亲果然是恼羞成怒了。” 继室夫人一面扭动着身子,一面想要去抓那把剪刀。但云瑶将剪刀举得高高的,继室夫人完全够不到。她张口想要再咬。云瑶已经将锋利的刃贴在了她的后颈上,柔声道:“母亲要试试么?” 言下之意时,她要是再咬一口,便会立时血溅当场。 继室夫人害怕了。她定定地望着云瑶,颤声道:“你想要做什么?” 云瑶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想要什么,不过是想讨回些公道罢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从矮榻上起来,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继室夫人一经放松,便从矮榻上跳了起来,连连后退两步,用脊背抵着门,戒备地望着自己的继女。 云瑶闲闲地说道:“母亲要当心啊,外间随时都会有人进来。” 她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有人推门进来,连声问道:“妹妹在么?姊姊给你摘了束花……哎?母亲?母亲???”说话间,便将摔落到地上的继室夫人扶了起来。 来人约莫有十六七岁年纪,与云瑶长得有六七分像,但却要更加明艳动人一些。 继室夫人见到那人,便倏然缩回手去,面色又惊又怒,像是想要说话,但却连半个字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云瑶闲闲地把玩着那把剪子,笑道:“母亲怎么哑了?不妨将刚刚的话,再复述一遍罢。” 来人哎呀一声,扑上来捂住云瑶的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怎可对母亲不敬!” 云瑶侧头望她一眼,猜测她大概就是这具身体的姐姐、众人口中的大娘子了。她抬起手来,一一指着屋里的陈设说道:“这锦被是带毒的,流苏是带毒的,枕头是带毒的,胭脂水米分也是带毒的。姊姊你瞧,我打小儿便住在这间带毒的屋子里,哪里能不说疯话呢?” 来人吓了一跳,愕然道:“不、不能罢?这些都是母亲亲手……” 她继而想到,妹妹自从染上疯病之后,就独自住在府里最幽静的院子里,平素除了自己和阿翠之外,甚少有人会过来;而且因为妹妹疯傻,就连手帕交也没有一个,如果屋里真的有问题—— 那、那确实是无人知晓啊! 继室夫人尖叫道:“她、她在说疯话!” 云瑶无谓道:“我究竟是不是在说疯话,你们让人来查一查便知晓。这间屋子僻静幽深,甚少有人会过来查探,你动手脚时应该也不会过于仔细。至于留下的痕迹,自然也是会有的。” 继室夫人脸色煞白,连连地后退了两步,摇头道:“不、不……” 她想要退走的,但后面是屋门,屋门再过去就是正堂;前面虽然有个窗户,但窗户前站着先夫人留下的两个姑娘。大的那个脸色又青又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小的那个神色淡淡的,眼里却掠过了一丝阴霾,想来是非要她伏罪不可。 “来人!”大娘子喝道,“去请老夫人过来,再去请两位医者过来,给妹妹看病!妹妹今日身子已大好了,切莫耽搁了治病的时辰!快些去请!” 府里人都知道二娘子生来痴傻,但大娘子却颇具威仪,因此听见大娘子的话后,便忙不迭地去了。继室夫人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想走走不了,想叫叫不动,一时间竟痴了。 云瑶隐隐松了口气,暗暗想到,那便等着罢。 ———————————————— 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 那间屋子里确实有大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 从衣帽鞋袜到枕头被褥,几乎件件都带着毒。更有甚者,医者们甚至在墙角的耗子洞里翻出了一窝蟾蜍,身带剧毒的那种蟾蜍,要是不小心被二娘子沾上半点,就算不死也要半残。 继室夫人被带走了。按照族里的规矩,她的惩罚断然不会轻。而且按照老夫人的意思,还要将先夫人的死因好好地彻查清楚,指不定也和这人有莫大的干系。她们的父亲、府里的主人匆匆赶了过来,面有愧色地看着云瑶,久久都没有说话。 大娘子在旁边问道:“妹妹可大好了?” 云瑶接口道:“姊姊无需担心,已经是大好了。” “歪扯。”老夫人敲敲她的背,严肃道,“怎可算是大好了?瞧瞧你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疯话,做得都是些什么事儿!……唔,神智倒是比先前清醒了些,但依然未曾痊愈。” 云瑶目瞪口呆。她算是知道,阿翠姑娘那副样子,到底是跟谁学会的了。 大娘子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妹妹莫慌,眼下既然已经好了些,迟早有一天是会痊愈的。” 云瑶不高兴地把她的手拿下来,沮丧地想到,她是真的没疯没傻啊。 转眼间便到了晚饭时分。唔,这里叫做暮食。十多年来二娘子终于可以和她们同席而坐了,反倒是往日威风凛凛的继室夫人不见了踪影。府主在席间拿出了一封信,是族长写过来的,说是要将两位娘子一并接到邺城去,有要紧的事情需要她们去做。 但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信里却没有说。 府主目光环顾一周,最后落在了大娘子身上:“大娘以为如何?” 大娘子沉吟片刻,道:“既然是族长发话,那自然是当去的。” 云瑶刚刚起了个头:“我……”便被府主抬手按了下去。她现在的身份是个傻子,而且是个疯病稍有起色的傻子,意见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府主思忖片刻,道:“既然大娘认为合适,那你们便一同到邺城去罢。我与你们祖母再拣两个丫鬟出来,给你们贴身伺候着,也好方便一些。” 大娘子赞同道:“阿父思虑周全。邺城里终究是大伯父、大伯娘的地方,用起人来也有些不自在。” —————————————— 去邺城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几人用过暮食之后,便各个回到了屋子里。云瑶身边没有随侍的大丫鬟,便由阿翠姑娘将她送回了屋里。据老夫人说,阿翠姑娘是打小调。教出来的家养婢,素来都是忠心耿耿的,过两天便会和她一起去邺城。 云瑶在屋里歇了片刻之后,便重新回到了那种灵魂出窍的状态,整个人轻飘飘地浮了起来,飘出窗户和屋梁,站在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现在外间已经接近黄昏,行人也有些少了。城门口的守军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有些唉声叹气。 “又是突厥人……” “这已经是第几回了……” “要是邺城里再不派援军过来,城就要破了……” 云瑶轻飘飘地越过城门,来到了原先那片旷野上。旷野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厮杀声越发地激烈起来。刚刚见到的那位将军冷笑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用突厥语大声喊了两句话。忽然之间,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叫了他的名字。 将军回头一看,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赫然出现在眼前,差点没将他给吓死。 “你…你你你……”将军哆嗦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老子没让突厥人给干掉,反倒让你吓了个半死。你说你顶着这张面具做什么?假扮恶鬼么?”将军一面说着,一面伸出长/枪一挑,就要将那人的面具挑下来。 那人微微侧头,避过了将军的长/枪,低沉道:“刚刚我从左翼斜出,挑了对方的主帐。你要是还有力气,便随我再冲一阵罢,战事了结之后,还能进城再歇上一觉。” 将军乜斜了他一眼:“刚刚所谓的‘援军’,是你帐下的将士?” 那人低低嗯了一声,调转马头,朝突厥人溃退的方向疾驰而去。 “啧,长恭,穷寇莫追啊……” 将军一席话卡在了喉咙里,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高高举起长/枪,扬声道:“随我杀!” “杀——” 隆隆战鼓声响彻在旷野之上,将士们的喊杀声更大了。无数从东面、南面涌过来的援军汇成滚滚洪流,将剩余的突厥人冲得七零八落。老祖宗确实说过穷寇莫追,但也说过,十则围之。 援军已经源源不绝地赶了过来,再不围而歼之,难免会错失良机。 云瑶驻足观望了片刻,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刚刚那个人是…… 兰陵王?! 百年不世出的北齐战神,一骑挑千军的那位兰陵王? ☆、第5章 北齐|还归 她静静地坐在树桠上,望着茫茫无垠的旷野。 厮杀声渐渐小了下去,兰陵王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不清。那位将军策马上前,拍拍兰陵王的肩膀,又同他说了两句话。兰陵王侧头应了一声,青铜面具泛着幽幽的青芒,在夕阳下显得分外狰狞。 这位如传奇一般的兰陵王,似乎是被北齐皇帝赐死的。 云瑶恍恍惚惚地想着,北齐皇帝多短命,也不知道是哪位皇帝赐死了兰陵王,亲手折断了北齐的这把钢刀,将北齐彻底地推向灭亡。依稀记得兰陵王在世时,几乎全无败绩,长/枪指处所向披靡,连最最桀骜的突厥人都要在他的枪尖下颤抖。 旷野上的战事结束了。几位将军并肩策马而来,为首的正是那位兰陵王。兰陵王依然是长/枪玄甲,目光锋利如刀,所及之处一片军士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我们要不要去晋阳?”一位将军问道。 “自然是要去的。”另一位将军接口道,“长恭万里驰援,将突厥人堵死在这里,少不得要和那位郡守磨蹭两天,把公文路引一并补办齐全了。否则——”他话音戛然而止,嘿嘿笑了两声。 兰陵王侧头望了他一眼,声音略有些沙哑:“就依你所言,去晋阳。” 得得的马蹄声走远了,云瑶也从树桠上飘了下来,跟着他们飘回到晋阳城里去。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穿到晋阳城里来了。城外守军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有些在闲谈,有些在翘首以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这次来的援军是谁?……” “听说邺城来的。” “不是邺城,是并州来的。” “并州?那岂不是那位……” “对,就是那位兰陵郡王。” 谈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那几位远道而来的将军也出现在了视野里。守军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又如同潮水一般往两边分开,显出中间的一条道来。城守一面擦着汗,一面谄笑道:“大王。” 兰陵王环顾四周,见到军纪松散,眉心拧成了深深的川字。但因为他带着青铜面具,又是策马进的晋阳城,所以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异状。 云瑶悄无声息地飘到了城墙上,又悄无声息地飘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身上,隐隐约约泛着一种朦胧的色泽。 兰陵王身形一顿,侧头对副将说了两句话。 副将同样身形一顿,随后点头应道:“城里的守军确实是疏忽了,才会放一个弱女子孤身出城。大王放心,今夜接风宴后,末将会好好告诫他们的。” 兰陵王低低嗯了一声,目光微有些赞许,但却并未多言。 他策马长驱直入。周围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分开,不敢触碰这位郡王,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目光。那张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像是一堵厚厚的墙,将他与周围人隔成了两个世界。 ———————— 云瑶悄无声息地飘回屋子里,望着焕然一新的摆设发呆。 今天下午,老夫人就亲自带人过来,将屋里的摆设全都更换了一遍,而且还说,等明天之后,会再给她拨四个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过来,贴身服侍二娘子。至于阿翠,她还留在屋外守夜。 她翻出那三枚黄澄澄的铜钱,又给这间屋子卜了几卦。这回的卦象呈现中吉平稳之态,想来是老夫人亲自过问之后,底下人再也不敢阳奉阴违了。至于那位继室夫人……据说她还在跪祠堂。 云瑶翻了个身,渐渐地睡过去了。 但凡世家大族,都会有自己的一套族规。这位继室夫人戕害先夫人和继女,想必族规也容不了她。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云瑶所能操心的了。 等明日起来之后,又是一个艳阳天。 ———————— 两日之后,阖府上下收拾了细软,将两位姑娘一并送往邺城。 大娘子闲来无事,便一面打着络子,一面和云瑶说起了一些趣事。比如前些天突厥人忽然围城,城里的将军快要守不住了,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路援军,打退了突厥人。比如那支援军是从并州赶过来的,迄今为止从未有过败绩,比如……那支援军的主帅,是大齐的兰陵郡王。 云瑶插话道:“姊姊以为兰陵王如何?” 大娘子言道:“姊姊从未见过兰陵王,但听族里姊妹们说起过一些。传闻兰陵王命里带煞,六亲断绝,而且长得青面獠牙,状若厉鬼。妹妹要是见到了,切记要避让着些。” 云瑶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神色古怪道:“命里带煞,六亲断绝?” 她没想到那位兰陵王,居然会有这样的传言。 大娘子悄声道:“族里姐妹都在传,说是兰陵王生来克父克母,六亲断绝,谁要嫁了他,那就是生生地往火坑里跳。而且非但是族里姐妹在传,连崔氏、王氏、谢氏族里,也流传着这些话。故而兰陵王一直等到及冠、加封,都不曾立过王妃,身边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有。仔细想想,谁家肯将好端端的姑娘往火坑里送?”她一面娓娓道来,一面十指翻飞,将那道络子打得精巧无比。 “这是母亲亲手教过的。”大娘子轻声道,“可惜那时你年纪幼小,又因高烧烧坏了脑子,无论母亲怎么教,你都一直学不会……” 云瑶接过那道络子,心里有些涩涩的。她掀开帘子,想要透一透气,忽然之间却愣住了。 ——她又看到了那张青铜面具。 ☆、第6章 北齐|旨意 兰陵王是被强过来安置布防的。 这座晋阳城里的城防太差了,不但连他的副将看不过去,连一城主官也看不过去。在请示本郡郡守之后,那两人便强拉着兰陵王,到城墙边上修改布防去了,免得日后再出篓子。 云瑶掀起车帘子的那一刻,兰陵王恰恰逡巡到城墙边上,朝这边望了一眼。 他早已经不记得那姑娘了,毕竟那天的事情,兰陵王不过偶尔为之。日后那姑娘如何,自然有晋阳城里的人去操心。他一个并州驰援的主帅,实在是无暇顾及。 故而兰陵王仅仅望了一眼,便又侧过头去,和副将商议城防去了。直到那辆马车隆隆地出了晋阳城,又隆隆地走远了,他也自始至终不曾望过一眼。 云瑶放下车帘,重新躺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大娘子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低斥道:“成什么样子?要是阿父在这里,少不得又要教训你一顿。方才你在外面看见谁了?” 云瑶喃喃道:“兰陵王。” “谁?!”大娘子吓了一跳,也挑开车帘望了一眼,随即便一个哆嗦,很快将帘子放了下来,严严实实地遮着,喃喃说道,“果然是长得青面獠牙,传言诚不欺我……”她侧头看了云瑶一眼,又叹息道:“你啊你,怎么就这般不知事儿呢?那人命里带煞,要是看得多了,难免……” 云瑶望着她的姐姐,轻声道:“兰陵王是救了晋阳城的人。” 大娘子一噎,随后又戳着她的脑袋,连连地摇头叹息。 果然还是个不知事的孩子。 —————————— 大约半个月时间后,她们来到了北齐的国都邺城。 车马隆隆地驶进了邺城的城门,又被两个早早等在城门的僮仆接了回去。云瑶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北齐的繁华城池,感到事事都很新鲜。人们身上的服饰颇为艳丽,多是赭黄或是暗紫,也有青碧或是素白的。坊市里开食肆的、开沽酒铺子的、开衣料铺子的比比皆是,空气里飘着一缕淡淡的花香。 “时下贵人们喜爱簪花。”一位僮仆开口道。 “两位娘子从晋阳城远道而来,本该在别院里歇歇脚,再去拜见郎君的。但事出紧急,实在是半点都延误不得。”另一位僮仆解释道。但他一直不肯明说,那件事情到底是什么。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第前,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 两位僮仆跳下车厢,到府里去喊人。不多时府里便出来两个嬷嬷、四个伶俐的大丫鬟,将两位姑娘一前一后地迎了进去。至于她们从晋阳城里带来的人,就留着车里候着,无需进府。 晋阳城里跟来的丫鬟们只好乖乖留在车里,等候姑娘们的吩咐。 云瑶等人被带到府里之后,又被一群丫鬟们簇拥着,来到了正堂屋前。堂屋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俱是中年模样。男子相貌和她们的父亲有些相似,想必就是信中所言的族长和族长夫人了。 大娘子上前半步,恭谨地朝那两人各执一礼,道:“大伯父、大伯娘。” 云瑶照着大娘子的样子,同样朝那两人行了一礼,依言叫了伯父伯娘。 那两人相互对望一眼,眼里稍稍显出些许惊喜的神色来。随后族长低咳一声,道:“前些日子叫你们过来,是为了宫里的一桩旨意:陛下要从荥阳郑氏挑选两位女子进宫,或是联姻,或是为女官,总之定要留在邺城里。而族里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 大娘子恭谨地应了声是。她自然知道族里的规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夫人随即又道:“如今族里的女眷们要么已经出嫁、要么年岁尚幼,无法侍奉贵人郎君们。夫君思来想去,也唯有晋阳城里的那一支,还留有两个未嫁的娘子,遂将你们都唤了过来。” 她目光缓缓掠过那两位姑娘,轻声道:“你们姊妹二人,要有一人入宫伴驾,另一人为兰陵王妃。” 一语既毕,满座皆惊。 大娘子愕然道:“兰、兰陵王妃?为何是兰陵王妃?”就算族里要联姻,也未必要选兰陵王啊! 夫人叹息一声道:“安德王、渔阳王,还有神武皇帝所出的冯翊王、汉阳王,加上今上所出的南阳王,都已经和陈郡、琅琊郡、云中郡、博陵郡的士族商议定了,正妃就从这些士族里出。广宁王、河间王已经定了元妃,再无更改的可能。所以……” 族长亦接口道:“族里要在宫里留一个位置,这是早就已经议定了的。但士族姻亲,皇家贵胄,一个后宫的位置,难免有所不足。所以你们姐妹二人,须得有一人嫁予兰陵王为妃。” 他目光在云瑶身上停留片刻,试探着问道:“二娘子可大好了?” 如果二娘子已经好了,那这件事情,可就是皆大欢喜。 大娘子脸色有些发青,涩然道:“妹妹确已大好了。” 兰陵王的凶煞之名,她是早就听说过的。这世上嫁给谁都好,断断不能嫁给这位兰陵王为妻。她的帕交们也都私下里提醒过,要是去了邺城,那定要远远地避开兰陵王,不能和他有任何牵扯。 但现在,现在她们姊妹二人…… 大娘子侧头望着云瑶,咽了一口唾沫。 她们姊妹二人注定要有一人嫁给兰陵王。如果她不嫁,那、那就妹妹…… 可妹妹她的疯病刚刚好,怎么能嫁给、嫁给…… 族长同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道,“你姊妹二人自行商量妥当罢,谁嫁兰陵王、谁入宫伴驾,总该拿出个章程来。”言罢,他便与夫人一同离去了,将堂屋留给了姐妹两个。 大娘子感到喉头有些发紧,脸色也有些苍白。 云瑶偏头望着她,终究是心有不忍,低声道:“姊姊,还是我嫁与兰陵王为妃罢。” 她知道大娘子有心结,而且是很严重的心结。 如果是大娘子嫁给兰陵王的话……云瑶望望大娘子煞白的脸色,又想起那句命里带煞的传言,遂温和地笑笑,道:“姊姊怕兰陵王命里带煞,但我却一点都不怕呢。” ☆、第7章 北齐|面具之下 云瑶这一席话,不但让大娘子大感意外,也让族长和夫人震惊不已。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敢嫁兰陵王? 果然还是个疯病未愈的傻姑娘罢。 但无论如何,二娘子允嫁兰陵王,对族里上上下下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儿。因而族长和夫人立刻议定了婚期,又提前将大娘子送到了宫里,以充作女官的备选。三日后,大齐皇帝亲自下诏,封郑氏女为二品昭仪,即刻进宫伴驾。大齐皇帝又下诏,着宗正寺卿代替兰陵王完成纳采、纳吉等等六礼,同时一道赐婚诏书直抵达千里之外,让兰陵王即刻回邺城完婚,不得有误。 消息传到府里的那一刻,阖府上下都震惊了。 当初他们的设想是,由一位族女进宫为女官,等侍奉皇帝生下一儿半女之后,便能母凭子贵,封为娥英或是昭仪,再保郑氏三十年平安顺遂。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大娘子甫一进宫,就封了二品昭仪? 后来在族长的旁敲侧击之下,才渐渐弄明白了事情的缘由:这件事情的根源,竟在二娘子身上。大齐皇帝看兰陵王不大顺眼,因此郑氏二娘子与兰陵王议亲的消息一出,那位陛下便哈哈哈地捶案大笑,还特意送来十八色珍贵玉器,给二娘子添妆,好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族长夫人得知此事后,又紧赶慢赶地给她凑足了一百零八抬的嫁妆,生怕惹那位帝王不快。 至于二娘子生来痴傻的事实,已经被众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或者说,这恰恰是皇帝喜闻乐见的事实。 云瑶得知事情缘由之后,颇有些哭笑不得。她实在是没想到,兰陵王不但有天煞孤星之名,而且还相当不受大齐皇帝待见;他不受大齐皇帝待见也就罢了,甚至连太子都对他颇为忌惮…… 她想,等到大婚的那一天,她会和兰陵王坦言真相的。 ———————— 兰陵王回邺城的那一天,恰好是休沐日。 那天阖城上下的夫人娘子们都躲到了家里,不敢见这位据说是“青面獠牙,状如厉鬼”的兰陵郡王。大皇子南阳王亲自来迎接他,还特意将那封赐婚诏书拿出来,当着兰陵王的面念了一遍。 兰陵王神色如常地接过圣旨,没有半点勉强的模样。 他那张青铜鬼面越发显得狰狞,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青芒。 南阳王被刺得睁不开眼,又想起这位堂兄命里带煞的传言,面色忽然有些煞白,匆匆丢下一句“请堂兄早些完婚”,便带着随从们离开了。横竖父亲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至于其他的,随意罢。 兰陵王持着那封诏书,在邺城门下站了很久很久。 云瑶飘飘悠悠地落在兰陵王身后,伸出一根手指碰碰他。兰陵王毫无察觉,依然紧紧地捏着那一封诏书,眼里隐隐地多了些莫名的情绪,晦暗、阴郁、痛苦、懊恼……种种交织在那双眼睛里,又被青铜鬼面冰冷地隔离开来,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微微地退了半步,轻声道:“对不起。” 兰陵王静静地望着邺城的城门,没有说话,也听不到她说话。 那张青铜鬼面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青芒,如同最锋利的箭簇一般令人胆寒。 ———————— 六月初三,宜嫁娶,吉。 云瑶从早上开始,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丫鬟们穿上嫁衣,戴上钗环首饰,往脸上扑了厚厚的一层米分,还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更像是一个疯傻的姑娘了。从宫里赶过来送嫁的昭仪娘子叫住她,又褪下一个镯子,戴在她的手腕上,眼里隐隐有些愧疚之意。 命里带煞,六亲断绝,这八个字成了兰陵王的断语,一世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但可惜,她不怕这种命里带煞的判词呢。 云瑶一步步地走向兰陵王,微微仰起头看他。兰陵王依然戴着那张青铜面具,一身的吉服在狂风里猎猎飞扬,大片黑压压的乌云在空中攒聚,像是要下雨了。 兰陵王没有受到什么刁难,就如愿带走了他的王妃。 据说,这是因为二娘子生来痴傻,所以婚礼仪式从简、没有刁难新郎的缘故。 新王妃很快被带到了青纱帐里,而兰陵王却没有跟着过来。据说今天是邺城大喜的日子,很多王侯将相都跑过来看热闹。兰陵王一面要应付他的叔伯兄弟,一面还要招呼他的同僚和属下,实在是抽不出空来。而且如无意外,今晚还会有一场好戏,即将等待上演。 云瑶屏退那些丫鬟们,闭上眼睛,身体慢慢地漂浮了起来。她这两天发现,一旦自己处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便可以自由自在地穿墙而过,不受到任何阻隔。甚至如果她愿意的话,也可以将身影渐渐地隐去,像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一般,谁都看不见她。 淡淡的影子从她的身体里飘了出来,越飘越远,渐渐地越过青纱帐,来到了外间。 天空中响起了一声惊雷,丫鬟们尖叫成一片,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耳房里,在这片阴霾的天气里暗暗祈祷。这到底是谁算出的良辰吉日啊,不见天日不见天,该不会是故意算错了罢! 那一抹淡淡的影子,在丫鬟们的嘀咕声里飘远了。 隆隆的雷声越来越大了,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落下,穿透了她的身体。她飘过层层叠叠的屋舍和假山,来到一间堂屋里。兰陵王摘下了那张青铜面具,正歪躺在一张坐榻上,粗粗地喘着气。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显然是世所罕见的俊美面容,但不知为何,掩藏在了一张青铜鬼面之下。 影子迟疑片刻,又轻轻地飘到坐榻上,碰了碰他的手心。兰陵王浑然未觉,冰凉的汗珠从面颊上滑落,一滴滴地溅落在坐榻上,晕出一小片微咸的水渍,宛如孩童的恶作剧。 小厮三两步走到兰陵王身边,推推他的肩膀,唤道:“大王。” 兰陵王低低唔了一声,疲惫道:“他们是都走了,还是预备留下来看笑话?” ☆、第8章 北齐|青帷帐 “大王您可别这么说。”小厮苦着一张脸劝道,“世上谁人不知道,您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一身功勋无可比拟。那些人……宫里的使者已经走了,那些宵小,您、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兰陵王轻轻嗤了一声,一面从榻上起来,一面漫不经心道:“我与荥阳郑氏结亲,那些人大概很愉悦罢?连叔父都封了郑氏做昭仪,以示恩宠。听说太子堂弟还多用了两盅酒。” 小厮取过便服,给兰陵王换上,一张脸更加苦闷了。 兰陵王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切莫再做出这样的表情,省得外面人看到了,又要寻管家来发落你。郑氏二娘子生来痴傻,但听说平时也安安静静的,你们替我多看着她一些。” 小厮吓了一跳:“那、那大王您呢?” 兰陵王取过案上的青铜面具,随口道:“我?我自然是要回并州留任的。至于王妃,你们将她送回兰陵郡里去罢,无需随我一同去并州。你们几个都是打小跟着我的,知道我的意思。”他顺手将面具覆盖在脸上,抓起案几上的一块印鉴,径自去了。 小厮一张苦瓜脸更苦了:“可、可王妃是个傻子啊……” 云瑶飘到小厮跟前,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小厮依然呆呆地看着门口,喃喃地说着“王妃是个傻子啊”……“这可怎生是好”……“从王府里赎身还来得及么”…… 云瑶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不但是郑府里的丫鬟们害怕,连兰陵王府里的小厮们也害怕啊。 影子静静地飘了一会儿,便不再理会小厮,循着兰陵王离开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天空中雷鸣声隆隆,偶尔还有豆大的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打湿了兰陵王的衣襟。兰陵王浑然不在意,推开小厮递过来的伞,大步朝前堂走去。宫里的使者已经离开了,宾客们也走得差不多,前堂里稀稀落落地不剩下什么人,偶尔有两个身穿王服的贵胄,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大王啊……”一个身穿绯色官服的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兰陵王走去,“听说王妃生得花容……呃,花容月貌,比宫里顶顶漂亮的昭仪还要美上三分,可是真的么?”声音里带了三分戏谑,三分取笑,三分暗讽,最后还有一分的幸灾乐祸。 兰陵王推开他的肩膀,淡淡道:“你逾越了。” 他用的力气不大,只稍微阻了那人一下。那人一个趔趄,睁大了朦胧醉眼,只看到一张青铜鬼面在烛光之下,越发显得狰狞可怖,瞬间就被吓到酒醒了。 “呃……呃……”那人端着金樽,一步三摇晃地离去了,也不知道是装醉还是真醉。 兰陵王站在堂屋正中,目光缓缓地扫过屋里的人。主客们大多已经醉得七倒八歪,各家小厮们都在忙着服侍、喂醒酒汤、备车马送人回府。偶尔有一两个装醉的,抬着眼皮偷偷地瞄他,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嘲讽之意,仿佛是在说道:一个生来痴傻的王妃,嗤嗤。 外面惊雷轰鸣,豆大的雨点噼啪噼啪,落在屋檐上四溅起水沫儿。小厮撑着伞,哆哆嗦嗦地来到兰陵王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兰陵王捏着手里的鱼符,沉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了,你们照着做罢。今天的婚仪一概从简,让她们送王妃回屋便是。” 小厮哆哆嗦嗦地,又问了两句话。 兰陵王沉默了片刻,才又答道:“夜里我会过去的。” 小厮撑着油纸伞走了。他得赶回去告诉姐姐们,外间下了大雨,要先把王妃送回到屋子里去,省得王妃淋坏了。至于后边那些撒帐之仪,一概从简便是。大王刚刚说过,他夜里会回屋去的。 云瑶在旁边听了个大概,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遂跟在小厮身后,飘回了身体里。 她睁开了眼睛。 两个丫鬟撑着油纸伞,将新王妃扶到新房里,又匆匆地告退了。至于撒帐之仪,既然连兰陵王都不甚在意,那她们自然也不会多舌。云瑶打量了一会儿新房,忽然感到有些黏腻,便坐在梳妆镜前,一面慢慢地洗去容妆,一面等待兰陵王的到来。 她确实要和他坦言一些真相,但却不能全数说给他听。 比如她的真正来历,比如她的手段,比如她可以带给他什么…… 铜镜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人,隐约还戴着一张厉鬼般的青铜面具。 屋里的丫鬟们早已经退下了,唯有两支粗。大的红烛在燃烧。云瑶转身望着那张青铜面具,预备和他开口坦言,但在话一出口的瞬间,便愣住了。 兰陵王用手扶着门楣,身形有些不稳,目光也有些迷离。 云瑶走上前去,行礼道:“大王万安。” 这种山大王一般的称呼,就是南北朝称呼兰陵王的方式了。云瑶虽然感到别扭,但入乡随俗,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兰陵王淡淡地瞥过来一眼,目光变得有些锋利。 他走到屋里,倒了两樽酒,又自顾自地喝了一樽,却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云瑶猜测,大约是刚刚她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前堂又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她知道那是合卺酒,遂走到兰陵王案前,取过另外一樽酒,浅浅地饮尽了。 兰陵王沉声问道:“你是替身,还是代嫁的娘子?” 云瑶一怔,讶然道:“……什么?” “传言郑氏二娘子生来痴傻,不通礼仪。”兰陵王起身走到另一处案几前,慢慢地开始研墨。他的手修长有力,且骨节分明,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显然是长年习刀弄枪的缘故。 云瑶走到跟前去,有些惊讶地问道:“所以大王猜测我是……” 兰陵王落笔成书,道:“但你是个正常的姑娘。” ——原来如此。 云瑶稳了稳心神,将先前想好的一席话娓娓道来:“不敢有瞒兰陵王,我原先是在装疯作傻。眼下既然嫁与大王为妻,自然就无需再假装下去了。大王胸襟宽广,应该不会同我这小女子计较罢?” 兰陵王动作一滞,微微地捏住了手里的笔锋:“装疯作傻?” 他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愠怒。 云瑶定了定神,续道:“我幼时发过一次高烧,从此便懵懵懂懂,不通世事。直到一次机缘巧合,才又重新开了窍。但那时族里出了些事情,我便不得不一直这样装下去。”她略停顿片刻,又刻意将话锋一转,道,“此事说来话长,要是大王想听,我过些日子,再细细地说与大王听罢。” 她相信兰陵王不会有耐心听的。这些大家族里的龌龊,应该是兰陵王最最厌恶的才对。 果然兰陵王摇摇头,道:“不必了。”世家大族里的龌龊,往往不比天家少。他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自然也能猜测出云瑶的话外之音。他说到这里,笔锋缓缓一顿,又道:“既然你与常人无异,我不妨同你直言罢:邺城里的那些传言,我也略有些耳闻。阖城上下的女子避我如蛇蝎,唯独你被嫁到了这里,想来也是无奈之举。我自知命格有异,不敢耽误娘子一世,今夜便写下放妻书,加盖郡王大印,无论娘子何时要走,都断然不会阻拦。”兰陵王说到后来,已不知不觉地捏紧了那杆笔,目光里隐隐地有些悲恸。 云瑶愕然道:“其实……那个……我并非……” 兰陵王缓缓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如行云流水般写下放妻书,又加盖了一方大印,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到云瑶手里,续道:“从此去留皆随卿意。我天生命里带煞,克妻克子,实不敢耽搁了姑娘。三日后我要回并州,姑娘要是不想留在邺城,不妨前往我的封地兰陵郡,安稳地度过一世罢。我可派人护送姑娘前往。” 云瑶愣愣道:“那个其实……我不是……”她话一出口,忽然不知怎么地,又转了个弯,“若我不是个正常人,而是个痴傻儿呢?你也要写放妻书?任由我自生自灭么?” 兰陵王摇摇头,低声道:“那便不一样了。”如果她仍旧是原先的痴傻儿,他便将她与放妻书一并送回兰陵郡,再派几个贴身小厮跟着,安安全全地送到一处庄子里,度过余下的半生。 云瑶呆呆地说道:“哦。”她感觉自己真要犯傻了。 面前的青铜面具与那日的男子重叠起来,模模糊糊地像是又回到了晋阳城,青年男子侧过头,低声问了副将几句话,隐隐约约便是“怎么会让一位女子孤身出城,外面世道正乱”…… 兰陵王他大概、大概是个天性良善之人吧。 但这样天性良善之人,又怎会是那个英勇善战、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一时间百般念头涌现在了云瑶的脑海里,又恍恍惚惚地不剩下什么了。那张青铜面具在烛光下,微微地泛着一丝青芒,宛如将他与别人远远地隔离开来,隔成了两个世界。 ☆、第9章 北齐|龙凤烛 云瑶怔怔地捏着那张薄纸,简直宛如烙铁一般滚烫。她想要将它撕了,又感觉不大适合;想要将它送还回去,也感觉不大适合,便讷讷道:“那个……其实……我……” 兰陵王抬手抚过那张面具,略一停顿,便将它摘了下来,随手搁在案几上。 “今夜我会与你合宿。但你无需担忧,我不会有逾越之举。”他缓缓地说道,声音里略透着一点沙哑,还有些深深的疲惫。那张青铜面具搁在案几上,泛着幽幽的冷光。 云瑶感到喉头有些紧:“我、我不是……”她从来没跟一个陌生男子合宿过啊。 兰陵王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又像是有些无奈和自嘲。他的长指在案几上轻叩了一下,又低沉着声音说道:“你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勉强。”外面还有一张榻。 云瑶急急摇头,道:“不、不是那个……”她将手里的放妻书哗啦啦一抖,坚决道,“这件东西,我是不会收的,大王且收回去罢。至于我自己,嗯,也不想去兰陵郡。”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大王愿意,我与你一同去并州罢。” 兰陵王忽然低低笑出了声,声音里颇带着几分愉悦。 他长指在案几上轻叩两下,温言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想必待我也有几分真心。”但他确确实实命里带煞,不想耽搁了一个好端端的姑娘,遂又将那封放妻书推了回去,“你要是不愿与我合宿,我自可以去外间睡榻。不过等明日一早,就要劳烦夫人去和宫中使者斡旋了。” 云瑶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偏偏兰陵王还在等她回话,一双如墨般深沉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隐隐带着几分温和与包容,如同广袤无垠的大海一般。 她不知不觉地放低了声音:“我……并非不愿……” 并非不愿四字一出,兰陵王便微微震了一下。 他俯身望着眼前的新嫁娘,低声问道:“你不怕我?”连他自己都有些厌弃自己。 云瑶一怔,有些疑惑地问道:“我为什么要怕你?” 蒙蒙烛光下,她的眼里带着一点迷茫,还有一些钦佩和仰慕,却没有常人眼里的惊惧和嘲讽。兰陵王心底一颤,不知不觉便攥紧了手中的笔,温言道:“你为何不怕我?” 云瑶轻轻咦了一声,望着兰陵王的眼睛,有些惊讶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是守护大齐的英雄,我为什么要怕你?……” 一番话真真切切,理所当然,不杂糅半点愚弄和虚假。 兰陵王怔了片刻,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 从他出生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避他如蛇蝎,就算嫡亲的生母,就算从小带他到大的乳母,每每见到他,也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态。等到他母亲亡故、父亲也亡故之后,他的煞星之名,从此传遍了整个邺城。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他们都说他是天生的厉鬼,所以才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直到最后,连兰陵王自己都相信了这种言论,戴上了青铜鬼面,再不以相貌示于人前。 林林总总二十二年来,他手里染过无数突厥人的血,也染过邻国大将的血,就连他的同僚和麾下将士们,也都会用一种疏离且畏惧的目光看着他。他们或许能跟他谈笑风生,也能跟他一同上阵杀敌,但从未有人这样望着他,对他说道:你是守护大齐的英雄,我为什么要怕你? 而且还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兰陵王低低地喟叹一声,又低声问道:“那你是不惧与我合宿了?” 云瑶眼里一片惊愕,隐隐有了些少女的羞涩,却并无惧怕之意。她定了定神,小声道:“自然是不怕的,你是我的夫君。”她言罢,又将手里的放妻书递还给他,道:“还你罢,我不需要这个。” 兰陵王接过那封放妻书,仔仔细细地折好,又交还到了她的手心里。 王妃这份心意弥足珍贵,却并非他肆意挥霍的理由。即便她坦言不怕自己,他也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格,生生耽误了一个姑娘。 “你拿着罢。”他低声道,“总有一天是会用到的。” 云瑶刚刚说了一个“我”字,便被兰陵王伸出一指,轻轻按住了口。兰陵王褪去长袍,又褪去内甲,仅着中衣站在她的面前,又缓缓地解去了她的外袍,将她抱到那张榻上,与她并肩躺好。 随后兰陵王温言道:“睡罢。”竟象是与友人合榻而眠一般。 云瑶有些喉头发紧,又稍稍地有些出汗。她侧过身去,阖上眼睛,默默地数着绵羊。忽然之间,一床薄被盖在了她的身上,有人在她身侧低声道:“今夜落了雨,想必夜里会有些凉。” 她轻轻噢了一声,仍旧感到有些紧张。躺在陌生男子身边这种事情,云瑶还是生平头一回做,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安。但身侧的男子似乎没有打扰她,而是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呼吸声悠远绵长。 渐渐地,她也感到有些困顿,便渐渐地睡了过去,而且睡得极沉。 兰陵王躺在榻上,忽然有了一种淡淡的愉悦之感。 前些天他回到邺城时,听那些夫人娘子们闲谈道,兰陵王会在夜里变成厉鬼,将身边人嚼碎了吃掉,所以才会生得这般可怕。也不知道那位未来的王妃,到底能不能熬过第二天。 这姑娘她……她既然不傻,那她就不害怕么? ☆、第10章 北齐|兰陵王一剑之威 第二天一觉醒来,恰是天光正好。 屋里的红烛已经燃尽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烛蜡。她的身旁有一处微微的凹陷,摸上去时还有一些余温,像是被人躺了整整一夜,前不久才刚刚离开一般。 那封放妻书静静地躺在她手心里,提醒她昨夜的一切并非梦境。 云瑶捏着那张薄纸,犹犹豫豫地想要撕掉,但最终还是收了起来。 三天后兰陵王就会回并州,她会跟着他一起去,然后亲手将这封放妻书还给他。 云瑶思量停当之后,便起身下榻,自顾自地开始穿衣。这些天她留在郑府里,早已经习惯了古代的装束,就算无人服侍,她也能自己收拾停当。等盥洗过后,她便坐在铜镜前,想要给自己绾发。 但面对着眼前这面模糊不清的铜镜,还有手里过于精致的象牙小梳,新任王妃郁卒了。 像束发这种玄奥又高深的事情,还是交由专业人士来操作才好。 丢开牙梳和铜镜,云瑶起身推门出去,想要找个丫鬟来替自己束发。但她一推开房门,便看见院子里齐整整地站着几十个丫鬟,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一副好奇且震惊的模样。 ——看来她们都不相信,自己能平平安安地活过新婚夜呀。 云瑶有些忍俊不禁,随手指了个丫鬟,道:“进来替我束发。” 那丫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看见其他人都在怜悯的看着自己,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战战兢兢地来到云瑶面前,有些害怕,但是又忍不住想要看她。云瑶和蔼地笑笑,又指了一个丫鬟,遂进屋去了。 两个丫鬟跟着王妃进屋,屋门便吱吱呀呀地阖上了。周围的丫鬟们又是好奇,又是惴惴不安,不多时便三三两两地开始找借口,想要进屋去看看。因为刚刚王妃的表现,实在是和传言大相径庭。 云瑶坐在铜镜前,随口道:“梳你们最拿手的罢。” 两位丫鬟齐齐应了声是,灵巧的十指在她的发间翻飞,很快就梳好了一个漂亮的发式。随后又有两个丫鬟抬着食案进来,说是今儿宫里特意赐下了朝食,恭贺大王王妃新婚之喜。紧接着又有两个宫侍带着旨意过来,说是淑妃夫人对兰陵王妃仰慕已久,想要邀请她进宫一叙……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都是需要王妃亲自应对的人和事。 云瑶有些头疼,但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亲自应付这些人事。原本兰陵王是给她准备了两个嬷嬷,预备在她“不懂事”的时候,从旁指点一二的。但昨晚她亲口坦言自己没疯,那两个嬷嬷就撤掉了。 云瑶一面翻看着淑妃的信函,一面暗自琢磨着,要不要将那两个嬷嬷请到身边来。 也不知道兰陵王现在在…… 哗啦啦—— ……在哪里。 云瑶身形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大衣橱,才勉勉强强地站稳了。她低头看去,脚下一片散落的棋子,黑的白的纵横交错,宛若两道相交的滚滚洪流,狰狞地咬合在一处。 黑为阴爻,其位险要,危危欲坠。 白为阳爻,其势凝滞,不交不通。 其卦辞为——三九,蛊卦,干父之蛊,凶中之凶。 刚刚云瑶起身时,无意中打翻了案上的棋盘,棋盘便连同棋子哗啦啦地掉落在了地上。等她站稳身形之后,才发现那些棋子呈现出了极凶险的卦象。但那种卦象只维持了一瞬,就被丫鬟们三三两两地捡起棋子,完全彻底地破坏掉了。 这在她的师门里,叫做爻由心生,卦由相显。 在棋盘打翻的那一刹那,她心中的所思所虑,就是卦辞指向所在。 云瑶恍恍惚惚地想着,刚刚自己打翻棋子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刚刚她是在想兰陵王,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在那一霎间,云瑶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她唤过一个丫鬟问道:“大王现在在哪儿?” 丫鬟福了福身,答道:“大王在前院呢。王妃要见一见大王么?” 云瑶一怔。前院?他怎么会在前院?刚刚那一道凶卦的卦辞,其势凶险,其位阴阳不滞,显然是一道凶煞之卦。但兰陵王府,怎么会呈现出这样凶煞的卦象? 莫非是她的爻辞有误? 但…… 云瑶想起自己在晋阳城里的时候,也曾卜出过一屋子的凶卦。那时她还有些惴惴不安,以为是自己的爻辞出错了。但后来才发现,那间屋子果然处处都是凶险。 所以这一道凶煞之卦,极有可能是准确的。 云瑶定了定神,又问道:“大王一直都在前院?” 丫鬟答道:“大王一直都在前院。今天宫里有使者过来,说是陛下有赏赐,已经在前院留了三四刻钟了。大王从寅时三刻到现在,一直在招待贵客,还不曾用过朝食呢。”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神情有些迷惘。 丫鬟一面拣着地上的棋子,一面轻声道:“昨夜大王在前院里饮了不少酒,又与河间王闹翻了。今天早晨宫里使者过来,也是为了劝说大王莫要莽撞,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言罢,丫鬟将手里的棋子哗啦啦地倒进棋盒里,卦象彻底地消失了。 云瑶讶异道:“河间王?” 昨天晚上在前院里,云瑶曾去过前院,那里确实有些剑拔弩张。 但昨晚因为下雨的事儿,她就没有留到最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丫鬟望了望云瑶,见她不像传言中痴傻的模样,才悄声道:“奴婢听说,昨天夜里河间王忽然撒酒疯,直直戳在了大王的心窝子上。要不是小厮们拦着,大王就要拔剑了。” 云瑶一呆。 她待要再问下去,丫鬟便连连摇头,推说自己昨晚留在后院守夜,不清楚前院的事情。这些只言片语,还是刚刚前院小厮们来打水时,才偶尔听到了一些,实在是不知真假。 云瑶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来,遂让她退下去了。 片刻之后,一道淡淡的影子从云瑶身上飘了出来,往前院飘去。 影子飘过层层叠叠的屋梁瓦舍,很快便来到了前院。前院里尚留着昨晚的杯盘狼藉,仆妇和小厮们正在洒扫。靠左侧的一张案几被长剑劈成两半,两侧的坐榻被踢翻,显然是盛怒之下的举动。 小厮们在院子里来来去去,不多时就将那张席面清理了出去,又重新摆了一张新的案几过来。 在最前面的一张坐榻上,兰陵王与一位宫侍分坐在两侧,一问一答,神情肃穆。 影子犹豫片刻,慢慢地飘了过去,站在兰陵王的身后。 那位宫侍笑道:“陛下听说大王欲携王妃赴宴,心中实在欢喜得紧。自从数年前诸王分封之后,大王们便很少有相聚的机会了。陛下的意思是,恰好趁此良机,让太子见一见诸位大王。” 兰陵王淡淡地应道:“多谢陛下关怀,肃不敢僭妄。” 宫侍又笑道:“陛下还听说,王妃生得花容月貌,秉性温婉贤淑,是大齐里一等一的高门贵女。大王得此贤妇,呵呵,当是天作之合。”一个天煞孤星,一个天生痴傻,陛下整整笑了三个月。至于“花容月貌,秉性温婉贤淑”云云,自然是那位陛下刻意的讽刺之言。 兰陵王依然平静地应道:“多谢陛下关怀。” 宫侍惊讶地望了兰陵王一眼,似乎是在奇怪,这位大王的脾气涵养,怎会如此之好。不过陛下的吩咐,他还是要照实传达的。于是宫侍又道,“今日早朝时,河间王还说……” “河间王”三字一出,兰陵王便骤然捏紧了案角,指间隐隐有些泛白。 “……河间王说,‘兰陵王新婚燕尔,应当和王妃在府里呆着,享受软玉温香才是,哪里能那么快回并州?’于是陛下言道,兰陵王自有分寸,尔等不必多言,便驳回了河间王之议,退朝了。” 所谓“新婚燕尔、软玉温香”云云,自然也是讽刺用的反话,而且颇为刺耳。 宫侍言罢,又瞥了眼面前的兰陵王,见他依然神色平静,禁不住暗暗称奇。 这位大王的脾气涵养,可真是太太太太太太……太好了。 但他怎么听说,昨晚兰陵王将要拔剑了呢? 兰陵王松开案角,声音里略微带了一点沙哑:“多谢陛下关怀,肃职责在身,不敢擅宠自专、玩忽职守。等婚假过后,肃自当西归,不敢劳烦陛下惦念。” 言罢,他站起身来,朝皇宫的方向遥遥施了一礼。 宫侍干笑了两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言罢,宫侍便站起身来,说是赏赐和旨意都已经传达到了,自己要回宫里去复旨。兰陵王的神色依然是淡淡的,唤来府里的大管家,将宫侍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府门, 从头到尾,兰陵王都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淡漠。 等宫侍走远之后,他忽然刷地一声抽出佩剑,将身前案几、杯盏、坐榻,全部都劈成了两半。 断裂的案几朝两旁分开,切口整整齐齐,显然长剑斩落时很是决绝。断裂的杯盏、碗碟、木筷,齐齐地散落在地上,有些骨碌碌地滚到了兰陵王脚边。周围的丫鬟们都被吓傻了,一个个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剑尖叮地一声撞在了地面上。兰陵王以剑抵地,粗粗地喘着气。 “此事与你们无关。”他闭着眼睛,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将这些物件都收拾干净。要是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兰陵王晨起舞剑,不慎划破了几件东西。” ☆、第11章 北齐|那些陈年旧事 影子静静地站了片刻,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她飘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看见丫鬟们三三两两地在洒扫,无人留意到自己的离开。有两个眼生的小厮站在院子门口,一左一右的,像是两尊门神。宫里赐下来的食案还不曾动过,菜肴羹汤都已经凉了,丫鬟们正在争执着,要不要拿到厨房去热一热。 云瑶飘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低声道:“安静。” 屋里有了一霎间的安静,丫鬟们各各地给她福了福身,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各种琐碎且繁杂的工作。云瑶拣起一枚棋子,放在阳光下细细地看,像是要从中看出朵花儿来。 可惜棋子依然是棋子,她再怎么拈着它看,都变不成拈花一笑的佛。 云瑶将棋子丢到棋盒里,翻来覆去地想着那道卦辞,又想起刚刚兰陵王一剑斩断案几的那一幕,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她知道古代的铸剑技术相当发达,但再锋利的长剑,想要一下将那张案几斩断——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啊。 昨晚河间王撒酒疯的传言,应当是真的,否则兰陵王不会有这样的一剑之威。 忽然之间,外间有丫鬟唤道;“大王万安。”紧接着又听到了沉稳的脚步声。云瑶知道是那人来了,便稳了稳心神,将刚刚那些念头抛到脑后,亦起身行礼道:“大王万安。” 兰陵王不是还在前院舞剑么?怎么忽然就回屋里来了? 云瑶暗自琢磨片刻,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兰陵王走进屋里,淡淡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罢。” 周围的丫鬟们齐齐应了一声,忙不迭地都下去了,还特意顺手带上了门。 兰陵王来到云瑶身前,低头看着她,温言道:“昨晚睡得可好?” 云瑶心里有些不安。那两盒黑白棋子静静地躺在她的脚边,提醒她刚刚那一卦干父之蛊并非虚假。她定了定神,垂眉应道:“多谢大王关怀,昨夜睡得很好。” 兰陵王低低地嗯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一封请柬来,展开在云瑶面前。那封请柬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篆,像是写着人名,又像是一些漂亮的措辞。云瑶轻轻碰了碰,只感到入手生凉。 “这是博陵王的请柬。”兰陵王解释道,“博陵王在府里设宴,邀诸王与王妃前往,时间是在明日。他是陛下的同母弟,也是我的叔父。因此这场宴席,是万万推脱不得的。娘子——” 他停了片刻,才又续道:“因此还要委屈娘子,与我一同前往赴宴。” 云瑶哭笑不得。 在这个世界里,“娘子”一词,等同于姑娘。 一个新婚燕尔的郡王,在大婚的第二日,对他的王妃说,“委屈姑娘与我一同赴宴”? 云瑶定了定神,将请柬稍稍推过去一些,答允道:“既然是博陵王相邀,那便断然没有推辞的道理。但不知道博陵王喜好如何?诸王宴请游玩之间,可有些特殊的隐喻或是避讳?我初为人妇,实在是有许多东西不明白,还望大王提点一二。” 兰陵王摇头道:“没有什么特殊的隐喻或是避讳,娘子无须担心。”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道;“如此甚好。”她想趁机问问河间王的事情,但又感到不大适合,遂笑道:“大王可用过朝食了?刚刚宫里送了些菜肴羹汤过来,说是皇后赏赐,要是大王不曾用过,不妨与我一同用些可好?” 言罢,她便唤了两个丫鬟过来,让她们将食物撤下去热一热。 兰陵王含笑道:“如此便依娘子所言。”遂在云瑶对面坐下了。不多时食物热好了端上来,两人各自用了一些。云瑶思量片刻,忽然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听闻昨夜在前院里,出了一桩事情?” 兰陵王停下箸,淡淡地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河间王偶尔撒起了酒疯,说了些疯话罢了。”他停了停,又续道,“要是明天的宴席上,河间王再撒酒疯,你大可不必理会,只当他不存在便是。” ———————————— 用过朝食之后,兰陵王便要出去公干了。 虽然眼下兰陵王尚在婚期,但他留在邺城里的时间不多,有许多事情都需要亲自去处理,于是便趁着大婚第二日空闲,将遗留下来的事情,全部都料理干净。 云瑶留在王府里,仔仔细细地凑足了五帝钱(伪),又替兰陵王卜了一卦。 这回她用了正宗的师门手法,也是师父谆谆教导过的,每天使用不能超过一次、用过之后身体会有三天虚弱期、连神仙都难逃的卜卦手法。等五枚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地之后,云瑶又傻眼了。 五枚铜钱散落在地上,恰恰凑成了梅花瓣的形状,两两相冲,三三相合,紧紧地咬合在一处,非但呈现出了干父之蛊的卦象,而且阴阳不同、上下不济,连六爻之势都隐隐地有些缺损。 凶煞,百年难得一见的凶煞。 云瑶轻轻嘶了一声,收起那五枚铜钱,翻来覆去地仔细打量。现在虽然无法凑齐开元、宋元和永乐通宝,但前朝和本朝开国皇帝的制钱也勉强能用。五帝钱加上她师门正宗的占卜手法,再加上刚刚无意中踹翻的棋盒,还有刚刚兰陵王的一剑之威—— 明天的那场宴会,大概是一场心怀不轨的鸿门宴罢。 云瑶有些担忧,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兰陵王开口。总不能去跟兰陵王说,你夫人是千年后穿越而来的神算子,卦辞爻辞精准无比,明天的鸿门宴你我都不要去了,兰陵王肯定不会信她的。 但如果不说…… 要是干父之蛊真的应验了,那该如何是好? —————————————— 当天夜里,云瑶躺在兰陵王身侧,辗转难眠。 她想对兰陵王坦言一切,但又担心会多生事端。毕竟在皇室里,最最忌讳的就是巫蛊占卜之言,古往今来但凡被视作巫女的人,无论是楚服还是严道育,下场都相当凄惨。 她不想让自己被视作巫女,但又不想让干父之蛊应验。 辗转反侧间,身旁忽然有人低声问道:“怎么还不歇息?” 那人一面说,一面侧过身子,替她掖了掖被角。今天夜里下过一场透雨,冲淡了为数不多的暑气,直到现在还有些微凉。云瑶将自己卷在被子里,喃喃问道:“河间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身侧之人动作一顿,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温言道:“睡罢。” 云瑶翻了个身,望着眼前的兰陵王,轻声问道:“大王可是有心结?” 兰陵王微微摇头,眼里像是带着几分沉郁之色。片刻之后,那种沉郁之色又变成了重重的叹息。他抬手拨开她额前的长发,低低问道:“你是在担心河间王的事情,所以才难以成眠?” 声音低沉醇厚,没有半点愠怒或是责备之意。 云瑶讷讷道:“我……” “罢了。”兰陵王叹道,“明日你也要见到河间王,我便与你一一言说了罢。” 他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室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愠怒和涩然之意。 “我生母是罪臣之女,至死都没有封妃。而我因为一生下来,就让外祖父暴毙于狱中的缘故,被人视作不祥。在我幼年时候,那些嘲讽和奚落的话,大半都是河间王口里传出来的……” 河间王是北齐文襄皇帝的第三子,一贯受到文襄皇帝的喜爱。不过河间王此人,一向都自恃嫡子身份,对庶兄弟们冷言冷语,轻视鄙夷。原本这也无伤大雅,但因为兰陵王一出世,他的外祖父便横死在狱中,是个生来不祥的孩子,河间王便对这个庶兄弟,稍稍多了些“关照”。 也正因为如此,兰陵王的幼年时代,过得很是艰难。 小时候那些痛苦和黑暗的记忆,大半都是河间王带过来的,也因此给他造成了浓重的阴影。随着他们成年分封,各自地疏离了,他也给自己周围竖起了一道厚厚的藩篱。但即便如此,河间王从小到大带来的阴影,却始终都不曾消弭。 “父亲故去之后,我便一直留在兰陵郡,没有回过邺城。直到叔父也故去了,当今陛下即位,我才又回到了邺城朝觐。河间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文书,字字清晰地对我说道,他知道我外祖父当年蒙冤入狱,也知道我出生的那一日,外祖父暴毙并非偶然。但他当着我的面,将那些证据都烧得干干净净了,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说,‘微庶之人所出,自然什么都不配得到。’” 云瑶怔怔地听着,像是在听一桩天方夜谭。 她想,童年时代造成的阴影,大概是会跟随兰陵王一辈子的。 “我想要重新找回那些东西,但始终都找不到了。我本以为与他再无甚交集,但在我母亲临终之前,他……他将我母亲气得呕了血,我从兰陵郡匆匆赶回来,终究是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兰陵王闭了闭眼睛,一字字嘶哑地说道:“我曾向陛下提起过这些事情,但陛下对我说,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罢,如果我愿意,他也可以多赏赐我些财帛美人,聊以慰藉。” 兰陵王眼里那一抹痛苦和迷惘,最终化作了一点尖锐的冰凉。 “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罢”,这才是真正的,字字诛心之言。 ☆、第12章 北齐|昔我往矣 云瑶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兰陵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 兰陵王的眼睛里满是悲恸之色,晦暗、阴郁、痛苦、懊恼……种种情绪交织在其中,连声音里都带着三分暗哑。像是已经悲痛到了极致,连愤怒的力气都完全没有了。 他低低沉沉的声音回荡在室里,带着三分嘶哑,三分悲凉。 “赏赐的财帛美人,于我又有何用。邺城里的流言一日胜过一日,人人都避我如蛇蝎。我身边的同僚、挚友,一个接一个地战死,唯独我还活着。想来应该是我的命太硬,果真是个天煞孤星罢。” 兰陵王说到后来,有些自嘲、又有些悲痛道:“起初我还试图反驳那些流言,但是渐渐地,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若非我命里带煞,注定要六亲断绝,怎会让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故去?” 他侧身望着云瑶,眼里如同有万般情绪在翻搅。那种沉沉的暗色,压得云瑶喘不过气来。她定了定神,握住兰陵王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轻轻摩挲,低声道:“别这样想,这不是你的错。” 甚至连云瑶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何会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 兰陵王的手冰凉且粗糙,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蕴藏着极强大的力量。她将脸颊贴在他的手心里,温言道:“这不是你的错。战场上刀枪无眼,每一日都会有将士在阵亡。你莫要将这些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所谓天煞孤星之言,不过是些流言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兰陵王哑声说道:“我生在一个凶煞的时辰,注定一生不祥。” 她缓缓摇头,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兰陵王闭上眼睛,字字喑哑:“我是微庶之人所出,生来便克父克母。” 云瑶重重地摇头,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兰陵王一点点地收回手,动作极慢,像是在贪恋她的温暖一般。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室里:“你出身五姓高门,就不曾介意过我母族微庶么?” “我……”云瑶怔了片刻,有些讶异地问道:“我为何要介意?……” 她想起来了,这是一个世庶不通婚的时代,所以兰陵王才会如此问她,所以河间王才会抓住这件事情大做文章。在这个时代里,大概她是唯一一个不拘泥于世庶之判的人罢。 云瑶微微偏过头,安抚道:“大王何必要妄自菲薄?你一生功勋盖世,多少世家子尚不及你。” 她侧躺下来,枕着兰陵王散开的长发,一字字轻声说道:“大王说自己母族微庶,难道在外祖父获罪之前,也是微庶人家么?要真是出身微庶人家,又哪里能身居高位呢?” 既然这是兰陵王的心结,那便还需从根源入手,慢慢地将其解开。 兰陵王侧头望着她,眼里的那些晦暗和阴郁之色,一点点地慢慢散开了。 “不。”他缓缓摇头道,“外祖父在获罪之前,虽然不及五姓高门,亦不及谢、桓二家,但也并非微庶之列。但后来外祖父入狱,阖族上下都受到牵连,因此族里便慢慢地散了。” 云瑶轻轻噢了一声,微微偏过头,眼神似是鼓励。 兰陵王言道:“但那时外祖父锒铛入狱,母亲身为罪臣之女,被充入掖庭为婢。世人皆知兰陵王母族微庶,昔年的事情,便都被淡忘得干净了。”他说到后来,声音略微低沉了几分。 云瑶凝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但往昔时,依然是王谢堂前燕。” 兰陵王微微一震,目光里显出些许错愕。他微俯下/身来,望着云瑶的眼睛,低低问道:“为何?……世上人人都介意我母族微庶,为何唯有你言说‘昔时王谢堂前燕’?为何……” 他翻来覆去地说着“为何”,眼里有着深深的迷惘之色。 云瑶笑了:“因为大王很好啊。” 兰陵王深深地望着她,墨色瞳仁里如同有风暴在攒聚。 云瑶又笑道:“再说了,河间王的庶兄弟又不只大王一人。就算河间王拘泥于嫡庶之判,事事针对于大王,也还有渔阳王、安德王诸位,与大王等同。大王实不必妄自菲薄,拘泥于此。” 兰陵王缓缓摇头,无奈道:“不,他事事针对的,唯我一人而已。想来是因为我命里带煞、生即不祥的缘故,他看我也格外不顺眼一些罢。” 云瑶轻轻咦了一声,惊讶道:“这是为何?就算河间王看大王不顺眼,也不至于事事针对罢?”刚刚兰陵王亲口说过,河间王将费心搜集来的那些信函文书,当着他的面付之一炬了。要真是因为看兰陵王不顺眼的缘故,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大王幼时,当真不曾得罪过河间王么?” 她停了停,又道:“或者大王的生母,曾经得罪过昔年的皇后?” 兰陵王摇摇头,道:“我确是不曾得罪过他。但那时曾听宫里人提起过,那位夫人……那位皇后对我极为厌恶,言辞间不乏激烈之语。想来是河间王是受了皇后的影响,才处处针对于我罢。” 云瑶忽然问道:“听说大王与河间王年岁相当?” 兰陵王道:“不错,我与河间王,是同一年的生辰。” 一时间云瑶呆住了,兰陵王也是一僵,眼里慢慢地多了些懊恼。 “我曾听闻,那位皇后……那位夫人进府的那一年,恰恰是我外祖父下狱的时间。又听闻母亲当年姿容无双,名动京华,连父皇都心神往之,但母亲却不愿嫁与父皇。那时……那时……” 兰陵王想到后来,禁不住有些心惊。 事情怎么会这样巧,一个刚刚进府,另一个则作为罪臣之女,充入掖庭为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诞下孩子,孩子出世的那一天,她的父亲就在狱中暴亡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巧,怎么会这样巧! 云瑶喃喃道:“怎会如此?莫非是两个家族之间相互倾轧,相互使绊子,才会造成这样阴差阳错的巧合?又或是有人为了讨好文襄皇帝,才设计让你外祖锒铛入狱,再让你母亲因罪充入掖庭,最终赠与你父?……唉,大王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过是胡乱猜测的。” 兰陵王闭上眼睛,声音一点点地沉寂下去: “你并非胡乱猜测。事实上,你方才所言,实已帮助我良多。” ———————————— 最后云瑶是在兰陵王怀里睡去的。 她陪着兰陵王熬到深夜,实在是熬不过去了,便卷着被子睡了过去。兰陵王躺在她身边,望着镂雕了鱼鸟的屋梁,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许久都没有入眠。 直到身边的呼吸声变得轻轻浅浅,他才蓦然惊觉到,此时已是深夜。 兰陵王侧身望着她,眼神里有些迷惘,也有些隐隐的晦暗。 最终他还是按捺不住,抬起手,缓缓抚过她的长发。他的目光里夹杂着些许温柔之色,动作也很是轻柔,像是怕惊醒了她,又像是怕惊碎了一场温柔的梦境。 不知不觉地,兰陵王眼里带了些沉沉的笑意,无声道:你很好。 ——像是一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梦境,梦里满是朦胧的阳光。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一遍又一遍,慢慢地变得悲凉。 ——你很好。 ——但你终究不能长伴我左右。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平安地长伴我左右。 兰陵王闭上眼睛,面色隐隐有些泛白。那些灰暗的记忆,那些命里带煞的传言,那些无所不在的挖苦于嘲讽,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同沉沉的黑夜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回想起她刚刚说过的那些话,回想起那些温暖如朝阳的目光,心里忽然变得安宁。 像是暗夜里踽踽独行的旅人,看见了一束温暖且明亮的火光。纵使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也想要再靠近一些,用以驱散那些冷寂的黑暗。 他缓缓抚过她的长发,忽然俯下/身,在她的发间轻轻一吻。 如此,便好。 ☆、第13章 北齐|宴无好宴 第二天早晨,云瑶又替兰陵王卜了一卦。 这回她特意用了卦中签,趁着兰陵王不注意时,在他的银筷上轻轻描了两道纹路。等兰陵王握箸之后,她便将银筷当作签子,与铜钱一并摇落,叮当叮当地指了两个方向。 左,凶煞;右,凶煞。 再加上铜钱所呈现的三九干父之蛊,简直就是凶煞中的凶煞。 云瑶盯着那些铜钱和银筷,禁不住有些发蒙。按照正常人的命理来说,这两道签子的指向必定是一凶一吉,只要找对了方向便能趋吉避凶。但兰陵王这、这这、这才是真正的命里带煞啊,无论朝哪个方向指,全部都是凶煞! 云瑶感到很忧伤。 她忧伤地看着眼前的铜镜,又忧伤地看着替自己梳发的丫鬟们,忽然问道:“你们先前可曾听闻过,我天生痴傻,不通礼仪,不知人事?” 丫鬟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惴惴不安道:“是、是曾经听闻过一些传言。但王妃您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么?”所以传言多有误,实在不能随意轻信。 云瑶仔细思量片刻,道:“那也便意味着,邺城里有许多人相信这个传言了。” 在她的师门里,有一条古往今来被用过无数回的祖训,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究竟怎么置于死地、又怎么后生,却从未有过一个固定的说法。 云瑶仔仔细细地想了片刻,又翻来覆去地想着那道卦辞,渐渐地有些出神。等到丫鬟们替她束发完毕,又佩戴上钗环首饰,点了胭脂,预备将她送上马车时,她忽然找到兰陵王,对他说道:“今日在宴会上,我仍扮作一个傻子,大王以为可好?” 兰陵王停下脚步,不解道:“为何?” 明明是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为何还要扮作天生痴傻之人? 她既然已经来到邺城,那便与晋阳城没有什么瓜葛了。就算昔年在族里有些龌龊,也已经蔓延不到她的身上,为何还要再扮作痴傻之相?难道是昨夜自己的那一席话,让她感觉到不安么? 兰陵王想到此处,目光微微地有些黯淡。 云瑶解释道:“大王当日与荥阳郑氏议亲,其中推波助澜之人,实在是不算少。要是我不疯不傻,当初让大王迎娶我的那些人,势必会恼羞成怒。大王也曾经言道,自己的处境,算不上太好。” ——所以,还是一个痴傻的兰陵王妃,更能让人放心一些。 兰陵王怔住了。 他微微摇头,目光里沉沉地有了些暗色:“你又何必如此,自损声名?” 云瑶捏着那五枚铜钱,将方才的卦象反反复复回想了一遍,坚持道:“但这是最好的、让他们安心的方式了。此时此刻,让他们安心地嘲笑,好过让他们恼羞成怒。”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如同清风般拂在他的耳畔,不知不觉地便让人心软起来。兰陵王直直地看了她很久,反复想着那句“好过让他们恼羞成怒”,重重地叹息出声来: “原是我连累了娘子。” ———————————————— 原是我连累了姑娘。 云瑶自动自觉地将那句话翻译出来,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想起昨晚兰陵王的那些话,又想起他最后沉郁且晦暗的目光,心里忽然又有些苦恼。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兰陵王都是她的夫君。要是兰陵王的日子不好过,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故而她装疯卖傻的举动,实际有半数是为了自己。 云瑶想到这里,便轻声道:“大王何出此言?我既然嫁与大王为妇,那定然会事事都与大王站在一处,因此连累之言,还请大王切莫再提。” 兰陵王低低嗯了一声,声音不知不觉地缓和下来,道:“走罢。” ————————————— 隆隆的马车驶过街道,朝博陵王府而去。 马车外依然是繁华的街道、持续不断的避让的人/流、熙熙攘攘的食肆和酒肆……当日她来到邺城时,也是一模一样的繁华胜景,但眼下的心情,却与那日大不相同了。 云瑶望着身侧的兰陵王,忍不住又有些头疼。 兰陵王手里按着一张青铜面具,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想来是昨天夜里的那一席话,对兰陵王的影响甚大,所以他才会沉默如斯罢。 云瑶想起那日与兰陵王议亲时,阖府上下悲悯的眼神;又想起那日婚礼时,自己在前院听到的那一些话,忍不住再次摇头。干父之蛊,干父之蛊,兰陵王的这一道卦,恐怕有些难以化解呀…… 兰陵王像是察觉到她在看他,侧过头问道:“怎么了?” 云瑶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我不过是在想,要是那些人真的恼羞成怒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兰陵王与荥阳郑氏议亲,邺城里看笑话的人实在不少。一旦他们发现愿望落空,最终做出来的举动,恐怕会让人难以想象。 兰陵王微一停顿,眼里忽然有了些笑意:“你想看一看么?” 云瑶摇摇头,道:“不想。”这是在作死呢。 兰陵王又是温然一笑,阖着眼镜靠在车厢上,便不再说话了。云瑶亦靠在车厢的另一边,听着外间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起来。干父之蛊,博陵王…… 不多时,马车便在博陵王府前停了下来。 兰陵王按住手里的青铜面具,侧头望了云瑶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云瑶会意,便安静地留在马车里,等候丫鬟们来扶。身为一个痴傻的王妃,她是断断不能主动走下马车的。眼下既然要装疯卖傻,那自然要装得像一些,才不枉了此行。 兰陵王将那张狰狞的青铜面具覆在脸上,先行下了马车,随后便被小厮们牵引着,到府里拜会博陵王去了。随后又有两个粗壮的丫鬟掀开车帘,一左一右地扶住云瑶,将她半扶半拽地带下车来,朝内院里头走去。在宴会正式开始前,她这位痴傻的王妃,便只能在后院里呆着,让博陵王妃和其他诸位王妃看着,以免闹出什么大笑话来。 云瑶安安静静地任由她们拽,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丫鬟们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架着云瑶,来到了内院的里屋。屋子里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不少王妃,个个都是人比花娇,莺声燕语,香米分扑鼻。云瑶一站在那间屋子里,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主位上的那位王妃笑道:“这位便是兰陵王妃么?” 云瑶尚未答话,旁边便已有人接口道:“回王妃,这位便是兰陵王妃了。” 云瑶侧头看去,出声的是刚刚架她过来的一位丫鬟,身形高大,力气也有些大,直捏的她胳膊生疼。她想到自己要扮演痴傻之人,遂笑吟吟地问王妃道:“你是谁呀?”一副天真且呆傻的模样。 博陵王妃一噎,好半天才指着云瑶道:“这……这这……” “婶婶息怒。”旁边一位王妃忙不迭上前,轻轻抚着博陵王妃的后背,“弟妹天生痴傻,不通礼仪,难免会冲撞了婶婶。婶婶大人有大量,便饶了她则个罢。”言罢,还轻轻地笑了两声。 博陵王妃看了云瑶许久,最终一声叹息道:“唉……” 云瑶被那两位丫鬟搀扶着,来到最末位的一处坐榻上。因为她生来痴傻的名声,王妃们也只会偶尔逗她一逗,却没有过分为难她。博陵王妃身为主人,便提议在这闲暇时,玩一玩双陆、行花签、吟诗作赋。而从头到尾,云瑶都呆呆傻傻地坐在一旁,微笑旁观,不曾参与。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间又有丫鬟来报,说是太子来了。 王妃们听见消息,便纷纷地丢开棋子和花签,与博陵王妃一起,到前头去拜见太子了。云瑶依然被那两个粗使丫鬟架着,跟在王妃们的最后面,慢慢地去到了前堂。 前堂里已经站了许多人,中间的正是北齐太子高纬。 高纬年岁不大,模样却生得有些俊秀。也不知是不是北齐皇室养人,这一屋子的诸王太子,个个都是相貌不俗。他的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大约二十来岁上下,另一个只比高纬稍稍大了一些,稚气未脱。云瑶认得第二个人,那是大齐皇帝的长子南阳王,先前给兰陵王传旨的那一个。 至于第一个人,她就认不出来了。 云瑶侧过头,在诸王当中找到了兰陵王。兰陵王依然戴着一张青铜面具,王服加身,腰束玉带,很是英姿勃勃。但是他在见到那人的一瞬间,目光立刻便沉了下来。 再联系到昨夜兰陵王的那一席话,云瑶即刻便猜测到,此人定是河间王无疑。 高纬见到一屋子的叔父和堂兄们,略微点了点头,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旁边的南阳王附在他的耳旁,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高纬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如今孤算是认得你们了罢?” 诸王面面相觑,不知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高纬兴趣缺缺道:“原本孤是不想来的。但碍于父皇再三催请,便索性过来认一认人。眼下既然人已经认全了,那孤便该走了。”一副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张狂之态。 博陵王上前两步,和蔼道:“太子既然已经来了,那便不妨多留一些时辰,等宴会过后,再回宫罢。也算是给叔父一个面子。” 高纬不耐烦道:“这里有美酒么?有美人么?有乐坊里的靡靡丝竹之音么?既然什么都没有,孤又何必留在这里?横竖孤已经认得你们,你们也已经认得孤,便已经够了。” 博陵王脸色隐隐有些铁青,却依然咬牙笑道:“太子此言差矣。叔父的宴席,哪能没有美酒、美人、丝竹弦乐之声?太子且宽心,今日定会让太子有宾至如归之感。” 高纬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衣摆,目光掠过兰陵王那张面具,冷笑道:“是么?” ☆、第14章 北齐|兰陵剑舞,终不可及 “那是当然。”博陵王道,“叔父家里的美酒佳肴,太子可尽情享用,无需像宫里那样拘束;还有歌姬乐娘、丝竹靡靡之声,自然都要按照太子的喜好来。叔父这是家宴,而非陛下往日的国宴,太子喜欢什么,叔父自然要给太子一一备足。” 高纬哈哈笑道:“那要是孤仍旧不满意,叔父待要如何?” 博陵王脸色一霎间变得煞白,但又不好当场发作,便硬邦邦地说道:“要是太子仍旧不满意,叔父便舍去这张老脸,亲自给太子陪酒助兴可好?”要是太子敢应下,他非要揍他不可。 高纬斜睨他一眼,指着兰陵王道:“我也不用歌姬美妾,也不用叔父舍下老脸,替我斟酒助乐。听说堂兄在军中威名赫赫,一身枪法令敌军闻风丧胆,不如趁着今日,让孤见识见识可好?” 博陵王一愣:“这……”他望着兰陵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高纬续道:“孤也不用堂兄在这里演练枪法,那样太过败兴了。既然是要陪酒助兴,那还是舞剑为上。堂兄枪法了得,想来剑术也颇为高超,在这靡靡丝竹之音里,更加能让人兴奋哪。”他言罢,又轻轻拍了拍巴掌,道:“奏乐!” 外间的乐师歌姬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听见里边人传唤,便齐齐地带了琴箫乐器进来。但他们刚一进门,便愣住了:诸王和王妃全都站在堂下,没有入席,唯有太子一人坐在主位上,斜睨着兰陵王,眼里透着几分不屑的冷笑。 高纬又道:“奏乐!” 乐师们战战兢兢地看了博陵王一眼,见博陵王微微点头,才小心翼翼地绕过诸王,来到帘子后边坐下,有些敲起了编钟、还有些弹琴吹笙,合奏起了一首郑曲。这首曲子是乐府里有名的靡靡之音,但因为乐师们战战兢兢的,所以奏出来的郑曲,也是忽高忽低、音律不齐,毫无靡靡之色。 高纬听了片刻,忍不住呯地一声拍在案几上,骂道:“连奏乐都不会,要你们这些废物来何用?”言罢大步走到一位乐师跟前,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乐师被他打得摔倒在地上,磕到了案几,霎时间额角血流如注。周围的歌姬们都被吓傻了,一个个缩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高纬皱眉道:“晦气。”便让人将乐师带下去了。 随后他走到那架空的琴面前,随意拨弄了两下,又兰陵王点点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兰陵王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动作,唯有一张青铜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青芒。 高纬又斜了兰陵王一眼,望着左右笑道:“听闻堂兄身姿修长,音容皆美,却为何要遮掩在一张面具之下?快快除去面具,褪去宽袍大袖,到堂中舞一场剑,让我等瞧一瞧罢。” 他这番话,竟是将兰陵王当成伎子伶人一样在戏弄了。 堂里的诸王和王妃们都惊呆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连博陵王都忘了生气,眼神一瞥,在兰陵王身上转了两转,表情又是愤怒,又是幸灾乐祸,整张脸像是扭曲了起来。 兰陵王缓缓抬起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他戴着青铜面具,看不清表情,只能隐隐感觉到沉郁的目光。 高纬哈哈一笑,道:“好好好。”便斜靠在柱子上不动了,真像是在欣赏剑舞一般。 “他、他怎么能这样……”博陵王妃喃喃道,“这是在羞辱兰陵王啊。” 博陵王横过来一眼,博陵王妃便垂下头去,诺诺地不再说话了。 高纬仍在拍案大笑。什么威震三军的兰陵王、敌军闻风丧胆的当朝大将,还不是要乖乖地站在堂下给他舞剑?至于刚刚的戏弄之言,是否会让一位大将军寒心这种事情,他压根儿就没想过。 兰陵王闭了闭眼睛,将佩剑抽出了一寸。 博陵王、冯翊王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幸灾乐祸之意。 冯翊王悄声道:“那可是真正的佩剑哪。” 博陵王亦压低了声音:“是啊,要是‘不小心’伤到了太子……” 冯翊王摇头道:“兄长言重了,长恭这孩子一向小心谨慎。” 博陵王瞥他一眼:“蠢。” 冯翊王一脸愕然:“???” 博陵王冷笑道:“太子说他行刺,不刺也是刺。” 冯翊王悟了,喃喃道:“原来不过是在太子一念之间……” 博陵王又瞥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冯翊王摇了摇头,亦不再说话了。 周围的诸王、王妃们三三两两地起身入席,乐师歌姬们也重新开始奏曲。高纬接连点了五首郑曲,一首比一首绵软,一首比一首靡丽,然后斜斜地望着兰陵王,像是在嘲讽,孤倒要看看,在这种绵软靡丽的郑曲里,你要怎样舞剑,才能不损你兰陵王的赫赫威名。 平时在军中,舞剑助兴之事也会偶尔为之,但乐师所奏的,从来都是铿锵激昂的战乐,从来没有人敢在将军舞剑时奏郑曲的。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彻头彻尾的取笑和羞辱。 兰陵王紧紧捏着剑柄,指间隐隐有些泛白。 高纬指着他脸上的青铜面具道:“怎么还不摘下来?刚好堂兄弟们都在场,恰好可以让大家都看看,堂兄这位传言中音容皆美的兰陵王,是否比得上周围的歌姬美貌?哈、哈哈。” 兰陵王闭了闭眼睛,缓缓抬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具。 忽然之间有人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又拍手嘻嘻笑道:“你是太子么?” 兰陵王动作一滞,微微侧过头,看见他的王妃不知何时,已经挣开了身边的两位粗壮丫鬟,笑嘻嘻地朝太子走去。一身奢靡的王妃服色穿在她身上,稍稍有些违和,但却掩不住她清丽的音色。 他看见自己的王妃走到堂前,微微仰头看着太子,一副天真且痴傻的模样。 一种细微且尖锐的疼痛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钝钝的,磨得他生疼。 他知道自己的王妃并非天生痴傻,也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做。 但正因为这样,才会感觉到痛楚。 一种钝钝的、无可遏止的痛楚。 兰陵王上前两步,想要拉住他的王妃。但这番举动落在他人眼里,却更加成了王妃痴傻的证明。博陵王、冯翊王一左一右地按住他,他便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王妃,走到了太子跟前。 他的王妃歪头看着太子,嘻嘻笑道:“我不认得你啊。” 高纬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他看看左右,挥手道:“哪里来的疯妇,还不快些把她拖将下去,难道要让孤亲自动手不成?”一副既惊且怒的模样。 云瑶心里暗暗咋舌,却依然拍手笑道:“你是太子么?” 高纬被她激怒了,当真一脚踹了过来。云瑶险险地避开他,又故意装作痴傻的样子,嘻嘻笑道:“我还从未见过太子呢。大家都说,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是明君贤君,对么?” 言罢一偏头,果然像个十足十的傻子。 高纬连连拍案不止,惊怒道:“来人,来人!将她拖将下去斩了,看她还敢不敢这般无礼!” 周围的奴仆们围拢上来,但都碍于王妃的身份,不敢过分造次,云瑶巧妙地避开了两位奴仆,又说了些古里古怪的疯话,惹得高纬又惊又怒,恨不得亲自动手,将她一剑斩杀了。忽然南阳王附在高纬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高纬先是一呆,紧接着表情一阵抽搐,连连狂笑不止,刚刚那种惊怒的表情,全都变成了幸灾乐祸的惊喜:“这、这位便是兰陵王妃么?孤的嫂嫂?” 云瑶依然嘻嘻笑着,歪头看着高纬,傻傻问道:“你是太子么?” 高纬拍案狂笑不止:“对对,孤是太子,孤正是大齐太子。”言罢他走到云瑶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越看越觉得这位嫂嫂顺眼,仿佛刚才的疯傻之言,不过是为了给他助兴,逗他开心,才故意耍的乐子。云瑶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全无寻常女子的畏惧和退避。 ——看吧看吧,最好把刚刚的事情全都忘光了才好。 云瑶一面腹诽,一面歪头看着高纬,又说了两句疯疯傻傻的话。忽然之间,她眼角余光瞥到了堂下的兰陵王,兰陵王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按着,右手按在剑柄上,眼神里满是痛苦晦暗之色。 ——回来。兰陵王无声地说道。 云瑶别开目光,专注哄好眼前这位大齐太子。刚刚博陵王和冯翊王的话,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要是这位太子一言不合,胡搅蛮缠颠倒是非,治兰陵王一个行刺之罪,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两且她不舍得兰陵王除衣舞剑,不舍得他受到这般的屈辱。 高纬围着云瑶转了好几圈,直到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够了,才笑着上前,拍拍兰陵王的肩膀,和蔼道:“堂兄艳福不浅。”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室内人人皆知高纬是在说反话,便都别过头去,肩膀连连抽搐不止。 兰陵王紧紧捏着案角,将佩剑一点点地送还回去。经过云瑶这样一打岔,他自然也就不用再舞剑了,因为高纬已经找到了新的乐趣,正在围着他的王妃打转。周围的乐师们奏起了靡靡的郑曲,所有人都迷醉在了丝竹弦乐之音里,没有人再留意到他的异状。 舞姬们在场中翩翩起舞,大红的裙裾拖曳在地上,刺痛了他的眼睛。 琼浆酒液在金樽里泛起微澜,澄红的色泽让人食欲大增,稍稍抿上一口,便会在酒香里沉沉地迷醉过去。兰陵王僵直着身子,被博陵王和冯翊王一左一右按在席间,眼神晦暗且悲沉。 ☆、第15章 北齐|指上书 等到高纬对她没兴致了,又躺回两个舞姬怀里吃葡萄,云瑶才又退回了席间。 兰陵王稍稍让出了一些位置,朝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刚刚那两个粗壮的丫鬟一左一右地上前来,将云瑶半扶半架着,按在了兰陵王身旁。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宴席上是分席而坐的,除了高纬自己占据一席之外,其余都是大王和王妃们合坐一席,散列在两侧,留出中间一片空地来。 舞姬们在空地上翩翩起舞,时不时被一位大王拖拽到怀里,赐些美酒或是佳肴。 靡靡的丝竹之声自角落响起,笙、萧、箜篌、编钟、琴瑟,不一而足,或柔婉或靡丽的曲调在指尖流泻而出,歌姬们亦唱起了乐府的新词,全然是一派的靡靡之色。 上面的高纬不知听到了什么笑话,连连拍案不止,笑得在舞姬们怀里打跌。 那两位舞姬被高纬弄得鬓发散乱,连带着衣衫也有些凌乱,狼狈地躲躲闪闪。右侧的博陵王轻咳一声,暗示高纬别闹得太过火。高纬没理他,依然连连拍案狂笑,连声道:“有趣、有趣。”目光在兰陵王与云瑶之间逡巡,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云瑶身子一僵,心里暗暗地想,这位太子可别要再捣鬼了。 便在这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那人的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子,动作相当缓慢,每个字写完之后,都会略微停顿片刻,才会接着写下一个字。云瑶侧过头,看见兰陵王正襟危坐在席间,望着面前的金樽,目光没有半分的偏移。但他藏在宽大袖摆里的那只手,却缓缓地,在她的手心里写字。 他写的是行书,一笔一划地极是耐心,也极是温柔。 云瑶有些惊讶。她本以为北齐皇室通用小篆,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兰陵王在她的手心里写道:莫怕,一切有我。 他的指尖有些微凉,那些圆润端正的字体落在她的手心里,微凉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了过来。 云瑶侧头望着兰陵王,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他大概是习惯了吧,习惯了高纬的荒诞和张狂,哪怕高纬将是未来的皇帝,一个荒诞且张狂的皇帝,他也依然在逼迫自己去习惯。 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或许日后兰陵王的死,正与这位大齐太子有关。 她正襟危坐在席间,像兰陵王一样,盯着眼前的金樽和佳肴,但心神却已经飘到了高纬身上。兰陵王还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字,但他写的是什么,云瑶已经无从去探究了。 高纬醉醺醺地倒在舞姬怀里,捧腹大笑不止。 舞姬们一面喂他吃葡萄,一面喂他喝酒。北齐的酒虽然度数不高,但空腹饮酒,却是最容易喝醉的。他不耐烦地推开一位舞姬,接着把脚搭在另一位舞姬怀里,让她除去鞋袜,替他揉脚。 全然不顾在场的都是他的叔伯兄弟,还有大半都是女眷。 兰陵王写完最后一个字,缓缓地收回手,端起金樽浅浅抿了一口。 两人宽大的袖摆交叠在一起,繁复的暗金色纹路蔓延在袖摆上,在烛光里泛着微微的光华。 朦胧的烛光下,舞姬们在场中翩然起舞。大红的裙裾拖曳在地上,在靡靡丝竹之声中悄然落地。在场的大王们一个个地醉倒,王妃们也三三两两地离场,像是已经不胜酒力了。 博陵王拍了拍巴掌,场中舞姬纷纷朝太子行礼,随后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又有一批新的舞姬从外面进来,比原先的那些更加年轻貌美,而且像是认准了太子一般,甫一进屋,便纷纷地朝太子旁边黏过去,围着他起舞,言语间不乏轻佻之言。 高纬醉眼朦胧地大笑:“果然是美人儿,叔父诚不我欺。” 他看了片刻,又惋惜道:“可惜孤年岁不足,否则定要好好尝一尝这番滋味。” 舞姬们娇娇地笑着,围在高纬身边,一个个地给他劝食劝酒。博陵王侧过身来看他,言道:“要是太子喜欢,那叔父就将她们送给太子了。等太子年满十二岁之后,自然就能尝一尝这滋味儿了。” 高纬连声道:“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点了一位最年轻貌美的舞姬,让她来给自己斟酒。舞姬们听见博陵王那一番话,知道太子才是自己未来的主家,便一个个都娇笑着黏上去了。 高纬又就着舞姬们的手,用了些膳食美酒,才意犹未尽道:“孤该回去了。要是在叔父府里留得久了,恐怕孤就再也不愿意回东宫去了,哈、哈哈……” 随后他将案几一推,踉踉跄跄地起身道:“孤今日很是尽兴,多谢叔父款待。”言罢也不理会众人,跌跌撞撞地朝门口去了。博陵王又朝那些小厮们使个颜色,便有两个小厮上前扶住了太子。 忽然之间,高纬朝这边看了一眼,像是在冷笑,又像是有些忌惮。 等太子离场之后,席间便冷清了许多,但那种压抑的氛围总算是淡褪了。云瑶稍稍用了些饭食,又用了些菜肴和酒酿,忽然感到有些内急,便唤了两个丫鬟过来,让她们带自己去如厕。 博陵王府里处处都是假山和回廊,丫鬟们带着云瑶绕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厕所在哪里。云瑶有些无奈,又不能催促她们走快些,便只能慢腾腾地跟在后边走。忽然之间,她听到假山里传出了一些说话的声音,夹杂着“兰陵王”、“太子”、“郑妃”之类的词,像是两个男子。 而且两个男子的谈话声中,还夹杂着歌姬的莺声燕语。 云瑶望望身前的两个丫鬟,见她们没有留意到自己,便分出一道淡淡的影子,飘过去看。 那边果然是两个身穿王服的男子,醉得一塌糊涂,被歌姬们扶到外面来醒酒。其中一位约莫有三十岁上下,另一位不过二十来岁,两人都生得剑眉虎目,姿容不凡。 其中一人哈哈笑道:“你刚刚见到他的王妃了?” 另一人亦哈哈笑道:“见到了。堂兄诚不我欺,果真是个天生痴傻的女子。” 先前那人笑道:“难得他高长恭也有今日。不过听闻兰陵王生来骁勇,也不知道他的王妃能不能承受得住,哈哈哈哈……”言罢拍拍身旁的歌姬,笑问道:“你要不要也试试?” 歌姬娇娇地应了一声,连连躲闪不止。 另一人放诞地大笑道:“大概也只有那位‘天性懵懂’的,才能受得住罢。”随后抱起身旁的另一位歌姬,起身走到了凉亭里。凉亭里四面挂了竹帘子,密不透风,不多时便传出了嘤咛之声。 真是处处透着南北朝的荒诞和靡丽,处处都是王朝衰败之相。 云瑶无奈地退了回来,淡淡的影子飘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那两位丫鬟浑然未觉,七拐八绕地将她带到了……这是茅房?!盖得比前面那间正屋还要富丽堂皇,这居然是茅房?! 她呆了很久,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地,到里头去上了个厕所。 现在已经有了粗陋的草纸,所以如厕很是顺畅。 如厕净手之后,云瑶又被那两个丫鬟带着,兜兜转转地朝前堂走去。经过刚才那处假山凉亭时,歌姬的娇吟之声越发地大了起来,还夹杂着男子的粗喘,显然是尚未结束。 等回到正堂里,云瑶才知道,府里的宴席已经散了。 诸王三三两两地扶着自己的小厮,朝门口走去,时不时踉跄几下。还有两个尚未乏力的,便抱起身边的舞姬,一脚揣开了内室的门。兰陵王仍旧坐在席间,捏着一盏澄红的酒液,目光沉郁。 那盏金樽已经被捏得微微变形,连带着周围的丫鬟们也都伏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身边零零散散地滚落了五六个酒坛,居然全数都是空的。要知道,刚刚云瑶离席之前,兰陵王只浅浅地抿了两口酒,总共还不到半坛子啊! 怎么忽然就…… 云瑶走到兰陵王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大王。 兰陵王见到是她,眼里的沉郁之色慢慢褪去,又化作了无奈的悲凉。 刚刚河间王亲口承认,昔年的那些事情,确实是皇后的父族所为。也正因为如此,河间王才能轻而易举地拿到那些信函和文书,当着他的面付之一炬,而且丝毫不心疼。 至于其中的缘由…… 河间王的原话是,“那时父亲已经是半个皇帝,朝堂之中风起云涌,错了又能如何?”他眼里带着一些微微的鄙夷,还有一些让人不解的恨意。这种恨意,兰陵王曾在前皇后的眼里看见过。 那年朝中风起云涌,皇室危危欲坠,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年他们的父亲,是最为位高权重之人。 兰陵王缓缓地站起身来,玄色的王服拂过案角,身形踉跄了一下。 “我们回府罢。” ☆、第16章 北齐|他喝醉了 云瑶上前扶住兰陵王,低声道:“大王当心。” 兰陵王粗粗地喘着气,眼里有些猩红。他脚边的酒坛子骨碌碌地滚了几滚,砰地一声撞在柱子上,碎了。残留的酒液在地上一点点地蔓延开来,满室都是微醺的酒香。 那些澄红的酒液在微微烛光下,像是蔓延开来的血色。 他想起昔日在战场上,冲天而起的火光和血色;又想起那日在邺城里,一把火焚烧干净的那些书函;还有母亲临终之前,散落在枕旁的星星点点的血迹;外祖父暴毙于狱中、暴毙…… 河间王轻描淡写地说道:“错了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兰陵王踉跄了一下,眼里满是痛苦悲怆之色。 “大王、大王?”云瑶轻轻地唤了一声,又伸出手,在兰陵王眼前晃了一下,“我们回府去罢。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大王、大王?” 兰陵王回过神来,眼里慢慢地有了些焦距。他拍拍云瑶的手,哑声道:“我没事。”便踉跄着朝前边走了两步。他身高腿长,云瑶有些追不上他,不多时便拉开了一些距离。 快些离开罢,将那些东西都抛到身后去,再也不要去想。 涩涩的凉风吹拂在面上,眼尾隐隐多了些冰凉的痕迹。他抬手一按,却又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女子细碎的呼吸声。他心神一震,蓦然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 云瑶直直撞在了他的怀里,撞得鼻尖生疼。 他抬起手,指尖逐一抚过她的眉眼、鼻尖,又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歪头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惊讶不解,却没有平常人的厌恶和鄙薄。她不怕自己么?兰陵王心想,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眼睛,随即在那种温软的目光里,渐渐地迷失了神智。 是醉了么? 大概是醉了罢。他一贯不胜酒力,刚刚又饮了六七坛子的烈酒。 兰陵王低低地笑出声来,轻按住她的鼻尖,温言道:“疼么?” ——啊、啊。 云瑶眨眨眼睛,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大概、不疼吧。” 他低沉地笑出声来,胸腔微微震动。昨天夜里的温柔缱绻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与眼前的王妃渐渐的重叠起来。她睁着眼睛望着他,像是有些惊讶,又有些少女的羞赧,但是,没有惧怕。 兰陵王眼里的猩红之色慢慢褪去,那种极压抑的沉郁和懊恼,也慢慢地变作了温和。 “回去罢。”他低声说道,隔着袖摆攥住了她的手,“天色将要暗下来了。” 云瑶轻轻哦了一声,看看天色,果然是要暗下来了。 他们乘坐着来时的马车,重又回到了兰陵王府里。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府丞和小厮们举着火把,站在王府前等候着。兰陵王躺在她的臂弯里,低低地说着些什么,目光里满是迷离。 ——简直不像是个威慑沙场的大将军,反倒像是沙漠里迷途的旅人。 云瑶轻轻唤了一声大王,又细心地拨开他的长发。兰陵王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断断续续地说着些胡话。那张冰凉的青铜面具,早已经在上车时,便被他取下丢在一旁了。 他的脸颊很是滚烫,微微地泛起了一些红晕,像是喝醉了酒。 云瑶想起刚刚那些七零八落的酒坛子,又想起兰陵王临起身前,眼里的那些沉郁和晦暗,心中猜测到了一些,但是又不敢肯定,遂俯身在兰陵王耳旁,轻唤道:“大王?” 兰陵王睁开眼睛,醉眼朦胧地问道:“你是何人?” 云瑶一怔,暗道他果然是醉了,便道:“我是您的王妃呀。” “王妃?”兰陵王嗤嗤地笑出声来,声音里微带了一丝沙哑,“哪里还有人嫁与我为妃,你莫要诳我。”言罢,他连连摇头,散落的长发在她的手心里,融成了一片暗色。 云瑶无奈地想,他果然是醉了。 兰陵王醉眼朦胧地望着她,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摩挲着。云瑶想要抽回来,但兰陵王手劲很大,将她的手全部包围在手心里,丝毫挣脱不得。他躺在她怀里,翻来覆去地说了许多话,有关于文襄皇帝的,有关于他自己的,还有关于十多年前,朝堂那场政变的。 那时文襄皇帝是最接近皇位的人,加上手握重兵,因此在风雨飘摇的朝堂里,算得上是唯一的一根浮木。因此就算文襄皇帝声名狼藉,就算人人皆知文襄皇帝生性狠厉,但在摇摇欲坠的局势面前,更多人选择了投向文襄皇帝那一边。文襄皇后就是那时候进府的,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进了府里。 文襄皇后出身前朝宗室,算得上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而她的父亲清河王,则是个很有手段的人。 当年文襄皇帝想要废去前朝公主,改立王昭仪,第二天立刻就被劝阻了。从文襄皇后进府,直到河间王封王,中间整整十余年的时间,她都一直安安稳稳地留在府里,不曾有过废立之举。 所以任何能威胁到文襄皇后地位的人,都被清理干净了,半点都不剩下。 “我竟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去做。”兰陵王哑声道,“当年的那些事情,早已经无从查起,也没有人愿意去查。因为一旦追查下去,没有人是干净的。事情不但牵连到前朝宗室,也牵连到大周的权臣,一旦处理不好,就是通敌叛国之罪。我该如何去做、如何去做……” 二十年前清河王当机立断,先将女儿嫁给高澄,再将另一半势力依附于宇文氏,这样一来,不管是高氏还是宇文氏称帝,他们这一支前朝宗室,都能安安稳稳地存活下去。自魏晋以来,所有的世家大族都是这样做的。王朝总会更迭,但世家却一直不灭。 现如今宇文氏是北周皇族,北周与北齐互看不顺眼,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因此一旦兰陵王轻举妄动,便极有可能被人捏住把柄,诬他通敌叛国。 兰陵王眼里满是痛苦迷惘之色,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将她紧紧攥在了手心里。大颗的汗珠顺着他的面颊滚落,又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最后啪嗒一声,溅落在她的手背上。 微咸的湿意慢慢地蔓延开来,氤氲着微醺的酒意,在车厢里肆意流泻。 云瑶吃力地扶起兰陵王,将他扶下了马车。外面整整齐齐地站了十多个人,都举着明亮的火把,等待兰陵王归来。为首的府丞迎上前来,面带笑意,也不知道刚刚听到了多少。 云瑶皱了皱眉,从袖中抖出三枚铜钱来。 叮当、叮当、叮当。 三枚铜钱整整齐齐地落在了地上。 上乾下震,天雷无妄,多小人,事难成。 ——多小人?犯小人? 这个卦象…… 云瑶心里一惊,目光掠过身前的那些小厮,略略提高了声调,道:“记住你们是谁的人,谁才是你们要侍奉的大王。不该听的话,一个字都不要听;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背叛之人的下场,你们应当比我清楚。” 府丞脚步一顿,笑容僵在了脸上。 火把的光芒跳跃在每个人脸上,将他们的表情清清楚楚地照了出来,惊惧、迷惑、愕然、醒悟……种种复杂的情绪出现在了小厮们脸上,紧接着是高高低低的应和之声:“谨遵王妃教诲。” 兰陵王歪靠在云瑶身上,醉眼朦胧,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明白。 府丞咬了咬牙,笑道:“王妃说的是什么话呢。我等都是大王亲手调/教出来的,自当事事以大王为先,何来背叛之言?”他一面说,一面亲自去扶兰陵王。 云瑶深深地望了府丞一眼,一字字道:“记住你今日的话。” 言罢,她便与府丞一起,将兰陵王扶到寝屋里去了。兰陵王像是真的醉了,一沾上榻,便昏沉沉地不省人事。云瑶唤人进来,替他净了手面,又替他除去鞋袜王服,才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丫鬟们早已经退了出去,熄了烛火,屋里暗沉沉的没有半点光亮。 云瑶想起兰陵王方才所言,便想到河间王府里去看看。片刻之后,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的身上飘了出来,穿过层层叠叠的假山回廊,直朝外面飘去。 河间王府就在邺城的另一面,距离兰陵王府颇远。云瑶跟在一个博陵王府的小厮后面,在各家王府里转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才飘到了河间王府里。王府里已经熄了一半的火烛,后院里有间干净的阁楼,高高大大的在王府里极为扎眼。云瑶微一停顿,便顺势飘进去了。 阁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个大丫鬟在外间守夜。 云瑶顺着阁楼的走廊,飘到了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屋里传出清晰的木鱼声,还有诵经的声音。她知道南朝喜佛,没想到连北朝的王府里,也能听到木鱼和诵经之声。 她慢慢地飘了进去,见到了一位不算年轻的夫人。 这位夫人大约有四十来岁,容貌与河间王有六七分相似,但却要更加柔婉一些。她捻着佛珠,一下下地敲着面前的木鱼,口中喃喃地吟诵着佛号,神情很是平静。 片刻之后,屋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道:“皇后。” 那位夫人淡淡地说道:“别叫我皇后,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屋外那人怔了片刻,才又改口道:“夫人,那边来信了,说是宇文氏大肆诛杀前朝宗室,比高……做得更狠更绝。那边的人求夫人,将幼子引渡到邺城,暂避灾祸。” 那位夫人笃笃地敲着木鱼,目光无神,喃喃说道:“避灾祸?如何避灾祸?当年父亲与高氏联姻,‘避灾祸’的事情,做得还少么?他不顾我的意愿,将我嫁与高澄为妇,还让哥哥助我稳固后位,结果又能如何?昔年的那些人、那些事,我全都不想再见了。” 那位夫人言罢,又重重地叹息道:“你去罢。” 云瑶听到这里,不禁暗暗地咋舌。这些事情居然牵扯到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之间的权力争斗和朝代更迭,真要追究起来,恐怕三日三夜都难以理清。 ——真是太复杂了。头疼。 ☆、第17章 北齐|可以扮鬼吓人嘛 屋外那人又是一愣,忍不住苦求道:“夫人——” 那位夫人笃笃地敲着木鱼,木然地说道:“不管你是哪里来的人,都回去罢,我再也不想和那些事情有牵连了。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连我的父兄都已经亡故,我一个残败之躯,哪里还有什么用处?回去罢、都回去罢,不论是宇文氏也好、高氏也好,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屋外那人沉默良久,才默然道:“既然如此,夫人且安歇罢。” 随后便听到笃笃的拐杖声,还有脚步声一起远去了。 云瑶琢磨片刻,忽然明白了兰陵王那句话的意思,“一旦追查下去,没有人是干净的”。二十年前的朝堂倾轧和皇室更迭,早已经超出了一般人的范畴,其中所牵连的人和事,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就算那时清河王做过些什么,也早已经无从查起了。 她想到这里,禁不住微微有些失望。 那位夫人依然在笃笃地敲着木鱼,一下一下地,神情木然。云瑶看了她片刻,忽然想起一幅画来。那是兰陵王府里的一幅画,已经有些陈旧了,但画中的美人却依然栩栩如生。据府里的丫鬟说,画上的美人是兰陵王的生母,也是她留下的唯一一副画像。 ——不如,她假扮成兰陵王的生母,来试试这位夫人? 云瑶思量停当之后,便闭上眼睛,回忆起画中人的模样,一点点地照着描摹。现在她是一缕幽魂,可以自由地改变形貌。因此没过多久,云瑶就变成了画中美人的样子,栩栩如生,容色倾城。 忽然变成别人的样子,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 云瑶慢慢地显出身形来,然后又慢慢地,降落到了那位夫人面前。 那位夫人仍旧在敲着木鱼,一下一下地,笃、笃、笃…… 一位身穿红色罗裙的美人从天而降,缓缓地飘落在夫人面前。夫人动作一顿,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她连连后退了两步,将手里小槌朝美人身上丢去。 小槌轻轻松松地穿过了美人的身体,砸在了墙壁上,又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美人朝她微微一笑,赤/裸的双足飘到了木鱼上,轻飘飘地立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的相貌与生前一模一样,甚至连抿唇微笑的神情也一模一样。就像是、就像是…… 二十年前那位姿容无双名动京华的姑娘,真的活过来了。 “你、你……”夫人指着面前的美人,身子微微颤抖。 美人静静地望着她,面上的表情虽然在笑,但眼里却透着冰凉的恨意。她仿佛是前来索命的厉鬼一般,慢悠悠地飘到了夫人面前。夫人一步步地往后退,直到背心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为止。 “你、你……”夫人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脸色煞白,眼里满是惊惧之色。 美人又往前边飘了寸许,像是和夫人紧紧贴在了一起。但她的身体没有实质,仿佛是雾气凝聚而成,稍稍一碰就会散开。隐约间她轻笑了两声,夫人的脸色更白了,惨淡淡的没有半点血色,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的,整个人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冷得渗人。 外面忽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还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唤道:“母亲?” 夫人的瞳孔一缩,颤着声音说道:“你、你别进来。” 年轻男子疑惑地敲了敲门,又道:“我听说刚刚有人来找过母亲。母亲,可是西边(北周)出事儿了?是宇文觉还是外祖父留下的人?母亲?母亲?”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笃笃地敲了两下门。 夫人闭上眼睛,颤颤地说道:“你别进来……阿娘已经睡下了……你别进来……” 年轻男子轻轻噢了一声,果然不再叩门,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夫人贴着冰凉的墙面,缓缓地滑了下来,涩然道:“你为何要来找我……为何要来找我……”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蹲在夫人面前,轻飘飘地说道:“听闻你对肃儿不好,我便来这里看看你。你的孩子气得我呕血而死,我连肃儿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你说,我该不该来这里?” 夫人呜咽出声来:“是我的错。你莫要找阿琬,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美人勾起嘴角,轻笑道:“不知夫人错在哪里?噢,我应当称您为‘皇后’。” 夫人连连摇头,呜咽道:“不……不……” “我知道是父亲下的手。也知道你因罪充入掖庭,实在是冤枉。但我又有什么法子?我不过是个宗室女子,父亲让我嫁谁,我便嫁了。高澄从来都不会看我一眼,就算是新婚之夜,也不过是勉强为之。他喜欢有才气的美人儿,可我偏偏资质平庸,除了一个宗室的身份之外,再无长处。他的那些妾室们,一个个地都想取我而代之。我的父亲死了、哥哥死了、连大魏皇室都分崩离析,我一个前朝宗室公主,除了在府里苟延残喘之外,还能做些什么?是,那些年我是恨过你,甚至是恨高澄,恨他的孩子,甚至是恨我自己的孩子,恨他身上流着高氏的血,但那毕竟是我的孩子啊!我被废之后他还剩下些什么?他什么都不剩了!”她缩在墙角处,呜呜地哭出声来。 美人静静地望着她,沉默不言。 “我不能让他变成庶子。我是前朝宗室公主,毫无根基。要是连嫡子的身份都没有了,阿琬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你出身魏晋遗族,姿容无双,名满京华,高澄又对你心向往之,要是你真的……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能及得上你?是,后边那些事儿都是我做的,父亲去世之后我便明白了他的想法,所以我不能让你从掖庭里出来,更不能让你进府,陪伴高澄左右。” 美人垂下头,低低地说道:“没有我,也还有别人。” “你说王氏?”夫人讽刺地一笑,脸上露出冰凉的神情来,“朝中无人愿意替她说话,连她的父族都厌弃她,就算她生下了孩子,又有什么用处?高澄再宠爱一个人,都不会为了她割断同僚情谊。要是当年他替你父亲上疏,我父王也不会这样轻易得手。” 美人轻声问道:“那肃儿呢?” 夫人讽刺地一笑,指着外间说道:“你也看到了,兰陵王威震三军,一身功勋无可比拟,连阿琬都退了一射之地。至于他的天煞孤星之名,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出世的第二天,你的父亲便横死狱中,生来即是不祥。当初你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不正是因为如此么?” 美人松松地摊开手,声音愈发地轻柔:“但我现在知道了,父亲的暴亡并非偶然。” 夫人愣住了。她盯着眼前的美人,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不可能会知道……” “但我现在知道了。”美人无辜地望着她,“父亲在狱中暴亡,并非是肃儿克了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人是谁?现在在哪儿?是仍在邺城,还是去了西边?” 夫人不自觉地朝后边退了退,连唇色都变得煞白。但她身后已经是冰冷的墙壁,再也退不了了。美人又往前边飘了寸许,指尖在她的眼前轻轻晃了一下,微笑道:“或许我可以去找河间王……” “不——”夫人高声尖叫,眼里满是惊惧之意,“不要去找阿琬!那人在西边,那件事情没过多久,他躲到了西边去避难。高湛也知道这件事情,但他一面要重用兰陵王,一面又忌惮他功高震主,就将这事儿压了下来。兰陵王身上背负的东西越重,就越没有威胁。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你莫要去找阿琬,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去找他,也全然没有用处。你不要去找他。”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道:“这算是你我之间的交易么?” 夫人呜咽道:“是、是你与我两个人的……” “好。”美人儿轻声道,“我要你将刚刚的那番话,亲口说给肃儿听。” 夫人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缓缓地滑了下来。刚刚的小槌滚落在她的脚边,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拾取了。美人刚刚的那一番话,如同一块沉坠坠的铅,压在了她的心头上。这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交易,如果她不将那件事告诉兰陵王,那么那位宛如复生的美人儿,一定会去找河间王的,一定。 她不能让她去找河间王,更不能让河间王亲面这一切。 夫人踉跄着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佛案旁,提笔开始写字。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刚刚的美人儿消失了,但夫人能隐约感觉到,她就在这间屋子里,她还没有离去。 云瑶隐隐松了口气,慢慢淡去了身形,又变回了自己的样子。 她偏头看了那位夫人一会儿,看着她亲自写好帖子,封在一处信函里,又唤人过来送到兰陵王府去。兰陵王后天就要离开了,所以夫人只有明天一天的时间,能向他坦言这些真相。 云瑶生怕事情生变,又害怕这位夫人会忽然寻死,便一直留在这间屋子里,没有离去。直到第二天上午,那位夫人带着婢女,到兰陵王府里拜访去了,她才隐然松了口气,飘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兰陵王已经起身离开了,寝屋里空无一人。 云瑶揉揉太阳穴,感到脑子里有些昏沉沉的,大概是一夜未眠的缘故。她起身用了些朝食,又借口自己身体不适,便躺回到榻上补眠去了。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她相信兰陵王会处理好的。 ☆、第18章 北齐|要动身了 她这一觉,足足睡了三个时辰才醒来。 醒来时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丫鬟们三三两两地在廊下打瞌睡,还有两个小厮在院中洒扫。兰陵王已经离开了,想必那位夫人已经告诉过他,那些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那些人现在又在哪里。她昨晚盯着那位夫人写下信函和拜帖的,应该不会有错。 用过一些牛乳酪浆之后,云瑶便到院子里翻晒铜钱去了。今天的阳光很好,很适合用来翻晒铜钱和龟甲,但眼下她手里没有龟甲,便只能用铜钱来凑数了。她一面翻晒铜钱,一面听丫鬟们谈论说,兰陵王今天有些奇怪,送走那位夫人之后,便独自一人去了偏院里练剑,还带了好些酒坛子过去。 ——他这是怎么了? 云瑶有些惊讶,便翻拣出六枚半新不旧的铜钱,进屋替兰陵王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兰陵王近日无病无灾,呈现出中吉平稳之相。这对于时时事事凶煞的兰陵王而言,已经是难得的上吉之相了。 但他怎么会闷声不响地,独个儿跑到偏院去喝闷酒呢? 云瑶有些不解,便想要亲自去看一看。她没有自己过去,而是从身体里飘出了一道淡淡的影子,直往偏院飘去。兰陵王府不大,偏院也就那么两三座,她很快便找到了地方,飘进了那座偏院里。 兰陵王果然在前院里舞剑,剑光凛凛,威势慑人。 三尺青锋在阳光下吞吐着寒芒,剑锋凛凛生威,他的身影快得几乎看不清了,唯见桐树之下那人衣袂翻飞,长剑叮地一声撞在地上,剑尖巍巍颤颤,细碎的桐花满天飘洒,纷纷扬扬落下。 王服的玄色袖摆拂过满地落花,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慢慢地滑落下来。 啪嗒。 一颗冰凉的汗珠滚落在地上,慢慢的化开了一滩水渍。兰陵王像是刚从梦中惊醒过来,粗粗地喘着气。他将长剑收回到剑鞘里,又抓起旁边石桌上的一坛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然后他重重地靠在梧桐树上,冰凉的酒液滑过咽喉,烈如刀锋。 刚刚那位夫人对他说,昔年的那些事情,确实是清河王所为。清河王是前朝宗室,对他的父亲、前文襄皇帝高澄,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但又不能不倚仗高澄。所以当年在前朝和后宫,清河王行事都颇为狠厉,将前朝宗室的势力慢慢地分散开来,免得被高氏一举覆灭。 至于那位夫人自己,她纯粹是恨乌及乌,但凡高澄所喜爱的一切,她全部都恨到了极点。 最后那位夫人交给了他一些东西,而且对他说道:昔年的那些人,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幸而存活下来的,大多都还在西边(北周)呆着,一生都不会再回邺城。 如果他想要翻案的话……那是不可能的。 兰陵王闭上眼睛,烈酒滑入到胃里,烧得他胸腔炙痛。 那位夫人还说,她之所以将东西交给他,是因为昨晚见到了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见到那人,她这一生都不会踏进兰陵王府半步。而那个人、那个人,是他的生母…… “母亲……”他喃喃地唤了一声,眼睛在阳光下有些刺痛。冰凉的烈酒灌进喉咙里,一坛接着一坛,像是要将那些痛苦晦暗的情绪,在酒浆里全数宣泄干净。 如果母亲还在这世上,那她为何不来见他?为何?为何! 是因为那一天,他从兰陵郡匆匆赶回,却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么…… 恍然间,有一位身着红衣的美人缓缓而降,容貌一如生前,温柔地望着他笑。 兰陵王怔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人,喃喃道:“母亲?” “肃儿。”美人含笑道,“烈酒伤身,你莫要多饮。” 美人上前两步,像是要抚摸他的头顶,但那双手像是雾气凝聚而成的,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便直直地穿透了过去。他愣愣地望着她,如同孩童稚子一般,喃喃唤道:“母亲。”声音已近哽咽。 美人无奈道:“你瞧,你碰不到我。” 兰陵王死死地捏着酒坛,将它一点点地捏碎了。锋利的酒坛边缘划过他的手掌,慢慢地渗出了一些血丝。他松松地摊开手,像是要牵住美人的衣摆一般,哑声道:“母亲。” 浓郁的痛苦和悲怆之色在他的眼里攒聚,即便是在灼烈的阳光下,也能感觉到那种痛楚和苍凉。 “母亲。”兰陵王喑哑道,“我做不到。除非西边(北周)彻底覆灭,否则我终其一生,都难以将那人带到邺城来,让陛下翻了前朝旧案。我……我做不到……” 美人柔柔地看着他笑,轻声道:“阿娘知道。” 她知道,除非兰陵王带兵踏平北周,否则那些事情,将会永远地尘封下去。 美人含笑望着兰陵王,柔声道:“母亲不怪你。肃儿已经做得很好,比母亲所以为的都要好。母亲要离开了,怕是不能长久地陪伴在你左右。要是你思念母亲,母亲……母亲会时不时回来看你的。你要记住,在这世上,你是母亲唯一牵挂的人,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府里,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兰陵王眼底一恸,猛然起身道:“母亲!” 美人静静地望着他笑,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空气里。 兰陵王上前两步,想要抓住她,但他的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重重地靠在梧桐树上,又抓过一坛子烈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冰凉的酒液如刀锋一般,一刀刀地绞着他的胃。一道淡淡的影子蹲在他的身边,他看不到,但却能感觉到一丝微微的凉意。 影子静静地陪了他片刻,便飘然远去了。她一路飘回到自己的寝屋里,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直直照进来,刺得人有些眼花。她起身推开房门,循着记忆里的路,找到了兰陵王所在的那棵梧桐树。 兰陵王已经醉了,口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些胡话,面颊上一片冰凉的水痕,也不知道是刚刚练剑时的汗珠,还是因为悲怆过度所以……她走到兰陵王身旁,俯身下来,轻轻拭去他面颊上的水痕,柔声唤道:“大王,回去罢。” 兰陵王睁眼望着她,喃喃说道:“是你。” 云瑶俯身在兰陵王身侧,将他手里的酒坛子拿开,又用银簪挑开那些碎瓷片。 刚刚兰陵王悲痛之下,不慎捏碎了酒坛,这些碎瓷片便扎在了他的手心里,微烫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兰陵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里倒影出两个小小的人,慢慢地褪去了那些沉郁之色。 他抬起手,想要拂一拂她的长发,忽然看到自己掌缘染着血,遂又作罢了。 她小心地挑开了那些碎瓷片,又用细棉布小心地包扎起来,柔声道:“大王,烈酒伤身。” 兰陵王笑笑,低声道:“是你。” 他仍旧醉眼朦胧,像是已经认不清眼前的人了。 云瑶吃力地扶起他,想要将他扶回寝屋里去。但兰陵王低低地笑了两声,歪靠在她的怀里,然后慢慢地阖上眼睛,竟睡过去了。他像是卸去了全部的重担,在她怀里睡得很是安然。 夕阳余晖斜斜地投射过来,照出一地斑驳的树影。满院里都是飘落的桐花,一片浅浅淡淡的香气。兰陵王枕在她怀里沉沉睡着,长发散落在她手心里,如同浓郁得化不开的夜色。 云瑶轻轻地覆上他的额头,柔声道:“睡罢。” 他实在是,太累了。 又过了片刻之后,丫鬟们三三两两地端着食案过来,晚饭的时间到了。 云瑶低头看看怀里的兰陵王,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睡着的样子很是安宁,像一只慵懒的大猫,收起了全部的尖牙利爪。大概唯有在征战沙场的时候,他才会亮出爪牙,变成一只危险且狰狞的兽。 丫鬟悄声问道:要叫醒大王么? 云瑶侧耳去听他的呼吸声,悠远绵长,像是在做一个极安稳的梦。 “罢了。”云瑶摇头道,“撤了罢,待会我再陪大王用些。你们留些羹汤,让我先垫垫胃。” 丫鬟们应了声是,又服侍云瑶用了些羹汤,便将食案撤下去了。兰陵王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夜幕降临时,云瑶便唤了两个小厮过来,将兰陵王扶到寝屋里去歇息了。直到入夜之后,她才躺在兰陵王身边,略略地睡了一会儿。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地做了许多梦。 第二天早晨,云瑶早早地就醒了。外间天光未明,东方刚刚浮出一些浅浅的鱼肚白。 但兰陵王再次离开了。 云瑶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她身边确实空荡荡的,尚留着一些微微的凹陷,摸上去时还有些余温,像是那人刚刚离开不久。她朝屋外望了一眼,确实是天光微明,天边尚残留着几枚星子,连守夜的丫鬟们都还在沉沉地打瞌睡。但昨夜还睡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却已经离开了。 她身上的薄被被那人整整齐齐地掖好了,像是怕她受凉。 云瑶披衣起身,吱呀一声推开房门出去,便看到小厮们举着火烛,正在来来去去地忙碌。她拦住其中一个,问道:“大王是要动身了么?” 那位小厮见到是王妃,便道:“大王还在马厩里,即刻便要动身了。” 云瑶轻轻唔了一声,循着记忆中的路,找到了王府里的马厩。兰陵王已经换下王服,一身的暗色铠甲,在微微的天光里有些扎眼。他见到她过来,便温言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云瑶走上前去,轻声道:“你要离开了么?” 兰陵王低低嗯了一声,道:“你的嫁妆铺子、还有陛下赏赐的金银器物,午后会有小厮一并收拾了,交还到你手里。而且我还给你留了些——”他略一停顿,才又道,“留了些能用得上的东西。总归往后六十年,娘子总不会过得太辛苦。” 他的声音很平静,不像是在同妻子告别,反倒像是在拜别一位朋友。 云瑶垂下头来,慢慢地说道:“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她停顿片刻,又略微上前两步,走到兰陵王身前,轻声道:“我与你一起去并州好么?我知道你在并州也有宅邸,断然不会捣乱的。” 兰陵王闻言一怔。 他看着云瑶,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说什么?” ☆、第19章 北齐|宫中来使 朦胧的天光下,枣红色的马儿在马厩里高声嘶鸣,不时来回踱上两步,像是有些不耐烦了。外间的小厮们进进出出,抬着箱子和担子,时不时往这边探头探脑。兰陵王淡淡一眼扫去时,小厮们立刻便吓得缩了肩膀,忙不迭扛着箱子和扁担,溜到后门外去了。 兰陵王收回目光,望着眼前的姑娘,重复道:“你说你要跟我去并州?” 云瑶用脚碾着一根枯草,轻声道:“我不想留在邺城。这里人多事杂,还有很多我不想见到的人。虽然宫里有姊姊、城里有大伯,但终究是过得不自在。而且我身上……”她停了停,才又道,“有一些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大王既然要到并州去,不妨顺路带我一起过去,好么?” 她稍稍抬头,望着兰陵王,重复道:“好么?” 兰陵王眼里的那一丝疑惑消散了。他上前半步,低头看着她,无奈道:“你可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时时都会有突厥人侵袭,而且还有匪寇流窜。你一个姑娘家,跑到那里去做什么?而且我……”他话音戛然而止,片刻之后才又续道,“要是你不想留在邺城,那就去兰陵郡罢。我派人送你过去,总不至于教你吃苦。”兰陵王的声音低低的,仍旧是一贯的温和。 云瑶垂着目光,轻声道:“大王给我写一封休书好么?” 兰陵王表情一僵,望着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云瑶从衣袖里取出那封放妻书,交到兰陵王手里,续道:“大王说自己是天煞孤星,不愿耽搁了我,故而才放我离去。但是我不相信这些命理邪说。所以这封放妻书,还是请大王收回去罢。”她双手握住兰陵王的一只手,慢慢地合拢了,让他将那封书信攥在手心里,才又续道,“但是如果大王不愿意带我去并州,那便给我写一封休书,放我离去罢。” 兰陵王捏着那封整整齐齐的书信,将它揉成了一团皱。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沉声道,“休书一出,便意味着你是下堂弃妇,再无颜面回到娘家。若你出身平常人家,那倒还罢了;但你偏偏出身荥阳郑氏,族里哪里还容得下你。就连和离书,我都不能给你写,何况是休……休书!”他说到后来,情绪仿佛有些失控,字字口不择言。 云瑶望着他,轻声道:“那大王是不愿意给我写休书了?” “我一字都不会写。”兰陵王揉着手里那团废纸,一字一顿。 云瑶忽然笑出了声。她仰头望着兰陵王,朦胧天光里,如同蒙上了一层莹莹微光。兰陵王不知不觉看得痴了,将手里那封书信揉了又揉,重复道:“我一字都不会写。” 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站在朦胧天光里看着他,眼里有着盈盈笑意,像是一泓宁静的湖水,温柔且安宁。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要将她抱上马,一路驰骋到并州去,将邺城远远地抛在身后。 兰陵王紧紧捏着手里的那团废纸,将它捏成了坚硬的一小团: “我……” “大王。”云瑶出声唤他,“那照大王的意思,是不嫌恶我了?” 兰陵王一怔,愕然道:“你为何会有这般想法?我从未……嫌恶过你。” 而且恰恰相反,与她在一起的这三日三夜,是他这一生里,最为安宁闲适的一段日子。 但再是喜欢,再是不舍,他们也终将会分离。 因为他不想也不能带累了一个姑娘。 兰陵王目光有些黯然,理了理云瑶的衣领,低声道:“回去罢。” 云瑶按住他的手,一字字慢慢地说道:“既然大王并非厌恶于我,亦不愿写下休书,放我离去,那为何不愿带我一起去并州?大王是我的夫君,又是叱咤沙场的大将军,就算那里战火连天、匪寇流窜,难道大王就护不住我么?况且……”她低下头去,轻声道,“我不信那些命理邪说,一个字都不相信。” ——大王是我的夫君。 兰陵王全身一震,被那短短的七个字,直直地击中了心神。 他回想起三日里的那些温柔缱绻,偏院里那些梧桐花的香气,他的新嫁娘在盈盈烛光下,眉眼带笑,一步步地走向他,低声问道:我为何要怕你?你是守护大齐的英雄我为何要怕你?理直气壮,像是天地间唯一的至理一般,在那些沉沉的夜色里,她枕着他的臂弯,安然睡去。 她真的不怕他,一点都不害怕。 兰陵王松开手,那一团小小的废纸掉落在牧草里,咕噜噜地滚远了。 枣红色的骏马在马厩里高声嘶鸣,不耐烦地喷了两下响鼻。外间传来两声兵器交击的脆响,像是小厮打翻了两个箱子。兰陵王低下头,望着朦胧天光里微笑的少女,声音低低地回荡在马厩里: “就算你不信那些凶煞命理之说,但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天就忽然战死沙场了。你说我是你的夫君,但我又岂能让你,做了未亡人?” 云瑶愣住了,又瞪着他,有些懊恼地问道:“那你到底想不想带我走?” ——我想。 短短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兰陵王定了定神,想要找到些理由来推辞。忽然之间,外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个小厮表情慌乱地冲了进来,连连叩头道:“禀大王,宫里传出消息,说是朝中有人被捕戒严,全城封禁。大王还是快些走罢,再晚就来不及了!”小厮言罢,手忙脚乱地从衣襟里翻了张湿漉漉的纸出来,交到兰陵王手里。 兰陵王略扫了一眼,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 纸上写着,那位大齐太子又胡来了,接连捕了三位朝中大员下狱,虽然只是暂时拘押,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邺城恐怕又要不安宁了。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又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到火盆里烧了。废纸在火盆里发出毕剥毕剥的声响,不多时便冒出了一缕浓重的黑烟。 兰陵王解开束马的缰绳,枣红色的战马高声嘶鸣起来,用鼻尖蹭蹭他的肩膀,状若亲昵。 “在辰时之前出城。”他沉声吩咐道,“此事虽然与我无关,但全城封闭,想要再出去就难了。你们快些将行李送出城去,然后去找斛律将军,让他在南郊等我。” 言罢,兰陵王抓住云瑶的手腕,稍稍一带,将她也带到了马上。 云瑶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兰陵王带到怀里,策马出了王府。小厮们在府里来来往往,依稀可见灯火尚明。东方的天际浮出了一点鱼肚白,云霞翻卷出一片红火。 “邺城里又要生变了。”他附在她的耳旁,沉沉说道,“每回太子心血来潮,邺城都要封城三两个月。要是这回不出城,等到下回太子放人时,变数就大了。” 云瑶窝在他的怀里,听着耳旁呼呼风响,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莫怕。”兰陵王低声道,“我将你带出城去,再派人将你送往——你想去哪里,我便送你去哪里。你的衣裳鞋袜,我会重新派人替你置办整齐。但三两个月内,你莫要再回邺城了,记住了么?”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靠在他的臂弯里,道:“我不怕。” 兰陵王沉沉地笑出声来,胸腔一起一伏地震动。他朝胯/下的战马挥了一鞭子,马儿高声嘶鸣,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出了南城门。兰陵王刻意没有走西城门,因为怕途中生变,遭人拦截。 但是—— 兰陵王望着城门外的十里长亭,心里隐隐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在他策马掠经长亭时,长亭里传出了宫侍悠悠地嗓音:“大王留步,陛下有旨意。” 兰陵王握住缰绳的手一紧,慢慢地翻身下马,将云瑶也抱了下来,恭聆圣谕。 宫侍悠然开口道:“兰陵王此番出城,是为了阻突厥大军于千里之外,是我大齐大大的功臣。”他比了个大拇指,又轻声笑道,“但王妃怎能随军前往?故而陛下有旨意:着兰陵王妃入宫陪伴郑昭仪,以表陛下欣慰赞许之意。”言下之意是,兰陵王要走可以,但至少王妃要留下来。 兰陵王心里骤然一紧。 这是在软禁,赤/裸裸的软禁。 ☆、第20章 北齐|坦陈 兰陵王紧紧地抿着唇,不发一言,表情有了些薄怒。 宫侍脸上显出了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来,又用一种轻佻且悠扬的语气道:“陛下仁慈,体恤大王在前线征战辛苦,家眷无人照顾,这才让昭仪娘子接王妃进宫小住两月。大王迟迟不领谕旨,是要违逆陛下的一片好心么?” 兰陵王沉下目光,问道:“你是特意在此候我的?” 宫侍扬扬手里的谕旨,笑吟吟道:“大王言之差矣,奴婢是什么人,哪里配在这里等候大王?是陛下遣了人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候着,都带着一模一样的旨意,奴婢不过是赶巧罢了。” 他停了停,又望着旁边的云瑶,吃吃笑道:“王妃请吧?” 这副样子落在兰陵王眼里,唯有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小人难缠。他知道这些人平素在皇帝跟前,手里的权利可大可小。但要是不小心得罪了,往后王妃在宫里的日子,肯定会相当难熬。 因此即便兰陵王面有薄怒,也仍旧按捺下去了,低沉道:“我有些话要对王妃说。” 宫侍唔了一声,道:“那大王快些儿罢,奴婢就在这里候着。”言罢靠在长亭的栏杆上,时不时瞥兰陵王一眼,脸上依然是轻佻且幸灾乐祸的笑。 兰陵王攥住云瑶的手,低声道:“随我来。” 云瑶跟着他走了二十来步,直到来到一处背风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宫侍就在长亭里盯着他们,像是怕他们走远了,待会不好同皇帝交待。兰陵王微微侧过身,挡住了宫侍的目光,才低低地叹息一声道:“原是我连累了娘子。” 云瑶讶然道:“大王何出此言?莫非陛下召我进宫,是为了警告大王么?” 兰陵王微微颔首,道:“正是如此。”眼里微带了几分歉意。 云瑶更加惊讶了:“但你我成婚不过三日……”就算是皇帝想要警告兰陵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吧,但皇帝哪里来的信心,兰陵王会与一个成婚三日的王妃恩爱甚笃?而且王妃还是个傻子! “因为你是我的王妃。” 兰陵王望着河岸边一丛芦苇,声音里微带了些苦意:“早在上古先秦时,诸王便有将妻儿子女送往别国,充作人质的惯例。这种惯例延续到本朝,就越发地变本加厉了。但凡在外掌兵的大将,又或是出使别国的权臣,但凡陛下对他们起了疑心,都会将其发妻、或是父母、或是幼子,接到宫里去小住。这番举动,明面上是为了昭示恩宠,但私底下人人都知道,这便是软禁了。 “陛下的这番举动,既是做给我看的,也是做给外面人看的。” “因此莫说你我成婚三日,就算你我成婚仅仅三个时辰,但凡陛下怀疑我有不臣之心,都会将你接到宫里小住。我——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这般猜忌于我。”兰陵王闭了闭眼睛,将一抹痛苦之色渐渐地隐去了,“我一直以为,陛下对我尚算得上信任。” 他的声音低低的,如暮色里沉沉的雾霭,在朦胧天光里显出了一丝寂寥。云瑶怔怔地望着他,忽然想起那晚在河间王府里,那位夫人说过的话,“但他一面要重用兰陵王,一面又忌惮他功高震主”,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脊背上窜起一阵凉意。 她上前两步,轻轻唤了一声大王。 兰陵王微一抬手,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温言道:“刚刚我仔细思虑过,陛下心中所猜忌的,唯我一人而已,娘子不过是受我牵连,方才有了这等无妄之灾。因此还请娘子在此歇息片刻,我即刻策马进宫,与陛下商谈,再放娘子归去罢。”言下之意,竟像是要进宫与大齐皇帝谈判一般。 云瑶惊讶地问他:“你要如何去做?”那位皇帝已经对他起了猜忌,甚至要将他的王妃接到宫里,实打实地监视起来。他想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化解这一场猜疑? 兰陵王温和地笑笑,道:“我会向陛下请旨,在身边设一位监军,事事请示之。” 云瑶脱口而出:“你疯了!” 就算她从未打过仗,也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两军对阵时事事瞬息万变,要是在身边设一个监军,还要事事请示之,那简直是给自己套上枷锁、生生把自己勒死的节奏。 而且兰陵王的意思分明是,让皇帝派人监视自己,放过他的王妃。 兰陵王摇头,低低笑道:“娘子莫要担忧。此事本来因我而起,自然也该因我而终结。” 云瑶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知道兰陵王有自己的原则,也不愿让她无辜受到连累,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他居然会提议…… 自设监军啊!!!简直是在玩命!!! 兰陵王低声道:“回去罢。”言罢转身欲走。 忽然之间,云瑶攥住他的手,急急地上前两步,道:“大王可不必如此。”她绕到他的身前,急切道,“大王且听我一言:我姊姊是皇宫里的昭仪娘子,因此我留在宫里,定然不会遭罪。大王此去并州,前有突厥、后有流寇,时时处处都有危险,要是多个监军在身边,还要事事听从他的命令,那简直是处处掣肘,连寸步都难行……”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又顿了片刻,轻声说道:“还是让我进宫去罢。”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兰陵王,眼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兰陵王有了刹那的愣怔,不知不觉地攥紧她的手,声音里隐隐带了几分严厉:“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怎能……”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缓缓地放开她的手,低声道,“你不能进宫。” 云瑶闻言,轻轻笑了一下,涩然道:“大王……是否从来不曾当我是妻子?” “自我嫁给大王以来,大王一直都恭谨守礼,从来不曾有丝毫逾越之举。我自知感情一事不可勉强,便询问大王是否厌恶于我;若是,当可予我一封休书,我便自行离去。但大王又说,‘连一个字都不会写’。我那时以为,大王对我尚存有几分夫妻之义;但眼下,大王却又不愿让我进宫。” “——在大王心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身份?” 她字字清晰,又字字都撞在了兰陵王的心里。 兰陵王愣住了。两个人交叠的袖摆缓缓滑落下来,在朦胧的天光里,如同交错的巨大羽翼。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睫翘卷且纤长,如同蝶翼一般微微翕动。在那一刹那,有一种莫名的滋味涌现在他的心底,像是陌生,又像是有些不安和微微的苦意。 “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又是个……又是个怎样的身份?” 他的语气微有些苦涩,像是在诘问她,又像是在诘问自己。 云瑶轻声道:“大王是我的夫君啊。” 兰陵王猛然一震,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里。这七个字他已不是第一次听,但仍旧感到心神俱震。 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在心底蔓延开来,带着些微苦与丝丝的甜意。 “我是你的……夫君。”兰陵王低低自语,将那七个字翻来覆去地想,眼底慢慢地多了些温柔之意。她依然安静地站在他面前,长发挽束,露出洁白优美的颈侧。最终他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触了触她的面颊,微凉的肌肤与他的指腹相触,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兰陵王轻抚着她的面颊,低低唤道:“阿瑶……我记得你的闺名,是叫阿瑶?” “嗯。” 他上前两步,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又慢慢地攥住了她的手: “等我回来。阿瑶,等我回来。” ———————————————————— 北齐年间,北面突厥连连侵扰,北方诸郡苦不堪言。兰陵王高肃带兵转战晋阳、并州等地,三战三捷,声威赫赫。在突厥人军中,甚至流传着兰陵王是索命厉鬼的传言,因为他带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手下败将数不胜数。镇守北地至今,从未有过败绩。 世人皆知兰陵王骁勇善战,但却从来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带着那张厉鬼般的青铜面具。 等到后来,那张青铜面具变成了突厥人夜里挥之不去的噩梦。但凡有兰陵王出现的地方,所到之处势必连连溃退,从晋阳和并州,到巨鹿、长乐、乐平、高阳四郡,兰陵王以身镇守大齐边疆数年,突厥人也接连踢到了数年的铁板,最终不得已,转战西面的北周。 而与此同时,兰陵王也将注意力放到了西面。 兰陵王高肃的名声,不单在突厥人军中流传,就连在北周宇文氏的王庭里,也时常会听到高肃高长恭的名字。但与高肃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却是他那命里带煞的传言。北周刚刚立国不到七年,宇文觉、宇文护等人甚至还记得高肃祖父高欢的名字——他们曾经是同僚——因此对这位从无败绩的兰陵王高肃,也稍稍地多了些兴趣。 但高肃对他们,却不仅仅是兴趣而已。 此时距离他离开邺城,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了。这半年里云瑶时常会给他写信,但每封信里都盖着皇帝的戳儿——显然是被皇帝仔细地翻看过。他担心身在宫廷里的王妃,但又因为西边战事吃紧,而且事情迟迟不能解决,心里难免会感到焦灼。 转眼间,时间就到了冬天。 ———————————————————— 她提着宫灯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宫人们看见她,都纷纷地行礼问安。自从那天被带到宫里之后,她就一直住在郑昭仪殿里,许久都不曾出过宫门了。 但她向来都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 “阿瑶。”郑昭仪在身后唤她。 云瑶停住脚步,提着宫灯转了个身,笑道:“姊姊唤我有事么?”这半年多以来,郑昭仪对她事事关怀,可以说是好到了骨子里。除了不许她出门之外,几乎是有求必应。云瑶在她宫里住了大半年,也渐渐地收了心,除了偶尔会给高肃写信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 郑昭仪踌躇片刻,才轻声道:“太子想要见你。” 这段时间云瑶在宫里,甚少会见到那位太子殿下。就算是偶尔见到了,也会远远地避开,所以一直都相安无事。这回听说太子想要见她,难免会感到有些诧异。 “姊姊可知道,太子为何要召见我么?”云瑶提着宫灯,与郑昭仪并肩而行。宫灯在她的手里摇摇曳曳,照出了一地斑驳的影子,隐然飘着一缕烛火特有的气味。 郑昭仪犹豫片刻,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道:“我晓得了。” 她想起兰陵王临走的前一天,博陵王府大宴,太子高纬放浪形骸,几乎可以算作是未来的昏君苗子……这样一位太子想要见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与郑昭仪并肩走到殿里,果然看见了那位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脚搁在案几上,靠在宫女怀里让人给揉肩膀。等见到云瑶进来时,高纬脸上浮现出一抹残酷的笑; “原来你是在装傻?” ☆、第21章 北齐|还归 高纬脸上浮现出一抹残酷的笑:“原来你是装傻?” 他从宫女怀里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云瑶,冷笑道:“孤记得那日在博陵王府里,嫂嫂故意做疯妇之言,惹得孤兴致大起,竟然将堂兄给丢到一旁,忘了好好‘招待’他。嫂嫂说,这可算得上是欺君——哦,欺太子之罪?” 云瑶攥住袖摆,从手里无声地滑落了三枚铜钱。 扑、扑、扑。 三枚铜钱落在了精致的地毯上,收尾红线相连,呈现出一个奇异且诡谲的卦象来。她略扫了一眼,就从记忆里找到了那一卦的名字:无妄。无妄卦,利有攸往,通常为,凶。 她用足尖一点点地碾去那三根红线,安静道:“回太子话,臣妇自幼时起,便烧坏了脑子,从小到大一直都浑浑噩噩,直到前些时候,才猛然回过神来。这些事情,父亲、大伯是知道的,姊姊也是知道的。殿下在邺城或是晋阳城里稍加打听,便能明了。” 高纬挑了挑眉,道:“所以?” 云瑶从容道:“所以,臣妇确确实实是个傻子,太子是打算治一个傻子的欺君之罪么?” 高纬直起身子,望着云瑶笑了。 “不,孤不打算治你的罪。”高纬缓声道,“孤对嫂嫂一向宽容。不过,孤倒是打算治堂兄一个瞒报之罪。”不管这位嫂嫂到底是真疯还是假傻,他的堂兄高肃高长恭,那位战功赫赫的兰陵王,世人皆知的不败战神,才是他真正想要下手的对象。 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声名在外的兰陵郡王,才是最最能威胁到他的人。 高纬想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冷哼了一声。他从小在祖父和父亲的熏陶下长大,很清楚“手握重兵”四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当初他的祖父,还有他的大伯,都是以重兵施压,才让魏帝连连避让,最后连皇位都禅让了的。因此他从小到大,都对大伯所出的几位堂兄,感到颇为忌惮。 但是在那几位堂兄里,河南王英年早逝,广宁王是个纨绔,河间王为前朝宗室公主所出,全都不足以为虑。至于那两个小的,连毛都还没长齐,就更加不足以为虑了。 唯有兰陵王一人,年少有为,骁勇善战,是诸王里声名最盛的一个。 高纬勾了勾嘴角,眼里那一抹笑意更冷了。 云瑶望着高高坐在上头的高纬,心里暗暗一惊。 这位太子倒是不加掩饰地,袒/露了自己的目的。他想要治兰陵王一个欺瞒之罪,显然是要拿半年前博陵王府的事情,来大做文章了。但是那天的事情,实在是自己不得已而为之,要是因此连累了那个人,那确确实实,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云瑶想起刚刚的无妄卦,又想起高肃临走前,那一连串中吉平稳之卦,心里暗暗地有了些计较。 她上前两步,轻声道:“我有些话想要请教太子。” “嫂嫂但说无妨。”高纬道。 云瑶轻声问道:“太子可知道我自幼烧坏了脑子,一直痴傻了十余年?” 高纬又道:“略有耳闻。” 云瑶继而问道:“那太子可曾听闻,我后来又渐渐地好了?” 高纬不耐烦道:“当然不曾。”他又不是她爹,哪里能知道她哪天病好了。 云瑶笑了:“如此甚好。”她学着北齐宫廷里的礼仪,朝高纬施施行了一礼,续道,“我直到出嫁之前,脑子才渐渐地清醒过来。这事儿姊姊知道,父亲知道,大伯也知道。太子殿下一问便知。” 高纬一脚踹翻了案几上的杯盏,不耐烦道:“这与孤有何干系?” 云瑶清清嗓子笑道:“因为兰陵王亦不知我当日情形,此为不知无罪,这是其一;太子也不知我当日的疯傻之言,到底是脑子坏了,还是故意伪装,要是御史们论究起来,少不得要让太子陈词,而且多半会认定我当日是真疯,此为其二;陛下一贯宽仁,极少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去治旁人的罪过,此为其三;太子殿下以为,自己刚刚的那番话,果真妥当么?” 言下之意是,如果太子要以她来治兰陵王的罪,那便会因为当日之事太过含糊,无法定罪,反倒会给太子自己惹一身腥,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举动。 云瑶笑吟吟地看着他,全然一副“我是在为你着想”的模样。 高纬猛然站起射来,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如针扎一般。 云瑶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依然是笑吟吟的,丝毫不曾感到困扰。 她很聪明……高纬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位堂嫂,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太傅。太傅曾经说过,这世上的人大抵有两种,一种胡搅蛮缠的,另一种无可辩驳的。眼前这位堂嫂字字清晰,条理分明,哪里像是个痴傻的样子,简直就是太傅口中所说的,事事明晰无可辩驳之人! 但这样的人,如不能为孤所用,则孤定当杀之。 高纬轻轻哼了一声,撇起一边嘴角,勾起一抹古怪且阴枭的笑来: “嫂嫂很好。” ———————————————— 高纬走了。 虽然最后他什么话都没有留下,但却可以明显看出来,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云瑶身上,无暇去顾及兰陵王如何了。这是云瑶上次在博陵王府时,就发现的一件事情:一旦太子的注意力被转移,那么他的注意力就会一直这样转移下去,直到新的目标消失为止。 因此,只要高纬的注意力停留在她身上,高肃便会被忽视。 而按照当下的情形来说,高肃被高纬忽视,反倒是最最安全的。 “你也真是太大胆了。”郑昭仪走上前来,轻声道,“太子一贯嚣张跋扈,容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是。你刚刚那一二三条,简直是在挑战他的威仪。你就不害怕么?” 云瑶偏过头笑道:“姊姊不是早就知道,阿瑶一贯胆大?” 郑昭仪一怔,想起那日在郑府里,妹妹大大方方地坦言道,她不惧兰陵王天煞孤星的传言,然后把自己嫁到了兰陵王府里。这世上人人都惧怕兰陵王命里带煞,倒是她这妹妹,胆子也太大了。 “而且……”云瑶轻声道,“太子今夜忽然来此,还说了那些话,我猜测,是兰陵王快要回来了。” ———————————————————— 是月月末,兰陵王高肃班师回朝。 云瑶在宫里住了整整半年多,直到这时才被皇帝放出宫去。皇帝这些天像是吃了些丹药,精神恍恍惚惚的,就连御史在下面猛咳嗽,他都不正眼瞧他们一眼。等高肃、斛律光、段韶等人交还兵符之后,云瑶便跟着他们一起离去了。 斛律光在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高肃一眼。 高肃神情有些沉重,也未曾说些什么,便带着他的王妃回府了。一路上高肃都坐在马车里沉默不言,时不时抚着那张青铜面具,眼里出现了一些沉沉的哀色。 “我亲手斩下了那人的首级。”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沙哑,也有些疲惫,“从今往后,不管他们是猜忌于我,还是要收回我的渔符,都与我无关了。娘子……阿瑶,你要随我回兰陵郡么?” 说着,他的身体忽然微微一晃,像是要栽倒下来。 云瑶扶住他的胳膊,轻轻唤了一声大王。 他按住云瑶的手,低低说了声无妨。冰凉的铠甲之下,连他的肌肤都是微凉的,像是在北地里吹多了风雪,连身体都透着寒意一般。云瑶侧坐在他身旁,将先前高纬说过的话,一一地同他说了。 高肃全身一震,又像是相通了什么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叹息道,“早在我出邺城之前,便已经察觉到太子对我的不满之意。但那时陛下他,他尚存着几分情面。这些天陛下沉迷于道术丹理,太子监国,这种不满便表露出来了。” 云瑶讶然道:“监国?但太子他那么小……” “他还有太傅、太师。”高肃道,“就算是陛下亲政,也绝非是事事亲为。我先前在长乐郡时,便听说太子在朝中说一不二,颇有副君之风;今日见到陛下情状,才知道绝非空穴来风。” 他低头看着云瑶,缓缓说道:“怕是要早些动身回兰陵郡了。”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道:“那便早些回去罢。” 高肃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又靠在车厢里,阖目养神。他像是真的累极了,神情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淤青,连呼吸声都清清浅浅,微不可闻。云瑶想起兰陵王在北地的那些传言,再看到他现在满身的疲惫,禁不住心底一软,侧过身去,轻轻地给他揉着太阳穴。 他就势歪靠在她的臂弯里,沙哑道:“等到了府里在叫我。”言罢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云瑶有些哭笑不得,又感到有些涩涩的。她低低说了一声“睡罢”,便一动不动了。她知道兰陵王从北地赶回来,肯定是舟车劳顿,刚刚又在前朝和太子、朝臣们一阵斡旋,所以才会一沾到她怀里,便全然放松地睡过去了。 他睡着的样子很是安宁,像是半年前的那个夜晚。 车马隆隆地驶过街道,直到夜幕降临时,在停留在了兰陵王府前。有两个小厮上前挑开帘子,又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等候兰陵王和王妃进府。外间依然齐溜溜地亮起了一排的火把,但笑着迎上前来的府丞,却已经换人了。 府丞在车厢前微微欠身,神色甚是恭敬。 云瑶想起他临走之前,似乎是在府里裁撤了几个人,遂了悟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兰陵王想必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罢。所以才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裁换了这些人。 她俯身在他的耳旁,低唤道:“大王,到了。” ☆、第22章 北齐|传书 高肃在她怀里,沉沉地应了一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车厢前整整齐齐地站着一排人,手里拿着明亮的火把,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将每个人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地照了出来。他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府丞身上。 这位新进来的府丞微微弓着身子,脸上带着些谄媚的笑,道:“大王请吧。” 高肃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你自去罢。” 虽然那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但总好过先前那位,被安插在府里监视他的钉子。 高肃起身下了马车,又将云瑶也抱了下来,与她一同朝王府里走去。一路上小厮们都恭敬地低着头,表情沉默,也不再像上次那样神态各异了……云瑶偷偷算了一卦,这回的卦象依然是中吉。 看样子,他在去北地之前,已经将府里都清了一遍。 高肃与她一同走回到府里,又用了些膳食,才略略开口问道:“这半年,你过得可好?” 云瑶停下箸,笑道:“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将上回在城南郊外的事情,细细地同高肃说了。那天高肃和斛律光一齐离开邺城,宫侍便将她带回了皇宫里,而且还特意嘱咐,连衣帽鞋袜都不要带进来,昭仪娘子自会替王妃准备齐整的。 高肃沉声道:“想必是陛下的吩咐。” 云瑶笑道:“我猜想也是。”既然是要将她带到宫里,作为人质软禁起来,那自然要把身上所有东西都摘干净了,才能住到宫里。这半年来她留在昭仪娘子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时时刻刻跟着两个宫侍,连如厕时身边都跟着人,睡觉时屋里也留着两个宫侍,简直是时时事事都在监视。 不过除了人身禁锢,怕她忽然逃了之外,平时里倒也是锦衣玉食地好好供着,不曾有过怠慢。 除了那天晚上,太子殿下忽然脑子抽风,跑到昭仪殿里警告她去了。 其实有很多事情,云瑶都不必说得这样仔细的。但她担心朝中局势芜杂,要是不小心遗漏了某处,会给兰陵王带来一些不必要的无妄之灾,便事无巨细地都说了。 高肃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一直都不曾插话。 直到云瑶再次说起太子高纬,又犹犹豫豫地说道,她担心高纬会对他不利,高肃才温和地笑笑,道:“无事,我早已将兵权鱼符都交出去了。”就算高纬再怎么忌惮他,也捏不住他的把柄。 云瑶问他:“那要是边关战事再起,太子强行要你执鱼符出战呢?” 高肃一阵沉默,良久之后才道:“顺其自然罢。” ———————— 第二天,宫里传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皇帝禅位了。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为何皇帝会忽然在盛年时禅位太子,但这位皇帝做事一向古怪,就算是忽然披着道袍跑到深山里去炼丹,想来朝臣们也会安然接受的。但太子登基大典在即,高肃带她回兰陵郡的想法,便只能暂时搁置了。 又过了些时间,段韶将军忽然从前线来报,说是战事吃紧,请兰陵王前往增援。 战报传到邺城的时候,兰陵王正抱着他的王妃,在梧桐树下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他用的是小篆,而且字字都劲瘦峭挺,如崖上青松一般。 云瑶两眼一抹黑,指着上边的墨团道:“我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前些天兰陵王因为太子登基的事情,日日都忙得脚不沾地,一时间无暇顾及到她,直到今天早上醒来,才发现她在对照碑帖,艰难地认字。细问之下才知道,他的王妃自小习楷书、隶书,对小篆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基本属于文盲范畴。 所以兰陵王便趁着闲暇,来教自己的王妃识字了。 听到王妃之言后,高肃不由闷闷地笑了两声,正色道:“慢慢学罢。” 他拨开她的长发,在她的颈侧轻轻一吻。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肩膀上,带起一些微微的战栗。云瑶按住他的手,接过那支染了半寸墨的长锋狼毫,抖抖地照着写了几个字。其实她真不是文盲,但在现代还有谁会去修习小篆啊,习的大多都是楷书或是宋体。就连高肃惯用的行书,她看着都有些吃力,现在……唉…… 她照着高肃写过的痕迹,一笔一划地描摹完那九个字,依然两眼一抹黑地问道:“大王刚刚写的是诗,还是曲?”除了那个怪模怪样的言字,她能隐隐猜出来之外,其他的真是一个都不认得。 他在她耳畔低低笑出声来:“你猜。” ——但是我猜不出来啊,坏心眼的家伙。 云瑶怏怏地执笔,像是要从记忆里搜寻出相似的字句来,但是依然无功而返。她听见高肃在耳旁低低说道:“莫要唤我‘大王’。阿瑶,唤我长恭。”长恭是他的字。 云瑶一顿,依言唤道:“长恭。” 长恭二字想必是高湛所起,要让兰陵王时时谨记自己的位置,不要逾越了。她想到这里,声音不知不觉又黯淡了几分,指着宣纸上的那几个字问道:“不知长恭方才所写……” 他执起她的手,指腹的薄茧摩挲着她的掌心,低低吟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大约唯有携手二字,才能配得上她这份心意罢。 兰陵王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又握住她的手,在纸上写下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回云瑶倒是勉强能看懂两个字,但整个儿来说,是两眼一抹黑。高肃在她耳旁低低笑出声来,又握着她的手,在那两句话旁边,用整齐的楷书重写了一遍。 ——噢、噢,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云瑶暗暗点头。假如他要用诗经来教自己习字,那应该是再合适不过的。因为现在还没有百家姓,就连启蒙用的千字文,也仅仅是在南朝一带流传,还没有传到北齐来。 直到很久之后,院外才有个小厮战战兢兢道:“大、大王,段将军派人过来了。” 也不知道那小厮在外面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高肃放开云瑶,起身走到小厮旁边,低问道:“何事?”隐隐有些薄怒。 小厮战战兢兢地道:“宫里传旨,让大王速速进宫一趟,说是段将军那里撑不住了,要让大王还有斛律将军前往增援。而且还说,自从大王还朝之后,西面已经连破五座城池了!” 西面,指的是宇文觉、宇文扈一支的皇室,国号周。 前些日子兰陵王辗转北方四郡,又亲自到西线教训了他们一番。等到大雪封山时,才和斛律光一起被匆匆召回,说是皇帝快要不行了。但他们回到邺城一看,皇帝明明还好得很,不过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想要禅位于太子罢了。 如今太子登基,朝中政权一度更迭,他就更加不敢执掌帅印了。 小厮从怀里取出一封手书,递到高肃手里。手书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张狂肆意,确实像是新皇高纬的笔迹。高纬让他快些进宫,商讨对敌之策,但却并未言说,是否要让他亲自带兵出征。 高肃看完那封手书,沉吟片刻,吩咐道:“备马,我到宫里去看看。” 此时云瑶也已经听到了动静,将纸笔搁下,走到前头问道:“怎么了?是出事儿了么?” 高肃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温言道:“无妨,不过是要进宫一趟。” 云瑶轻轻噢了一声,便没有再追问下去。等高肃高肃离开之后,她才走回到院子里,收拾了那些纸笔,腾出一小片空地来。随后她翻出十五枚五帝钱(伪),口中吟诵着玄奥的字句,又以一种极古怪的姿态,将铜钱一一抛掷在了地上。 其位高,高不胜寒。 其势危,危危欲坠。 她连起三卦,卦卦都是一样的爻辞,刹那间感到遍体生寒,连高肃悄然离去都忘记了。 高不胜寒、危危欲坠……再联系到前日高纬的那些话,还有史书上白纸黑字记载的那些言辞,即便再是懵懂,她也已经能猜测到了:高纬容不下高肃,日后那位鸩杀高肃的皇帝,多半就是高纬。 云瑶心里一惊,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但高肃已经策马走远,再也追不上了。 她担心高肃,便分出一道淡淡的影子,一路追了过去。这回她没有在阳光下显出身形,而是像一缕透明的雾气一般,一路飘到了北齐皇宫前。她想直接和高肃说话,但因为自己本体还留在王府里,又不能过分轻举妄动,便唯有焦急地在皇宫面前游荡,寻找合适的时机。 片刻之后,高肃和一位年纪颇长的将军,一左一右地策马前来。 那位将军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正是当日在皇宫前,与高肃一同前来的斛律将军,斛律光。 如果这位斛律将军也在,那她就更不能去找高肃了。 ☆、第23章 北齐|娘子胎里带毒 云瑶一直等到午间,才看到高肃和斛律光一起,从宫里走了出来。 他们走到宫门口便分开了。高肃从侍卫手里牵过马,沿着夹道走到大街上,随后便翻身上马,一路驰骋到城郊的一处庄子前,才停了下来。云瑶想要叫住他,但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便一直跟到了庄子边上。 那座庄子有些古旧了,连门上的朱漆都斑驳了不少,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 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位老仆守在门边上,正坐在树下打瞌睡。 高肃上前叩了叩门,破旧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老仆被惊醒了,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又眯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嘶声道:“小主人。”随后上前替他开了门。 高肃将马交到老仆手里,道:“你歇着罢,我到祠堂里看看。” 老仆应了声是,牵过马,又回去打瞌睡了。 高肃一路驾轻就熟地走进庄子里,绕过一处荷花池和回廊,最后站在一间暗色的古朴祠堂前。那间祠堂像是新的,朱漆尚未斑驳,地面上残留着一些暗色的血迹。周围鸡犬虫豸之声俱无,唯有两个老仆从耳房里出来,见到是高肃,便三三两两地喊了一声“小主人”,又回到屋去了。 高肃推开祠堂的门,走了进去。 云瑶站在祠堂前踌躇了一会儿,慢慢地飘到旁边一棵树上,将自己挂了起来。她大概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高肃的母族获罪,死后无法立碑,亦不能葬在墓地里,所以才在这里设了一间祠堂,年年地续添香火。外面那些人叫他“小主人”,想来原因也在于此。 “我该如何去做……”祠堂里飘出了高肃低低的声音。 “段韶派人求援,陛下果然让我带人去西面增援。但我这一去,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他轻抚着佩剑上的穗,低低说道,“这是国事,亦是我的家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推脱。西面战事吃紧,宇文护步步紧逼,要是大齐真的覆灭了,我亦不能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但是陛下先前的所作所为,着实让我心生寒意。” 高肃一动不动地跪在灵前,望着那一排整整齐齐的灵位,神情有些迷惘。 前些天他回到邺城时,便已经亲自用那人的首级,告慰舅祖的在天之灵了。如今去不去西面,可以说是与己无关,全然都是因为“国事”二字。他是大齐的宗室,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要是阵前脱逃,那他连自己那一关都过不了。 但是……但是就在前不久,他的王妃曾经问过他:“要是边关战事再起,太子强行要你执鱼符出战呢?”那时他还说,顺其自然便是,但哪里料想得到,事情居然真的被她说中了。 西面战事再起,新皇让他带兵增援。 高肃思前想后,终于长长地叹息一声,道:“陛下猜忌于我,大抵是因为我声名在外,功高震主的缘故。要是我自损声名,再自折手中兵权若干,想来陛下猜忌之心,也会稍少一些罢。” 他思量停当,便又朝上边的灵位拜了三拜,转身走出了祠堂。 外面的两个老仆见到他,都齐齐地迎上来,唤了一声小主人。一个说“小主人这些年来捷报频传,实为大齐之幸”,另一个说“上回小主人带来那人首级,祭奠老主人和两位主人,想来主人也能含笑九泉了”。高肃一一地应了,又叮嘱他们仔细守着,才又慢慢地走了出来。 守门的那位老仆也唤了声“小主人”,将枣红色大马解下来,交到高肃手里。 高肃朝他点点头,道声“有劳”,便牵着那匹枣红色的大马,缓缓地朝城里走去。云瑶飘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叫住他,但周围时不时地有农人经过,而且城门口还站着两个卫兵,完全找不到机会。她怏怏地跟了高肃片刻,便决定回转了。 忽然之间,城里传来了马儿的嘶鸣声。高肃和她一起望去,看见一位身穿铠甲的将军,正心急火燎地策马前来,鞭子连连抽在胯/下的战马身上。高肃认得那是斛律光,便翻身上马,迎面而去。 斛律光忽然来找高肃,是因为西面又来了一封加急军报。 “宇文护将他手底下最厉害的将军都派出来了。”斛律光道,“华谷、柏谷告急,你我再不带兵过去,段小子就要断成两截儿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太子那儿你用不着担心,他这两天暂时顾不上你。至于你那位王妃……刚好我前日见到了一位神医,回头就给你府里送去,让他给你夫人看看脑疾。老子跟你说,讳疾忌医可不成……” 两个人的声音和得得的马蹄声一起,渐行渐远了。 云瑶慢慢地显出身形来,又慢慢地飘回了兰陵王府里。 高肃被斛律光带到宫里去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她将刚刚那些宣纸和笔墨铺展开来,按照高肃描好的轮廓,一笔一划地写字。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她翻来覆去地写着那九个字,直到笔迹浅浅淡淡,几近于无。 转眼间,便是两个时辰的时间过去。 院外的小厮轻轻叩了叩门,说是大王回来了,正在外间候着她。而且大王还带来了两个贵客。云瑶猜测那两人便是刚刚见到的斛律光,还有斛律光口里所谓的神医,便搁下纸笔,起身来到前院里。前院里果然坐着两个人,一个满脸虬髯,另一个须发皆白,都用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 高肃引着云瑶来到中庭里,道:“听闻前些日子在宫里,吃住有些不安稳,我便请斛律将军寻了个医师过来,给你瞧瞧身子。医师是斛律将军族里供奉的,很有一番见识。” 他一面说着,一面扶着云瑶来到榻前坐下。 云瑶有些讶异,道:“我前些日子未曾……” “阿瑶。”高肃阻拦了她的话头,含笑道:“让医师瞧一瞧罢。” 但凡在宫里小住过,又从宫里放出来的妻儿稚子,按照惯例,都是要找医师检查一番的。因为他们在宫里很不安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会吃进去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这些腌臜的事儿,高肃不打算让他的王妃知道。 云瑶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也不明说,而是将手伸到医师面前,道:“有劳。” 医师在她腕间覆了块布,又伸出三指,在她的腕间轻按。片刻之后,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又询问了一些饮食起居的事情,云瑶一一作答了。又过了片刻,医师才缓缓地收回手,道:“娘子这是胎里带毒,毒性阴损;平素倒还罢了,但若是生子,则易丧命。” ——娘子胎里带毒,毒性阴损。 ——若生子,则易丧命。 高肃紧紧捏着案角,一字字道:“你所言当真?” 医师皱了皱眉,道:“老朽行医四十余年,虽不敢妄称再世华佗,但错断一事,却是从未有过。要是兰陵王不信,那不妨请太医令、太医丞亲自过来诊断,一试便知。” 这便是真真切切的断言了。 高肃面色铁青,将案角硬生生地掰下一块来。尖锐的木刺刺破了他的指腹,一颗血珠微微的渗了出来,融进木刺里不见了。但高肃浑然未觉,脸色却是越发地差了。 他很快便想到,在自己与王妃成婚的那一日,王妃曾偶尔提到过,族里有些龌龊。 他继而又想到,在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曾不止一次地听闻过,他命里带煞,克妻克子。 克妻……克子…… 在那一霎间,这位向来英勇果毅的大将军,在敌国大军阵前亦面不改色的兰陵王,脸色苍白如纸。 “怎会如此……”高肃喃喃道,“怎会是胎里带毒?” 他回过身来望着他的王妃,他的王妃亦望着他,喃喃重复道:“胎毒?……” 她想起来了,自己还在晋阳城里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位继母。那位继母是生母的亲表妹,但对生母却恨不得生啖其肉,还因为她同生母相貌相似的缘故,处处刁难于她。再联系到她生母早早地就去世了,刚刚医师又说“生子则易丧命”…… 不难猜测这所谓的胎毒,就是那位继母的手笔。 云瑶想到这里,又暗暗地有些心惊。她原本以为,那位继母不过是在表姊过世之后,才想方设法做了续弦,没想到连她生母的死,都有继母的一份子在里头。她想到宫里的那位昭仪娘子,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唤道:“长恭。” 高肃低问道:“阿瑶可是想起了什么?”他知道云瑶出身荥阳郑氏,族里的龌龊也是一等一的。当年云瑶嫁给他时,便曾坦言过自己曾扮过一段时间的傻子。如今听到云瑶唤他,又见到云瑶神色凝重,便猜测到,她大概是想到了事情的缘由。 医师已经在旁边开好了药方,又仔仔细细地折好,交到高肃手里。 高肃目光掠过那张药方,脸色倏然一变。但很快的,他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有劳。” 医师点点头,又低声同斛律光说了两句什么,便起身告辞了。 高肃起身送了那位医师,还有陪同医师到来的斛律光。等他回来时,脸色已经稍稍缓和了些,但依然很是难看。云瑶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将自己刚刚想到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我要给姊姊和晋阳城里都写一封信。”云瑶道,“要是这事儿果真如我所料,那姊姊身上说不定也……但我那位继母,大概已经被族里狠狠罚过,想来就算是要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高肃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低低说道:“莫怕。” 云瑶停了停,笑道:“我不怕。”她枕在高肃的肩膀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高肃将她整个儿都揽在怀里,又重重地叹息一声。他让小厮取来了些笔墨,开始给晋阳城写信。如果真如阿瑶所说,这事儿同她那位继母脱不了干系,那晋阳城里应该有些解决的办法才是。 再有就是宫里郑昭仪处,也要递个消息垂询一二。 还有就是…… “长恭。”云瑶轻声问道,“刚刚医师对你说了些什么?” ☆、第24章 北齐|终 高肃想起医师刚刚说过的话:“要是王妃从此细心调理,日日膳食谨慎,倒还能安稳一世。但要是王妃生育——生一子便减二十年寿命,再生再减,直到形容枯槁,再无生机。” 高肃闭上眼睛,喃喃道:“生一子便损……” ——委实阴损。 ——委实歹毒。 他又想起刚刚斛律光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你家王妃,但西面的事儿,你是不是也该抽空瞧一瞧?段小子可快要挡不住了,要是华谷、柏谷一破,大齐西面门户大开,宇文护带着人长驱直入邺城,我们就都成瓮中之鳖了!长恭,你是大齐的将军,也是我此生中最最佩服的一个人,此事到底该如何去做,你心里应该有底才是。” ——你是大齐的将军。 ——你心里应该有底才是。 高肃闭了闭眼睛,将云瑶揽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低低唤道:“阿瑶。” 云瑶嗯了一声,低头在袖子里摸来摸去,想要摸出三枚铜钱来。但今天阳光很好,她的铜钱都在院子里翻晒,身上居然一枚都没有带。她又左右看看,想找到一株盛开的花来,但同样找不到。 “阿瑶。”高肃闭了闭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低声说道,“我要到西面去一趟。这回段韶两日里送了三封军报过来,显然已经是火烧眉毛的事情了,我……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云瑶窝在他怀里,挑起他的一缕长发绕着玩,没有说话。 高肃低头望着她,将她的手龙在手心里,慢慢说道:“我知道此事有些不妥。但在去西边之前,我会立下军令状,此生不掌帅印、不执鱼符,打消太子的疑心。而且还有——” 还有就是,刚刚医师的那张药方里,有几味世所罕见的药材。 幸之又幸的是,他曾在大齐西境的一处山涧里,看见过它们。 “阿瑶。”高肃轻抚着她的面颊,喃喃道,“抱歉,我又食言了。” 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兰陵郡的。 云瑶从他怀里直起身,笑吟吟道:“我早就猜到了。照你的性子,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理的。” 只可惜他碰上了高纬那个王八蛋……要是高肃碰上一位明君就好了,能全然放手让他去阵前厮杀,让这颗将星回到他应该有的位置上,而不是困守在一方邺城里,捱过余生。 她想到这里,心里隐隐地有些叹息。高肃碰上这样一位皇帝,简直是一世的悲哀。 高肃附身在她的耳旁,将刚刚医师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了,包括那两句“生一子便减二十年寿命,再生再减”。但后来高肃又道,这些药材大部分都很常见,有些珍贵的,也能在西边儿找到。等过些时候,他会从西边带着东西回来的,让她莫要担忧。 最后他在云瑶眉心轻轻一吻,含糊道:“这胎毒并非无救,阿瑶千万要放宽心才好。” 云瑶应了一声好。 当天晚上,云瑶给自己卜了一卦。 卦象呈现的是下吉,显然她这所谓的胎毒,并无大碍。 紧接着她又给高肃卜了一卦,想看看他这回去西边儿,到底胜负如何。高纬是否会赐他毒酒。但卦象上显示,高肃这回出兵柏谷,呈现出上上之吉,稳胜;而且就连高纬那里,也是中吉之象,很显然是不会鸩杀高肃,而且不会派人给他动手脚。 这样的爻辞一出,云瑶便释然了。 想来卦辞会呈现出上吉、中吉之象,是高肃提前意识到高纬对他猜忌,因此行事更加小心谨慎的缘故。至于她自己的下吉之相……她猜测是因为自己留在宫里,时不时要受到高纬的冷嘲热讽,还要时时留心,将高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让他不要过分关注高肃的缘故。 想到这里,云瑶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 这几日高肃都对她很是守礼,除了偶尔会浅浅地吻一吻她,再无其他举动。 她曾因此事问过高肃,高肃只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你暂且不能生育。” 那天医师说过,王妃生育一次,便要减损二十年寿命。 因此高肃在夜里,就变得比白天还要守礼自持。 —————————— 转眼间,便到了高肃离开的日子。 云瑶依然被接到宫里去住。但这回昭仪娘子不住在宫里了,她便随意拣了一处冷宫,安安静静地住了下来。上回她已经问过昭仪娘子了,她们两个胎里都带着毒,只不过因为昭仪娘子年纪大些,毒素尚浅,吃了几副药便好了。而云瑶的病,则需要用到几味极珍贵的药材。 晋阳城里也回了一封信,说是她们那位继母,早在上回查出害死先夫人、又妄图加害继女的时候,就被族里惩罚过一次,不久便郁郁而终了。至于她们的那些胎毒,族里也是全然无法。 因此这些天,云瑶就只能呆在冷宫里,每日练练字,卜卜卦,偶尔阻拦一下高纬的奇思妙想——比如给前线的兰陵王送一把匕首,或是送两句阴阳怪气的话过去,之类之类的。她的手段颇多,高纬的注意力每次都会被她吸引过去,久而久之地,就渐渐把兰陵王给淡忘了。 直到西线战事再次结束,兰陵王回到邺城,高纬才重新记起了这位堂兄。 兰陵王回来的时候全城轰动,因为这一次,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捷。所谓史无前例,就是连他的祖父高欢、父亲高澄,又或是两三百年来叫得上名号的大将军,都比不上兰陵王的一场大捷。 但兰陵王这次回邺城,非但彻底交还了兵权,而且还坦言,自己不日便回封地兰陵郡。 在兰陵王归来的次日,兰陵王妃便回到了府里。 不过,高肃他这次回来,忽然就生病了。 云瑶听随侍军医说起时,心里很是惊讶。她知道高肃自幼习武,身体一直都很好。这些年他镇守北地四郡,驰援华谷五城,一直都是身康体泰的,怎么忽然就、忽然就生病了呢? 她伏在高肃怀里,高肃歪靠在榻上,两个人相对无言。 直到最后,还是高肃握着拳头,低低咳嗽一声,解释:“不过是前日的箭伤复发,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又低声问道:“阿瑶近日来过得可好?” 云瑶闷闷地嗯了一声,伸手想要解他的腰带。 高肃按住她的手,低笑道:“莫要胡闹。” 云瑶抬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想看看你的伤。” 高肃一怔,随后失笑着摇摇头,道:“不过是些旧伤罢了,没有什么好看的。”随后他又吩咐丫鬟,将刚刚煎好的药端上来,让王妃服用。上回医师给他的药方里写着,这药照着服上三两个月,便能够消除沉疴,让那些毒素慢慢地淡去,最终让她安稳地度过一世。 云瑶知道高肃的心意,便依照他的话,将那些苦涩的药汁喝光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忽然间,高肃不经意地问道:“要是我忽然死了,阿瑶会难过么?” 云瑶吓了一跳,睁圆了眼睛望他,愕然道:“你说什么?!” 高肃摇头笑道:“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他抬手抚过她的颈侧,低声道:“我的伤没有大碍。只不过军医们都说,伤了心肺之人,日后在度过秋冬两季时,都会难熬些。” 事实上,医师们的原话是,伤了心肺之人,每熬过一次秋冬两季,都是熬过一次生死大劫。 云瑶认真地望着他,道:“真的么?你莫要诓我。” 高肃含笑道:“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不过是模糊了一些言辞罢了。 云瑶轻轻唔了一声,又重新伏到高肃怀里,轻声道,“我师父曾经说过,有一种法子,是可以让两个人带着前世的记忆,一同转世的。我还从未试过这个法子呢,你要与我一同试试么?” 高肃动作一僵,低语道:“两个人,一同转世?” 如果当真有这种法子,那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都愿意去尝试。 因为下一世、下下一世……就算再坏,也坏不过他这天煞孤星,六亲断绝之命了。 云瑶点点头,将师父前世说过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出来。她其实很相信师父的话,因为师父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部都应验了。师父还说,这种办法成功率极高,比她的卦辞还要高。 云瑶说到后来,忽然低声道:“要是两个人一同转世了,还带着前世的记忆——嗯,我是说如果,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你还会同我在一起么?两生两世都在一起。” 高肃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低声笑道:“求之不得。” “而且阿瑶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止于此。”高肃轻抚着她的面颊,叹息道,“我明明是想,要将你一直留在自己身边,直到再也留不住了为止。” ——不止是两生两世,而是生生世世。 云瑶忍不住笑出声来。自从那一日,她与高肃相互坦陈之后,高肃便不再设法将她送走,而且还恰恰相反,他恨不得将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 最开始时感情压抑得多惨烈,到了最后,就会变得多么的……炽烈。 那是一种到了极致的炽烈,但却依然温柔且包容,如同广袤无垠的大海一般,并未让她感觉到难受,反倒沉沉地迷醉在其中,无可自拔了。 她握住他的手,笑道:“那好啊,我们便试一试罢。” —————————————— 高肃带着她回到了兰陵郡。 他们很谨慎地遵守了医嘱,衣食住行、膳食忌口一概都很谨慎,甚至连院子里栽种的花木,都是仔仔细细挑选过的,就是为了避免一切未知的伤害。 每到秋冬两季,云瑶都会感到心惊胆战的。不过后来……还好。 除了在一个秋天,北周军队大举入侵,北齐覆灭,后主高纬不知所踪之外,一切都……还好。 那个秋天高肃病得很严重,云瑶几乎以为他撑不过去了,不过在第二年开春,他还是重新苏醒过来了,而且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不过在听说斛律光被赐死、北齐覆灭之后,高肃沉默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们都用了那个方法。 后来高肃无意中发现了云瑶的秘密:她居然能像使用分|身术一样,魂魄离体,四处飘来飘去。 不过高肃也有一个秘密,是云瑶永远都不知道的。 ——那年他从西边回到邺城,染上了心肺之疾,不是因为旧伤复发。 ——而是因为他替她寻药时,无意中滑落山崖,被一根削尖的树枝,直直插/在了胸口上。 ——从此,终身染疾。 ☆、第25章 [西汉·代王女] 云瑶醒过来的时候,旁边有人在掐她的胳膊。 她面前摆着一张整整齐齐的席面,席上摆着玉酿珍馐,连杯箸碗筷都是牙雕玉制的;她的身前身后都站着人,有替她斟酒的使女,也有立在席间当木头的宦官;最最重要的是,这显然是一场宴席。 ——这里居然是一场宴席。 二十张席面整整齐齐地摆在屋里,每张席面后都坐着一位年轻女子,俱是宽袍大袖,长发垂束在身后,发间零零星星地缀了些钗环首饰;旁边斟酒的使女们也是几乎一样的打扮,除了身上的衣裳粗糙一些、发间的首饰少了一些外,与席间那些年轻女子并无不同。 而且摆在她面前的酒樽,它长得像一只三足鼎,杯沿还朝两旁延伸出来了。 不,等、等等…… 云瑶痛苦地闭上眼睛,想等眼前这一幕消去。但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依然置身在刚刚那场宴席里,没有改变地方。眼前的一幕幕如同壁画般清晰:容妆浅淡的年轻女子、垂束在身后的长发、长得像三足鼎而且杯沿朝两边突兀的酒杯…… 她没有离开这场宴席。 因此很显然,这里就是她的下一世。 云瑶痛苦地接受了这一点,然后她发现,事情有些不妙。 唐宋以后没有这样的装束,也很少会用到这样的酒杯,因此她所置身的朝代,极有可能就是春秋战国、秦、汉、魏晋当中的某一个。但是到底是哪个朝代,她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云瑶记得,在自己离去之前,高肃已经先她一步离开了。 他离开的时候正是秋日,院里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旧伤几经辗转复发,已经再难痊愈了。外面已经传来了隋帝登基的消息,想来短命的北周,也已经彻底覆灭了。 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眼尾泛起了浅浅的纹路,已然不再年轻。 高肃在她怀里安然逝去,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他离去时眼里是带着笑的,低低说了一句“我在那里等你”,便缓缓阖上了眼睛。她安然处置了他的后事,等孩子们远赴长安之后,便也跟着他去了。 在她离去的时候,曾给自己卜过一卦,卦象里什么都显示不出来;后来她又给他们两个一起卜了一卦,才卜出了一个吉字。她知道这是两人前缘未尽的意思,便安安然然地,故去了。 等到灵魂漂浮起来的那一刹那,她感到了一种极致的晕眩。 等到晕眩过后,她便看见自己置身在一场宴席里,身前身后都是陌生人。 如果她醒过来的地点是在床上,又或是榻上,那还可以蒙混过去。 但在一场宴席里,周围全都是认识她的人,她还能怎样蒙混过关? 照现在这种情形,就算她装傻、装失忆,恐怕也没有人相信的。 毕竟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一场宴会里失忆呢? 云瑶定了定神,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那些人,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端倪来。她知道无论是秦汉还是魏晋,宴会上都是分席而坐的,不管是宫廷里摆宴、还是自己家里设宴,差别都不算太大。因此如果想要推测出一些什么来,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她们的言谈举止里入手。 席间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也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容妆发式相差无几,略过。 她们在举箸进食时,动作优雅且规范,显然是经过一番严苛的礼仪训练的,多半出身显贵。 周围的那些使女们在行礼时,会低低地说一声“诺”,显然又是隋唐之前的一个例证。 还有那些站立在席间,基本可以当成木头来看的男子,百分之百是宦官。因为刚刚她醒过来时,就有一位男子走上前来,跟最上边的那位女子说了些话,声音细细柔柔,显然并非正常的男子。 云瑶隐隐松了口气,目光掠过那些年轻女子,落在了主位上。 主位上那位女子生得温婉大气,眉目间含着浅浅的笑,衣摆上的纹路是凤凰,发间缀着两枚极罕见的明珠,显然是非富即贵。而且这位女子,极有可能是宫里的后妃或是公主。 因为不管是在哪个朝代,能使用宦官的人,都不多。 云瑶正琢磨着,忽然旁边那人又用力地掐了她一下:“刘榣!” 那人杏眼桃腮,柳眉倒竖,伸出纤纤两指,掐住云瑶左臂上的一点皮肉,用力扭了一下:“平阳公主问你话呢。”一面说,一面朝云瑶递了个眼色。 云瑶尚未答话,最上面那位女子已然笑道:“陵翁主仔细些,莫要将榣翁主掐坏了。” 席间响起了高高低低的笑声,都是些善意的笑,像是要化解眼前的尴尬气氛。那位陵翁主凑到她身边来,压低了声音警告她:“记住什么是你该说的,什么是你不该说的,否则——” “那什么是我该说的?”云瑶同样压低了声音,顺坡下驴。 陵翁主冷笑道:“说你不过是个翁主,代国国内之事,自有父兄去操心。其余你一概不知。” 云瑶再一次顺坡下驴,按照陵翁主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她已经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平阳公主,陵翁主,榣翁主,代国,显然这里是长安,西汉时的长安。因为唯有汉代诸侯王之女,方可称为翁主;唯有西汉时的那位平阳公主,才会替皇帝询问代国国事。 那位陵翁主,想必就是西汉时的淮南王女、翁主刘陵。 而她自己,按照她们的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代王女、翁主刘榣。 代国在历史上的记载寥寥无几,这位代国翁主,就更加没有任何记载了。云瑶一面梳理着为数不多的历史记忆,一面暗暗打量着那位平阳公主,试图推测出她的年龄。眼前的平阳公主大约有二十来岁,眉目浅淡,笑容温婉,隐隐带着一丝忧虑,显然是在为什么事情而心烦。 她又想起刚刚刘陵吩咐的那句话,“代国国内之事,自有父兄去操心,其余一概不知。”,难道平阳公主,不,是平阳公主的弟弟刘彻,正在为代国的事情烦恼么? 云瑶在心里琢磨片刻,又听见上边那位平阳公主说道:“今日让你们过来,一是因为你们即将回国,太后和我都想趁此机会,与你们见上一面,聊以慰藉;二是因为陛下即将出兵上谷、代郡,朝中粮草匮乏,想要借你们的口与诸王商谈,在诸国里筹措一部分粮草。你们也都知道,自从高祖皇帝以来,匈奴人的进犯之举,就一直都不曾停歇过。那时大汉国力薄弱,便唯有代代和亲,以维系北面的安宁。但现在陛下他不想和亲了……” 从高祖皇帝的那一代起,历经文帝、景帝两朝,匈奴人年年南下,年年犯边。 早些时候汉高祖刘邦被困白登,靠吕后使诈才脱困,匈奴人便一直对汉朝趾高气昂。后来文帝、景帝两朝,无奈之下将公主送往匈奴,又陪嫁大量金银牛羊,才勉强维系了数十年的安宁。但就算是代代和亲,年年送去大量的金银牛羊,匈奴人的胃口也都一直不曾满足。 正如平阳公主方才所说,匈奴人的进犯之举,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最最严重的那一年,汉匈之战的烽火,甚至烧到了甘泉宫。 平阳公主说到这里,目光缓缓掠过众位翁主,又在云瑶身上停留了一下,才续道:“陛下这回是铁了心的要出兵,任谁都劝服不了。你们回国之后,同父兄好好地商议商议罢。” 言罢,她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云瑶一眼,像是在叮嘱,又像是在警告。 汉朝的代国,刚好处在匈奴与汉朝的边境,一个夹心饼干的位置上。 匈奴南下劫掠,十有八/九会经过代国;汉军想要北击匈奴,十有八/九也会从代国走,因此平阳公主,不,是平阳公主身后的刘彻陛下,便对代国给予了极大的关注。 云瑶想通这一点之后,便对平阳公主那种饱含深意的目光坦然了。 ☆、第26章 [西汉·闻君] 平阳公主收回目光,续道:“陛下亲笔写了书信,片刻后就会送到你们手里,由你们带回国去,交予诸王。你们要切记,筹措粮草之事万万不可怠慢,不可耽搁。” 平阳公主又轻轻拍了拍手,随后便有宫侍捧了数十册竹简进来。 一册册的竹简被摆在翁主们案头上,尚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云瑶将面前的竹简拾起来,展开看了看,上面写的都是小篆,密密麻麻的,看得人脑仁儿疼。不过还好,当初云瑶在兰陵郡时,曾跟兰陵王学过一些小篆,因此现在还能勉强认字,算不上是文盲。 竹简上写道,匈奴南下犯边,长安城不堪其扰,于是大汉皇帝陛下准备发兵征讨之。不过朝中粮草匮乏,仅仅能维系三两月之数,因此需要诸侯王们从国库里抽调一些来,以飨士卒。 云瑶连猜带蒙,断断续续地把那册竹简看完了,又重新束好放在一旁,预备一会儿带回去。 ——等等。 带回去?带回哪里去? 云瑶忽然想到,她现在住在哪里? 她除了自己的身份之外,对其他事情一无所知,比如她自己住在哪里,比如她和淮南王女是什么关系,为何刘陵要出言警告她;比如刚刚平阳公主让她们回国,是指让她们自己回去,还是诸王派人来接;还有…… 这些纷繁芜杂的事情像是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但又不得不设法弄清楚。 云瑶定了定神,侧头望着身边的淮南王女,打算再试一试刘陵的态度。 她尚未开口,便听到席间有一位翁主问道:“敢问公主,陛下为什么要打匈奴?” 云瑶暂且按捺住心里的念头,朝那位翁主望去。那位翁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席次排在公主的右手边,距离主位很近,显然是所在的诸侯国十分强大,又或是与皇帝血缘很近。 那位翁主刚刚听了公主的一席话,又看了竹简,故有此问。 平阳公主尚未回答,那位翁主又道:“我听说匈奴人生活在苦寒之地,一生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连一处像样的房舍都没有。他们只能吃粗糙的牛羊肉,喝最劣质的酒,听不懂诗、书,也听不懂箜篌。他们已经那样可怜了,陛下为何还要去打扰他们的安宁呢?” 翁主停了停,又略带着一点儿悲哀的神色,续道: “他们不过是想要一点可怜的容身之地而已,又有什么错。陛下富有四海,难道连那些可怜的匈奴人都容不下么?陛下难道不知道,他一纸征兵令下来,家家户户都要派遣儿郎出征,将有多少人会战死沙场!不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会死伤一片的。陛下他那样残忍暴虐,公主居然不好生劝解陛下,反倒还替陛下说话,助纣为虐!” 平阳公主猛然站起身来,指着那位翁主道:“你……你……” 片刻后平阳喘匀了气,怒道:“你难道不知道,匈奴数十年来屡屡南下犯边,侵我大汉,边境百姓饱受匈奴劫掠之苦么!” “正因为如此,陛下才更应该怀柔才是。”那位翁主道,“冤冤相报何时了,陛下何不退让一步呢?匈奴人过得那样凄苦,只要给他们一些粮食吃,让他们安定下来,他们自然就不会南下劫掠了。陛下怎么不能体谅他们的难处呢?为何不能帮一帮他们呢?陛下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派公主前往和亲,与匈奴结为秦晋之好,世代和睦的。 明明派两个公主去和亲,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打仗呢?” 那位翁主神情悲悯,像是真真切切地感到难过。她一连诘问了三次“明明派两个公主去和亲,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打仗”,都没有人回应,便越发地感到难过了。 席间的众位翁主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那位翁主,面面相觑。 平阳公主脸色青青白白,想要出言斥责她,但又不知道用什么措辞,才能一抒胸腔里的怒意。她指着那位神情悲悯的翁主,指尖微微颤抖,若非碍于良好的教养,肯定就上前去教训她了。 云瑶搁下银箸,想要替平阳公主说两句话,忽然又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沉沉怒喝: “一派胡言!” 紧接着一个身穿帝王服的男子大步朝这里走来,十二道旒珠撞得叮当作响,脸上满是怒容。平阳公主让了个位置出来,男子却不坐,指着那位翁主问道:“你是齐王女,还是楚王女?” 齐国与楚国都是大国。这位翁主的席次靠前,想必是齐楚两国当中的一个。 那位翁主愣了愣,下意识道:“我父胶西王……” “胶西王。”刘彻阴阴地重复了一声,指着胶西王女的那只手,缓缓地放了下来,“如此甚好。既然胶西王翁主见解非凡,亦甘愿以身饲狼,那朕不妨成全你,让你去服侍匈奴单于罢。” 胶西王翁主脸上的悲悯之色僵住了:“为什么是我?!”竟忘了行礼。 刘彻看也不看伏地叩拜的二十来位翁主,牢牢地盯着胶西王女,冷笑道:“‘明明派两个公主去和亲,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打仗’,这是刚才你亲口所言。既然胶西王翁主怜悯匈奴人,又有这番见地,朕怎能不成全翁主?还有陪嫁匈奴的钱帛粮草,也请胶西国一并出了罢。” “不……不,为何是我?”胶西王女满脸愕然:“胶西国地处长安以东,距离匈奴有千里之遥,就算匈奴人南下侵扰,也不会无端端侵扰到胶西国,为何是我去和亲?” 她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落在了云瑶身上: “反倒是代国,地处匈奴边境,常年饱受匈奴人侵袭之苦。就算要送钱帛粮草安抚匈奴,就算要送翁主到匈奴和亲,那也是代国的事情,与我胶西国有何干系?” 胶西王女一指云瑶,质问道:“陛下怎么不让她去?” 云瑶瞥见到胶西王女的动作,心里轻轻嘶了一声。 这位胶西王翁主可真是……真是…… 刘彻站起身来,宽大的袖摆拂过案几,哗啦啦摔落一地杯盏。 “原来是因为战火烧不到胶西国,你才这样有恃无恐。”刘彻脸上的怒容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以一片冷意,“你认定和亲的宗女不是自己,所以才不惧和亲;你自己身在胶西国,年年仓廪丰实,无病无灾,不知边境百姓疾苦,所以居然反过来怜惜匈奴人。” 刘彻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望着眼前这位胶西王女,眼底一片寒意。 胶西王女像是感到有些不妥,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妥,遂质问道:“难道不对么?胶西国年年仓廪丰实,那是得天之幸。胶西国远离匈奴,亦是得天之幸。我是胶西国翁主……” 刘彻沉沉地笑了一声:“你可知道,朕一道谕旨,便能让胶西王与代王互换封国。” 胶西王女一呆,继而眼底一片惊恐之色。 “不、不,你不能这样……”她喃喃道。 刘彻招来一个宦官,低声吩咐了两句,又道:“将胶西王翁主带出去罢。” 他确实不能随意改变诸王的封国,毕竟景帝年间的七王之乱,就是一个很好的前车之鉴。不过既然胶西国已经变成这样,那他削减掉胶西国的两个郡县,应该也无甚大碍。 胶西王翁主很快便被带出去了。诸位翁主不敢触刘彻的霉头,也纷纷地告辞。 等云瑶也告退时,刘彻朝旁边的平阳公主微微点头,平阳公主遂道:“代王翁主留步,陛下有话要同你说。” 云瑶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丝毫不显,遂应下了。 淮南王女在临走的时候,经过云瑶的身边,低低说了句“注意你的言辞”。 云瑶琢磨了一会儿淮南王女,便将她抛到脑后去了。眼前一个是未来的汉武帝,一个是西汉地位最高的公主,任何一个单独拿出来,都不是淮南王女所能比拟的。 等到翁主们三三两两地走了个干净,侍女和宦官们也都退去大半,刘彻才缓和了语气,指着席间说道:“坐罢。朕有些话要单独叮嘱你,也要叮嘱你的父王。你要牢牢记住了。” 云瑶垂首道:“诺。” 只要别让她开口说话就好。她一开口说话,必定会露馅的。 刘彻语气又缓了缓,才续道:“月前,公孙敖已带兵前往代郡。你父亲在代国……”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接着叮嘱道,“宁可什么事情都别做,也千万别做什么事情。” ——宁可什么事情都别做,也千万别做什么事情。 好、好拗口。 云瑶把那两句话硬记了下来,继续垂首聆听。 平阳公主忽然打岔:“公孙敖将军一个人去?他毕竟资历尚浅,撑得住么?” 刘彻又停顿了一下,才含含糊糊道:“不止公孙敖一个人。但朕到底派了多少个人去,却是个机密。唔,朕听说公孙敖近日得了一员副将,果毅骁勇,不过天天戴着一张青铜面具……” 云瑶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了。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那句“果毅骁勇,不过天天戴着一张青铜面具”,欣喜且又有些涩然地想到:是他,定然是他…… 刘彻话锋一转,又从公孙敖转到了代王身上。云瑶稳了稳心神,又仔细听了片刻,才知道那位代王一向喜欢拖后腿,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要一碰到那位代王,多半就要栽个大跟头。 所以刘彻才会语气微妙地说,“宁可什么事情都别做,也千万别做什么事情”。 云瑶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这辈子,她摊上了一个喜欢拖后腿的爹…… ☆、第27章 [西汉·初见] 云瑶离开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刘彻和平阳公主仍旧留在屋子里,似乎是在商议王太后的病情。云瑶不敢多呆,便三两步地绕过长廊,又绕过两处水榭和凉亭,才隐隐约约看到了府门的影子。 府门? 这里是平阳公主府? 云瑶猜想这里是平阳公主府,但她没有去证实。因为她现在的处境很糟糕,翁主们全都离开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身边没有带侍女,连回去的地方都找不到。 刚刚她还魂的时候,身边倒是有两个侍女,但那是平阳公主府里的侍女。 她总不能去问那些侍女,自己到底住在哪里罢?一定会被平阳公主乱棍打出去的。 云瑶在原地静立了一会儿,在袖子里摸了摸,想要摸出两枚铜钱来。 但是很遗憾,身为代王女,“她”身上是不带银钱的。 然后云瑶没办法,便找到一处花丛,折了三根草茎下来。 这里没有蓍草,勉勉强强用两根野草的草茎,大约也能应急。 第一卦,南。 第二卦,南。 第三卦,南。 云瑶将那三根草茎丢回花丛里,低着头,慢慢地朝南边走去。 “刘榣。” 她身后响起了一个冰凉凉的声音,带着点儿讥诮和警告的意味。 云瑶慢慢地转过身,便看见墙角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杏眼桃腮,柳眉浅淡,长发整齐地垂束在身后,不是刘陵又是谁? 刘陵见到云瑶这副样子,禁不住有些冒火。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云瑶面前,低声威胁道:“怎么,哑巴了?刚刚陛下留你的时候,你可半点儿推辞的意思都没有。刘榣我告诉你,在这长安城里,处处都是能摁死你的人。要是你不想留下来,那就趁早回代国去,一日都不要多呆。” 云瑶摸摸袖子里的那册竹简,试探着唤道:“陵翁主?” 她拿不准应该怎么称呼刘陵,便拣了一个最生疏的称呼。 果然刘陵冷笑道:“‘陵翁主’?昨天夜里还陵姐姐长、陵姐姐短的,知道自己要回代国了,就立刻变成了‘陵翁主’?刘榣我警告你——” “陵姐姐。”云瑶从善如流,又晃了晃手里的竹简,“这里日头毒。” 刘陵刹住了话头。现在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疼。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她们两个,像是在看一桩怪事。 ——这里是平阳公主府,不能在这里和代王女纠缠。 刘陵定了定神,朝墙角阴影里的马车夫招招手,又低低说道:“跟我回淮南王府。” …… 好了,现在去哪儿的问题解决了。 云瑶陪着那位淮南王女,坐在摇摇晃晃的淮南王府马车里,开始出神。 她知道自己应该趁此良机,从淮南王女嘴里问出一些事情来,但她现在两眼一抹黑,连自己住在哪儿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两位王女的关系如何,就算想要旁敲侧击,怕也有些难度。 云瑶定了定神,装出一副担忧的表情来:“我随陵姐姐回淮南王府,他们不会担心么?” 她含糊地用了“他们”二字,没有明指。这两个字可以指侍卫,可以指管家,可以指马夫,也可以指自己素未谋面的父兄甚至是乳娘和婢女,等等。 刘陵冷笑一声道:“你连着半个月都是住在我府里的。现在才想到这些,未免迟了。” 云瑶默默地扭过头去。 她真的不知道“她”已经在淮南王府里住了半个月啊啊! 但其他的事情,还是要设法打听的……云瑶又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组织措辞,又旁敲侧击了几回。不多时,她便从刘陵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了一些事情。 首先,代王女是淮南王女的小跟班,从她来到长安城的第一天起,就跟在刘陵身后唯唯诺诺。 ——难怪刘陵的言行举止里,对代王女一点都不客气。 其次,那位代王女时常感慨,自己不该鸠占鹊巢,而且离开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难怪她会在宴席上忽然换了魂,原来先前那位代王女才是游魂。 最后,那位代王女事事听从刘陵吩咐,几乎没有自己的主意。 ——难怪刚刚在宴席上,刘陵会出言威胁和警告她。 云瑶理清这些事情之后,心里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她学着刘陵的样子,倚靠在车厢的另一侧闭目养神,又与刘陵说了些别的话,忽然听见刘陵冰凉凉地说道:“我奉劝你,现在不要回代国。” 云瑶睁开眼睛,惊讶地望着刘陵。 刘陵依然维持着先前闭目养神的样子,冷冰冰地说道:“刘彻他明面上是为了筹措粮草,但实际上是为了试探诸侯王。‘欲出兵上谷、代郡’……哼,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代国已经在鏖战了。” 云瑶冷汗都快要冒出来了。 她回想起刘彻刚刚那句“月前,公孙敖已带兵前往代郡”,冷汗将里衣都浸得湿透了。 没错,刘彻他已经出兵了,而且很早以前就出兵了。 “怎么,不信?”刘陵睁开眼睛,看见眼前这位代王女一脸愣怔,冷笑道,“我在淮南国时,便听闻过这位陛下少年英武,谋定而后动,事事算无遗策。他这样的人,要是朝中粮草匮乏,是断断不会出兵匈奴的。他声称‘欲’出兵,那想必就是已经出兵了。” “至于那位陛下为何要‘在诸侯国中筹措粮草’,哼……前朝曾经出过一场七王之乱,有诸侯王私/通匈奴,谋图帝位。刘彻有此言,自然是为了试探和敲打那些诸侯国。” 云瑶艰难道:“那、那……”那他为何还要让自己叮嘱代王,不要拖后腿? 等等,是了,现在刘彻出兵代郡,肯定是瞒着代王的。 等到代王知道刘彻出兵,已经是自己回代国之后的事情了。 “因此咱们这位陛下,一石二鸟,声东击西,假借出击匈奴之名,行试探诸侯国之实,心思深沉得很。你要回代国可以,但现在的代国,恐怕已经处在鏖战之中,你现在回去,祸大于福。” 刘陵说到此处,又瞥了云瑶一眼,凉凉地说道:“信与不信,在你。” 云瑶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直到手背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才蓦然惊觉自己尚在人间。 马车很快驶进了淮南王府,紧接着又有仆役走上前来,替云瑶安排寝屋。云瑶瞥见寝屋后面开着一丛芍药,便三三两两地拣了些花瓣下来,给自己卜了一卦。 她想知道,如果自己现在回代国,到底是吉是凶。 卦象上呈现的是:吉。 云瑶松了口气,沐浴更衣之后,便歪在淮南王府的榻上睡了。 —————————————————— 次日一早,云瑶便向淮南王女辞行。 她去的时候淮南王女尚未起身,正懒懒地躺在榻上,等侍女给她揉肩。听云瑶说完来意之后,她又用先前那种冰冷且带着几分讥诮的语气问道:“你当真想好了?即刻便回代国?” 云瑶忍了忍,道:“已想好了,请陵姐姐派人送我回府。” 淮南王女挥挥手,吩咐侍女出去备车,随后便又懒懒地躺下来了。 不要跟她置气。她跟她不熟。 云瑶默默地退了出去,直到看见屋外灿烂的阳光,才感觉自己好过了一些。淮南王府的办事速度很快,不多时便将她送回了代王府。代王府里的的行李、车驾还有护送的侍卫,都是一早就备下的,就等着这位代王女动身回国。 从长安城到代国王都,如果不算途中停留,大约要走一个月左右。 当然如果用快马,昼夜兼程,那大概四五天就能赶到。 在回代国王都的一路上,云瑶眼前所见到的景象,从长安城的一片繁华,到田野间的稻浪泛金,再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和原野,最后变成了满目的疮痍。 这里大概就是代国的土地了。南境还算得上是安宁,等到了北境,便到处都是匈奴人南下劫掠的痕迹,十屋弃其九,仓舍空空荡荡,连麦田里都是一片荒芜,想来已经废弃很久了。 等到夜深人静时,云瑶趁着众人不注意,从身体里飘了出来。 一道淡淡的影子出现在朦胧月光下,又慢慢地隐去了自己的行迹。 她顺着荒芜的麦田一路往北面飘去,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周围的景象一路往后倒退,从荒芜的麦田,到一片被火烧过的荆棘丛,最后到了一片算得上茂密的小树林边上。 刚刚在入夜之前,她曾经卜过一卦,卦象显示她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小树林里传出了轻微的谈话声,隐隐还有水流过的哗哗声。 影子围着小树林飘了一圈,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找到了一条更加隐蔽的小河沟。她沿着小河沟慢慢飘过去,果然看到里面扎着一片营寨,汉军三三两两地坐着,像是在守夜。 她又围着那片营帐飘了一圈,蓦然看到了一张青铜面具。 那依然是一张冰凉且狰狞的面具,被朦胧的月光一照,更加显得像是厉鬼。面具被静静地搁在一个小土丘上,后面就是守夜的汉军和哗哗的水流。她的夫君坐在月夜下,擦拭着长/枪。 他的动作很仔细也很缓慢,银白色的枪尖在月光下泛着寒芒,令人心颤。 影子慢慢地飘到土丘旁边,轻轻碰了碰那张面具,又轻轻碰了碰他的长/枪。她的影子没有实质,如同一团朦胧的雾气一般,轻轻一碰就散开了。她苦恼地围着他飘了一圈,又苦恼地看着那些守夜的军士,飘啊飘啊,最后把自己拧成了一股绳结。 哦不。 她一点点地把自己解开了,又恢复成了一道淡淡的影子。 所以,现在,她要不要显出身形来呢?…… 真是有些苦恼。 ☆、第28[章 [西汉·敌袭] 要是不显出身形,那便只能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了。 但要是显出身形,她又怕会吓到那些守夜的汉军。 影子苦恼地飘了一会儿,终于飘到那座小土丘上,坐着不动了。 高肃背靠在一棵白桦树下,长/枪横在身前,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像是在对待一位昔日的同伴,专注且安然。朦胧的月光透过树梢,斜斜照在他的枪尖上,泛起一点细微且尖锐的寒芒。 影子静静地飘在那座土丘上,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幅画。 忽然之间,高肃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侧过头,目光掠过她栖身的土丘。她像是被惊到了一般,瞬间飘出去老远,然后才又慢慢地飘了回来。现在她还是一道淡淡的影子,高肃看不到她,任谁都看不到她。 但他刚刚的神情和动作,简直、简直就像是…… 简直就像是,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一样。 影子拍拍胸口,又慢慢地飘了回去,坐在那处小土丘上。 高肃凝神望了那片土丘很久,目光慢慢地沉寂下去,最终露出了一个无奈且自嘲的表情。 ——他大概是疯了,居然会感觉到阿瑶在看着自己。 他拾起那张青铜面具覆在脸上,大步朝那些汉军走去。那些汉军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处,有些在低声谈笑,还有些在面前的沙地上画着什么。高肃走到他们面前,低低地问了两句话。 一位尉官压低了声音,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句话。 高肃摇摇头,亦低声道:“自出长安的那一日起,将军便将我等远远撇开在身后三百余里,现在谁都找不到将军和中军的踪迹。你们留意些罢,要是找到将军的位置,便速速禀报于我。” 尉官拍拍高肃的肩膀,又压低声音说了四个字。 高肃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非是我不相信将军,而是因为……罢了,你们且守着罢,要是找到公孙将军,或是中军的位置,都要立即禀报于我,切莫耽搁。” 周围的汉军们三三两两地应了声是,又拨了拨微弱的火堆,继续在原地守夜。 又过了片刻后,汉军们三三两两地开始换班了。 守夜的汉军们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将位置让给下一轮守夜的同伴,便回营帐里休息去了。白桦林里树影婆娑,偶尔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还能听见两声细微的虫鸣。 溪水沿着小河沟潺潺流淌,哗哗的水流声在夜色里分外清晰。 四周围一片静谧,唯有汉军们来来回回地在走动。为了防止匈奴人发现,他们连火堆都熄了一半,火光微弱,时不时发出噼啪两声脆响。 高肃倚靠在一棵白桦树下,阖着眼睛,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将冰凉的长/枪横在手心里,身上的铠甲未除,就这样睡过去了。 云瑶慢慢地飘到高肃旁边,俯下/身,一寸寸地抚着那张青铜面具,心里犹自涩然。他大概是白天累坏了,所以才会阖眼即眠的吧……她目光掠过他冰凉的长/枪和铠甲,涩涩地唤道:“长恭。” 高肃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牢牢地盯着她的方向,目光锋锐,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云瑶从未见过这样的兰陵王,危险且不可捉摸。他牢牢地盯着她的方向,目光一寸寸地逡巡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她有些不自在地往旁边飘了飘,高肃的目光又紧紧地追了过来。 他他、他、他不会真的能看到自己吧。 云瑶有些犯愁,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些换班的汉军,趁着他们没有注意到这里,便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显出身形来,轻轻地唤了他一声:“长恭。” 高肃猛然怔住了。 他抬手按住那张面具,一点点地,慢慢地摘了下来。 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青芒,从他的手里滑落,扑地一声掉到草丛里。 他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地逡巡着,长长地叹息一声道:“阿瑶……” 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她的模样了,总该有二十多年了罢。自从他先一步离开那个世界,转世到西汉长安城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他以为是他们相隔太远的缘故,于是他从长安城找到雁门郡,到上谷郡,到云中郡,仔仔细细地找,但始终都没有找到她。 后来他又以为,那是因为她转世到了偏僻的地方,便投身于军中,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偏僻的山村、原野、荒崖……乃至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他都仔仔细细地找寻过了,但同样找不到她。 要不是阿瑶曾信誓旦旦地说过,他们会一同转世,他怕是要到忘川里去找她了。 “阿瑶。”高肃喃喃地唤道,伸手想要抓住她。但他抓了个空。 忽然间他想起来,阿瑶曾经说过,自己可以灵魂出窍。 因此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并非她的本体,而是她的魂。 高肃目光一点点变得温和,沉沉地笑出声来:“阿瑶。” 他上前两步,虚虚地握住她的肩膀。虽然仍旧碰不到她,但心里慢慢地安宁了。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又瞅了一眼那些换班的汉军,遂飘到高肃手心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蹭蹭他的食指,温温糯糯地说道:“我知道你们行踪需要保密,所以是一个人过来的。” 小小的云瑶飘在他的手心里,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表情严肃。 高肃再一次笑出了声,数日来的疲惫和烦恼都一扫而空。他侧过身,用后背挡住了守夜汉军们的视线,又低低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是代郡,西汉最为危险的地方之一。 云瑶在他手心里飘了飘,目光也有些飘忽:“那是因为……” “阿瑶。”高肃神情变得沉重起来,“这里是战场。” 云瑶抱着他的一根食指——虽然高肃感觉不到——用力地摇了两摇,“我知道呀,所以我才偷偷溜过来的。”她一本正经道,“正因为这里是战场,所以我才用魂体飘过来的。我……我想你了。”她说到后来,蔫蔫地垂着头,小小的足尖在他手心里一下一下地绕。 高肃一怔,随即无奈地摇摇头,又低低地笑了两声。 他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用另一只手兜头罩住她,先前那种温和且无奈的神情消逝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种坚毅和肃穆。他听到周围有动静,也听到在河沟的另一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一位守夜的军士来到高肃身边,低声禀报了两句话。 高肃亦压低了声音问道:“是公孙将军回来了,还是有匈奴人夜袭?” 云瑶乖乖蜷缩在高肃手心里,四周围一片黑暗,只能听见一些模糊不清的谈话声。 “是公孙将军回来了……受伤……折损七千……” “遇敌袭……将军不敌……力战……” “长安城……遣……” 云瑶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便慢慢地隐去身形,顺着高肃的指缝飘出来,在他的耳旁轻声说道:“我回去了。我等你回来。”她又飘到高肃身前,见他微微点头,目光隐含鼓励之意。 高肃面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威严与肃穆,如巍然的高山一般。 云瑶呆了一呆,忽然想起高肃在兰陵郡时,虽然过得平静且安宁,但是在偶尔一些时候,却会露出一种落寞的表情来。但那时她还不知道,高肃的那种落寞来自于哪里。但现在她知道了。 他是天生的战将,天生为沙场而生的战将,一颗永不坠落的将星。 唯有在战场上,兰陵王才会真正地活过来,变得璀璨夺目,光芒万丈。 云瑶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想起那些在兰陵王枪尖下颤抖的突厥人,莞尔一笑。 她没有打扰高肃和其他人的谈话,而是一点点地慢慢地飘了出去。那片林子依然静谧,潺潺溪水在小河沟里哗哗地流淌,淡淡的月光透过树梢,照出了一地的斑驳树影。 月光直直穿透了她的身体,连一点影子都没有留下来。 云瑶飘出那片小树林,又飘过一片荒芜的麦田,林林总总地绕了两个弯后,最终飘回了自己留宿的地方。天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像是天就要亮了。她揉揉眼睛,翻出三枚铜钱来,一连卜了三卦。 第一卦,吉。 第二卦,吉。 第三卦,吉。 三卦皆吉,证明高肃此战没有风险,她可以安然地睡过去了。 云瑶隐隐松了口气,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间有人在说话。 虽然他们将声音压得极低,但云瑶还是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百余里外有匈奴人,速速送翁主回王都”…… 联系到昨天夜里听到的动静,云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肯定是这一支汉军在代郡里遇到了匈奴人,而且还折损了不少将士。高肃所处的位置,应该是侧翼或者后翼,因此昨天夜里,他才会对那些守夜的汉军说,“将军便将我等远远撇开在身后三百余里,现在谁都找不到将军和中军的踪迹”。 外面的谈话声忽然大了起来,像是要刻意将她吵醒一般。 云瑶知道自己不能再装睡下去了,便揉揉眼睛起身,到外面去问那些侍卫,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侍卫们称北面有匈奴人,翁主需得即刻动身回王都。云瑶遂点点头,道:“那便动身罢。” 她已经知道了高肃在哪里,日后想要找到他,也应该很是方便。 于是侍卫们立刻弃掉辎重,带着云瑶快马回到王都去。 云瑶她……其实是会骑马的。 她的一身马术都是兰陵王亲手调/教,毫不逊色于那些出身军营的侍卫。 故而代王女策马回王都的一幕,实实在在地,惊住了很多人。 云瑶回到王都时已是两日后,百里外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军报从百里外送往长安,代国王都里也陆陆续续地接到了一些消息。云瑶便从代王口里,陆陆续续地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损七千余;稗将军率余众,轻骑掩袭,阻匈奴于代。 ☆、第29章 [西汉·9重逢] 云瑶到了代国王都之后,便将那册竹简,还有刘彻叮嘱的那些话,都说给了代王听。 代王细细地看过那册竹简,又将那句“宁可别做什么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两回,认定这是刘彻在告诫自己,便将国丞相和代王子都叫了过来,与他们商议对策。 国丞相道:“前些日子郡国守军来报,言称北境有汉军,而且还是陛下派过来的,在北境与匈奴人血战了两三回,折损七千余众。莫非便是竹简上所言的‘出兵代郡’不成?” 代王点点头,道:“想来定是如此了。” 那册竹简上说,朝中粮草匮乏,因此需要在诸侯国筹措一部分,望诸侯王和国丞相予以方便。但刘彻自己又说,希望代王不要妄动,“最好别做什么事情”,这这,这这这…… ——那他到底是该筹粮啊,还是不该筹粮啊。 代王苦恼地想了半日,便将这个难题丢给国丞相和代王子了。 国丞相和代王子商议片刻,便对代王说道:“大王无需苦恼,此事并非没有转圜余地。大王且尊奉陛下口谕,留在王都里;至于筹措粮草之事,便交由臣与代王子一并去办罢。” 代王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用你们二人的名义去办?” 国丞相道:“正是如此。” 因而事情便完美地解决了。 随后云瑶便跟随宫女,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不过三两日的时间后,她便将代国王宫里里外外地都给摸透了。代王总共只有一子一女,连姬妾都只有小猫三两只,偌大的王宫里空荡荡冷清清的,代王子一走,整座王宫就空了一小半,每天除了啾啾鸟鸣声之外,连半点声息都不闻。 身为代王女,云瑶在代国里,基本是可以横着走的。 而且因为她喜静,眼下这种情形,倒也是恰恰适合。 她拣了个干净无人的地方,抱着两册从代王宫里顺出来的竹简,坐在树底下慢慢地翻看。代国封地小,代王也无甚野心,因此代王宫里的这些竹简简报,都是随意她翻看的。 初初她有些不习惯,但后来连代王都会主动丢给她两卷简报,她便释然了。 竹简在她手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一排排小篆快速地浏览过去。 那上面说,稗将军高肃以余部三千人,阻匈奴于代郡之外,后又辗转云中、上谷,轻骑掩袭,退匈奴三百余里,令得匈奴元气大伤,损一万骑长、二千骑长,可谓惨重已极。 这样的战绩,真真可以称得上是漂亮。 云瑶望着竹简上的高肃二字,指尖反反复复地摩挲着,眼里不知不觉地多了些温柔之意。 她知道高肃是七百年后的齐人,一生骁勇善战,那些匈奴人碰到他,肯定只有被打得嗷嗷叫的份儿。虽然现在高肃名义上是稗将军,但自从上回“阻匈奴于代”之后,真正的主将、骑将军公孙敖,便对高肃言听计从。因此现在代郡军中真正的主心骨,不是公孙敖,而是高肃。 她又细细摩挲片刻,将那册竹简轻轻搁到身旁,拾起另一册竹简,粗略浏览。 另一册竹简上说,两个月前长安城出击匈奴,并非仅有代郡一路,而是总共派出了四路大军。现如今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郡,直捣龙城,斩敌……等等,卫青?! 那位未来的大司马大将军,直捣匈奴的祭天圣地龙城,出定襄,定河西、朔方,擒获匈奴右贤王,斩敌万余众,将匈奴人逐出漠北,令大漠以南再无战乱的,长平烈侯卫青? 天,天啦。 她呆愣愣地望着竹简上的卫青二字,脑海里一片空白。她知道刘彻这回出击匈奴,必定不止派出了一路大军,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出击匈奴的四路大军里,出现了卫青的名字。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元光五年?元光六年? 云瑶呆呆地看着那册竹简,神情一阵恍惚。她自然记不得卫青哪年哪月都去了哪儿,但假如卫青出现在了战场上,那便意味着武帝一朝的骄人战绩,自此开启。 如果高肃他……他在战场上碰到卫青,那他、他们…… 云瑶抱着那册竹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幽幽叹气,像是魔怔了一般。 “翁、翁主。” 旁边一位宫女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唤她:“翁主,大王传翁主到宫里去一趟。” 云瑶定了定神,将竹简收拢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道:“走罢。” 她跟着那位宫女七拐八折,不多时便来到了代王宫里。眼下已是正午时分,按照往常来说,应该是代王处理政务的时间。但她走到宫里才发现,宫里乱糟糟地堆着一堆竹简,几乎将半张坐榻都给淹没了。代王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堆竹简里,唉声叹气,整个人都变得颓然。 他见到云瑶进来,便在竹简堆里翻了翻,拣出一卷来递到云瑶面前,道:“你看看这个。” 竹简上写到,刘彻要将那位胶西王翁主送来代国。 那天在平阳公主的宴席上,胶西王翁主出言不逊,刘彻一怒之下削了胶西王的封地。胶西王勃然大怒,遣使者来到长安,狠狠责骂了那位翁主一顿。那位翁主感到委屈,便又跑到王太后面前,哭哭啼啼地想要评理。但不巧王太后卧病在床,被那位翁主一通哭闹,一股气堵在胸口,足足昏厥了半个月才醒来。刘彻因而震怒,立刻派人将那位翁主送往代国,还扬言道,大汉与匈奴何时停战,胶西王翁主便何时回国。要是永不停战,那她就一辈子留在代国,一辈子找匈奴人评理罢。 云瑶看完了那封竹简,又看着代王,等候他发话。 代王用力一推竹简,在哗啦啦的竹简倒地声里站起来,道:“既然陛下有旨意,那代国便接旨罢。不过阿榣啊……”他瞥了眼自己的女儿,又一脸慈爱地笑道,“陛下让父王‘什么事情都别做’,那父王便只能在王都里呆着了。现在你哥哥和国丞相都在外筹粮,这迎接胶西王翁主之事,阿榣你瞧,便只能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云瑶怔了片刻,垂首道:“……是。” ——现在你哥哥和国丞相都在外筹粮,这迎接胶西王翁主之事,便落在你身上了。 ——这是指,假如她哥哥还在代国王都里,她便要一直留守……的意思么? 第二日早晨,代王便遣了车马护卫,护送送云瑶出城。 在临行前,云瑶特特替自己和代王各卜了一卦。 她自己的那一卦,吉中有凶,险之又险,幸甚。 而代王的那一卦,凶中有吉,高山仰止,危危。 她自己的那一卦倒是很好解释,吉中有凶,幸甚,那必定是有惊无险,但代王的那一卦……“凶中有吉,危危”?代王他就留在王都里哪儿都不去,怎么会“危危”? 为了谨慎起见,云瑶在临走之前,又仔细叮嘱了代王一番,让他哪儿都别去,夜里关好门窗。 代王一脸愁苦的表情道:“父王都一把老骨头了,阿榣你还不放心么?陛下不放心你父王也就罢了,怎么连你都……唉唉,父王听你的还不成么,定会安全无虞地等你回来,哪里都不会去的。” 云瑶在代王惜别的目光里离开了。她这一行很是顺利,先是翻过了两处小山坳,又在平原上行驶了两日,最后来到代国的南境,顺利地见到了那位胶西王翁主。 胶西王翁主一面走下马车,一面抱怨道:“你说你们代国这儿,风干物燥,十室九空,连我们胶西国的一根儿手指头都比不上,偏偏我还要来你们这儿受罪。照我说来,像这片鸟不拉屎的地儿,匈奴人又连年劫掠,你们还死乞白赖地赖在这里做什么呢?索性全都割让给匈奴人算了……” 一道箭簇如流光般疾射而来,扑的一声,钉在了胶西王翁主的马车上。胶西王翁主愣住了,下一刻便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声音凄厉且嘶哑,像是碰到了什么虫蚁蛇蝎一般。 刹那间,变故陡生。 云瑶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拦腰抱到马上,耳旁有人沉沉地喝道:“是流寇!快带两位翁主离开,别走大道,从旁折出上谷郡,再折回代郡……回禀代王……” 她从黑暗中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营帐里。 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唯有那位胶西王翁主和自己一样,躺在营帐里生死不知。她隐约记得自己遭遇了流寇,然后被侍卫们带着冲出重围,接着便不知道被送往哪里去了。 看眼下的情形,这里像是一处军帐?但不知道是哪里的军帐? 她动了动手指头,艰难地坐起来,想要到外面去看看。忽然帐帘一掀,有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外间进来,见到她醒过来了,便笑道:“翁主醒了?过来饮些水罢。”言罢便给她倒了一碗水。 她就着小姑娘的手,慢慢喝干净了一碗温水,又慢慢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小姑娘笑道:“这里是汉军的营帐,我是被汉军从死人堆里拣回来的。翁主且歇息片刻罢,等卫将军和公孙将军回来,定会遣人将翁主送回王都的。翁主莫要心焦。” 她心里咯噔一声,试探道:“卫青将军和……公孙将军?” “和公孙敖将军。”小姑娘接口道,“说起来都怪代王,让国丞相与代王子送粮草过来,但不知怎么的,却偏偏绕过代郡,送到了上谷郡,生生暴/露了卫将军的位置。卫将军没奈何,便只能与代郡的公孙敖将军合营,才堪堪躲去了两次匈奴夜袭。” 小姑娘说到后来,忽然想起眼前这位是代王翁主,禁不住讪讪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摆摆手,安抚道:“无妨。” 原来如此。 吉中有凶,幸甚,是指她遇到流寇,但是有惊无险。 凶中有吉,危危,是指她爹的那批粮草,暴/露了卫青所在。 她那位传言中频频拖后腿的代王爹,好像无意之中,又拖卫青后腿了。 忽然那位小姑娘一指帐外,道:“卫将军与公孙将军回来了。” 她转头望去,看见外面有三四个将军一同走了过来,俱是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最前面那位将军走到营帐三四步远的地方,便停住了,问道:“翁主可醒过来了?” 小姑娘刚要答话,她便已接口道:“承蒙将军相救。”而后扶着小姑娘的肩膀起身,慢慢走到了营帐外面。她甫一抬头,便愣住了。 最前面那位青年将军,仪容整肃,面容稍有些稚嫩,大约便是卫青了;旁边那位将军年纪稍长一些,神情隐隐有些颓然,她猜测他是公孙敖;而后面那位……后面那位…… 后面那位将军抬起手,按住那张青铜面具,缓缓地摘了下来。 ☆、第.30章 .0 “……阿瑶。” 那位将军喃喃地唤了一声,声音像是飘散在风里,杳然无踪了。 最前面那位将军微微侧过头,目光有些惊讶,但却并未开口言说;侧边那位年纪稍长的将军神色一凛,转过头去看着自己的稗将军,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位代王翁主,与你是旧识?” 那位将军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位故人。 她在他那种温然且带着几分无奈的目光里败下阵来,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轻声道:“我与高肃将军确实是旧识,不过已多年不曾相见了。想不到今日竟在此重逢。”言辞之间颇为熟稔。 那位年纪稍长的将军恍然大悟,又转过头看了自己的稗将军一眼,啧啧称奇。 最前面那位将军清清咳嗽一声,道:“既然翁主与高肃将军是旧识,那接下来的话,高肃,你与翁主一一言说了罢。”随后他朝侧边那位将军望了一眼,道,“还请公孙将军与青回避片刻。”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确认了那两人的身份。 最前面的那位将军,是卫青。 侧边的那位将军,是公孙敖。 公孙敖听到卫青之言,忍不住连连点头道:“很是。”他转过身,拍拍高肃的肩膀,又低声在高肃耳旁说了两句话,隐约是“翁主……代郡……”,然后随着卫青一起离开了,将地方留给了他们两个。 高肃上前两步,攥紧她的手,低声道:“你随我来。” 她跟着高肃穿过层层叠叠的营帐,七转八折的也不知到了哪里。云瑶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营帐,一座连着一座,像是永远没有尽头。营帐与营帐之间插/着木刺,还有汉军在来来回回地巡逻。 高肃将她带到了一处低矮的营帐里,里面整整齐齐地铺着毡子,火盆里还燃着未熄的炭火。 “这里是……”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高肃答道。他仔仔细细地扎好了帐子,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了,也不会有什么人会贸然闯进来,才走到她的身后,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阿瑶……” 他反反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且略带着点儿沙哑,像是要将她的名字含在舌尖里化了。她靠在高肃的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胸膛,一下下地传到她的鼓膜上,沉沉的。 高肃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将她的指尖攥在手心里反复揉搓着,声音有些沙哑:“我原以为要等到战事结束之后,才能到代国去找你。那时我见到你,便猜到你是代国的人,但没有想到你会是代国翁主。阿瑶……”他低下头,凝视着她的眼睛,眼里有着深深的欣喜。 起初在见到她的影子时,他还能偶尔告诫自己,要谨慎以待之。 但在真正触碰到她的那一刹那,所有的谨慎和理性都轰然倒塌。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是真实的,不是那些朦胧且飘渺的梦境,也不是月夜里淡而虚无的影子,是真正的,温温软软的一个人。 什么谨慎以自持,什么安然以待之,全部都见鬼去罢。 唯有他的阿瑶,才是真的。 “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他喃喃说道,将她被揉搓得通红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指背上,酥酥的,有些麻。 这一世,他足足等了她二十多年。 思念早已入了骨髓,等待得近乎绝望。 高肃闭上眼睛,拇指缓缓抚过她的面颊,低低唤道:“阿瑶。” 他埋首在她的长发间,试图藉由她冰凉的发丝,来平复自己的激荡的心绪。但他做不到,只要想到她在自己怀里,乖乖巧巧,温温软软的,那些芜杂的念头便不可抑制地疯长。 整整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思念已近疯狂。 云瑶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有些不安地唤道:“长恭?” 刚刚她,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异样。 高肃以指轻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莫担心,我有分寸。” 这里虽然是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但外面来来往往的都是汉军,稍有什么动静,便会被外面那些人察觉。因此他便只能压低了声音唤她,浅浅吻着她的长发,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她轻轻嗯了一声,将面颊贴在他冰凉的铠甲上,又问道:“你一个人住么?” ——你一个人住么? 高肃呼吸猛然一滞,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心绪,再一次变得杂乱不堪。 他强行将那些绮念全部都压下去,但他越是压抑,那些念头就变得越是疯狂。他粗粗地喘着气,感到喉咙有些干涩,像是沙漠里行走了三日三夜的旅人,渴望一点细微的冰凉。 而那一点细微的冰凉,他知道,唯有她才能带给他。 但他不能这样做,不能…… 云瑶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高肃的回答,便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刚好可以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还有微微隆起的喉结。一颗晶莹的汗珠顺着他的颈侧,慢慢地滑落到铠甲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她轻轻唤了一声长恭,又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喉结:“说话呀。” 高肃猛然攥住她的手,一点点地扣在自己手心里,声音微有些喑哑:“莫要胡闹。” 她眨眨眼,允道:“好罢,我不胡闹,这回你与卫将军合营,是一个人住的么?” 高肃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稍稍松开了一些,又定了定神,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她轻轻“呀”了一声,捶捶他的肩膀,问道:“你做什么,哎哎,咦?” 高肃两步走到那片毡子上,将她放了下来。 营帐里一片昏暗,唯有火盆里还余下一点微弱的火光。 高肃走到火盆前,拨了拨炭火,片刻后便蓬的一声,窜起了一束明亮的火焰。他缓了缓心神,才续道:“我确是一个人住的。当日在那片林子里,你初见到我的时候,因为条件简陋,便只能与二十七八个人同宿一营。现在与卫青将军合营,又是在上谷郡,便稍稍宽裕了一些。” 说到卫将军三个字时,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笑问道:“阿瑶是故意的么?将我送到这里来?” ——把他带到七百年前的西汉,是故意的么? 云瑶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当日师父教给我这个法子,只说可以转世重生,但却并未告诉我,将会转世到哪里去。因此来到这里,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当初她师父信奉填鸭式教学,将许多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塞到她的脑子里,等她出师后便翩然远去。要不是她知道师父一贯靠谱,还真是不敢用这个法子。 高肃闻言,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又拨弄了两下火盆,直到火光变得更加明亮一些了,才来到云瑶身边,与她并肩坐下,言道:“当初我来到西汉长安城,确实惊讶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我看着史书里记载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在眼前发生,还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年前武帝派兵征伐匈奴,我便索性跟着过来了。” 云瑶支着颐,看着高肃,静静地听他说话。 “当初我跟随公孙敖出代郡,便是存了阻止他败落的心思。但我未曾想到,他会撇开左右后翼,轻骑突袭匈奴。等我再次见到公孙敖时,他已然败落了,如史记里记载的一样。那时我便在想,自己是否太过刚愎自用,那些既定的史实,是否不可更改。” 云瑶轻声道:“那你后来——” 高肃缓缓地抚着她的长发,又续道:“后来我率率三千余部,连克匈奴二十余营,反败为胜,又擒其万骑长、千骑长,才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些事情并非不可改变。”他侧过头来,望着她,笑问道:“阿瑶以为,那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么?” 云瑶静静地望着他,一字字道:“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 高肃仔仔细细地咂摸着这四个字,像是悟到了什么,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 云瑶笑笑,身子一歪靠在高肃怀里——这是她前世做过无数遍的——将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高肃的手很温暖,带着些薄薄的茧子,覆在自己面上时,便会感觉到安然。 就像是,有他在身旁时,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一样。 她闭着眼睛枕在高肃怀里,听着他低声说道:“你醒过来之前,卫青将军曾与我、还有公孙将军商议过,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你二人送到代国王都去。时间耽搁得越久,上谷、代郡两路大军便越容易暴/露在匈奴人的视线里。刚刚卫青将军让我对你言说的话,便是劝你早日回王都。” 高肃说到这里,又低低地笑道:“但那时我没有想到,卫青将军所指的代国翁主,竟会是阿瑶你。” 她轻轻嗳了一声,问道:“我与胶西王翁主,会拖累你们?” 高肃沉沉地嗯了一声,解释道:“你们二人在军中,卫将军便需得时时看顾,难免会顾此失彼。前些日子你二人所居住的营帐,便是卫青将军的中军帐。”因此周围才会层层叠叠的都是营帐,一眼都望不到边。 云瑶睁开眼睛,讶然道:“但卫将军完全不必时时看顾我们,我自己会照顾自己。”而且她身边还跟着代国带来的护卫们,就算无人看顾,她们也可以安全无虞地回代国去。 高肃顿了一下,无奈道:“阿瑶,你二人是翁主。” 因为她们两人是翁主,所以不管主将是谁,是卫青,或是公孙敖,又甚至是高肃自己,都要时时事事顾及她们的安危。要是翁主在他们手里出了事,那罪过也是极大的。 云瑶思量至此,便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会早些离去的。”还会把胶西王翁主也带回去。 高肃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间响起了低低的咳嗽声,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咳嗽声过后,又有个稍嫌苍老的声音问道:“稗将军可在?老朽来给您送药了。” 云瑶耳朵一下子支楞了起来:送药?! 高肃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起身来到营帐边上,将那些系好的细绳再逐根地解开。现在她能看清楚了,帐子外面站着一个佝偻的人影,手里端着一个药碗,像是真来给高肃送药的。 高肃将那些细绳解开,便掀开了帐子出去,与外间那人低声交谈起来。 他们的声音被压得极低,像是刻意不让旁人听到。 又过了片刻之后,高肃回转到营帐里,手里还端着一个小药碗。药碗里果然有一些黑漆漆的药,浓郁的药香霎时间充斥了整个营帐,夹杂着些许辛辣刺鼻的味道,像是掺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材。 高肃见到她担忧的目光,便笑了笑,道:“我无事,你莫要担忧。”刚刚那人是借着送药,过来告诉他一些情/报的。前些日子他和公孙将军在匈奴营里放了些细作,现在消息已经传到了。 ——匈奴人的大单于,还有大单于的几个心腹使臣,都已经到这里来了。 ——而且匈奴人还议定,要在三日后突袭上谷郡,将卫青引出去,然后一举击杀之。原因是卫青前日直捣龙城,击杀匈奴人近千众的举动,大大激怒了匈奴大单于。 但这些事情,他是不能说给阿瑶听的。即便阿瑶是他最最疼惜心爱之人,他也不能告诉她。 云瑶静静地望了高肃片刻,将手背到身后,从袖子里抖落三枚铜钱来。 第一卦:高肃三日内吉凶如何? 卦辞曰:上吉。 第二卦:他会同我坦白么? 卦辞曰:不可。 第三卦:汉军三日内吉凶如何? 卦辞曰:大凶。 大凶! 云瑶瞳孔微微一缩,又定了定神,再背过手卜了三卦。 第四卦;何谓大凶? 卦辞曰:犯小人。 第五卦:卫青三日内吉凶如何?公孙敖三日内吉凶如何? 卦辞曰:中吉。中吉。 第六卦:高肃一月内吉凶如何? 卦辞曰:中吉平稳,虽有小凶,亦无险矣。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儿? 莫非匈奴人将要大军压境?但是也说不过去啊。假如匈奴人将要大军压境,那么高肃、卫青、公孙敖三人的卦象,应该都和汉军一样,同属“凶”或是“吉”。他们三人都是领兵的大将军,没理由汉军的卦象为大凶,但他们的卦象却都是中吉。断断没有这个道理。 云瑶卜卦的动作极为隐蔽,高肃的心思又大半都在匈奴单于身上,因此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 她定了定神,将那三枚铜钱慢慢收回到衣袖里去,轻声问高肃道:“你受伤了么?” 刚刚那人到这里来找高肃,用的是“送药”的借口。 可,可高肃他现在好端端的,哪里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高肃听见云瑶这样问,便又来到她身旁坐下,将药碗搁到她的手里,笑道:“前些日子,肩膀上确实有了两道箭创。你要看一看么?”他说到此处,长指按在了铠甲的领口处,似是要解开。 她脸色微微一红,别过头去,讷讷道:“你、你不用将营帐系住么。” 高肃闻言,低低笑道:“阿瑶,我是男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三两下解开了外面的铠甲,又解开雪白的中衣,露出里面的内甲来。他毫不犹豫地又解下了内甲,背过身去,低低说道:“阿瑶,替我上药罢。” 这样的举动,便是代表着对她的极大信任了。 她端着小药碗,轻轻说道:“好、好啊。” 高肃肩膀上缠着两道细棉布,隐隐渗出了些乌黑的药渍。刚刚他穿着铠甲,还不曾感觉到什么,但现在铠甲一除,她便能隐隐约约地嗅到一丝药味,清淡辛香,与药碗里的药香气一模一样。 她定了定神,将药碗搁在一旁,伸手去解开那两道细棉布。 那两道细棉布缠得很紧,像是为了止血。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道死结稍稍解开了一些。她赌气地用牙齿去咬,便又听到了高肃沉沉的低笑声:“阿瑶,莫要胡闹。” 一颗晶莹的汗珠慢慢地渗了出来,沿着他线条优美的脊背,慢慢地滑落下去。 她拿那道死结没有办法,手从身后绕过他的腰,伸到他的跟前去:“有匕首么?” 高肃沉沉地嗯了一声,从腰封里取出一把短匕,交到她的手心里。 她定了定神,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割着那道死结。锋利的刀锋贴着他的肌理,稍不留神便会划破。但高肃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贴着肌肤的并非是锋利的锋刃。 ——他信任她,全无保留地信任。 云瑶闭了闭眼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割开了那道死结,又将匕首还了回去。高肃接回匕首,却并不放回到腰封里,而是随意地搁在身旁,道:“继续罢。” 她轻轻嗯了一声,三两下拆解开那两道细棉布,露出里面的创口来。 那是两处并在一起的细小创口,极深,像是同时中了双箭。 也不知道那个累他受罪的混蛋是谁……她用干净的细棉布给他擦干净创面,又用指尖挑起一点冰凉的膏药,细细地涂抹在创口边沿上。那两道箭伤其实已经结痂了,微微渗出一些淡黄/色的液/体,触摸上去时感觉有些硌手。云瑶小心翼翼地沿着伤口涂抹,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又一颗晶莹的汗珠在他的背上渗了出来,沿着他的脊背滑落到腰里,消失不见了。 她上完了药,又起身去找了两条细棉布,想要替他缠住伤口。忽然间,她看见帐子里隔着酒囊,便取出一个瓷碗来,倒出一些酒,在火盆上烧烫了,把细棉布放在酒里滚了滚,等放温之后,才仔仔细细地替他缠住创口,最后打了一个死结。 她隐隐松了口气,笑道:“好了,你将衣服穿上罢。” 高肃嗯了一声,长臂一伸,将内甲和中衣都拣了过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高肃身上面上全都是汗,起身时被火光一照,结实匀称的肌理上泛着些朦胧的水光。 她别过头去,有些讷讷的,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高肃稳了稳心神,三两下穿好内甲、中衣,又将外面的铠甲束好,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刚刚她替他上药时的样子,真真是,一种折磨。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预计公孙敖和卫青都知道消息了,便又俯身在云瑶身前,看着她的眼睛,温言道:“我有些紧要的事情要处理。你——我送你回中军帐罢。” 这里是他独个儿住的地方,周围都是如狼似虎的汉军,阿瑶留在这里实在不妥。还是将她送回中军帐里,周围有军医,也有一位胶西王翁主陪着她,他心里才会稍稍安稳一些。 至于胶西王翁主本人的脾性,高肃他是不知道的。要是他知道,也不会放心让云瑶回去。 云瑶知道高肃要去处理刚刚那件“送药”的事情,便说了声好,起身随他走到外头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汉军,而且都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高肃。 高肃不为所动,攥紧她的手,低低说道:“跟紧我。” 他再次带着她穿过层层叠叠的军营,来到了中军帐里。那位胶西王翁主已经醒了,正在帐子里胡乱地发脾气,将东西丢得到处都是,那位刚刚见到的小姑娘站在帐子门口,朝那位翁主直翻白眼。 高肃将她交到那位小姑娘手里,便匆匆地离去了。 那位小姑娘是汉军从死人堆里带回来的遗孤,大约是边郡某位人家家里的女儿,但已经没有人记得清了。起初她是留在上谷郡驻军那里的,但因为将军顺手救了两个翁主回来,便暂且让她过来照顾。 小姑娘见到云瑶,扁了扁嘴,委屈道:“你们两个都是翁主,怎么性子差得那样大?” 云瑶安抚地拍拍她,又掀了帐子进去。还未进到帐中,便听见那位翁主抱怨道: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光秃秃、乱糟糟的,连沐浴的热水都不曾备齐。刘榣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我丢在这里不管我跟你急!陛下让我到代国来住一段时日,说的是让我住王都,可不是让我到这里来吃灰的。你不将我带到王都里也就罢了,居然还让把我带到这里,你……你……刘榣!” 胶西王翁主见到云瑶进来,腾地站起身来,气鼓鼓地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云瑶缓了口气,强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我初时碰到了流寇,被护卫们匆匆带到上谷郡来,又碰到了汉军,才承蒙得救。这里是汉军的营帐,你大可安心住着。” “营帐!”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居然会让本翁主住营帐!这里是哪一路汉军的营帐?上谷郡,上谷郡是卫青的部下对不对?这里是卫青的营帐?卫青呢?让他过来见我,我倒要问问他,为什么敢怠慢一位翁主!” 云瑶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隐隐带了几分愠怒之色道:“卫将军军务繁忙,哪里能顾及得到你我。况且卫将军连自己的住处都让出来了,这里是中军帐,周围守着的都是汉军,比代国王都都要安全无虞,哪里称得上‘怠慢’二字。翁主还是安静一些罢,等过些时日,我们便回代国。” 就算她再舍不得高肃,也没法儿再让胶西王翁主留在这里了。 胶西王翁主火冒三丈:“刘榣!!!”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云瑶面前,冷笑道:“你诓骗我呢。他军务再繁忙,有我这位翁主重要么!我是翁主!翁主!他一个小小的车骑将军,居然敢把我撇在这里,谁给他的胆子?!他……” 云瑶按住她的手,耐着性子道:“这里是军营。” 莫说她一个胶西王翁主,就算是平阳公主亲临,卫青也不会时时顾着她。 旁边那位小姑娘也火了,冰凉凉地说道:“葊翁主,你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便要见榣翁主;现在榣翁主来了,你又要见卫将军;等卫将军来了,葊翁主还要见谁?” 胶西王翁主火大,劈头就是一句:“本翁主想见谁就见谁,你管得着么你。” 那位小姑娘一噎:“你……”但她终究不敢跟这位胶西王翁主呛声。她是几位将军带过来照顾两位翁主的,要是激怒了这位胶西王翁主,胶西王翁主把帐算到将军们头上,那就坏事了。 胶西王翁主冷冷笑道:“我谅你也不敢。” 她又上前两步,声音隐隐变得有些尖锐:“卫青要是不在,这里总该有个主事儿的罢?副将、稗将、校尉、军曹,但凡是活人都给本翁主叫过来,本翁主要看看……你是卫青?” 云瑶回身望去,看见一位青年将军朝这边走了过来,正是刚刚见过的卫青。卫青身边跟着两个军士,正低低地跟他禀报着什么,还时不时朝这边瞟上两眼,眼里有些异色。 云瑶侧过身去,稽首为礼:“卫将军。” 卫青亦还了半礼,才朝胶西王翁主那边望去。 胶西王翁主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原来你就是车骑将军卫青。好罢,既然卫青来了,那本翁主就直说了罢。本翁主在这里住得很不高兴,现在,立刻,你们派人将我送到代国王都去。要是中途出了半点儿差错,本翁主唯你们是问,听见没有?” 她凉凉地一眼扫过去,也不知是在看卫青,还是在看卫青身边的那两位军士。 卫青神情一僵,但他却未曾多说什么,又横臂拦住了身旁暴怒的军士,颔首道:“理当如此。” 胶西王翁主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她指指自己身后的营帐,又道,“还有这些,这些,都是什么鬼玩意儿。我可是翁主,翁主,怎么能住这样破破烂烂的地方呢?就算没有行宫驿馆,好歹也该搭出个新的来罢。卫青你是主将,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卫青神情又是一僵,眼底隐隐有了些愠怒之色。 胶西王翁主犹未察觉,依然喋喋不休道:“还有卫青我跟你说,你最好……” 云瑶上前一步,捂住她的口鼻,用力将她往回拖。 再让胶西王翁主这样折腾下去,这座汉营就要变天了。 “唔、唔、唔唔……刘榣你放开我……唔……刘榣我迟早要同你算帐……唔、唔唔……”胶西王翁主一路唔唔地挣扎着,一路被云瑶按住口鼻,与那位小姑娘一起拖到了营帐里。 等云瑶一松手,胶西王翁主便尖声叫道:“刘榣!!!” 云瑶揉揉耳朵,道:“你用不着那样大声,我听得见。” 胶西王翁主恨恨地说道:“刘榣你等着罢,这一笔一笔的帐,我迟早要跟你算清楚。你居然敢让我住在这种鬼地方,居然敢让我遇到流寇,居然敢让我……” “遭遇流寇,并非是榣翁主的错。”小姑娘插口道。她对云瑶颇有好感,此时听见胶西王翁主口不择言,便替云瑶说了句话。 胶西王翁主瞪了她一眼:“我让你说话了么?!” 小姑娘一噎,继而想到这位胶西王翁主一贯如此,便又默默地忍了下去。 胶西王翁主继而又冷笑道:“好哇好哇,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联起手来针对我。你们,你。”她指指云瑶,又指指那位小姑娘,一个一个地指过去,冷笑道,“不愧是代国那种鬼地方里养出来的,一个个都针对我。我就说嘛,像代国这种鸟不拉屎鸡不下蛋十室九空田里长野草的鬼地方,就该割让给匈奴,让你们祸害匈奴人去,省得跑过来祸害我,哼。” 她揉揉自己的胳膊,继续抱怨道:“打打打,打个什么劲儿呀打,打得连胶西国都不得安宁,我父王都来信骂我了。我长那么大,父王还从未骂过我呢,你们……都是你们这些人……” 嗤啦—— 长剑划破营帐的布帷,剑锋泛着微微的寒芒,像是下一刻便会划破她的咽喉。 胶西王翁主吓了一跳,抬眼望去,看见卫青一脸怒容地站在帐外,旁边还有三两个暴跳如雷的军士,忍不住出言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么?代国那种鬼地方留着还有什么用处?还不如全都送给了匈奴人呢。还有卫将军你,生性暴虐,手里染的血不知凡几……” “葊翁主!”帐外军士暴怒道,“要是卫将军生性暴虐,你焉能活过今日?汉军中皆知卫将军宽仁怀柔——” “宽仁怀柔?”胶西王翁主一指卫青,眼里隐隐有些恐惧之意:“他哪里称得上是宽仁怀柔。他非但杀了那样多的匈奴人,还带人直捣龙城,那里是匈奴人祀神祭天的圣城啊,难道就不怕遭到天神谴责么。卫青你,你从来就不害怕么!” 卫青握着冰凉的长剑,一字字道:“凡有天谴之事,青不惧一死。” ——凡有天谴之事,青不惧一死。 周围一霎间静了下来,淡淡的夕阳余辉透过布帷的破口,照在了营帐里。那些暴躁的军士们一个个都安静下来,呆滞住了,连自己刚刚要做什么都不记得。天边大片大片的云霞翻卷着,一缕一缕地撕扯开来,在夕阳的余晖里,残红如血。 一片静寂无言,唯有卫青低低的声音回荡在营里: “青身为车骑将军,自当负有守土之责。凡雁门、代、云中、上谷四郡,皆因地处大漠以南,匈奴连年南下侵扰,青自当奋力而击之,阻匈奴于汉境之外。若匈奴人的天神因此震怒,降罪于青,青自当一力承担之,不惧折寿,亦不惧一死。 陛下出兵匈奴,正是要保大汉北境安宁,因此‘割代郡与匈奴’之言,还请翁主莫要再提。” 卫青言罢,便还剑入鞘,转身离去了。 周围的军士们三三两两地回过神来,瞪着那位胶西王翁主,找了两根绳子过来,扬言要将她缚了杀掉。胶西王翁主惊恐地叫了起来:“你你……你们别过来,我是翁主,你们不能这样做!” 这句话倒真像是奏效了,军士们都站在了营帐外面,面面相觑。 胶西王翁主松了口气:“我就说嘛,你们不要轻举妄……刘榣你做什么?!” 云瑶举着手里的绳索,淡淡地瞥她一眼道:“我也是翁主。” 她三两下将胶西王翁主捆缚起来,不顾胶西王翁主连声惊叫,连嘴也给牢牢堵了起来。 胶西王翁主唔唔地还要再闹,忽然被那位小姑娘一巴掌扇过去,消停了。 小姑娘红着眼睛,冷冷说道:“我的父母兄长,都是死在匈奴人手里的。”随后便走出营帐,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刚刚胶西王翁主颐指气使,她还认定是翁主刁蛮任性,勉勉强强忍了下来;但后来胶西王翁主的那一席话,却是直直戳在了她的心口上。 云瑶走到她身后,柔声安抚道:“莫哭。” 小姑娘抽抽噎噎道:“我、我不哭。”她揉揉眼睛,又跑回到营帐里,狠狠地瞪了胶西王翁主一眼。云瑶怔了片刻,亦起身来到胶西王翁主身边坐着。刚刚胶西王翁主那一场闹腾,半个汉营都被惊动了,现在她最好也留在营里呆着,直到顺利被送回代国为止。 等到夜间,外面忽然来了两个军士,说是让代国翁主到营里去一趟。 云瑶有些意外,又望了被牢牢缚住的胶西王翁主一眼,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去。 那位小姑娘手里捏着绳子结儿,道:“翁主放心随哥哥们去罢,有我看着葊翁主呢。” 云瑶点点头,低声道:“劳烦你了。”便随那两位军士出去了。 那两位军士带着她左拐右拐,穿过层层叠叠的营帐,直到中军帐再也看不见了,才在一处营帐前停了下来。营帐前有一大片空地,卫青正在那里舞剑,公孙敖亦在那里舞剑,两人似乎是在比武。营帐周围有许多人在晾晒和搬运药材,像是一处军医的驻地。 她听到身后有人唤道:“阿瑶。” 云瑶转过身去,看见高肃亦站在月下,一身的铠甲未除。他眼里有着淡淡的疲惫之色,眉心也微微拧了起来,像是碰到了什么麻烦。 高肃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道:“阿瑶,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第31章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云瑶望着他的眼睛,笑盈盈道:“好啊。” 她停了片刻,又问道:“是要我帮你什么忙?” 高肃正待开口,忽然旁边的营帐前传来“叮”的一声,卫青和公孙敖两剑相撞,剑锋微微一颤,在月光下掠出一片清冽辉光。他们各自退开了两步,还剑入鞘。 公孙敖笑道:“卫将军这两日剑术颇有精进。” 卫青亦笑道:“公孙将军承让。” 两人又各自谦让了两句,便一同朝这边走了过来。 高肃见此情景,只能将刚刚的念头暂且按了下去,上前两步行礼道:“卫将军、公孙将军。” 卫青微微颔首,低声问高肃道:“你怎么将榣翁主带过来了?”言辞间隐有责备之意。 高肃尚未回答,公孙敖已揶揄地瞥过来一眼,笑道:“不过是少年人心性,卫将军不必过分苛责。等卫将军有了心仪之人,自然而然就明白,他为何这样急切了。” 言罢揶揄地笑笑。 高肃刚想解释,但转念一想,又默然地不说话了。 公孙敖一副“看吧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急”的表情,附耳在卫青身旁,低声说道:“他明日要随你我出战,因此今夜要见见心悦的姑娘,倒也不算什么大错。你的帐子里还留着那位葊翁主,总不能让高肃在她眼皮子底下同榣翁主叙话罢?葊翁主一定会把整个汉营都给掀了的。” 卫青顿悟,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 刚才匈奴营里的细作前来禀报,说是匈奴大单于亲自坐镇,要将他卫青从汉营里拖出来,先用沸油浇滚一遍,等脱掉一层皮肉之后,再用盐水浇他一遍,痛得他欲死不欲生;最后还要把他捆到龙城里,当着天神的面斩掉他的脑袋祭神,方能除解心头之恨。 因而他们三人议定,明日兵分两路,卫青亲自带人诱敌,高肃则带着主力斩断他们的后路。至于公孙敖,他早已经在半个月前,就把军中事务都移交给高肃了。虽然现在高肃名义上是他的稗将军,但坐镇指挥的、与卫青商议对策的,全部都是高肃,而非是公孙敖本人。 卫青表情稍稍缓和了些,继而又望向高肃,嘱咐道:“你今夜要见榣翁主,那便见见罢。不过要记住,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多说,即便是对榣翁主,明白了么?” 高肃闻言,隐隐松了口气,朝卫青、公孙敖各执一礼,道:“诺。” 随后他朝云瑶点点头,低声道:“随我来罢。” 云瑶朝卫青和公孙敖各施了半礼,便跟着高肃去了。 高肃带着她来到后面那座营帐里,又俯身下来,将帐子松松地系住,确保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又不至于会进不来,才转过身来,温言道:“坐罢。” 云瑶依言拣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笑问道:“是要我帮你什么忙?” 高肃亦来到云瑶身旁坐下,道:“想要你替我找一个人。” “找人?”她有些意外,直愣愣地望着高肃,疑心他找错人了。她刚刚来到这里不久,连自己身边的人都还没有认全,哪里能替高肃找人……唔,难道他要找的,是代国之人? 高肃按住她的肩膀,像是要将她揽在怀里一般,在她耳旁低低说道: “匈奴大单于身边,有一位精通汉事的权宦。此人原是和亲宗女的陪嫁,但后来为匈奴大单于所用,事事为其出谋划策。汉军因此处处掣肘,吃了不少亏。我曾想派人将他找出来,但那人实在太过紧要,被大单于藏得严严实实。我数度派人查探,均无功而返。”还因此折损了不少人手。 云瑶听到这里,忽然有些明白了:“你是想让我……” 高肃颔首道:“正是如此。” 他知道阿瑶处在灵魂出窍的状态时,可以隐匿形迹,甚至可以穿墙而过,视各种阻碍于无物。因此他便想着,是否能让阿瑶飘到匈奴营帐里去试一试,将此人找出来,然后一举击杀之。 ——其实让阿瑶去找人,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下下策了。 刚刚细作们来禀报说,这回匈奴大单于不但亲自过来坐镇,还将那人从匈奴腹地里带了出来。为大单于出谋划策;有那人在匈奴军中,汉军定会因此事事掣肘,卫青、公孙敖说不定还要血战而退。 因而他才会出此下策,将阿瑶带了过来,让她试着到匈奴营里找一找。 高肃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又以指揉了揉眉心,眼里有着深深的疲惫。 云瑶心里一软,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将匈奴营帐的位置告诉我罢,我替你去找人。”她说到此处,忽然又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温言道:“莫要烦忧了,好么?” 高肃愣住了,眼里的疲惫之色也仿佛淡去了一些:“……阿瑶?” 她用指尖轻轻按揉他的眉心,又轻轻按了按他的太阳穴。高肃侧过头望她,俊美的面容距离她不过半寸,眼里也慢慢沉淀了些温柔之意:“阿瑶你又……” “我又怎么了?”她明知故问,指尖沿着他深邃的五官,一寸寸地按揉过去。 高肃无奈地握住她的手,低低说道:“阿瑶,莫要胡闹。” 但话虽如此,他眼里的疲惫之色已渐渐淡去了一些,连紧皱的眉头也仿佛被她抚平了。他将她抱到怀里,握住她的一只手,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勾描了一个方向。她知道那便是匈奴营帐的位置,便用心地记了下来。等高肃描画完之后,她才忽然问道:“但我听不懂匈奴语,该如何才能找到那人?” 高肃仔细思量片刻,又俯身在她的耳旁,低低说道:“那人是汉室宗女陪嫁的宦官,说话声音细柔。而且汉人的面目,与匈奴人大不相同。阿瑶要是在匈奴人营帐里,见到一位说话声音细柔的汉人男子,多半便是那人了。”因此即便阿瑶不通匈奴语,也是无妨。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道:“我记住了。” 高肃叮嘱道:“要是见到了那人,便回到这里来,将他的相貌与位置一同告知于我。” 云瑶又轻轻嗯了一声,靠在高肃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身上飘了出来,又飘然远去了。 她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长长的睫毛微有些翘卷,在火光里投出两片小小的扇形阴影。高肃低头望着她,眼里的那一抹温柔之意,渐渐变得浓了。 ——阿瑶。 他一寸寸地抚过她的面容,如她刚刚做过的一般。 随后俯下/身,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第32章 .31 难怪汉军那一卦为凶,但偏偏几位主将的卦象都是吉! 卦象为凶,便意味着汉军在将来的一个月里,有不少人都误饮过这种带有疫毒的水; 卦象为吉,便意味着那三人在将来的一个月里,都不会误饮那些水源地里的水。 这里总共有二三万的汉军,十几处水源地,但凡有一处水源地带有疫毒,汉军里便会大规模流行瘟疫,因此而死去的,身体受损的,又何止数千之众。 难怪那一卦为凶,大凶!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好歹毒的权宦,好歹毒的叛臣。 云瑶牢牢地盯着那座帐篷,恨不得飘到里头去,掐死那个死太监。但她现在是魂体,虽然能在匈奴营地里随意穿梭,但却动不了那位权宦分毫。因而她唯有死死地盯着那座帐篷,将帐篷的位置,还有周围的地形地貌都牢牢地记住了,连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 片刻后,帐篷里又传出了那个尖尖细细的声音:“你们都给我记住了,这件事情得年年办,月月办,一刻都不能松懈了。大单于曾经说过,谁能长长久久地让汉军惨败,便封官赐爵,重重地有赏。我要是得了赏,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但你们谁要是——”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愈发地尖细起来:“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念旧,心里边儿啊还惦记着汉庭呢。但你们现在是我的奴儿,而我是大单于的人。你们谁要不长眼睛的投了汉军,可莫要怨我心狠手毒。都记清楚了么?” 营帐里陆陆续续地传出了几个声音,有汉话的,也有匈奴话的。 随后营帐里便安静了。片刻后有两个小奴跪着膝行出营帐,一左一右地卷起帐子。又过了片刻,营帐里走出来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虽然是汉人的相貌,但却穿戴着匈奴人的装束。 云瑶眼睛一瞬不眨地盯住那位男子,将他的声音相貌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她抬头看了一下时间,明月西沉,月光渐渐变得暗淡,连星星都只是剩下寥落的几颗。现在是午夜到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旷野之上一片沉沉暗色,唯余呼呼的风响。 她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推断出现在是那位权宦一天里,唯一能出来透透气的时间。 周围的营帐里灯火都熄了下去,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匈奴人在巡逻;他们见到那位权宦时,都和蔼地朝他点点头,手按住左胸,微微弯下腰来;那位权宦用了同样的礼仪来还礼,动作甚是熟练。 看样子,那位权宦已经从里到外的,都变成一个匈奴人了。 云瑶想到刚刚那位权宦的话,心里一片悲凉。 “取疫毒投放到汉军水源里”,“年年办,月月办”……假如匈奴人真的从今往后,年年月月都在水源地里投毒,不,不用年年月月,哪怕仅有一回,都会让汉军无辜枉死一大片,即便勉强存活下来的,也会因为身体里带着毒素,而不得长寿。 传闻霍去病正是因为误饮了带瘟疫的水,才英年早逝的。 汉朝与匈奴的边境线绵长,水源地数不胜数;就算她想一个个地占卜过来,但又哪里能够? 她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等数到十的时候,便转身往汉营里飘。 忽然身后传来了权宦的一声咳嗽:“咳,你们待会儿到大单于那里,把巫师们都请过来。哪里的水源是汉军常用的,哪里则是汉军不常用的,我都要仔仔细细地告诉给他们听。还有,你们叮嘱大单于,施放瘟疫之毒前,须得占卜祷祝三日。记住了么?” 有两个人诺诺地应了声。 云瑶停住脚步,慢慢地回过身来,飘到了帐篷里,她要等那位宦官说出在哪里投毒之后,才能离开。汉军的水源地众多,而且有些十分隐蔽,如果她一个个地占卜过来,难免会有漏网之鱼。 第一缕阳光照到了匈奴营帐里,东方微微地泛起了鱼肚白。 权宦眯了眯眼睛,望着汉军驻扎的地方,阴阴地笑了。 ——————————— 汉营。 高肃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周围还是一片横七竖八的汉军将士。他昨晚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在云瑶离开的那处帐篷——也就是军医们临时堆放药材的地方——的旁边,找了一处营帐歇息。 现在趁着别人还没睡醒,高肃便披着外衣起身,来到云瑶离开的那处帐篷里。 云瑶还没有回来。她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一片毯子上,枕着他的外袍,身上披着他的另一件外袍,像是安然地睡过去了。但高肃知道,她现在还在匈奴人的营帐里,未曾归来。 “阿瑶。”高肃低声唤她,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眼里渐渐地多了些温柔之意。 现在已经寅末时分,再过上三两刻钟,卫青将军便要带人出去诱敌了。随后他也要带着主力断其后,再与卫青大军合围,从匈奴大军那里狠狠撕下一大块来。 高肃俯身下来,吻了吻她的眼睛。 “我该走了。等我回来。” ——————————— 天大亮了。 匈奴人的营帐里传出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用匈奴话说着什么。权宦原本在闭目养神,但听见外面的响动,便唤了一个小奴出去,看看到底是何事。 小奴跪着膝行出去了,不多时便又回道:“卫青将……卫青出现了。” “什么?”权宦噌地一声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些许惊讶之色。片刻后他便想明白了,又用脚尖碾着地面上的一块虎皮,阴沉沉地笑道,“卫青,哼,率部出上谷郡,直捣龙城……汉廷,卫青!” 他站在那张虎皮上,眼里阴阴沉沉的,将手里的一张皮毛,硬是撕成了两半。 云瑶站在他的身后,盯着他,一动不动地飘着。 过了片刻之后,便有两队匈奴卫兵带着十几个巫师,跟着小奴们来到了营帐里。 巫师们在权宦面前整整齐齐地站成了一排,等候他的吩咐。权宦问了巫师们两个问题,等巫师们一一作答之后,便指着其中的两个巫师,让匈奴卫兵们带出去了。随后又有两个小奴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巨大的狼皮,狼皮上绘着简陋的地图。权宦就着那副简陋的地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指过去。 每指一个地方,口里便说出一句短促的匈奴话。 ——等等,她听不懂匈奴话。 云瑶急得心里直冒火,但权宦的语速又快,一口气便指了四五个地方。她没有办法,便只能顺着权宦手指的方向,将那些地点一个一个地硬记下来,连那些短促且又拗口的音节,也全部都强行记住了。 这是一件相当吃力的事情。 虽然云瑶的记忆力比普通人要好一些,但那些匈奴话既古怪又拗口,而且权宦的语速还相当快,她用了全副心神去听,才能勉勉强强地记住了一些音节。 好在权宦说完之后,又用匈奴语问了些话,巫师们便将那些水源地,又重新复述了一遍。 如此重复三两遍之后,云瑶才将那些匈奴话都硬记住了。 等那些巫师们一一地作答完毕,权宦才满意地点点头,又指着狼皮地图,说了长长的一段匈奴话。云瑶听不明白,便只能暂且忽略过去了。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默记着那些水源地的名字,还有那幅简陋地图上所标注的位置,生怕自己漏掉了哪一处。 但凡是漏掉了一处,哪怕只有一处,汉军都完蛋了。 又过了片刻,权宦挥挥手让巫师们下去,又让小奴们将地图收了起来,才躺倒在一张狼皮褥子里,不多时便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如此昼夜颠倒,也是因为大单于不让他轻易露面的缘故。 云瑶悄无声息地退出那座营帐,朝汉营里飘去。 不多时,她便飘回到了汉营里,找到自己本体所在的那处营帐,而后睁开了眼睛。 高肃不在,整片营地里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 她身上披着高肃的外袍,但他人却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走到帐外看时,整座营帐里都是空荡荡的,除了两个老弱的军士在整理药材之外,便再也见不到什么人影了。 云瑶从早晨一直等到黄昏,直到自己的耐心都将要耗光了,才等到了归来的汉军。 汉军们三三两两地相互搀扶着回来,神情有些兴奋也有些疲惫。他们大多在谈论着今天那场战事,例如自己又杀了多少匈奴人,例如卫将军多么神勇无畏,又例如…… 云瑶听着听着,忽然明白过来,刚刚卫青又带人出战了。而且高肃,他也去了。刚刚自己在匈奴营帐里听到的“卫青”云云,指的就是这个。 她想了片刻,便从身体里飘出一道淡淡的影子,飘到营地外面去了。 汉军们还在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回营。高肃带着两个人,从远处策马而来。纵然是经过了一场鏖战,但他看上去精神还算足,连眉宇间那些淡淡的疲惫之色,也像是淡褪了不少。等进营之后,高肃便翻身下马,将战马交给了一位军曹,便朝云瑶本体栖身的那座营帐走去。 她心里隐隐松了口气,便又飘回到营帐里,再次睁开了眼睛。 高肃掀开营帐,走了进来,却在她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低低唤道:“阿瑶。” 云瑶起身迎上前去,却看到他连连退后了两步,无奈道:“等等……等一等阿瑶,我身上脏。” 云瑶这才留意到,高肃身上混合着泥土、枯草和血迹,还有些刺鼻的血腥味儿。她心里突地一跳,焦急地问道:“你、你受伤了么?”又焦急地上前两步,想要细看。 高肃猝不及防,被云瑶攥住了胳膊,又被她三两下解开了铠甲。他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未曾受伤。阿瑶。我未曾受伤。”一遍又一遍地,低低地,像是在安抚一般。 高肃将她微凉的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反复地低声安抚道:“阿瑶,我未曾受伤。” 刚刚闻到血腥味儿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之外,指尖也变得有些微凉。高肃温热的手掌将她的手一点点捂热了,心里也才慢慢地安定下来。 云瑶伏在他的怀里,低低说道:“你方才吓坏我了。” 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我没有大碍。”而后又仔细地打量着她,见她神情微有些疲倦,又低问道:“你脸色似乎有些不大好,可是事情不大顺利?” 云瑶摇摇头,将他的铠甲重新系住了,才踮起脚尖,附在他的耳旁,将自己在匈奴营帐里看到的、听到的、连同自己的担心和害怕一起,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他听。 高肃听着听着,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低声道:“此事重大,需得奏闻卫青将军。” 云瑶一怔,讶然问道:“长恭你……你听得懂匈奴话?” 刚刚她照本宣科复述出来的,那些古怪又拗口的匈奴话? 高肃哑然失笑,道:“阿瑶,我在军中日久,自然听得懂匈奴话。” ———————————— 当天夜里,高肃便去到卫青营帐里,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卫青。 “……因而汉军危矣。还望卫将军将此事告知于军中,将那几处水源地严加看管。且匈奴营中的那人,亦当即刻遣人诛杀之。断不能再容。”高肃道。 卫青听完那一席话,却未下断言,而是问道:“你如何能肯定,瘟疫之事为真?” 高肃暗想阿瑶说的话自然是真的,但他却不能对卫青这样说。一是因为阿瑶曾叮嘱过他,千万别将自己的秘密透露出去;二是因为他信任阿瑶,卫青将军却不见得对她如此信任。 故而高肃言道:“是军中细作所言。” 卫青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他却并未多言,而是又问道:“那人现在身在何处?我见见他么。你说匈奴营里的那位权宦,曾是和亲宗女的陪嫁,后来又转而为匈奴大单于出谋划策。此人可是曾对汉臣使者恶语相向的那位,中行说?” 高肃微微颔首道:“正是此人。” 卫青站起身来,负着手,在一片同样线条简陋的地图上看了片刻,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高肃又道:“若是卫将军不信,末将愿意带人前往查探;如遇取疫毒、投施疫毒之人,当一举诛杀之;若是此言有误,末将自当在将军面前,令军棍五十,以示惩戒。” 卫青转过身来看着高肃,片刻后,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 次日一早,高肃便带着人离开了。 云瑶回到中军帐里,陪着那位支支吾吾的胶西王翁主补眠。补着补着,便又有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身上飘了出来,追随高肃而去。她有些担心高肃,便想要悄无声息地跟着他。 但她刚刚飘到高肃身旁,便看到高肃蓦然一僵,回过头,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旁边有军士策马过来,询问道:“将军,可是发现了什么?” 高肃摇摇头,道:“没什么。”便又策马而去了。云瑶一路跟在他身后,恰恰与他保持着三两步远的距离。她是魂体,因而可以很快跟上马儿的速度。但是…… 在转过一处小山坳之后,高肃忽然回过头来,有些不确定地唤道:“阿瑶?” 他带出来的那些军士,都在前边十步开外的地方,暂时看不到这里的情景。 云瑶微微愣了一下,在空气里一点点地显出身形来,惊讶道:“你、你当真能感知到我的所在?” 高肃颇为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朝她伸出手,道:“阿瑶过来。” 云瑶讷讷地往前飘了两步,又慢慢地缩成了一团,飘到高肃手心里。高肃低低说了声“呆稳了”,将她妥帖地收到腰封里,随后长腿一夹马腹,策马驰骋而去。 云瑶的两只眼睛都变成了⊙o⊙ 她、她真的被高肃栓在腰带上带走了,づ﹏ど ☆、33.32.31 她在高肃腰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听见耳旁的呼呼风响。 高肃的骑术很好。他从十余岁起便上了战场,一生戎马倥偬,不管前世今生都是如此。因此即便是在这片起起伏伏的小山坳里,他也依然策马走得平稳,让人感觉到如履平地。 她揉揉眼睛,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唤道:“长恭。” 高肃低头望去,看见一个小小的团子缩自己腰里,偶尔地揉一揉眼睛,目光朦胧,像是有些困顿了。他想起云瑶前晚在匈奴营帐里呆了一夜,昨晚又陪了他大半夜,想来应该是累了。 高肃心里涌起一阵歉意,温声问道:“可是倦了?睡一会儿罢。” 云瑶摇摇头,又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你留心看着眼前的路!……长恭,我一直想要问你,你怎么知道,匈奴人会先到哪一处水源地去?” 她在他的腰封里拣了个合适的位置,睁着朦胧的眼睛望他。 高肃朝前边瞟了一眼,策马掠过两处嶙峋的石堆,才道:“我亦不知道,他们会先去哪一处。” 云瑶伸出一根小手指,不高兴地戳戳他的腰。 “但你在临行前,却信誓旦旦地和卫将军下了军令状。”她温温糯糯地说道,“你说自己一定能查清楚,否则便要去领五十军棍。我在卫将军帐子外面听见了。要是他们先去了别的地方,那你——” 高肃低低地笑了一声,想要碰碰她,又忽然想起她现在是魂体,他触碰不到。 他又用一只手将她拢在腰里,免得她滚来滚去的滚到外面去了——虽然似乎没有什么用——而后低声道:“等走出这片山坳,我便会让军士们分散开来,到五处水源地分开查看。而我自己要去的那一处,距离匈奴人最为接近,因此他们最有可能先到那里去。现如今阿瑶可放心了?” 他言罢,低头望着腰封里滚来滚去的小汤团子,眼里有些促狭揶揄之意。 小小的云瑶用手揪住他的腰封,整个人像是要飘了起来,呆呆地点头道:“原来如此。” 她确确实实是在飘着的。因为没有形体的缘故,高肃碰不到她,她便也只能飘着了。刚刚高肃将她塞到了腰里,她便顺势照着这个姿势,慢慢悠悠地往前面飘。飘着飘着,便习惯了这种速度。 她趴在他的腰封里,从他的指缝间偷偷往外瞄去。外面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还有葱葱郁郁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密林,山峦,山峦,密林……层层叠叠的一眼望过去,满目的苍翠。 她身旁是一片沉沉的黑暗,唯有他的指缝间偶尔会透出一些微光来。 她蹭蹭他的指腹,便趴在他的腰封里,慢慢地睡过去了。 高肃沉沉地笑出声来。他真是爱极了她现在的样子,小小的,软软的,团成一团藏在他的腰里,如一只滚滚的小团子,让他仔仔细细妥妥帖帖地收藏起来,谁都看不到她,唯有他一人得以独享。 唯有,他一人而已。 ———————————— 高肃策马越过了两处山坳,来到一片无垠的旷野上,才勒住了马,停了下来。 周围几十位军士都围拢过来,等候他的吩咐。 高肃从马背上的布囊里取出一卷地图,松松地摊开在马背上。地图上画着简陋的山峦和地貌,还用炭笔细细地圈出了五个水源地。他指着那五个地方说道:“你们十二人为一伍,分别前往这五处地方。前日我接到细作来报,说是匈奴人欲在此投放疫毒。因此你们要是看到匈奴人,或是眼生之人,或是巫师武卫带着死去的牛马并巫蛊骨器之物前来,一概诛杀之。” 军士们齐齐应了声诺,又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往那五处地方去了。 高肃自己带着十一个人,朝地图上所标注的最后一处水源地驰骋而去。 眼前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平原,那些起起伏伏的小山坳都被抛在了身后。平原之上一片葱葱郁郁,半尺高的野草被风吹得压到了地面上。一道河流在平原上蜿蜒而过,缓缓地向前流淌。 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道河流的上游。 十二骑汉军犹如风驰电掣一般,在平原上掠出了淡淡的黑影。得得的马蹄声逆着河流流过的方向,在湿润的泥土里留下了深深的马蹄印。现在还没有出现马蹄铁,因此他们一路上,便靠着战马的两双肉掌,一路不停歇地赶往河流的上游,那片要命的水源地。 视野慢慢地变得狭窄起来,天色也一点点变得昏暗。 夜晚就要到来了。 高肃勒定了马,沉声吩咐道:“在此处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 这里距离匈奴人的营地还有一段距离,阿瑶可以轻轻松松地飘过去,但他们却是不行。他曾经问过阿瑶,当她处在灵魂出窍状态时,速度到底可以有多快,阿瑶那时偏头想了想,道:“大概跟坐飞机似的吧……我是说,我在两个时辰内,在这里和长安城之间走一个来回。” 因此现在,他们便只能在这里休息一晚,也让战马休息一晚,等明日再赶路。 好在匈奴人距离那片水源地更远,如果想要过去投毒,起码也要耗费三两日的时间。 他们就算在这里休息一晚,也不会耽误到什么事情。 汉军们很快在草地上搭起了一个简陋的住处,又用火将湿润的土地烧到半干,最后从河里抓了些鱼,又啃了些干粮,之后便拂去火堆,在微干且被烧得坚硬的泥土上睡过去了。 守夜的那个人感到内急,便暂且离开了一会儿。 一个小小的团子从高肃腰里飘了出来,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她揉揉眼睛,目光朦朦胧胧的,像是刚刚睡醒。前两天晚上她一直都没有睡好,直到今天白天才窝在高肃的腰封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路。她能隐约感觉到高肃指间的温度,因此即便是在睡梦里,也能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过来。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身体,确认没有人能看得到她,才飘落到了高肃身旁。 高肃睡着的样子很是安宁,即便她看过了整整两世,也仍旧不会感到厌倦。她伸出手,覆在高肃的面容上,想要碰一碰他;但她现在是还是魂体,飘飘忽忽的,完全触碰不到。 她悠悠地叹了声气,忽然又回过身,朝那道河流的上游飘去。 ——他们至少还有三四个时辰才会醒来。既然如此,她不妨先到那里去看一看。 ——要是侥幸找到了地方,等天亮之后,她还可以给高肃指一指路。 云瑶心里这样想着,便逆着河流流过的方向,一路往上游飘去。夜间的草原一片静谧无声,淡淡的月光穿透了她的身体,照在河流里的鹅卵石上。偶尔能听见两声虫豸的鸣叫,还有些微微的风声。 她朝着上游飘了三两刻钟,视野再一次变得狭窄起来。 这里是河流上游的某一条支流,细细潺潺的水流从石堆里流出来,汇到那条颇为宽广的河流里,又一路缓缓地向东蜿蜒而去。她的脚下是一片乱石滩,再往上游走一些,还能看到远方陡峭的山石。 就是这里了。那天在匈奴营帐里,权宦手指过的地方,就是这里。 她定了定神,记住乱石滩所在的位置,又朝着匈奴营地的方向,一路飘过去。 假如匈奴人要过来,那么他们多半会走直线,因为这里大半都是草原和乱石滩。假如她现在沿着匈奴营帐的方向飘过去,也多半会跟他们迎面撞上。假如能藉此估算出他们的行军速度和路程远近,那也是大有助益的。 很快,云瑶便看到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篝火旁边守夜的匈奴武士。 匈奴人也在草地上扎起了简陋的帐子,横七竖八地歪躺在帐子里歇息。他们大约有二十来个武士、两个巫师。巫师们脸上涂抹着奇奇怪怪的油彩,手里拿着骨器,像是刚刚祷告完。 云瑶忽然想起来,那天那位权宦说过,在施放瘟疫之前,要先向天神祷祝三日。 ——也就是说,他们是一路走,一路祷祝了三日? 她轻轻嘶了一声,又飘到营帐外边的一个大木板车上。车上装着两头病死的牛、两匹病死的马,牛马身上同样涂抹着奇奇怪怪的油彩。它们像是刚刚死去不久,尚未出现腐烂的迹象。 她定了定神,转过身,沿着原路飘回到那片乱石滩上,默默估算了一下路程。 随后她又沿着那道河流,一路朝下游飘去,直到高肃所在的地方,也估算了一下路程。 两边的路程大致是等同的,但高肃这边要稍稍短上一些。按照白天高肃策马行进的速度,应该可以提前一两个时辰赶到。 云瑶隐隐地松了口气,又飘落到高肃怀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团子。 她现在睡不着,便枕在高肃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等到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最后一个守夜的汉军叫醒了所有人。他们将昨夜留下的痕迹抹除干净了,又随意地啃了些干粮,预备继续朝那片水源地行进。 云瑶飘到高肃耳旁,将昨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 高肃听着听着,眉心微微拧了起来。他将手松松地摊开在自己肩膀上,示意她飘到自己手心里。等到她飘下来之后,他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昨晚又是一夜未眠?” 声音里微带着几分怜惜和自责之意。 她眨眨眼睛,足尖在他的手心里一圈一圈地绕:“我白天睡足了呀。我可以感觉到你身上的温度,因此即便是在睡梦里,也不会跟丢……唉唉长恭!” 高肃翻身上马,朝余下的十一位汉军点了点头,随后逆着河流的流向,一路策马而去。 云瑶顺着高肃的手指,飘到了他的腰封里。他指间的温度传递到了她的魂体上,她不知不觉地便依偎了上去,如同贪恋他的温暖一般,慢慢地阖眼睡过去了。 ———————————— 高肃一路策马,逆着河流的流向一路往上,马蹄声在空旷的草原里显得分外清晰。 平原。 旷野。 乱石滩。 他在乱石滩前勒定了马,又低头望了一眼腰间的小……小小的云瑶睁开眼睛,又用小小的手指揉揉眼睛,目光朦胧地问道:“到了么?”随后慢悠悠地飘到了马头上,极目向远处眺望。 匈奴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骨铃摇响的声音,高高低低的祷祝声,木板车在草原上碾过的隆隆声。牛马的尸身已经被切割开来,剧毒的脏腑被巫师们攥在手心里,低低呼喝着咒语和祷词,在木板车上连声祷告。 二十来位匈奴武士骑在马上,拖着沉重的木板车,还有木板车上的牛马尸体和巫师们,朝着那片荒凉的乱石滩,一路地赶过来了。两里、一里、一百丈、五十丈、二十丈…… “那里有汉军!” “该死的谁泄露了消息!” “回转,回转!去下游!” 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冲天而起的唿哨声,在空旷的大草原上显得分外清晰。高高低低的匈奴话随风飘了过来,又随风远去了。那十一位汉军都变得有些焦躁起来,想要策马去追,但哪里追赶得上? 云瑶转过身,有些疑惑地望着高肃。她听不懂匈奴武士们在说什么。 高肃目光一点点地沉了下来,神情肃穆,眼里隐隐有着几分锋锐和肃杀,如同一只孤傲的苍狼终于亮出利爪,在阳光下反射着尖锐刺眼的寒芒。 他按住腰间的箭囊,取出两只羽箭;又取下马背上的长弓,搭箭,挽—— 弓弦如满月,两支羽箭如疾风般激射而出。 嗖—— 嗖—— 嗤。 嗤。 两支羽箭正正地插/在两位巫师后颈上,戳穿出两个血洞,鲜血汩汩流出。 至于那两位巫师,早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匈奴人的马蹄声再次变得杂乱起来,还隐含着杂乱无章的咒骂声。他们曾听闻过汉军里有人能百步穿杨,也曾听闻过汉军里有人能一弓压双箭,但当事情真真正正地出现在他们眼前时,却仍旧感觉到了一种不可置信的……恐惧。 那是一种从脚底直蹿上来的寒气,比直面死亡更加可怕的恐惧。 他们甚至能想到,如果那人当真来到自己面前,那么自己除了直面死亡之外,已经再没有第二种选择。再是心志坚定之人,也会在那人的长/枪和箭簇之下颤抖,大脑里一片空白。 兰陵王的一箭之威,竟至如斯。 汉军们乘着势,策马越过乱石滩,冲散了匈奴人本就杂乱的脚步。 高肃用手遮挡在她的面前,轻轻地说道:“不要看。” 一场短暂的厮杀很快就结束了。行阵杂乱且刚刚经过一场长途跋涉的匈奴人,完全不是养足了精神的汉军的对手。牛马破碎的尸体混合着巫师的血液,还有被巫师们攥在手心里的脏腑,微微飘逸出了一丝腐烂的气息。 “全都烧了。”高肃吩咐道,“免得瘟疫传到其他地方去。” 大片大片的火光蔓延在草原上,将得了瘟疫而死的牛马的尸体,连同它们沿途经过的那片草场一起,全都烧得干干净净。云瑶飘到高肃耳旁,轻轻对他说了两句话。高肃微一皱眉,又吩咐道: “烧滚水,沐浴。连同战马也一起擦洗干净。用那边的生石灰。切记不要碰水源。” 云瑶那根小小的手指,刚好指着一座灰白色的石山。 ☆、34.32.31 云瑶手指的方向,恰好是一座石灰山。 石灰山里的石灰石可以直接取用,煅烧后即可成为生石灰。虽然这里没有石灰窑,但因为明火的外焰温度是一千三百度左右,比石灰石煅烧的温度要稍微高一些,因此如果操作得当,是可以用明火煅烧出一些生石灰来,充作消毒之用的。 云瑶趴在高肃肩膀上,在他耳旁轻声说道:“在山石下堆放一些柴草,不要堆得太高,让火舌稍稍碰到山石足矣;让山石在火里烧一段时间,便能噼啪噼啪地掉下许多生石灰来了。” 高肃微微颔首,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让军士们照着做了。 云瑶看着那些来来去去忙碌的军士们,忽然问道:“长恭,你不让他们碰水源,那该如何取水?” 高肃安抚地拍拍她,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他沿着乱石滩往上游走,很快便找到了几棵碗口大小的树。他拣了其中一棵合适的,三两下削下两截树干来,又慢慢地削成了两个简陋的木瓢。 云瑶趴在他的肩膀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渐渐地有些明悟了。长瓢有柄。 “这把匕首一直放在皮囊里,不曾沾过血。”高肃解释道。刚刚他在取这把匕首之前,便已经撕去一片里衣,将自己的双手牢牢包了起来。他一面慢慢地削着木头,一面又解释道: “在那片乱石滩里,有两处微微凹陷下去的浅坑,可以勉强容纳一二人在其中。我离开之前,已经吩咐他们用烈火炙烤岩石,现在想必已经烧得滚烫了。” 云瑶真正明白了。那片乱石滩上的岩石,基本都是花岗岩,不像石灰石那般脆弱,而且水也渗透不进去。要是刚刚好有那么一处地方,可以勉强烧些滚水来擦洗身体,也是极妙的。 而且哪里还有一座石灰山,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生石灰,又是一大助益。 云瑶思量清楚后,便真正安心了。她顺着高肃的领口慢慢滑下来,沿着他的衣襟,一路滑落到了他的腰里。高肃仍然在专心致志地削木头,不多时便削了四五个简陋的木瓢出来。她在他腰里拣了个舒服的地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便安然睡过去了。 昨晚她一夜未眠,刚刚又经历过那样一场惨烈的厮杀,如今精神一松懈,便感到困顿。 高肃动作一顿,低头望着腰间那小小的一团,眼里多了些无奈和温柔之意。 他又削了两个简陋的木瓢出来,便将匕首仔仔细细地收好,又带着那些简陋的木瓢,沿着河道往下游走,不多时便来到了那座石灰山旁边。 石山周围已经燃起了大火,石灰石在火光里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灰白色的山石一片片碎裂开来,经由烈火煅烧过后,终于扑簌簌地掉下一地灰白色粉末。 汉军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乱世堆上,举目远眺那一座石灰山,表情都有些呆滞。 “那些石头居然能被烧碎,莫不是我眼花了罢?” “你可以试着掐自己一把——笨蛋你掐我做什么!” “唔,刚刚一时走神,不过掐你也是一样。痛么?” “你你你——要不是将军一早吩咐过不能触碰水源老子一定一脚把你踹水里去!” …… 高肃走到那十一个人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其中几个。 “取水的时候仔细一些,莫要让长柄沾到了水源。”高肃吩咐道。刚刚他离开时,汉军们便已经在那几块大石头周围,还有那些微微的凹陷处,都堆满了枯叶和枯草,大火顺着风势,在那块大石头的前前后后灼烧,将岩石烧得一片滚烫。 清水泼洒到岩石上,立刻滋滋地冒起了白烟。 他们依次走到那两处微微的凹陷里,就着微烫的水,将自己全身上下都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尤其是沾了血的地方,都用草木灰细地擦过。没有人抱怨将军的命令是多此一举,因为瘟疫二字实在太令人害怕了,但凡再怎么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这里都是男人,所以这些事情他们干得大大咧咧,没有什么顾忌。 外面的大火渐渐熄灭了,石山周围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粉末, 他们将自己清理干净之后,便又将里外衣和铠甲都丢到石灰水里,在阳光下暴晒和浸泡。随后他们又将那些灰白色的生石灰粉末,仔仔细细地洒在了水源地旁边,连稍远一些的草地上都照顾到了。 大火焚烧过后的草原上一片焦黑,洒了细细白白的生石灰粉末之后,如同下了一场细细的雪。 随后他们将那些舀水的木瓢也烧了个干净——因为长柄上可能沾着毒素,最后他们将那些带来的战马,全都按倒在草木灰里,用草刷仔仔细细地刷过一遍皮毛和蹄子。 旷野上一片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唯有微风吹拂过时,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零星的谈话声。 云瑶醒过来的时候,吓得快要飘…飘…她真的吓得飘起来了。 一个小小的团子悠然飘在半空中,看着眼前靠坐在岩石上,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之色的兰陵王,用力地揉揉眼睛,忽然又嗷呜一下地捂住眼睛,透过指缝一下一下地往外瞄。 高肃已然看到了她,低低笑道:“醒了?”随后在她面前摊开了巴掌。 她捂住眼睛,小心翼翼地飘落到高肃手心里,又被高肃带到了自己身前。高肃指着旁边冒着汩汩气泡的熟石灰,还有石灰水里的铠甲和衣物,轻描淡写道:“那些衣物和铠甲,需得在石灰水里浸泡一些时辰,再经由阳光暴晒后,才能取用。” 所以现在,他大刺刺地坐在岩石边上,全无遮拦。 她捂住眼睛,在他手心里磨磨蹭蹭地转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 高肃好心提醒道:“这里都是男子。阿瑶,他们不知道你在这里,因此没有什么忌讳。” Σ( ° △°|||)︴ !!! 她呜地一声再次飘了起来,这回却是往高肃那边飘。她捂着眼睛在半空中转了半个身,又捂着眼睛,慢悠悠地飘落到了高肃的胸膛上。磨磨蹭蹭地找了个地方呆着。 还是这里要安全一些。 刚刚醒来时她窝在高肃腰里,差点儿连魂儿都给吓散了。 还有那什么什么“这里都是男子,因此没有什么顾忌”……但是她有,有好么!!! 云瑶抖抖嗦嗦地蜷缩成了一团,缩在高肃的胸膛上,捂着眼睛,慢慢平复自己的心跳。 高肃低低地笑出声来,眼里多了些许促狭之意。 他用拇指揉揉她的头顶——虽然触碰不到——低声道:“阿瑶,睁开眼睛罢。” 她捂住眼睛,糯糯道:“不。”连声音都微微变了几分。 高肃再一次沉沉地笑出声来,胸腔微微地震动。他用手遮挡在她的身后,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才温声道:“睁开眼睛罢,我替你挡着了。你瞧不见,他们也瞧不见你。” 她从指缝里偷偷瞄过去,高肃正垂眸望着她,眼里有着淡淡的笑意,还隐隐带着几分促狭之意。她又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果然看见高肃用手挡住了她视线。 微微的光亮从他的指缝间透了出来,只要不趴在他的指缝间看,那确实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隐隐松了口气,在他的胸膛上坐下来,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一时间两人静谧无言,唯有旁边的熟石灰还在冒着汩汩的气泡。 片刻后,汉军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身后跟着被刷洗干净的战马。云瑶再一次捂着眼睛,背过身,细声细气道:“我还是再睡一会儿罢。”言罢便躺倒在高肃的胸口上,闭着眼睛,像是要真的再睡上一觉。高肃无奈地笑笑,又坦然望着跟前的那些汉军,仿佛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但他的手却一直遮挡在云瑶身后,不让他们发现她的踪迹。 汉军们向高肃禀报道,这里的事情都已经料理干净了,他们应该什么时候回程? 高肃指指那些汩汩冒泡的熟石灰,吩咐道:“再取些清水来,将衣物和铠甲仔仔细细地冲洗几回罢。石灰虽然能除疫,但终究是性太烈。”要是不小心沾到身上,那是会痛上半日的。 汉军们又应了声是,从河里取了些清水出来,将衣物和铠甲反复冲洗了许多回,直到再也闻不到石灰的味道了,才放在阳光下暴晒,直到干透。 随后他们便将自己拾掇齐整了,朝着河流的下游策马而去。 来的时候心情沉重,回程时便感到轻松了许多。他们一路策马越过平原,又转回到了那片起起伏伏的小山坳里。前两天高肃对所有人都说过,等回程时要在这里停留两日,等五个地方的人全都聚集齐之后,再一同回营,回禀卫青将军。 约莫半日之后,另外一路的汉军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 他们比高肃要幸运一些,在半路上就拦下了将要前往水源地的匈奴人,随后他们在路上设伏,将那些匈奴人都一一地截杀了。高肃听完他们的禀报之后,便低低地唔了一声,道:“善。” 又等到第二日,第三路、第四路汉军也陆陆续续地归来了。他们和第二路汉军一样,都在半路上截住了匈奴人,只不过一个近些、一个远些罢了。当日高肃分派他们前往各处时,便已经仔细地考量过了:他自己去的是最远的那一处水源地(也是距离匈奴人最近的一处),假如他能顺利拦住匈奴人,那么余下的四路汉军,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是到第三日时,他们一直等到深夜,都没有等到第五路汉军。 紧接着是第四日、第五日…… 汉军们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按照常理来说,他们不应该这样迟的。 除非他们失手了,又或是在路上碰到了匈奴大军。 因此他们便开始商议,是否应该去迎接最后未归的同伴们。 但是还没还没等他们商议出一个章程来,最后那十二位汉军便已经极狼狈地,从山坳的另一边策马归来了。他们身上血迹斑驳,连胯/下的战马也显得疲惫不堪。见到高肃的那一瞬间,他们眼睛亮了,匆忙地跳下马,一路跌跌撞撞地,朝这边直奔过来。 一面疾跑,一面断断续续地喊道:“将军、将军快些回程,有匈奴大军!” 事态一霎间变得严重起来。 从最后十二位汉军断断续续的话里,高肃得知他们同样将那片水源地清理干净了。但他们在回程的路上,碰到了刚刚铩羽而归的一支匈奴大军。 ——没错,就在他们前往水源地的同时,卫青又打了一个胜仗。 铩羽而归的匈奴人自然感到愤怒,见到眼前的汉军不过寥寥十多人,便一路地追杀过来。他们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才甩开了身后的追兵,来到前日约定的这片小山坳里,与高肃汇合。 高肃听罢之后,神情一凛,吩咐道:“即刻回营!昼夜兼程一刻都不要停歇,即刻回营!” 原本他们下手相当干净利落,等匈奴人察觉到不对劲,至少已经是十余日之后的事情了。 但偏偏有一路人马,在归来的途中,碰到了铩羽而归的匈奴人。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谁都不知道匈奴人什么时候会过来,也不知道匈奴人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们不再耽搁,一路策马疾驰而去,昼夜兼程直往汉营。好在这一路上他们没有碰上什么阻碍,也没有碰到什么铩羽而归的匈奴大军,更没有碰到从匈奴人大营里过来的追兵。 一路驰骋向南,半刻都没有停歇。 前面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汉营的影子,小树林在微风里发出细细的沙沙声。等到转过这一道弯,越过两处山涧之后,便能顺利回到汉营了。所有人心里都隐隐地松了口气,原本高高悬起来的心,也慢慢地落地了。 但是还没等他们回到大营,便看见了一支黑压压的大军。 一支黑压压的、军容整肃的、前来迎接他们的,汉军。 高肃策马行进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周围的汉军们也都在嘀嘀咕咕,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照理说他们这次出去,是瞒着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只有卫青一个人知道,怎么现在一回来,反倒看见了齐刷刷的一大片汉军? 而且在那一大片黑压压的汉军前面,策马伫立的,正是卫青将军。 卫青见到他们顺利归来,眼里的那一缕担忧之色慢慢地散去了。 他策马上前两步,缓声道: “今日早晨,有匈奴使者前来汉营,言称匈奴十余位巫师为汉军诛杀殆尽,实在是其心可诛。于是我便问道,‘匈奴巫师欲往汉军水源投施瘟疫,缘何不能诛杀之?’此人喃喃说了一句‘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便服毒自尽。” 卫青言罢,翻身下马,朝他们行了一个汉军的礼: “尔等此举,实为我数十万汉军之幸。” 要是他们这回失手了,又或是稍稍迟上一步,又或是得到消息的时间晚了一些,那瘟疫之症便会在汉军里大片大片地蔓延开来。即便有军医会及时挽救,也难免会死伤一片。因此这回他们的举动,实实在在是挽救了许多人。而且汉军经过此事之后,势必会心生警惕,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万余汉军,就连这回出云中郡、雁门郡、甚至日后北上征伐的那些汉军们,都会因此而受益。 卫青身后那一片黑压压的汉军们,亦齐齐地行礼道:“实为我数十万汉军之幸。” 低低沉沉的声音回荡在汉营里,显出了几分肃穆之意。 回来的几十骑汉军都愣住了,齐齐翻身下马还礼,言称将军不必如此。卫青缓缓摇头,指着身后那片黑压压的汉军道:“你们要是再不回来,我便需得亲自带人去接应了。” 刚刚匈奴营里的细作来报,军臣单于震怒,要严查泄密之人。而且还说要不惜一切代价,取那几十骑的项上人头。因为现在匈奴人营里,已经没有可以祷祝天神、施放瘟疫的巫师了。 在匈奴人眼里,唯有与天神沟通的巫师,才能真正地施放出疫毒来。 但现在……他们没有巫师了。 ☆、35.32.31 高肃走进汉营里的时候,腰里一个小团子慢悠悠地飘走了。 卫青与他一同走回到营里,缓声道:“这两日代国翁主一直在沉睡。军医们给她把过脉,但发现翁主脉象平稳,没有任何染疾的迹象。你与翁主是旧识,可知道此事的缘由么?” 前段时间汉军与匈奴人交战频频,两位翁主便只能暂时留在营里;这几天两军都在休整,恰恰是将两位翁主送回代国王都的最佳时机。 但代国翁主一直沉睡,胶西国翁主又是那样的脾气秉性,事情便耽搁了下来。 高肃脚步一顿。他知道阿瑶之所以沉睡,是因为灵魂出窍的缘故。但他答应过阿瑶要守住秘密,便不能对卫青直言。他思量片刻,含含糊糊地说道:“原因我大致知道一些。翁主与常人有些迥异,偶尔会无缘无故地昏睡上一段时间,有时一两日,有时五六日,但过后总会自己醒来的。” 卫青闻言,隐隐地松了一口气:“会醒过来就好。” 要是代国翁主在他这里出了事,那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代王交代。 他们又商议了一些匈奴人的事情,以及当下的战况,便各自回营去了。卫青曾对那日的言辞表示歉意,但高肃却笑道:将军那日谨慎以待之,又何须感到歉意?此事切莫再提。于是便释然了。 这段时日汉军打了好几个胜仗,营里的汉军们都显得有些兴奋。高肃回营之后,时不时便会听到一些诸如“将军神勇!”或是“迟早要擒住匈奴大单于”之类的大嗓门。他在营里呆了一会儿,感到有些焦虑,于是起身走到帐外,想暂且避开那些兴奋过度的家伙。 虽然他更想去看看阿瑶,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 刚刚卫青将军说过,代国翁主一直都沉睡不醒。要是现在他走到中军帐里,翁主忽然醒过来了,那明日整个汉军里,都会疯传他与代国翁主之间的风流逸事。这对阿瑶不好。 高肃在四周围随意转了转,又想起阿瑶在临行前,曾对他仔仔细细地描述过那位权宦的相貌、所处的位置、甚至是周围的地形地貌。他离开之前,曾派细作和斥候们去打探了一下。 但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高肃三两步又转到了公孙敖的营里,向他打听匈奴营里的情形。 现在他名义上是公孙敖的稗将军,因此留在匈奴营里的那些细作,是听从他们两人命令行事的。前些天他带人去清理水源,营里只剩公孙敖一个人,因此那位权宦的消息,便落在了公孙敖的身上。 公孙敖听完高肃的来意,便将这些日子探听到的情形,细细地同他说了。 那位权宦确实被隐藏在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身边都是匈奴大军,跟前侍奉的小奴要么长得细细弱弱,要么干脆是瘸腿断脚,或者非聋即哑。因为大单于要时刻保证那位权宦的安全。 汉营细作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稍微靠近了那个地方。 但是他们进不去。 因为凡是靠近那座营帐的陌生面孔,都会被拦下来仔细盘问。 那座营帐里不容许出现任何陌生人,除非是中行说自己叫人过来,或是军臣单于亲自带人过去。 公孙敖道:“我与卫将军都知道那人狡诈,最好尽快将其诛杀。但眼下就连匈奴人的太子于单,都不能轻易见到他,更何况是其他人。因此我等还需从长计议……你想要做什么?” 高肃眉心微微地拧了起来,目光沉沉的,有些隐然的锋锐之意。 每每他脸上现出这副表情时,公孙敖就知道又有人要遭殃了。 果然高肃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想去取他的命。” “取他的命?暗杀?!”公孙敖吓了一跳。 高肃微微颔首。他知道中行说此人跟在军臣单于身边,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假如再留着此人性命,将来不但是汉军们要事事掣肘,恐怕连边境郡国都不得安宁。 “……你定是疯了。”公孙敖道。 ———————————————— 云瑶从高肃腰里飘出来,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中军帐里。 又过了片刻之后,原本一直在沉睡着的代国翁主,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营帐里面变得一片狼藉,胶西王翁主被捆在帐子里,嘴里塞着一团细麻布,不停地吱吱唔唔。 那位小姑娘守在胶西王翁主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冷冰冰的。 胶西王翁主支支吾吾。 小姑娘问道:“饿了?” 胶西王翁主摇头。 胶西王翁主继续支支吾吾。 小姑娘问道:“渴了?” 胶西王翁主摇头。 胶西王翁主还在支支吾吾。 小姑娘问道:“内急?” 胶西王翁主摇头。 于是小姑娘便不说话了。 既然不是因为饿了,也不是因为渴了,又不是因为内急,那多半就是要松绑了。 小姑娘自然不可能给她松绑,因此便装作没看到,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忽然间,胶西王翁主眼前一亮,望着小姑娘身后,支支吾吾的声音更大了。 小姑娘不为所动。这位胶西王翁主是出了名的花样多,这几天她留在营里看着她,简直是大开眼界,把生平未见过的怪异举动全都看过了一遍,每天不带重样的。 因此现在,不管这位胶西王翁主如何支支吾吾,她都权当作没看到就是了。 胶西王翁主支支吾吾的声音更大了。 刘榣!她瞪着小姑娘身后的那片地方。 被她盯着的那位代国翁主,刚刚醒过来的云瑶,心里有点发毛。 云瑶不明白自己哪儿又得罪她了。按照卫青将军的说法,自己这几天一直都在“沉睡”,不管怎么看,都没有得罪胶西王翁主的机会啊。 但现在云瑶感到有些内急,便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走出营帐,如厕去了。 胶西王翁主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刘榣!!! 但是她动不了,便只能支支吾吾的,瞪着离去的云瑶,试图用目光杀了她。 小姑娘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从前胶西王翁主的花样虽多,但一直都是针对自己的,因为营帐里的另一位翁主一直都在沉睡。但是现在,胶西王翁主正在盯着的,似乎不是她? 莫非是另一位翁主醒过来了么? 小姑娘惊喜地回过头去,轻轻呀了一声,又惊喜地唤了一声“榣翁主”,便追着云瑶出去了。 这些天云瑶一直都在沉睡,营里直剩下她一个人看着胶西王翁主,可真是憋坏她了。 现在云瑶走了,那位小姑娘也走了。 胶西王翁主便只能孤零零地在营帐里呆着,干瞪眼。 就算她再想要对谁折腾,也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话了。 ————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云瑶才和那位小姑娘一起回到了营帐里。 小姑娘跟着她走了一路,也抱怨了一路,从那位胶西王翁主的一日三餐抱怨道她折腾出来的那些古古怪怪的事儿,最后还抱怨道,这些天匈奴人来势汹汹,连卫将军都有些吃不消了。 “听闻前两日,匈奴大单于亲自下了战书呢。”小姑娘认真地说道。 云瑶想起刚刚卫青那句“那人便服毒自尽”,心里轻轻嘶了一声。 原本按照高肃的计策,等汉军们清理干净那些水源地之后,起码要再过上十多天,匈奴人才能得到消息。因为他们的动作很是隐秘,也很是干净利落,匈奴人不会那么快发现的。 但是好巧不巧的,有一路汉军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铩羽而归的匈奴人。 他们不但因此在路上拖延了三四天,而且匈奴人还提前得到了消息,甚至还将使者派到这里来,探听卫青的口风。虽然后来那位使者服毒自尽了,不曾回禀匈奴大单于,但是—— 想想也知道,匈奴使者在来汉营之前,肯定留下了类似“如果我回不来,那么定然是汉军已经知情”之类的话。现在匈奴使者一死,军臣单于说不定什么都知道了。 而且弄不好,军臣单于还会用这个借口出兵。 云瑶心里隐隐地开始担心起来了。 胶西王翁主仍在旁边支支吾吾的,试图引起两人的主意。但是她们两人谁都没有理会她。 ——她已经真真正正地,被无视了。 胶西王翁主支支吾吾地闹了一会儿,眼里慢慢地多了很多情绪,有愤恨,有不甘,有懊恼,有难过,她实在是没有想通,那两个人怎么能无视她呢?她一大活人在这里,她们怎么可以无视她呢?难道那些年年南下劫掠的匈奴人,比她这个翁主还要重要么? ——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胶西王翁主终于想对了一回。 小姑娘担忧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两声咳嗽。 这是她和熟识的汉军约定的暗号,意味着今天的晚膳送过来了。 小姑娘说了声“榣翁主稍候”,便出到帐外,将今天的晚膳端了过来。说是晚膳,但也不过是粗糙一些的粟米和两片野菜。行军途中简陋得很,能有这些粗糙的吃食,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 小姑娘三两下解开胶西王翁主口里的细麻布,又舀了一些饭食,强行喂到胶西王翁主的口里。 因为胶西王翁主每到饭点就要闹腾,她必须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喂她,才能让耳朵稍稍清静一些。 云瑶在饭食里拨了拨,忽然在盛装饭食的碗筷下面,发现了一片小小的布帛。 这片布帛像是从里衣里撕下来的,上面写着两行飘逸的行书: ——今晚我想见见你。 秦汉时是没有行书的。这里唯二两个会写行书的人,便是她和高肃。 云瑶莞尔一笑,感觉那些粗糙的粟米饭,似乎也不再那样粗粝生硬了。她三两下用了些饭食,便替换了小姑娘,给胶西王翁主喂饭。胶西王翁主终于找到了空闲,狠狠瞪着云瑶道:“刘榣!!!” 云瑶皱皱眉:“你用不着这样大声,我听得见。”已经是第二次了。 胶西王翁主狠狠地瞪她:“我迟早、迟早有一天……” 云瑶从容地笑笑,道:“你我都是翁主,而且都会在代国里住很长一段时间。”她瞥了一眼胶西王翁主,果然看见胶西王翁主一脸菜色,才有悠然道,“你我来日方长。好了,用饭罢。” 要是让胶西王翁主在这里累着饿着了,倒霉的是卫青、公孙敖和高肃。 云瑶三两下喂过了饭,又细心地替胶西王翁主漱口净面,便到一旁歇息去了。 她将那一小卷布帛塞到了袖子里,等候夜晚的到来。 ————————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 一道淡淡的影子从云瑶身上飘了出来,直往高肃的营帐飘去。 周围来来往往的有许多汉军在巡逻,偶尔还能听到虫豸的鸣叫声。但因为现在是夜间,军士们大多都已经睡下了。即便有守夜巡逻的军士,也不如白日的热闹喧嚣。 她一路飘到高肃的营帐里,恰好看到高肃收拾齐整了,预备要走出来。 云瑶停住脚步,轻唤道:“长恭。”然后在夜色里,慢慢地显出了身形。 朦胧的影子一点点地显出轮廓来,在昏暗的火光里显得有些幽淡。她往前走了两步,停留在高肃面前,将自己身影的轮廓一点点地变深了,又低低唤了一声:“长恭。” 营帐昏暗的微光里,高肃动作微微一顿,随后愣怔了一下。 “我本想去找你的。”他无奈地笑笑,“刚好趁着夜里无人,与你说说话。但不想你却自己过来了。阿瑶,”他朝她伸出手,“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她将手放到他的手心里,如一团轻盈飘渺的雾。 高肃哑然失笑,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看见云瑶偏了偏头,又将自己凝成了小小的一团,飘到他的肩膀上,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糯糯道:“还是这样好一些。你带着我一起去吧。” 不知是否是身体变小的缘故,每每她缩成小小的一团,便显得软软的有些娇嫩。 高肃侧头望着那小小的一团,眼里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好。” ———— 他带着她走到一片无人的荒郊,周围满是虫豸的低鸣。 这里距离汉军的营帐,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汉营里微微的火光照到这里,与朦胧的月光融成了一片。她从他的肩膀上飘落下来,重新变成了自己的模样,与他并肩坐在一截枯木上。 高肃望着不远处的汉营,忽然开口道:“我欲杀中行说。” 那个人必须要除掉。现在他能对匈奴单于说,“在汉军的水源里投施瘟疫”,说不定明天就会在汉军的食水里大规模投毒,后天又在汉军战马的草料里投毒……那人出身汉庭,而且在长乐宫里服侍了不少时日,对长安城乃至整个汉军,都可以说是知之甚详。 这样一个人留在匈奴营里,对汉朝的数十万汉军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隐患。 再加上先前中行说差一点就成功了的,在汉军水源里投施瘟疫的举动——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中行说都必须要死,而且死得越早越好。 云瑶闻言,侧过头望着高肃,轻声道:“你要派人去杀他,还是——”自己去杀他? 要是高肃派人去暗杀他,那她便能稍稍感到安心一些,而且还可以为他们指路。但如果是高肃自己去,她……她牵挂他,因此会感到害怕。 虽然她也很想掐死那个死太监,但她同样担心高肃,能否在数十万的匈奴大军里全身而退。 高肃摊开手掌,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温声道:“是我亲自去。我已同卫将军、公孙将军商议过了,两位将军亦认同此事。因此明日一早,我便要带人去匈奴营里,越快越好。” 他侧头望着她,目光如同大海一般温柔且蕴藏。 “阿瑶,你留在汉营里,哪里都不要去。不要跟着我,记住了么?” ——阿瑶,留在汉营里,哪里都不要去。 云瑶一霎间愣住了。她愣怔地望着高肃,喃喃问道:“为何?……” 假如她以魂体状态跟过去,那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呀。而且她还可以,还可以替他们指路。 “阿瑶。”高肃低声唤她,眼里的那一抹温柔之意,慢慢地变成了极深的眷恋,“你会让我分心的。别去。纵使你隐去形迹,我亦能感知到你的所在。” ☆、36.32.31 “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么?” 他低低的声音回荡在旷野上,一如往日的眷恋和温柔。 云瑶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趾尖。她知道高肃所言是事实,假如自己跟在他身边,弄不好他真会因为自己,没办法心无旁骛的。但是要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他回来,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良久之后,她才低低地说道:“好。” 声音如薄雾般轻轻渺渺,几不可闻。 高肃闻言,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这回要去匈奴营里,心里最记挂的便是云瑶。现在阿瑶留在汉营里哪里都不去,他反倒是最放心的。至于他自己,他自己一个人过去,更能放开手脚。 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长发,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瑶”。 现在阿瑶是魂体,如薄雾一般轻盈飘渺。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却是碰不到的。 他的长指轻抚过她的发间,又缓缓地落在她的手背上,低低说道:“阿瑶,我想见一见你。” 不是想见见你的魂体,而是想见一见你的人,想要抱一抱你。 今晚,想要抱一抱你。 云瑶侧头望着高肃,毫无意外地,在他眼里看到了淡淡的眷恋和怀念之意。 刚刚高肃的那句“刚好趁着夜里人去找你,与你说说话”忽然掠过她的脑海,蓦然间明白过来,为何高肃刚刚在营里,会出现一些淡淡的遗憾之色。 他想要见一见她。因为明日他就要走了,他想要见一见她。 不是想要见到她的魂体,而是想要见一见她的本人。 她浅浅地笑了开来,轻声道:“好。” 一缕轻烟般的薄雾飘然散去,慢慢地融进夜色里不见了。 夜色里唯独余下她浅浅的声音:“在这里等我。长恭。” 高肃站起身来想要攥住她,但他凭空伸出手去,只抓到了一缕飘渺的薄雾。 微微的夜风从他的指间吹拂过,掠过一丝细微的凉意。 他低低地笑了:“阿瑶。” 她要他在这里等她。 那他便在这里,等着她罢。 —————————————— 云瑶一口气飘回到汉营,直直掠过那些夜间巡逻的汉军,躺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倏然睁开了眼睛。 四周围一片沉沉的黑暗,唯有营帐外边还能透进来一点朦胧的微光。那位胶西王翁主已经睡过去了,不过手脚却被缚在了营帐边上,确保她不会在夜里乱来;而且她手边还缠着一根绳子,另一端系在了那位小姑娘身上,如果胶西王翁主想要起夜,只需拉一拉那根绳索即可。 云瑶定了定神,起身走出帐外。随后从衣袖里抖落出三枚铜钱来。 既然高肃不让她跟着,那她便替他卜上一卦罢。 叮、叮、叮。 三枚铜钱掉落在地上,呈现出一个漂亮的形状来。 其势坤,其位兑,上坤下兑,以尊莅卑。 享厚爱眷爱,刚正和顺化育不息。 上吉。 云瑶彻底松了口气。眼前卦象为上吉,那自当是此行顺利,从混入匈奴营里到诛杀中行说,无往而不利。假如说刚刚她还有些担心,现在的卦象一出,她心里的忧虑便淡去了大半。 不过一次卦辞或许不准,她接连又卜了三卦。 上吉。 上吉。 上吉。 接连三次卦象都是上吉,云瑶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她俯身将铜钱拾到衣袖里,仔细辨认了自己刚刚来时的方向,慢慢朝汉营外走去。途中偶尔碰到巡逻的汉军,盘问两句之后,便放行了。 她用的借口是如厕。这里都是男子,她一个翁主,总不好在这里如厕罢。 等走到汉营边上的时候,云瑶鬼使神差地,又为高肃的随从们卜了一卦。 卦辞曰:上吉,吉中有凶,利有攸往。 她心里忽然一惊,紧接着又感到有些迷惘。 这卦辞,到底是什么回事儿? ———————————— 高肃坐在那截枯木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座汉营。 朦胧的月光下,汉营里透出一些微微的火光。他看到那里跑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薄薄的秋衫,身子也稍有些单薄了。她一处汉营,便有些匆忙地朝这边跑过来,表情有些微微的迷惘。 他站起身来,两步迎上前去。她一头撞在了他的怀里。 “阿瑶。” 高肃低低唤了一声。一缕淡淡的清冽气息萦绕在鼻端,如同雨后竹叶的清新气息。他埋首在她的颈侧,含糊不清地又唤了一声阿瑶,如一只慵懒的大猫,将昔日的锋芒全数都收了起来。 温软的肌肤在他的指下微微凹陷,连一丝细微的脉搏跳动都显得分外清晰。 他细细摩挲着她的面颊,忽然俯下/身,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轻轻浅浅的吻从她的面颊一路往下,直到她的唇瓣上反复碾转流连。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肌肤上,将她微凉的肌肤熨得有些微微发烫,连带着目光也有些朦胧起来。 他低低地唤道:“阿瑶。” 她怔怔地呆住了,目光也有些朦胧。 耳旁响起低低沉沉的笑,温热的呼吸与微烫的指腹在她的肌肤上肆意流连,连淡淡的月光都仿佛有些迷离起来。静谧的旷野,断成半截的枯木旁边,他拥着她,有些放肆地轻吻着。 “阿瑶……”他的吻渐渐移到她的颈侧,在她的耳旁低低问道,“你会不会偷偷跑去寻我?” 低哑的嗓音犹如鼓声重重擂响,在她的脑海里翻搅着,将她的思绪搅得一团乱。她会不会……偷偷跑去找他?其实在刚刚卜出最后一道卦辞的时候,她想过偷偷跑去找他的;但后来她又想到,刚刚高肃说过,如果她也在那里,会使他分心的。 她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让我去。” 一个温热且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随后便是高肃低沉且带着几分沙哑的笑声。 “阿瑶。”他哑然笑道,“你果然还是想去寻我,果然还是……” ——果然还是,心里放不下他。 高肃抚过她的面颊,浅浅地吻了吻她的耳垂,而后才在她耳旁低声道:“莫要跟着我。阿瑶,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阿瑶,莫要跟着我。” 但凡阿瑶跟在自己身边,不管自己能不能看到她,他都会分心的。 这回诛杀之事,断断容不得他半点分心,也断断容不得半点差错。 他攥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放在唇边一根根地轻吻着,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指背上,连她微凉的肌肤都熨得微微发烫起来。“阿瑶。”他低声道,“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微微仰起头,望着高肃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此去一回,要多少日才能回来?” 高肃略微松开了手,眼里也骤然多了一抹锋锐之意。从这里到匈奴人的大营,大约需要三日左右;他不能留在匈奴营里太久,至多一到两个晚上,不论是否得手,都必须要回转。留在那里太久,便会夜长梦多;如此细细推算起来,应当要花上六七日的时间。 他思量停当之后,便道:“大约六七日罢。” 云瑶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如果不甚顺利呢?”但她知道兰陵王此行顺利得很。 高肃缓缓摇头道:“不管顺利与否,至多七日都要归来。迟则生变。” 云瑶轻轻唔了一声,枕在他的肩窝里,轻声说道:“那等到第七日的夜里,我便去寻你。长恭,等到那时,不管你是否归来,我都会去寻你。” 按照高肃刚刚的设想,大约等到第四日、或是第五日,他便能顺利回转了。 她等到第七日夜里再去寻他,已是极大的宽和。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低声道:“好。” ——————————— 次日一早,高肃便带人离开了汉营。 他们是趁着清晨离去的,天光尚有些朦胧。马蹄声在沾了露水的草叶间肆意蔓延,得得得得,一下下地击打在人的心脏上。等他们都离开之后,才有一个淡淡的影子从汉营飘出来,举目眺望。 十余骑汉军一路策马,昼夜兼程,趁着军臣单于还未派出第二波使者,连夜赶往匈奴大营。 他们在距离匈奴大营半里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高肃翻身下马,拣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安置,然后从马背上的皮囊里,翻出了一把弩。 细细的弩/箭从暗黑色的小孔里冒出了尖儿,从弩身到手握处,全都泛着微微的金属光泽。 这是一把秦弩,他从一个积灰的角落里翻拣出来的,最适合在夜色里偷袭。 随后他又翻出了一些零碎的小东西,开始改造这把弩。 秦弩虽然好用,但和后世的弩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他在后世擅用长/枪,不过他的同僚和麾下的将士们,却多半都擅长使弓/弩,因此高肃对于弓/弩并不陌生。 现在他改造这把秦弩,就是为了让它更适合在夜里,暗杀一个藏在营里的人。 咔咔。 咔咔。 弩上的两个小东西被拆卸了下来,又有两个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被重新安了上去。今晚的月光很好,明明净净的如水一般,即便不用火光灯烛,也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张弩上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一声咔咔声响过后,高肃握着那张微微发亮的秦弩,站起身来。 今晚要偷袭匈奴营的人,是高肃。 但如果高肃被人发现了,便会有一个人过来替他,引开匈奴人的视线。 如果高肃再被人发现了,便会又有一个人过来替他,引开匈奴人的视线。 这里总共有十余位身体轻捷的汉军军士,预备时时接替他,引开匈奴人的视线;在匈奴营里,还有三四个人在等着接应他。假如在这样的情形下,高肃仍旧失败的话—— 那便意味着暗杀一途,从此断绝。 高肃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低沉道:“走罢。” 汉军们借着夜色掩映,朝匈奴人营里直掠过去。高肃的速度极快,身体矮矮地贴着地面,不多时便掠过了两处营帐。阿瑶曾对他仔细描述过周围的地貌和地势,甚至连周围到底有多少个匈奴营帐、匈奴人又会在那几处营帐之间巡逻,都曾仔仔细细地说给他听了。 因此今天夜里,他的行动甚是顺利。 高肃不是西汉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因此他知道,匈奴人的这位军臣单于,已经没有几年寿命了;现在太子于单和大单于的王弟伊稚斜都在争夺王位,因此军臣单于的营帐周围,守卫最是严密。 他谨慎地避开了军臣单于的主帐,又避开了两路巡行的匈奴卫兵,往层层叠叠的营帐中间掠去。今夜的月光很好,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座低矮且有着几分暗色调的营帐。 那座营帐虽然丝毫不起眼,但它便是他今夜的目标。 高肃微微抿着嘴唇,眼里骤然多了几分厉色。 夜风微微地吹拂过营帐,掀起了帐篷一角。 营帐里传出了一个细柔的嗓音:“去打些水来。” 取箭,搭弩。 嗤—— 在小奴提着木桶,刚刚要走出营帐外打水的那一瞬间,一支细细的弩/箭贴着他的面颊擦过,从掀开的帐篷里疾射进去,又扑地一声,发出了沉沉的闷响。 有血在虎皮褥子上蔓延开来,刺眼的鲜红色,显然是刺破了大动脉。 那位替大单于出谋划策的权宦,汉廷的叛臣,直挺挺地躺在了虎皮褥子上。 死了。 小奴骤然发出一声尖叫,空荡荡的木桶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脆响。 高肃一击得手之后,不再停留,趁着夜色掩袭,悄然退去。 刚刚预备替换他的那几个汉军,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匈奴营帐里响起了尖锐的唿哨声,嘈杂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咒骂声和低低的咆哮声。军臣单于在贴身近侍的搀扶下走出营帐,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座低矮的营帐里。小奴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位昨日还在献计击杀卫青的谋士,就这样死在了虎皮褥子上。 身体尚带着余温,显然是刚刚死去未久。 颈侧上插/着一支细小的弩/箭,泛着微微的金属光泽。 不管是力道还是准头,又或是出手的时机,都把握得刚刚好。 军臣单于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恨不得立刻将那人找出来,狠狠地剐上三五回。中行说是这些年来,他身边最最得力的谋士之一,而且他出身汉廷,对长安城,对大汉的皇帝,全都了如指掌。 中行说一死,从此他便少了一双窥探汉廷的眼睛。从今往后,匈奴探子就成了半个瞎子。 那人到底是谁……是谁! 军臣单于虎目圆瞪,眼睛鼓鼓的几乎要凸出来了。他口里吐出一长串匈奴话,周围的匈奴武士们如潮水般地退了出去。不多时,两位万骑长便点了亲兵,亲自在营帐里搜寻汉军的踪迹。 但他们哪里搜寻得到。早在一击得手的那一霎那,汉军们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追!!!” 军臣单于从牙缝里狠狠迸出一个字来。 如一只被挖去双眼的猛虎,蛰伏在汉廷的北地,低低地咆哮。 匈奴营帐里升起了大单于的王旗,在夜风里发出猎猎的声响。数千骑最最精锐的匈奴骑兵驰骋出营,胯/下是最最骁勇的战马。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隐约知道匈奴大单于震怒,要他们在周围八十里地的范围内搜寻汉军;一经发现,立刻就地格杀,勿论。 黑压压的匈奴大军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在明亮的月色里靠得越来越近了。 “将军。”一位汉军策马上前两步,靠近高肃,低声问道:“匈奴人追上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学李广将军躺在地上诈一诈匈奴人么?” 高肃紧握着缰绳,目光锋利如刀,一字字道:“匈奴人不会上第二次当。因此此计不能再用。我等再快一些,转到那片小山坳里去。匈奴大军在那里施展不开。所有人都聚拢在一处;他们的数目是我等的数十倍,要是分散开来,便会被他们逐个击破。公孙将军会在前面接应我们。” 而且这回他们出来,还留了一着后手。 卫青。 ☆、37.37| 这里距离他与公孙敖约定的位置,大约还有二三里地左右。 假如快马加鞭,是可以在丑时之前,赶到那里的。 高肃沉沉地说了声“走罢”,一夹马腹,策马驰骋而去。 汉军们紧紧地跟在高肃身后,不敢距离他太远,也不敢分散得太开。他们很快便进到了一片密林里,周围都是参天古木,泠泠月色显得有些幽深。渐渐地,匈奴人的马蹄声变得稀疏,而且还有些杂乱;至于刚刚那些呼啸而过的那些箭簇破空之声,已经听不到了。 身后一片沉沉的静谧。大概是匈奴人追到这里时,被密林阻拦了脚步。 有人稍稍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林子外边黑压压地站着一大片人,匈奴王旗在月夜下猎猎飞扬。前边两排匈奴武士手里举着火把,举着盾牌,整整齐齐的站在林子边上;而后面的那些匈奴武士们,则从箭囊里取出箭簇,浇上油,在火焰上轻轻碰了一下,随后挽弓搭箭,激射而出—— “将、将军!” “他们要放火烧掉这片林子!” 汉军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惶恐,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惶急。这片林子里到处都是参天古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枯枝和落叶。要是匈奴人开始放火烧林,那他们就真的完蛋了。 高肃回头望了一眼,沉声吩咐道:“不要回头看,跟着我,快些出去。” 嗖嗖的箭簇破空之声再次在夜空里响起,一簇簇火光在夜空里划过漂亮的弧度,直直落在密林里,瞬间燃起了漫天大火。枯叶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火势裹挟着滚滚浓烟,顺着密林一路蔓延。 “跟着我。”高肃沉沉地重复了一声,策马跃入一片山涧里。 清凉的水花在马蹄周围四下飞溅,将那一丝骇人的热度稍稍阻了一阻;汉军们不敢耽搁,便一个接一个地跟着高肃,跃入那片浅浅的山涧里,一路策马而去。 潺潺的溪流刚好没过了马蹄,将蔓延开来的火势阻拦在了河岸边。 高肃紧紧地抿着唇角,眼里一片沉沉暗色。刚刚他们来时,便已经商议好了:他负责带人前往暗杀中行说,公孙敖带着人在路上接应。假如他们行动顺利,不曾惊动匈奴人,那自然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假如他们惊动了匈奴人,而且还刚刚好把匈奴人的精锐都引了出来—— 就像现在这样,军臣单于在震怒之下,把手底下的精锐都派了出来。 ——那么卫青将军便会带着汉军精锐,奇袭匈奴营。 但现在自己身后的那些匈奴追兵,他们身上带着火油,已经开始放火烧林。 滚滚浓烟夹杂着火势,在密林里肆意蔓延,很快便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了。汉军们撕下里衣,沾湿了水捂住口鼻,沿着山涧一路往前边驰骋。大火沿着山涧的两旁蔓延,吞卷着大片的参天林木。 天空中响起了闷雷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 汉军军士们精神一震,又在脸上抹了一把,跟着高肃沿着山涧溪流,朝着前边未燃的林木驰骋而去。雨水稍稍冲刷干净了一些黑烟,他们的视线更加清晰起来。 等越过这片山涧之后,便是一片坚硬的沙砾地了。 大火烧不过来。匈奴人自己被大火拦住了脚步,也追不过来。 高肃策马一路驰骋,带着身后的汉军们越过那片沙砾地,又转过两处隐隐冒着黑烟的小林子,才看见了月色里整整齐齐的汉军。公孙敖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背上,看着头顶上的月亮发呆。 等那十几骑汉军一路疾冲过来,个个身上都沾着黑烟,公孙敖便被吓了一跳:“你们、你们放火烧了匈奴营?”不能罢,明明说好的是他们暗杀中行说,夜里突袭的人是卫青将军。 高肃在公孙敖跟前勒住了马,摇头道:“不是我等放火烧营,而是匈奴追兵放火烧山。” 他回过头,望着身后隐隐约约的黑烟,眼里的那一抹沉沉暗色,一点点地变得锋锐起来。“公孙将军。”他指着另一条岔路口说道,“你我前往增援卫青将军罢。” 苍茫月色之下,汉军如水流一般涌向了匈奴大营。 暗杀,夜袭,增援,掩撤,一气呵成。 —————————————— 云瑶在营帐里一日日地数着日子,等得有些心焦。 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距离高肃所言的第七日,才刚刚过了一大半。但是四天前,卫青将军带着营中的主力离开了;两天之前,公孙敖将军带着剩下的那些人也离开了。他们一走,营里便空荡荡的,偶尔只能听见一些苍老的谈话声。他们都是伤兵和军医。 按理来说,云瑶不应该感到担心的,毕竟那一夜她连卜三卦,卦辞都是上吉。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仍旧感到有些焦虑。尤其是在卫青将军带人出营的那一日,那种莫名的焦虑就达到了顶峰。身为卜算师,她的第六感往往比常人要敏锐一些。因此这种焦虑,并非是吉兆。 云瑶走出到营帐外面,再一次替高肃卜了三卦。 上吉。 上吉。 上吉。 连续三次上吉,又像是在嘲笑她的胡思乱想。 她定了定神,将三枚铜钱收回到衣袖里,又慢慢地回转到了营帐。 那位胶西王翁主已经老实了,委委屈屈地坐在营帐一角,眼睛有些微红,身上缚着的绳索细布已经尽数除去了。那位小姑娘坐在旁边,牢牢地盯着胶西王翁主,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这位翁主又闹腾出些什么事来。 见到云瑶进来,小姑娘便递过来一碗水,安慰道:“翁主且歇一会儿罢。” 云瑶道了声谢,接过那碗水饮尽了,感到心里的焦躁之意渐渐淡去了一些。 她想到卫青将军离开之前,随军带着的大批草药;还有公孙敖将军离开之前,随军带着的那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忽然间想到,高肃从匈奴营里回来,不会恰好和那两位撞在一处罢? 她将瓷碗搁在一旁,又走到营帐外边,接连卜了五卦。 第一卦,卫青将军此行,吉凶如何? 卦辞曰:中吉。 第二卦:公孙敖将军此行吉凶如何? 卦辞曰:上吉。 第三卦:汉军此行吉凶如何? 卦辞曰:吉。 第四卦:高肃会与他们碰上么? 卦辞曰:然。 第五卦,两卦合卦,问高肃与其他人碰上之后,吉凶如何? 卦辞曰:凶煞。 ——凶煞! 云瑶一霎间变了脸色。她即刻便想到,自己第一卦卜出上吉,是因为高肃带人前往匈奴营里,诛杀中行说,事情进行得很是顺利。她给其他人卜出了吉,也是因为其他人此行相当顺利。 但是卦辞到此为止了。 高肃回转之后,会在途中碰上卫青将军或是公孙敖将军。 然后他们会在路上商议一些别的事情。 但他们碰面之后所议定的那件事情,主凶煞,大凶。 云瑶艰难地拾起那三枚铜钱,恍恍惚惚地往回走,指尖泛起一片凉意。 她大致能猜测到,高肃和那两人碰面之后,到底商议了一些什么事情。总之不是突袭匈奴大营,就是趁着夜色掩袭,给匈奴人设一些陷阱。但不管如何,这件事情都很危险,相当、相当的危险。 现在是第四日,距离高肃所言的第七日,还有整整三天的时间。 她答应过高肃,不会提前去寻他的。 但是…… 云瑶回转到营帐里,朝那位小姑娘点点头,疲倦地说了句“我要歇一会儿”,便阖上了眼睛。 随后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的身上飘了出来,直往汉军主力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高肃离开前曾说过,希望自己不要偷偷跑去找他。 那她便不去找他,她跟着汉军的主力走。 那道淡淡的影子飘到汉营外面,很快在地面上看到了一些痕迹。那些痕迹是汉军离开时,马蹄和人的脚印,还有战车和盾牌留下的一些深深的辙印。这些痕迹很深,从汉营前一路蔓延到远方。 她沿着那些痕迹追过去,很快便追上了离开的那支汉军。 他们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鏖战,身上带着血迹,混合了泥土和草叶,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而且都神情疲惫地坐在地面上,偶尔有些伤势过重的,便被扶到林子里,让随军的医者救治。 她慢慢地飘落到林子里,在一片旷寂无人的阴影下,变成了一个相貌普通、平平无奇的汉军,然后,他一瘸一拐地从林子里走出来,满脸的络腮胡子,而且腿也瘸了一条。 没有人会将眼前的这位汉军,和汉营里那位安然静卧的代国翁主联系在一起。 他(她)走到同伴们中间,有意无意地离他们远了一些,避免旁人触碰到自己,而后粗着嗓子道:“真是晦气。” “是啊,真是晦气。”旁边立刻有一位汉军应和,“本来昨夜事情好好的,老子杀匈奴人正杀得正痛快,哪里知道北面忽然又来了一支匈奴大军。卫将军倒是反应快,让弟兄们先撤,但可惜昨夜那大好的机会,就这样生生耗光了一半,唉。” “已不错了。至少这回杀得他们龟缩在营里,出不来了,哈哈。”旁边又有人笑道。 他(她)轻轻噫了一声,又粗声粗气地问道:“那弟兄们就在这里干等着么?” “自然是不能干等着的。”旁边立刻有人解释道,“北面来的那支匈奴大军,据说是大单于的亲弟弟,一个叫伊稚斜的人带着的。此人狡诈如狐,直接带人将我们都围住了,差一点儿就出不来。卫将军让我们在原地休整,应当是为了我们好。” “卫将军自然是为了我们好。”旁边的汉军们三三两两地应和。 他(她)呼吸轻轻一滞,喃喃道:“伊稚斜?……” 她自然知道伊稚斜是谁。未来的匈奴大汗,抢了自己侄儿大单于之位的人。 那一卦凶煞,是因为伊稚斜,还是因为刚刚他们口中的“将我们都围住了”? 他(她)定了定神,又粗声粗气地说道,“真是晦气得很。唔,对了,你们谁会匈奴话?教我两句罢。等到了阵前,我也好用匈奴话与他们对骂上两回。” 旁边有人乜斜过来一眼:“原来是个新来的。” 但凡在汉营里呆过三五年的人,都能说上几句匈奴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他(她)挠挠头,又粗声粗气地说道:“兄弟脑子一贯蠢笨得很,学了半年多也学不会。唔,‘还不赶紧退兵’,用匈奴话到底该怎么说?” 旁边的汉军们都哄笑出声来,随即又有善心的汉军翻译给了他(她)听。 他(她)暗暗将那句话记在了心里,又随意拣了两句话来问。她的记忆力本就比别人要强些,而且眼下是硬记,很快便将那些匈奴话都强行记住了。偶尔有些音节古怪的,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过了一会儿之后,教他的那位汉军不干了:“你小子真是脑子蠢笨学不会?我瞧你刚刚学得挺顺溜的呀。怎么,从前忙着滚犊子去了,没跟匈奴人干过架?”一面说,一面要来拍他的肩膀。 他(她)哪里敢让旁人碰到自己,现在她的身体轻盈如薄雾,一碰就露馅了,于是便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自己那条断腿道:“我到里面去,让军医们上点儿药,省得待会儿流脓了。” 一面说,一面躲开那位同伴拍过来的巴掌,一瘸一拐地走了。 身后传来了汉军们的笑声,连连说他简直跟个姑娘似的,碰不得。 他(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子深处,直到一片旷寂无人的地方,才慢慢地变成一道淡淡的影子,悠然飘了出去。那片林子外边是一片湿地,还有些沼泽和泥淖,再往北面一些,便是匈奴的大营了。 匈奴大营里一片狼籍,处处都是大火焚烧过的痕迹,显然是昨夜被人端了老巢。 这座匈奴大营的旁边,又另起了一座新的大营,不过打的却是伊稚斜的旗号。两座大营里基本都是空荡荡的,先前的那些匈奴武士们都离开了,或者是在另一个地方与汉军鏖战。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之后,便沿着地面上那些凌乱的印记,往前面飘。 她的速度比骏马要快多了,不多时便飘到了一处被烈火焚烧过的小树林里。林子里残留着一些箭簇和火把,还有一些微微湿润的痕迹。前天夜里这里下过一场大雨,将一切痕迹都抹除干净了,唯有那些被烧焦的枯树上,还散发着一缕未褪的烟火气。 匈奴人的马蹄印到这里就停住了,然后又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她没有过多停留,便沿着那个方向,一路追了过去。追了二三十里地之后,匈奴人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她看到前不久刚刚见过的那位军臣单于捂着胳膊,指着眼前的一位青年,正在用匈奴话大声说着什么;他们身旁站着不少匈奴武士,而且很明显地,分成了两拨。 云瑶感到有些奇怪。 刚刚在匈奴人营里,她看到空荡荡的一片;在这里,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那匈奴大军到底在哪儿呢? 她撇下军臣单于,沿着地面上的辙印和马蹄印,继续朝前面飘去。直到再往前面飘了二三里地之后,她终于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匈奴大军,个个持着弓箭大刀,口里在不停地咒骂着一些什么。 他们很明显地围成了半个圆,圆里隐隐飘着两面旗帜。 那是,汉军的旗帜。 云瑶心里咯噔一声,将事情完完全全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被匈奴大军堵住了去路。 不知道里面那支汉军是谁带着的?卫青?公孙敖?又或是……高肃? 她心里隐隐掠过的一些不好的念头,但眼下的情形,却根本容不得她多想。她飘到匈奴大军后面的一座小石山里,照着刚刚见到的军臣单于的模样,一点点地开始改变形貌。 片刻之后,一位军臣单于从小石山后面走了出来。 他找到一匹无主的战马,策马驰骋到匈奴大军的中央,照着军臣单于一贯的口气,不耐烦道: “退兵。” 这一句匈奴语,是她刚刚跟那些汉军们学会的。 周围的匈奴人都愣住了。 ☆、38|38| 周围的匈奴人都愣住了,一个个抬头望着自己的大单于,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们看到大单于紧握住缰绳,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显出来,宛若狰狞。 “怎么。”大单于冷然道,“尔等认我是大单于,还是伊稚斜?” 这话一出,大单于的心思便有些昭然若揭了。一些心思活络的人即刻便想到,或许大单于的本意并非是“退兵”,而是因为“这道命令是伊稚斜所下”,大单于心里有了疙瘩。 再联系到刚刚大单于和伊稚斜大王的争吵,越来越多的匈奴人认为自己猜到了真相。 要是他们当真按照伊稚斜大王的意思出兵了,事情有一就有二,日后大单于的话就渐渐地没有人愿意听了;这样一来,大单于便会被伊稚斜大王架空,从此变成一个垂垂老矣的空壳子。 一些大单于的亲信们面面相觑,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情。 他们的大单于掂了掂手里的缰绳,用一种嘶哑且粗声粗气的音调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先撤兵,再整队,出兵。” “先撤兵,再整队,出兵”,这几个字一出,周围人便再也没有怀疑。大单于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要出兵可以,但这道出兵的命令,必须是由他亲自来下达的。他们之所以出兵合围,所遵从的并非是伊稚斜大王的号令,而是大单于的号令。 至于汉军们会不会趁机跑掉?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会。 ——大单于果然是老了,有些老糊涂了。一半匈奴人如是想。 ——大单于与伊稚斜大王的争端,果然不假。另一半人如是想。 但他们依然听从了大单于的命令。三万匈奴大军很快后撤了半里地,让刚刚还在和匈奴人对峙的汉军们有些不知所措。但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再把握不住就是傻子了。汉军们很快便突破了匈奴大军的重围,朝刚刚云瑶经过的那片林子里退去,与汉军的主力汇合。 匈奴大军还在整队。 汉军们顺利到达了那片林子,又将刚刚匈奴人的异状告知了自己的主官,主官再告诉主官,然后再告诉主官……如此层层上报,很快便报到了公孙敖的面前。现在卫青不在。 虽然公孙敖行军打仗的本事欠缺了一些,但此人身为长安城里屈指可数的大夫之一,脑子还是很好使的。他很快便从匈奴人自相矛盾的举动里推断出来,大单于和王弟伊稚斜有些矛盾。 这种兄弟争权的戏码,长安城里每隔几十年就要发生一回。远的不说,当年的梁王和先帝,就是这样一出活生生的兄弟争位大戏。 因此公孙敖即刻便下令,趁此良机,再干他一票大的。 匈奴大军仍旧在整队。 那位大单于置身在匈奴军中,脸上现出了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虽然匈奴话听在她的耳朵里与杂音无异,但依然时不时地点点头,用匈奴话沉沉地应一声“嗯”。这样的情形落在匈奴亲信们眼里,自然又是一个“大单于与伊稚斜大王不睦”的佐证,心里再没有怀疑。 现在匈奴大军还在整队。 而远在匈奴大军二十里地之外的那片林子里,汉军的主将们很快便拟定了计策,又将此事告知了卫青将军。卫青当时已经带着人,朝后方包抄了过去,预备再打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 接到战报之后,卫青只说了一个字:“好。” 汉军们很快离开了那片林子,朝不同的方向分散开来。 挖陷阱,设伏,一气呵成。 直到这时,匈奴大军才算真正整队完毕了。 大单于笑了一下,懒洋洋地说道:“随我出战罢。” 神态自若,不怒而威,仿佛当年那个运筹帷幄的大单于又回来了。 但是—— 大单于慢慢地将他们引到了错误的方向,然后在掠过一处岩石后边时,倏然消失了。 仿佛整个人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唯有一匹无主的战马越过岩石,发出高声的嘶鸣。 走到一半之后,匈奴人忽然发现,他们的大单于不见了。 ——大单于走错路了?一半人如是想。 ——自己刚刚跟丢了?另一半人如是想。 匈奴人军中起了一场细微的骚乱,将军们为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而争执不休。一半人认为应该再去找那些刚刚离开的汉军,另一半人则认为应该回去找他们的大单于。他们僵持了三两刻钟之后,一道淡淡的影子已经沿着他们来时的路,飘然远去。 从她刚刚设法拖住匈奴人,直到自己离开,中间经历了两个多时辰。 两个多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做很多事情了罢?……比如离开那个地方,比如还击。 云瑶心里隐隐地松了口气,又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往回飘去。在半路上,她看见军臣单于和那位青年依然在争吵,周围的匈奴武士们表情都有些怪异;随后便是那片被烈火焚烧过后的林子;再往后是空荡荡的匈奴大营;再往后…… 她绕着匈奴的大营飘了一圈,又慢慢地飘回到汉营里去了。 在一片昏暗的火光里,云瑶睁开了眼睛。 她在昏暗空旷的营帐里坐起身来,取出五枚铜钱,又卜了一卦。 这回的卦象是上吉。她用了两三种媒介,卜出来的卦象,全都是上吉。 直到这时,云瑶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她摸摸身下柔软的褥子,就此睡了过去。这一觉她睡得很足,直到第二天天光正明时,才醒了过来。 现在距离高肃离开,已经是第六天了。 云瑶起身到外间盥洗,忽然听到了汉军回营的马蹄声。回营的汉军军士看上去很是兴奋,大声谈论着前夜夜袭匈奴营的战况,还说到昨晚匈奴人起了争执,一半人说自己白天见到了军臣单于,另一半人却说当时军臣单于在另一个地方,简直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 不过这刚刚好,让汉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云瑶听到一半,暗暗地笑了。 可不是见了鬼么。 第二个贸然出现的军臣单于,就是自己拟出来的啊。 那些汉军们说到兴头上,又说起公孙将军和他的那位稗将军,当真是胆大得可以,竟敢单枪匹马地直闯匈奴营。虽然后来公孙将军失败了,但是那位稗将军,他成功地擒住了那位军臣单于。 现在军臣单于已经落到了汉军手里,正自预备押往长安。 他们提到高肃,又提到高肃昨夜的战绩,面上都隐隐有了些钦佩的神情。云瑶有些愣怔地站在那里,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难怪,难怪那一卦凶煞……她知道高肃素来骁勇,也知道前日那一道凶煞的卦象,定然不会那样简单,但她却没有想到,高肃打的是军臣单于的主意。 现在大单于被擒,中行说被杀,匈奴大军接连两次惨败,可谓是元气大伤。 云瑶愣怔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他们渐渐地走远了,才慢慢地转过身,回到了营帐里。 胶西王翁主见到她进来,轻轻地“哟”了一声,语带讥讽地嗤笑道:“我瞧着你在汉营里,倒是过得挺自在的呀。怎么,舌头被猫叼着了?失魂落魄的,跟霜打的瓜秧似的。” 云瑶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要是在往日,她一早便还击了,但刚刚听到高肃的消息之后,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同这位胶西王翁主扯皮。她在自己的褥子上坐了下来,有些愣愣地出神。 胶西王翁主嗤笑一声:“哑巴了?” 她淡淡地瞥了胶西王翁主一眼,没有说话。 刚刚胶西王翁主出声时,云瑶忽然想到了一件紧要的事情。前些日子卫青将军说过,要将她们尽快送回代国王都,不过因为当时自己沉睡不醒,才暂且耽搁了下来;现在匈奴人与汉军再次休战,她与胶西王翁主两个人,大概很快就要被送回代国去了。 果不其然,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后,有军士在外间咳嗽了一声,说是卫青将军有请两位翁主。 胶西王翁主噌地一声站了起来,口里说道:“他来得正好。”便冲了出去。 云瑶一个愣神,胶西王翁主已经走远了。她没奈何,唯有紧紧跟在胶西王翁主身后,进了卫青将军临时居住的一间军帐里。卫青将军大概是受了伤,脸色有些苍白,正斜靠在一张褥子上,左胁下微微地渗出一些血迹来。 卫青言道,这些天匈奴与汉军再次休战,他想要趁此空隙,将两位翁主送回代国去。 胶西王翁主听闻此言,斜斜地睨了卫青一眼,道:“总算你还识相。” 卫青眼里又隐隐有些怒意。但他还是忍住了。不管如何,眼前这位都是翁主,不好同她置气。 他又转头看向那位代国翁主,看到代国翁主眼里隐隐有些挣扎犹豫之色。 “卫将军。”她犹豫片刻,才轻声开口道,“我自知留在汉营里,多半是个拖累。但眼下依然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卫将军答应。我——在离开之前,我想见一见高肃。” 卫青微微颔首,道:“他今晚便会归来。” 随后卫青便不再多话,客客气气地将两位翁主请出了营帐。 再然后,她们便被等候在一旁的汉军军士们,客客气气地请回了营帐里。 胶西王翁主听到自己将要离开的消息,显得很是开心,连讥讽云瑶的事情都丢到脑后去了。她围着营帐转了好几圈,一面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总算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一面歪头睡了过去。 时间一点点慢慢地过去,不多时,便是夜幕降临。 高肃来到营里时,眉宇间尚带着些淡淡的疲惫之色,但眼里却有着如汉军一般的喜悦。昨夜那一场战事,实在是汉军北上以来,最最凶险的一场夜战。要不是昨晚军臣单于和伊稚斜,还有跟在军臣单于身边的亲信、万骑长、千骑长,忽然间起了内讧,他们还没那么容易得手。 但是匈奴人内讧的原因,却让汉军们感到啼笑皆非。 “自己白天是否见到了军臣单于”,这件简简单单的事儿,也能让他们推诿扯皮整整半晚,最后让汉军抢了先机,长驱直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甚至连军臣单于,都被自己给擒住了。 ——虽然有些侥幸,但不得不说,这事儿来得实在是有些巧。 他刚刚一走到营里,就听说了卫青要将两位翁主送回代国的事情。 继而他又听说,代国翁主在离开之前,想要见一见自己。 高肃微微愣了片刻,又问那位给自己传话的军士:“代国翁主可还在营里?” 那位军士憋着笑道:“自然是在营里的。将军这回立下不世奇功,将来封侯封君亦未可知。我看那位代国翁主对将军甚是倾心,将来怕又是一场佳话呢。” 高肃缓缓摇头,道:“翁主云英未嫁,你等切莫胡言乱语,给翁主惹麻烦。” 那位军士连连大笑不止:“将军倒是事事都替翁主考虑周全了。”随后便引着高肃,来到了两位翁主暂居的营帐边上。胶西王翁主已经熟睡,那位小姑娘也睡着很沉,营帐里一灯如豆,似乎有个人在帐里静静地等着他。 高肃心里一软,忽然又有些沉重。他缓步走到营帐边上,低声唤道:“阿瑶。” 她微微愣了片刻,随后便掀了帐子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到他怀里,肌肤有些微凉。刚刚的汉军军士已经带着“我们都懂”的微笑离开。高肃攥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大约是许久未见的缘故,阿瑶的神情有些疲倦,身体也变得单薄了一些。 他低低地喟叹一声,攥住她的手,在她耳旁低声说道:“走罢。我先去和卫将军禀报一些事情,一刻钟后便出帐。阿瑶,你在外间候我片刻,可好?” ——他他、他是第一时间跑过来找自己的? 云瑶眨眨眼睛,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片刻后,她才微微点头,轻声道:“我等你。” ☆、39|39| 云瑶站在卫青的营帐外面,听见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一些声音,但是却听不真切。 周围的汉军军士们都在好奇地打量着她。他们都听说过将军和这位翁主是旧识,但现在看来,他们可不仅仅是旧识而已。这位翁主看起来安安静静的,身子还有些单薄,但在周围森然的刀光之下,却全然不见变色。 这样一位翁主,跟他们那位同样古怪的将军,可算是绝配了。 营帐里,高肃沉声向卫青禀报道: “军臣单于一生南下劫掠,不下十次之众,陛下对此人早已势在必得;兼之此人生性狡诈,手下强兵良将众多,其中不乏欲设法营救之人。因此,还望将军早些将此人押送长安,迟,则唯恐生变。此为其一。其二,眼下汉军的营地已然暴/露,将军又受了些微伤;军臣单于被汉军擒获之后,匈奴人定会疯狂反扑,我等再留此地,难免被动。故而还望将军早日拔营,辗转他处,以逸待劳。” 卫青按住左胁下的伤,淡淡地问道:“依你之见,他们将从何处反扑?” “上谷、代郡。”高肃答道,“上谷郡、代郡距离此处最近,也最是容易遭到匈奴人报复。我等当暂且避其锋芒,将边城尽数撤空,等匈奴人入境之后,再一举而击之,方为上策。” 他停了片刻,又续道:“如今军臣单于被擒,匈奴太子于单孱弱,王弟伊稚斜虎视眈眈,恰是我等反击的最好时机。卫将军。”他略略停顿片刻,才又道,“还望将军勿要错失良机。” 卫青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卫青又抬起头,看了帐外安静伫立的代国翁主一眼,缓声道:“上谷、代郡……要是代王能征善战,那倒还罢了;偏偏代王年纪甚长,代王子又年幼,郡*多半便废弃在那里了。要是郡*与我等从旁协助,胜算自当大为增加。可惜——” 可惜代王他不会打仗,代王子也不会,代国太尉纯粹是个摆设。 卫青想到这里,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语气也有些微沉,道:“你去罢。” 高肃应一声诺,又退出了营帐之外。 朦胧的月光里,汉军们依然在三三两两地巡逻。他看到阿瑶站在月光里,背对着他们,望着一根尖尖的木矛发呆。高肃走上前去,高大挺拔的身影将她彻底笼罩在其中,低唤道:“阿瑶。”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笑道:“已和卫将军谈妥当了么?” 高肃微微颔首,道:“已谈妥当了。”便带着她来到营外的一片林子里。这里是高肃离开之前,他们曾呆过半晚的地方,四周围很是宁谧,也不会有人过来打扰。 高肃一双有力的臂膀环抱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隐然喟叹了一声。 她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靠在高肃怀里,指尖摩挲着他的手背,轻声道:“原本我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但乍一见到你,却不知道应当从何说起了。” 高肃闻言,低沉地笑出声来。 他亲昵地蹭蹭她的面颊,高挺的鼻梁划过她的眼尾,声音里略带着几分沙哑:“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阿瑶认真想一想罢,不管有什么话,我都一字不漏地听着。” 言罢,又俯身在她的颈侧,轻轻吻了一下。 温热的吻落在她的肌肤上,连带着微凉的肌肤也变得有些微烫起来。 她往高肃怀里靠了靠,将头枕在他的肩窝里,喃喃道:“那些话都是很久以前想要问你的。例如你为何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例如我要回代国去了,下一次见面还不知是何时。例如……” 高肃静静地拥着她,将那些“例如”都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例如在他离开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担心的,但却未曾表明,直到他顺利归来之后,心里又慢慢地安定下来。例如她听说他擒住军臣单于之后,忽然又有些担心,匈奴人是否会将他恨之入骨,继而疯狂地报复。 她将自己的心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部都说给他听了。 高肃拥着她,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轻吻她的面颊,在她耳旁低低地笑。他知道阿瑶心里在意自己,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欣喜。但阿瑶坦言那些日子的担忧,他心里又隐隐地感到有些歉意。 就这一次罢。他暗暗地对自己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角,含糊不清道:“我也有一句话,想要对阿瑶坦言。” 声音低低的,略带着一点儿暗哑,仿佛那日在临行前,兰陵王欲言又止时的暗哑。 她从他怀里直起身子,微微仰着头望他,有些好奇地问道:“是什么话?” 他定了定神,忽然感到有些局促。 那些话留在他心里,其实已经有许多时日了,沉坠坠的像是一块铅。上回在离开之前,他曾想对阿瑶明言的,但那时自己无甚把握,便又暂且按捺下去了。 现在,阿瑶将要离开,前往代国,下一次要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因此他—— 高肃捧住她的面颊,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问道:“阿瑶,再嫁我一世可好?” 最艰难的那几个字已然开口说了,后面的那些话,也仿佛都变得顺理成章。他轻抚着她的面颊,有些憾恨又有些不甘地喃喃说道:“上一世我命主孤煞,又遭逢乱世,累得你也一同受罪。阿瑶,我心里一直都——我想与你再做一世夫妻,相携白首,你可愿意?” 他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眼里隐隐有些期盼之意。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道:“我……” 天啦他怎么会忽然开口让她嫁给他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呀难道不应该是先谈会儿恋爱哦不他们已经在谈恋爱了呀所以她应该答应他的话吗天呀她还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呢怎么当新嫁娘呀要是她忽然答应了会不会显得太突兀呀要是不答应他会不会难过呀不对这本来就是他们上一世约定好的呀…… 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搅成了一团乱麻,连带着目光也有些迷蒙起来。高肃仍旧在沉沉地望着她,墨色瞳仁里如同有一倾大湖,将她慢慢地包容在其中,不知不觉地,她下意识应道:“好、好啊。” 耳旁响起了高肃低沉的笑声,紧接着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了她的唇角上,轻轻浅浅,一如他惯常的温柔手段。她推推他的肩膀,但却被他用手覆在了眼睛上,听到他沉沉地叹息出声:“阿瑶。” 一个温热且带着浓浓眷恋的吻,温暖且纯粹。 她攥住他的手,目光朦胧地望着他,轻声问道:“那你预备何时娶我?” 他一怔,随后又沉沉地笑出声来。又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阿瑶。”他低低喟叹道,“你是王女。因此我想要娶你,至少要拜官封侯。”随后又是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这些事情我已在筹备着了。阿瑶。”他深深地吻住她,反复地辗转,“等我。” 一句沉沉的“等我”,让云瑶失眠了整个晚上。 从她被高肃送回营里,再到第二天被高肃送上回代国的马车,再到沿着古代崎岖且蜿蜒的路,一路回到代国的半个月里,都在反反复复地回想着那句“等我”。高肃说她是王女,想要娶她必须要拜官封侯,但在这大汉朝里,为官者都是举孝廉,凡封侯者都是—— 凡西汉封侯者,俱是战功赫赫的战将。 云瑶想起自己临行前,高肃那些饱含深意的字句和目光;还有这些日子以来,高肃的所做所为,心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假如说在最开始,他想要杀掉中行说,还是为了汉军的话;那等到后来,他带人奇袭匈奴大营,擒军臣单于,完完全全就是为了立下不世战功,封侯拜将。 他、他是真真切切地,想要迎娶自己的。 她握着手里的三枚铜钱,表情怔怔的,像是想笑,又隐隐有些涩然。 西汉封侯者寥寥,青年封侯者则更是寥寥无几。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命,在战场上搏杀。 这份心意太过沉重,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云瑶靠在车厢里,望着车顶上的一片装饰,眼里满是涩然。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乖乖待嫁,还是应该替他做些什么,才对得起他那些深沉的情意。 长恭…… 代国的马车咕噜噜的,驶过两条蜿蜒的乡间小路,又驶过一条大道,终于来到了代国王都。这里比上谷郡要繁华一些,但是比起长安城来,却要黯然失色了。 胶西王翁主一下马车,便立刻开始颐指气使起来,一会儿说自己被马车硌得疼,一会儿说代国的人实在是无礼,居然在路上看了她好几眼,要是在胶西国,铁定连他们的眼珠子都挖出来……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云瑶本想上前阻拦她,但转念一想,她们还要去见代王,便暂且忽视了那些言论。 代王每到午间,都会在自己的王宫里处理政务。 云瑶和胶西王翁主回宫时,恰恰是代王处理政务的时间,宫里不但有代王在,而且连代国的国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将军校尉等等都一应俱全。甚至连那位久不露面的代王子刘阳,也在旁边的坐榻里占了个地儿。 云瑶乖巧地上前,将胶西王翁主引到代王面前,言称自己已经人顺利带回来了。 随后她又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拣些重要的同代王说了。 代王听说女儿在途中遇险,而且还在军营里留了小半月,心疼得胡子一抖一抖的,即刻命宫女将两位翁主带回寝宫里,沐浴更衣,食水招待,极力让她们过得舒舒服服。胶西王翁主一面沐浴更衣,一面懒懒地对云瑶说道,这里才勉强算是人呆的地方。 云瑶闭着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愿理会那位翁主。 胶西王翁主自己说了一会儿,感到没意思,便开始支使宫娥,给自己取这取那。 云瑶起身更衣,又将自己宫里的掌事女官叫到跟前来,叮嘱她们看好这位胶西王翁主,别让她到处乱跑,随后便去到了代王宫里。刚刚在临走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代王在和太尉争论出兵的事宜。 西汉的郡国里,有自己的太尉和将军,也有自己的驻军。 但这些驻军一般不会轻易动用,只有在匈奴人南下的时候,才会动用郡国驻军来抵抗。 前些年匈奴人南下劫掠,郡国驻军们打得很是艰难。但今年刘彻决意出击匈奴,统共派出了数万大军北上,一下子便减轻了郡国驻军的压力。因此他们刚才便在争论,是否需要将郡*全都派遣出去,与长安城里来的四路大军一起,迎击匈奴。 云瑶仔细地问过代王之后才知道,先前卫青等人在北面的那两场大捷,彻底激怒了匈奴人。 现在匈奴人开始疯狂地反扑,战火一路从雁门郡烧到了上谷郡,沿途边城无一幸免。 “父王现在很是头疼。”代王一面捶着自己的额头,一面叹息道,“照理来说,代国是理当出兵的。但是阿榣、阿阳你们也知道,这些年父王实在是有些怕了。” 代王子撇撇嘴,道:“父王日前不是接到了车骑将军的信么?” “是啊,车骑将军卫青的书信。”代王连连捶案叹息,“要不是接到了卫青将军的信,父王还真打算就这样蒙混过去,或是用这支郡*从旁协助。但是现在、卫青将军邀父王与之合围,父王这把老骨头还真是挺不住。” 代王说到这里,忽然瞟了自己的儿子一眼,提议道:“不如阿阳你去?” “我去?!”代王子吓了一跳,连连摇头,“像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只会纸上谈兵、甚至连纸上谈兵都谈不好的文弱书生,带着郡*前去,不是送死么。父王还是从郡国里拣两个能用的将军出来罢,将兵符印鉴交与他们,让他们带着郡*去罢。” 代王瞥他一眼,道:“能用的将军,几乎都战死了。” 代王子噌地一声跳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战战战战战……战死了?” “是啊,都战死了。”代王的声音有些沉重,“这些年匈奴人频频南下,而且十有八/九会经由代郡。代国能用的将军,我都派到战场上去了,但他们都没有熬过三年。” 说到这里,代王忽然苦笑道:“现在也只剩一个父王留给我的太尉了。” 代王子想到那位须发皆白的太尉,禁不住抖了一抖。 “那便没有别的法子了么?”代王子皱眉道,“总不能随意指一个士大夫去罢?” 宫里一时陷入了沉默,代王和代王子都两两相顾无言。忽然间,一个清清静静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既然父王与王兄都不愿去,那不妨让我去罢。” 代王和代王子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发现出声的是自己的女儿(妹妹)。 “阿榣莫要胡闹。”代王抖了抖他的胡须。 云瑶摇摇头,轻声道:“我并非胡闹。王兄是将来的代王,自然不能随意上战场,也不能随意出王都,但我是翁主,无需顾忌到这些。而且——”她目光在代王子身上流连片刻,道,“我还可以以王兄的名义去。” ☆、40|40| 一语既出,代王和代王子都愣住了。 但他们愣了片刻之后,又感到这个主意实在很妙。 正如云瑶所言,她是代国的翁主,不用像代王子那样事事谨慎,连出王都也要小心翼翼。而且她与代王子长得有五六分相似,要是让她来假扮代王子,未尝不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代王瞥了一眼代王子,问道:“阿阳以为如何?” 代王子望望自己的父亲,又望望自己的妹妹,终于说出一个字来: “可。” ———————— 三日之后,云瑶便带着代国的兵符印鉴,前往代国驻军所在的边城。 离开之前,代王曾仔仔细细地叮嘱过她:在边城不要不要胡来、不要逞能、不要跑到匈奴人的营地去。郡国驻军虽多,但这些年被匈奴大军打得怕了,未必比得上卫青将军麾下的大军。她留在边城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平平安安地回来。 云瑶应下了,同时也将胶西王翁主的脾气秉性,透露给了代王一些。 代王撇撇嘴,道:“你还不相信父王么。她的脾气秉性再古怪,也不过是个小女娃娃罢了,又是父王的晚辈,难道父王还能栽在她手里不成?嘿嘿,刘家的人,还从未有哪一个不古怪的。” 别的不说,自己跟前的这一儿一女,也是两个古里古怪的人。 云瑶拿代王没办法,便只能叮嘱自己宫里的女官,千万要看好那位胶西国翁主,别让她又胡说八道了。她是真真切切领教过胶西王翁主那张嘴的威力的,知道那人一开口,天都能塌下来。 等到女官们齐齐应下来,说自己定会好好看着那位胶西国翁主,她才安心地离开。 云瑶靠在马车车厢里,一面思索着代王刚刚留下的话,一面展开代王留给她的一封竹简细看。 这是卫青将军写给代王的亲笔信。竹简上说,希望代国驻军能从西北面出兵,与自己形成犄角之势,合围。虽然她有些不大明白,到底“犄角之势”所指为何,但合围二字,还是能看明白的。 卫青将军是想让郡*和他们一起,合击匈奴人。 云瑶将竹简哗啦啦地一合,继而又想到,代王前不久曾经坦言过,郡国上下已经没有可以打仗的将军了。那些边城的驻军守将们,大多是临时抽调过来的。要他们上阵杀敌倒还尚可,但真要讲究起行军打仗来,他们跟卫青之间,相差了整整十个公孙敖。 因此这一回,她顶着王兄的名号前往代国边城,肩上的担子颇为沉重。 等到了郡国边城之后,云瑶即刻便与守城驻军合符,顺利接管了那支郡*。 虽然云瑶不擅长行军打仗,但她还有一个厉害的手段,那就是占卜。 她能算出匈奴大军什么时候会来,也能算出假如郡*与匈奴人迎战,到底是吉是凶。要是吉,那便迎战;要是凶,那便使出各种歪缠的主意,跟匈奴大军来来回回地绕,但就是不正面相击。 如此反复过三五回之后,郡*居然在匈奴人手底下,吃了好几回的胜仗。匈奴人被这一支歪缠的郡*绕得头疼,索性放弃了代郡,专攻上谷。 代国的压力骤然一轻,但卫青将军的压力却增加了。 前些时候,合营的两支大军已经重新分开,卫青走上谷,公孙敖走代郡,分进合击,卫青手里的人马本已经有些捉襟见肘。现在匈奴人将精力全数放在上谷郡,便感到有些吃力起来。 因此卫青又给郡*来了一封信,希望他们死守代郡。 一开始云瑶尚不明白,卫青将军所谓的“死守”,到底指的是什么。 但是当她听说卫青将军在上谷郡血战,逼得伊稚斜不得不回转,想要从最薄弱的代郡撕开一道口子是,便陡然明白过来:这一支匈奴大军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亮出了最狰狞的獠牙。 如果他们再像先前那样躲躲藏藏、胡搅蛮缠,是会被匈奴人一口吞到肚子里去的。 云瑶有些焦急,郡国驻军和守将们则更是焦急。 但现在代国无人可用,纵使他们再是焦急,也无济于事。 云瑶失眠了整整两个夜晚之后,代郡里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公孙敖将军带着自己的余部,正在从从上谷郡与代郡的交界处赶往郡国边城,不日即将抵达。与那位公孙敖将军一起来的,还有当日生生擒住军臣单于的那位稗将军,高肃。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长恭…… 兰陵王的能征善战,她是亲眼见过的。在这个世界上,假如说还有哪一个人能同卫青将军比肩,那定然是高肃无疑。至于另一位厉害的霍将军,他现在还是个小娃娃。 她在高肃到来的那一日,唤过一位郡国将军,低声叮嘱了他两句话,又将自己手里的半块兵符交给他,然后走到高高的城墙上,朝远处眺望。 远方一片黑压压的汉军,旗帜上飘着公孙二字。 有两位青年将军策马而来,后边的那一个,戴着一张冰凉的青铜面具。 ———————— 公孙敖和高肃甫一进城,便被一位郡*里的将军,客客气气地迎了进去。 那位郡国将军双手捧着半块兵符,交到高肃手里,继而言道:“代王子知晓稗将军骁勇善战,又擅使谋,因此便将这支郡*,暂且交与稗将军统辖。等战事结束之后,再将兵符收还回来。还望稗将军莫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高肃摩挲着那半张兵符,低沉道:“敢问代王子现在何处?” 郡国将军摇摇头,表示代王子近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因此才将兵符拿给自己转交。 他言罢之后,又朝两位将军行了一礼,便回到营里去了。从头到尾都不曾多言。 公孙敖等那位郡国将军走后,才用手肘撞撞高肃,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与那位代王子相熟?” 他曾听说过,那位代王子是代国唯一的独苗,平时被代王看得严严实实的,非大事不出王都。 这样一位极少在人前露面的代王子,怎么会将自己手里的半张兵符,“暂时借给”了高肃? 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 要知道即使是公孙敖自己,也是在被高肃救过一命、见识过高肃的真本事之后,才将军中庶务一并交付的。在此之前,公孙敖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那位代王子若非与高肃相熟,决计不会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高肃捏着那半张冰凉的符,沉默良久,才沉声道:“听闻代王仅有一子一女,两人为同母所出,年龄相仿,容貌相似,但性情却大相径庭。” 在这个世上,能对他信任至斯的人,大约也只有一位了。 ——阿瑶。 高肃捏着那张兵符,眼里一片沉沉的暗色。 ———————— 高肃一来,便解除了代国的危机。 在原本的时空里,在卫青直捣龙城之后,汉军便班师回朝了。但现如今军臣单于被擒,伊稚斜单于提前三年即位,匈奴大军疯狂反扑,这场战事的时间,便又延长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里,那几位将军辗转边郡,如同两道交错的犬齿,将匈奴大军狠狠地钉死在了大漠南端。假使只有卫青一个人在,那未免会显得有些势单力孤;但现在除了卫青之外,还有一位来自七百年后的兰陵王,不输于世上任何一个大将军的战将,情势便再一次地逆转。 等到秋风呼啸而过,草原上一片枯黄之时,汉军终于险胜了匈奴。 伊稚斜单于带着他的匈奴大军回到了草原深处,蜷缩起来舔舐伤口,卫青带着人班师回朝,公孙敖躲在自己的帐子里写请罪书(因为他在一开始的时候,打了一场极其惨烈的败仗)。至于高肃,他借口自己要交还兵符,向公孙敖告了两日假,来到了郡国边城的军府里。 高肃说,他想见见那位代王子,亲手将兵符交还给他。 郡国将军思考片刻,答应了高肃的要求。 ———————— 云瑶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被子,手脚一片冰凉。 前天她的月事来了,而且不巧淋了雨,现在小腹里一片绞痛,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刚刚高肃来还兵符,她便唯有派出一位郡国将军去见他,自己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但她没有想到,那位郡国将军,居然将高肃带到这里来了。 郡国将军将高肃带到府里之后便离开了。高肃在外间轻轻叩了叩门,听见里面无人应答,便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屋里空荡荡的只摆了一张榻,榻上躺着一位男装女子,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而下。 高肃一见到她,眼里的暗沉之色便淡褪了一些。他阖上房门,朝她走了过来。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不仅仅是腹痛,而且还发起了低烧。 恍然间,她感到一个温暖且宽大的手掌覆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耳旁似乎有人沉沉地叹息出声来:“阿瑶。”随后又有人俯下/身,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微微地动了动嘴唇,想要唤他,但腹中再次传来一片冰凉的刺痛,痛得她冷汗直冒。她在高肃怀里蜷起身子,又攥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喃喃地说道:“疼。” 他的手掌干燥且温暖,微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一层里衣,传递到她微凉的肌肤上。她感到自己腹中稍稍好受了些,便又往他怀里靠了靠,艰难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在他们面前,一直都是以王兄的身份出现的。从来没有人识破过我的伪装。” 高肃闻言,低低地笑出声来:“莫说是扮成你的兄长,你扮成谁我都能认出你来。阿瑶。” 他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低声道:“再过些日子,我便要回长安城了。前些日子陛下下旨,说是要褒奖代王之子的守城之功。阿瑶,到时你们谁会去长安城?” 汉武帝要褒奖的人是代王子,但实质上留在代国边城里的人,却是代国翁主。 她闭着眼睛,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才道:“大约——是王兄去罢。” 就算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汉武帝面前假扮自己的王兄。 —————————— 是年深秋,汉军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当日“严守郡国边城”的那位代王子,自然也被刘彻陛下一道旨意叫到了长安。但代王子生怕自己在皇帝面前露馅,便将妹妹也带到了长安城。 殿中对答时,代王子靠着妹妹的提点,有惊无险地避过去了。 又过了数日,刘彻让人在宫里摆了一道宴,宴请诸位将军。 那一场宴席上的座次,卫青为首,公孙贺与高肃次之,公孙敖则又次之。李广尚未回到长安,因而缺席。代王子因为是宗室的缘故,便坐在了平阳公主对面、卫青的上首、刘彻的下首,整个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在平阳公主和卫夫人中间,还坐着一位七八岁大的小娃娃,眉眼有些桀骜。 ——那位大约就是霍去病了。 云瑶假扮成代王子的小厮,跟在代王子身边替他斟酒,心里默默地想。 ☆、41|41| 四周围响起了丝竹之声,舞娘在席间翩翩起舞。 果然卫夫人笑道:“去病,还不去给你舅舅斟酒。这两天你在宫里时时念叨着舅舅,还要跟着舅舅上阵杀敌,怎么现在舅舅回来了,反倒变得生疏了。” 幼年的霍去病站起身来,满满斟了一杯酒,行到卫青跟前道:“敬舅舅。” 卫青一愣,继而又抬头望着卫夫人,面上显出些不赞同的神色来。霍去病年纪尚幼,卫夫人怎可放纵他饮酒?于是便推辞道:“还是以水代酒——” “卫青。”刘彻指指他,笑道,“你还是这样拘谨。” 幼年的霍去病站在卫青面前,端端正正地持着酒杯,眉眼间已隐隐有了些桀骜之色。这个孩子的性情与卫青大相径庭,卫青谦谨怀柔,但霍去病却从来不知道惧怕为何物,更别提小小的一杯酒了。 他端着酒杯,微微朝前边倾了倾,续道:“敬舅舅。” 卫青推辞不过,便取了面前的一杯酒,与霍去病各各饮了小半杯。 霍去病一本正经道:“我在宫里时,时常听闻姨母言说,舅舅在北疆策马纵横,匈奴人闻风而丧胆。等我长大之后,也要如舅舅一般北击匈奴,令其闻霍字而色变,再不敢踏入大汉半步。” 随后他转过身来,朝刘彻长长地一揖:“亦不负陛下厚望。” 刘彻一拂袖摆,指着霍去病道:“这可是你说的。” 霍去病端端正正地站着,神情坦然自若:“君子一诺千金。” 卫青在旁边低低喝道:“去病。”但因为刘彻在场的缘故,声音只有周围几个人听见了。 霍去病又朝卫青端端正正地执了一礼,随后便端着手里的空酒杯,回到卫夫人和平阳公主身边去了。这些天他都是留在宫里住的,因此也不甚拘谨。 刘彻又侧过头与卫夫人说了两句话,才续道:“今日让你们到这里来,是有两件事情,想要告知你们。一是朕已拟旨,尔等北击匈奴有功,或封或赏,不一而足;二是日前乌孙国遣使者来到长安,朕已令择日设宴款之,你们其中——” 他目光掠过卫青,又掠过席间翩然的舞姬,最终落在了高肃身上。 “你们其中,要有一人避开乌孙国使者,不能列席。” 卫青闻言,起身道:“臣……” 刘彻略一抬手,按住了卫青的话头。 席间诸位将军都是一愣,片刻之后,高肃站起身来,朝刘彻长揖为礼道:“臣当离席。” 刘彻原本紧绷的表情骤然一松,又缓缓地放下了手。这回乌孙国来得蹊跷,又是在汉军抓住军臣单于的节骨眼上来的,对方的目的到底为何,他心里其实很没有底。 因此,他需要让一位将军与乌孙使者斡旋,再让一位将军留下来,作为王牌。 但这张王牌到最后到底会不会动用,刘彻心里更加没有底。 随后刘彻又说了些封赏诸将的事情,便提前离席了。他刚刚约了东方朔。刘彻一走,卫夫人和平阳公主自然也离席了。幼年的霍去病跟着走了两步,忽然又跑到卫青身边,跟卫青说了两句话,随后才跟着卫夫人离开。霍去病走的时候,卫青表情隐隐有些头疼,又仿佛有些苦闷。 等那些人都走了之后,代王子紧绷了半日的神情,才真正地松懈下来。他将酒杯朝旁边推了推,道:“我们也走罢。”言罢也要起身离席。 云瑶亦搁下手里的酒壶,起身随着代王子离去。 忽然之间,高肃起身离席,阻了代王子的去路。他朝代王子长长一揖,言道:“王子留步。” 随后他直起身来,压低了声音问道:“王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肃问出这番话时,眼里一片坦然之色。 代王子一愣。云瑶一惊。 代王子望着眼前的这位青年将军,隐隐感到有些疑惑。他知道这位是当初阻匈奴于代郡、生擒军臣单于、后来又替代国守了两个月的城、最终与卫青将军互为犄角之势、将匈奴人钉死在漠南的厉害将军,算得上是代国的半个大恩人,日后指不定要封侯拜将的。 但自己好像似乎也许大概……不认识这位厉害的将军? 代王子转过头,望着自己的妹妹。 果然他看到妹妹表情一僵,眼神里满是愕然。 ——明白了。 ——是冲着自己妹妹来的。 代王子了然地点点头。自己妹妹是个什么脾性,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前些日子妹妹在卫青营里住了半个多月,又在代国边城里住了两个多月。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刚好眼前这位青年将军,也刚刚好和自己妹妹呆在同一个地方。 这期间其间发生过什么事情,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他将目光从妹妹身上收回来,有些不悦道:“我们是该好好谈一谈。” ———————————————————— 他们两个人在屋里,已经谈了两个多时辰了。 云瑶穿着一身小厮服色,躲在一棵大树的树荫底下,望着代王府里的书房,表情有些闷闷的。 他们两个人刚从宫里回来,便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还不让任何人打扰。里面时不时传出一些不卑不亢的谈话声,还有砰的一声(拍案几),甚至还有代王子气急败坏的跳脚声。 看得出来,那两人之间的谈话,进行得不大顺利。 她扯扯自己身上的小厮服色,又从旁边路过的小厮手里取过一个托盘和两盏水,走到书房跟前,轻轻叩了叩门。 片刻之后,里面传来了代王子稍微有些扭曲的声音:“进来。” 云瑶推开房门,将托盘和杯盏放在案几上,又稍稍地退开两步,垂手立在一旁。 代王子见到是她,只感到火气噌噌噌地往上冒,他两步走到云瑶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与那人当真两情相悦?你们在上谷郡时已经——阿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刚高肃对他说,他们两个人两情相悦(见鬼的两情相悦),又相互知之甚详(三个月时间哪来的知之甚详),自己日后定当封侯(这倒是大实话),断不会辱没了翁主(倒还算是诚心),因此望代王子允了两人的亲事;只要代王子一松口,他立刻便下六礼,绝不耽搁。 代王子闻言大惊,继而又对那最后十个字恨得有些牙痒痒。此时见到云瑶进来,他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阿榣,你同王兄说,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她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王兄,随后坚定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代王子指着她,指尖微微颤抖:“这样大的事情,你为何不说与父王与我知道!” 他们两个人今日因为要赴宴,都穿了深黑色的朝服,簪缨束冠,显出几分沉郁的气势来。代王子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眼里隐隐有些惊怒之意。而代王子身后的那个人……那个人亦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目光温和,表情一片坦然。 看样子,刚才他们两个人,已经把话都说开了。 她微微低垂下头,轻声道:“未曾与父王与王兄言明,实为阿榣的过错。” 代王子又说了一个“你”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上前端起那盏凉水,朝喉咙里灌了好几口,才感到心里的火气稍稍平复了一些。代王子略定了定神,想要再多言两句,忽然外间有小厮来报,说是宫里来了人,让代王子前往领旨意、领封赏。 代王子便唯有暂且将那件事情放下,到外面接旨去了。 那道旨意是褒奖代王子当日在代国边城沉稳有度,而且御前对答不卑不亢的,赏赐了三千金、一千帛。 传旨的宦官见到高肃也在这里,便讶然道:“将军为何还不回府接旨?眼下旨意想必已经到了将军府里了,当是喜讯,天大的喜讯。” 旁边立刻有小厮上前两步,给宦官递了个荷包,笑问道:“却不知是何喜讯?可透露一二么?” 传旨的宦官笑道:“将军生擒军臣单于有功、阻匈奴有功、克匈奴于漠南有功,因此陛下有旨,封将军为颖川侯,食邑五百户。将军还是快些回府去领旨意罢,切莫误了时辰。” 高肃闻言,微微一震。 代王子闻言亦有些惊讶,侧过头望着高肃,眼里的愠怒之色稍稍淡去了一些。 他上前两步来到高肃身旁,压低了声音说道:“即便你是陛下亲封的颖川侯,此事也断容不得你说了算。我当修书一封告知父王,到底阿榣婚事如何,当由父王来做主。” 高肃朝代王子长长一揖,道:“如此便有劳代王子。” 言罢高肃便随那位宦官离去了。毕竟刘彻的那道旨意,同样也很紧要。要是怠慢了传旨的宦官,又或是旁生出什么枝节来,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当天夜里,代王子便立刻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了远在代国的代王。 而代王给他的回信是:可。 ☆、32|42| 可。 代王子盯着竹简上的那个字,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个可字代表的意思太多了,比如到底是让他直接允婚呢,还是刁难一番之后再允婚呢;又比如是让王妹在长安城里便嫁了人,还是等回到代国王都之后,再由自己送嫁。而且还有…… 虽然那人是颖川侯,但他还真不想这么快就把妹妹嫁出去。 忽然外间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还有人轻声问道:“王兄可歇下了?” 代王子回过神来,道:“进来罢。”一面说,一面用铜签挑了挑面前的灯芯。黄豆大小的烛火光芒微微跳跃了一下,变成了拇指大小,将室内照得一片澄明。 屋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又被人轻手轻脚地阖上。 云瑶站在那里,黑瞳瞳的眼睛里隐隐有些紧张之色:“王兄刚才派人去寻我,可有要事?” 表情仿佛有些忐忑不安,又仿佛有些微微的惊讶。 代王子指指身边的坐榻道:“坐罢。” 云瑶应了一声,依言坐下了。代王子将跟前的竹简推到她面前,道:“你瞧瞧这个。” 竹简上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只有一个“可”字,笔力苍劲雄浑,又隐隐地有些潦草,似乎是行文颇为仓促。代王子指着竹简,食指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一下:“父王只回了我一个字。” 没有解释,没有附在后文的评议,什么都没有。 云瑶摩挲着那张竹简,低低问道:“父王这是,允了我二人的婚事?” 代王子点点头,一脸沉痛的表情:“允了。” 云瑶瞅瞅他的模样,忽然又笑出声来:“王兄,王兄你……你莫要用这种上战场的表情看着我。我是要出嫁,不是要去上刑场。”况且现在,她还没出嫁呢。 代王子略理了理衣领,那副沉痛的表情慢慢僵住了,忽然间揪住云瑶的衣襟道: “你还知道自己是要出嫁?这样大的事情,为何事先不告知王兄?你在外面晃荡了三个月,和那——”他微微噎了一下,才又续道,“颖川侯,你二人到底是怎样一个说法,王兄现在脑子里依然是一团浆糊,阿榣你要是当真喜爱那人便该早些与王兄说清楚,现在王兄一来不知那人家世如何二来不知他家里是否有父母兄弟三不知那人的脾性到底如何,而且最最紧要的是我要将自己妹妹嫁出去了也尚未来得及去探知一二,你你、你还真是不让王兄省心!” 他一口气把话撂下来,又端起案几上的一盏凉水,一口气喝干净了。 末了还瞪着云瑶,仿佛她仍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女娃娃,一不小心便被坏人拐骗跑了。 云瑶微微抿唇,莞尔笑道:“王兄无需多虑。那人,那人秉性一贯良好。” 代王子瞪她。 他很想抓着妹妹的衣领冲着她吼,你一不知道那人的底细二知道那人的身家,最重要的是你跟那人统共不过认识了三个月,便这样信誓旦旦地说那人好,好,好在哪儿?你王兄在王都里给你挑挑拣拣了好些年,都没挑出个满意的来,你倒自己不做声地给自己拣了个夫君! 代王子继续瞪她。 云瑶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知道王兄是为了我好。但那人——我与他不止认识了三个月。”而是与他在一起许多年了,“因此那人的脾气秉性,我是再清楚不过的。王兄要是不信,大可以慢慢地派人去查实。”她试图安抚自己这位王兄。 代王子一噎。 妹妹言称自己与他相识不止三月,那就是相识已久了?但从小到大妹妹都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从未踏出过王都半步,哪里能和那位颖川侯……代王子瞥了她一眼,道:“我自然会派人去查实的。”早在高肃与他摊牌的那一日,他便派人前往查实了。不过现如今仍然没有结果。 他略微停顿片刻,才又续道:“今夜我叫你到这里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代王子扣住那枚竹简,按着上面的“可”字,缓缓说道,“我们大概要早些回代国。父王的这封回信,怕是有些不同寻常。” ———————— 代王子的预感是对的。 他们回到代国王都的那一刻,便听说代王忽然在宫外摔了一跤,又因为深秋吹了些凉风,此时病歪歪地躺在榻上,一直都不见好。等见到自己的一双儿女时,憔悴的病容上才稍稍带了几分笑意。 代王勉强坐直起来,笑道:“我原以为你们要到月底才能回来。” 这位原本精神矍铄的代王两颊深深凹陷了下去,眼窝里也有些青黑,仿佛已经重病许久了。云瑶站在他病榻前两步远的地方,涩涩地唤了一声父王,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代王子铁青着脸色,质问宫里的医者,代王是何时染病的,为何无人到长安城里告知自己, 代王微微摇头道:“是我让他们瞒着你们的。”他瞥见自己儿子的脸色更青了,眼里忽然有了些笑意,将拳头抵在唇边,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才续道:“阿榣自己拣了个夫君,父王是乐见其成的。她从长安城里回来的那一日,父王便知道她有自己的主意。阿榣,你大了。” 说着说着,他又用袖摆捂住口鼻,重重地咳了两声。 云瑶侧身坐在榻上,轻轻抚拍着代王的背。 代王咳了半日,才又续道:“前些日子,也就是在你们回王都的时候,陛下将颖川侯派到乌孙国去了,还带了两万的汉军。卫将军没有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卫将军之所以不去乌孙国,是因为要时时盯着北面的匈奴人。我还听说,再过些日子,卫将军便要去定襄了。” 云瑶轻轻抚拍着代王的背,劝道:“父王歇一会儿罢。眼下您……” 代王抬抬手,阻止了云瑶的话,又对代王子说道:“今日这番话,父王只对你二人言说,等出了这间屋子,你二人立刻就要忘记。父王自知时日无多,便想着趁着自己还能动,将王位传给阿阳。你们两个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父王的身子如何,自己再清楚不过。但阿阳的性子,你们两个也都清楚,当个代王是绰绰有余的,但要对付北面的匈奴人,却依然稍嫌不足。” 代王子蓦然一怔,随即渐渐涨红了脸。 “那也不能……不能……”代王子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不能拿你妹妹的终生大事来做儿戏,对么?”代王又咳了两声,目光落在云瑶身上,见她同样微有些诧异,才重重地叹息道,“即便她不嫁颖川侯,我也会替你娶一位将门虎女作为元妃,助你坐稳代王之位。阿阳,阿榣,这是你二人必须受着的。” 代王子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是要反驳,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云瑶静静地望着代王,神色有些复杂。 代王又接连咳了两声,才断断续续地道:“因此你修书一封来代国,说你妹妹要嫁颖川侯,父王便再也没有什么理由阻拦了。阿榣,”他侧过头望着云瑶,又道,“你告诉父王,是你自己要嫁给颖川侯的么?自己心甘情愿地要嫁给他?” 云瑶有些不明所以,却也微微点头说道:“是我自己要嫁给他。” 代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全然安定下来。要是阿榣说她不愿意,那他即便是允了婚,也可以再次反悔。但既然阿瑶说了自己愿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如此甚好。”代王道,“那你二人便早些完婚罢。你二人完婚之后,我便传位予阿阳。” ———————————— 代国里临时出了这种变故,即便是云瑶自己,也有些懵了。 她看着代王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给刘彻写一封上疏,希望皇帝陛下亲自赐婚;随后他又派人在代国里广发婚函,要将代国里排得上号的人,全都请到翁主的婚仪上来。至于代王子,代王已经给他请了四位西席,教导他该如何做一位合格的王。 看起来,竟像是要交代后事的样子了。 云瑶不知道这位代王到底何时辞世,但他现在身子一日日地变差,想来已经时日无多了。她有些难受,但又因为是新嫁娘的缘故,不能表现在脸上,便只能像平常一样与父兄说笑,努力让他们变得轻松自在一些。 有时她甚至在想,要是自己带着一整个书架穿越就好了,这样起码还可以查查历史。 但这种事情,也仅仅只能是想想而已。 高肃已经到乌孙国里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刘彻已经给他们下了婚旨,说是等颖川侯从乌孙国回来之后,便让他们完婚。高肃曾派人给她带来了两封信,字里行间全都是关切之意,显然他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但因为远在乌孙国,无从查探得起。 首饰、锦缎、婚房、嫁衣…… 一桩桩一件件地全都准备好了,只等待着颖川侯的归来。 一经归来,便即刻完婚。 ☆、43|43| 等到春暖花开时,高肃终于从乌孙国回到了长安。 他先是到长安城里和刘彻交了旨意,随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代国王都里来。 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他亲自去做。由于岳泰是代国郡王的缘故,他做这些事情时,身边总会跟着许多不大不小的尾巴。就连他那位未来的妻兄,现在的代王子,未来的代王,也时常会用一种不善的眼神望着他,像是他会将自己妹妹拐跑似的。 但是不知为何,从开春的那两个月起,代王的身体又慢慢地好起来了。 去年的那一场重疾仿佛不过是错觉,连宫里的医者都感到有些惊异,代王去年还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不能动,眼看着便要不行了,为何今年一开春却……他们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大概代王的身体底子好,折腾了这小半年,也无甚大碍罢。 但代国里的事务,代王已经全数交给了代王子,自己已经不再过问了。 至于他自己的女婿,那位刚刚从乌孙国归来的颖川侯,他也一直持着一种点头之交的态度。不曾过分热络,也不会过分冷落,一直都有些淡淡的,直到女儿出嫁的那一天。 云瑶出嫁的那一日,举国欢庆,王都里一片赫赫扬扬。 漫天的喜庆之声将她整个人都给淹没了,连自己刚刚背熟的礼仪都有些不大记得。这可不好,要是在婚礼上失了仪,可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儿。再说了,这些日子代王身体刚刚好转过来,她哪能自己再出状况,惹得父兄忧心呢? 云瑶唤过一位宫侍,叮嘱了两句,不多时手里便多了一份丝帛。 那张帛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小字,将她今日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上边了。她偶尔忘记了自己要做些什么,便低头看一看袖里的丝帛,总算没有出太大的差错。汉朝的婚礼与后世不同,她略略地撑过了仪式,饮过合卺酒,便感到有些晕头转向。 她被宫侍们扶着走进帐子里,忽然感到眼前一暗,一个淡淡的高大身影,将她彻底地笼罩在了其中。 “长恭。”她低声唤道。 高肃扶住她的身子,温言道:“可还好么?” 她将半个身子都歪靠在高肃怀里,揉揉眉心,有气无力道:“昨天夜里不曾安歇,刚才又饮了些酒,便有些昏昏沉沉的,但不妨事。”她说到一半,忽然又睁着朦胧的醉眼望着他,轻声问道:“你不用去外间与宾客斡旋么?” 她记得上一世,高肃就是在外间陪了好一会儿的客人,才来到自己屋里的。 高肃微微笑了一下,俯下/身,在她的眉间轻轻一吻,“今日是你我大婚的日子,阿瑶。” 所以那些宾客之类的,还是交由他的岳泰与妻兄罢。今天夜里他唯一想要做的,便是与阿瑶两个人,享受完这个前世不曾有过的新婚之夜。 他一面轻轻吻啄着她的眉眼,一面琢磨着,阿瑶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 她歪靠在自己怀里,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猫儿叫,眼神也有些朦胧。他知道她刚刚饮了些酒,也知道空腹饮酒很容易喝醉,因此阿瑶她,大约是真的有些醉了罢。 他这样想着,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嗳!” 她发出一声软软的轻叫,歪头靠在他的怀里,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恰好可以看到高肃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在烛光里朦朦胧胧,轮廓线条极是优美。她揉了揉额角,随即便听到了那人低沉的笑声。 高肃低下头来望着她,墨黑的瞳仁里满是温柔之色,隐隐还有些揶揄。她喃喃地唤了一声长恭,便将头枕在他的肩窝里,不动了。 高肃吻了吻她的额角,低声道:“要是倦了,便睡一会儿罢。” 她轻轻唔了一声,闭上眼睛,蜷缩在高肃怀里,慢慢地睡过去了。 高肃抱着她来到榻上,与她并肩躺了下来。今天夜里还很长,让她稍稍地歇一会儿,等到后半夜,或许精神会更足一些。高肃一面琢磨着,一面轻拢着她的长发,低低地喟叹出声来。 前世那个充满算计与灰色的新婚之夜,他永远都不想要再去回忆了。 唯有现在,唯有今天夜里,才是他们完完整整的新婚。 高肃眼里隐隐多了些笑意,又忽然侧过头,吻了吻她的眼睛。长而翘卷的睫毛在他的唇上轻轻刷过,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已经睡过去了,呼吸声清清浅浅,悠远绵长。 外间的宾客谈笑声、喧闹声不绝于耳,想来岳泰与妻兄还在与他们斡旋。等到后半夜,他们便会尽数散去,连服侍的丫鬟和小厮们也会一同散去。等到那时,就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一个仅仅属于他们的,周围一片宁谧的,新婚之夜。 高肃念及于此,便忍不住侧过头,又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动作极是温柔,不曾惊动过她的好梦。 夜色慢慢地深了,他却仍旧没有丝毫睡意。 大约等到月过中天的时候,她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在他的怀里慢慢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长恭?”脑子里仍有些昏昏沉沉的。 回应她的,是一个缠绵到了极致的吻。 不同于往日的温柔缱绻,亦不同于方才的压抑和克制,仿佛是压抑了整整两世的炽烈情意,在那一刹那彻底倾泻而出。她昏昏沉沉地嗯了一声,在他怀里软软地唤道:“长恭。” 如同疾风骤雨一般的吻,炽热且浓烈。 衣衫一件件地剥落,连带着整个人都微微有些迷蒙起来。 ——再没有人能阻拦你我在一起。 ——再也没有所谓的命里凶煞。 他在她耳旁低低的喘着气,一字字艰难道:“要是疼,便……便掐我罢。” 她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有听到,微睁着朦胧的眼睛,似吟似泣:“夫君……” “唔!”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身上滚落,在榻上溅起微凉的水痕,又微微地蔓延开来,在两人散落且绞缠的墨色长发里,如同外间一片浓烈的夜色。 ——唯愿此心知,与君共白首。 红烛在室里微微跳跃着,偶尔能听到些许噼啪的声音,一点点地慢慢燃尽了。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宁谧与安然,还有身旁温暖且宽厚的怀抱。 高肃凝望着她,以长指插/入她的发间,一下下慢慢地梳理着,眼里满是温柔缱绻之色。 “阿瑶。” “嗯?” “随我回长安可好?” 她撑起身子望着高肃,长长的乌发从颈侧垂泻下来,眼里不掩惊讶之色。 高肃微微地笑了笑,抬手拢过她的长发,温声问道:“可好?” 她迟疑片刻,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夜,已至天明。 ———————————————————— 转眼间,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这三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例如卫青出定襄、斩匈奴万余人、加封长平候、大将军,食邑三千户;例如刘彻不知抽了什么风,忽然让高肃东进乌孙国,从乌孙国走大漠,与卫青分进合击;例如当日在宴席上见到的小小的幼童,未来的霍大将军,终于吵着要上战场了。 但是霍去病没有成功。因为大将军卫青不允。 云瑶也曾想跟着高肃一同去乌孙国,但高肃也不允。 因为那段时间,刚刚好,她有了身孕。 有孕之后高肃将她照顾得妥妥帖帖,别说让她跟着出征了,就连出府门半步,身后也要跟着乌泱乌泱的一大群人,有医师,有婢女,也有高肃不知从哪来找来的、每次都能将她劝说得哑口无言、乖乖回府安胎的门客。如此三两次之后,云瑶便乖乖地回府安胎去了。 直到十月之后,生了一对健健康康的龙凤胎。 世间人皆有云,颖川侯夫人是个有福之人,颖川侯也是个有福之人。 等到又过了几年,霍去病终于长大了些,果然一口气直冲漠北,比他舅舅当年直捣龙城还要勇悍,一路跑到了狼居胥山。那时高肃走的是东路——对,在那场漠北之战里,霍去病走西路,卫青走中路,高肃走了东路——皆有斩获,而且所获颇丰。 再到后来,刘彻命人建五原、朔方城,本该是由霍去病带人过去的,但不知为何,一贯沉默不言的颖川侯忽然提议道,还是由自己过去罢,至于骠骑将军霍去病,他更适合去漠北打匈奴人。 这件事情谁都没有反对。而且这一次,颖川侯还将自己的夫人带过去了。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霍去病会因为这次去朔方城,身染重疾,英年早逝。 但因为高肃知晓这段历史,又因为他夫人是个言必有中、擅长分|身的厉害女子,便很顺利地到达了朔方城,随后又在城里住了些年,直到匈奴人不再南下,才回转长安。 如此,一世安然。 ☆、44|44| 她醒过来时,正处在一片冰凉的湖水里。 湖水咕嘟嘟地往她的口鼻里冒,那种肺部呛水的酸涩之感充斥了整个大脑。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落水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身体慢慢地漂浮住不动,才猛然一蹬腿,鼻尖微微地掠过湖面,深深吸了一大口空气。 好在游泳的技能一经练成,终身有效,即便换了个身体也是一样。 她艰难地在湖水里扑腾,鼻腔、肺管、眼睛里一片酸涩疼痛之感,连手脚也有些酸软无力。湿透的衣衫黏黏地贴在身上,阻碍了她的动作,但是好在她的手边,摸到了一块冰凉的巨石。 她慢慢游到巨石边上,又沿着巨石攀爬到湖心里的一座假山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活过来了。 云瑶在上一世寿终正寝之前,便已经知道自己会再次转世,因此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一次的转世,竟然会比上一次还要刺激。上回是直接到了一场宴会里,这回她干脆掉到湖里去了。 她用力呛咳出口鼻里的湖水,眼睛里被刺激出了一点生/理泪水。但这点生/理泪水是有助益的,很快便将眼里的酸涩之意给排到了外面。即使不用去看,也知道自己眼睛里肯定是通红一片。 她拧干袖摆的衣角,又揉揉眼睛,再睁眼望去时,看到了一片沉沉的夜色。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这里是一片湖泊,湖心里有个乱石堆成的小岛,她现在正站在这片乱石堆上。湖面再往外三十丈左右的地方,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宫室,宫室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欢宴的调/笑声。 一弯新月挂在天穹的正中,周围零星地缀着几颗星子,显然已是深夜。 已经是深夜了,但宫室里还在欢宴? 她心里浮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宫室里的主人是谁?夏桀?商纣?周幽王?还是纸醉金迷的南宋末代皇室?大多数皇帝到了夜里,都会安安份份地休息,现在还摆宴的,除了那几个被冠以昏君名号的末代帝王之外,她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了。 云瑶定了定神。将那些念头暂且按捺了下去。她身上因为沾了水的缘故,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很是难受。她又连连呛咳了两声,直到感觉好一些了,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跳到冰凉的湖水里。 刚刚她目测了一下,这片湖泊并不大,从湖心岛到湖边,大约只有两三百米的样子。如果顺利,她在几分钟便可以游个来回。因此现在,她想要从这里游回到岸边去。 好在过程虽然艰难,最后还是顺顺利利地游过去了。 但还没等她站稳脚跟,便兜头地挨了一鞭子。 啪! 鞭子抽打在了肩胛骨上,一股钻心地疼。紧接着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鞭影,朝她的头脸、肩背、腿腹,一下一下地狠抽,而且像是要了命似的狠抽,边抽,边尖尖细细地骂道:“你倒是命大,被皇后摁在了水里也不曾淹死,嘿,颖川侯!莫以为颖川侯在宴席上多瞧了你两眼,你便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儿了。这张脸蛋仔细瞧着倒是不错,可惜被颖川侯多瞧了两眼。即便皇后肯放过你,陛下也断断容不下你,倒不如今天夜里淹死了干净!” 一面骂,一面劈头盖脸地抽,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仿佛是个太监,声音又尖又细,下起手来毫不容情。他身上的衣服是暗色调的,难怪刚才自己游过来的时候,不曾发现湖边有人。她微微弓起身子,护住自己的头脸和腹部,用后背承受那一顿鞭子。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湖边除了那太监之外,还站着另外两个人。 那两个人都是女子,身上的衣物同样偏暗,在夜里很难发现她们。 那太监劈头盖脸地抽了她一顿鞭子,最后大约是抽累了,才从鼻尖里撇出一个轻轻的“哼”字,转头朝身旁的女子谄笑道:“皇后您看……” 那位皇后身形娇小,面容在黑夜里看不清晰,但是却可以感觉到,皇后的肤色偏暗,比她身边的那位宫女,还有刚刚朝她挥鞭子的那位太监,肤色都要暗。云瑶尚无暇细想,便已听见皇后凉凉地笑道:“还是摁死了干净。要摁不死,便如太子一般处置了罢。颖川侯要是问起来,便说宫里没这个人。” 这已经是云瑶第二次听到颖川侯的名号了。上一次是在那位太监的口里。 但她对颖川侯的名号并不陌生。因为她的夫婿,上一世,封地便是颖川。 云瑶思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个疯狂且又大胆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浮现。但还没等她验证它的正确性,便看到了一片明亮的火光。那是宫灯。两列十八位宫女提着宫灯,朝她们这边走过来了。 她刚刚在黑暗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乍见到黑暗,便有些不适应。 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宫女们的身影也开始重叠起来。在十八盏宫灯的后边,走过来一位畏畏葸葸的中年男子,帝服,帝冕,目光呆滞,表情亦有些呆滞。他看到皇后,便如同耗子看到了猫,嗫嚅道:“南、南风。” 皇后冰冰地笑了一声:“怎么,陛下也要插手我的事情么?” “不、不不。”那位陛下连连摇头,“南风行事自有南风的道理,这些年朕还看不透么?南风说一便是一,朕绝不忤逆南风的意思。”他言罢,又将声音放低了些,嗫嚅道,“刚刚齐王问了朕一些话,朕答不上来,因此、因此想请南风、替朕斡旋。” 那位陛下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最后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 皇后脸色缓和了些,但却依然很差:“司马氏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该插手。” “不、不不!”那位陛下急了,拉着皇后的手,说了许多好话。他的声音有些急切也有些模糊,但云瑶已经听不清楚。她现在脑子里一片嗡嗡的声音,如同有惊雷在耳旁轰鸣。司马氏,南风,贾南风,这里是西晋,即将灭亡的西晋! 眼前这位陛下,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白痴皇帝,言称“胡不食肉糜”的司马衷。 而皇后贾南风,则是那位弄死太子、欺上瞒下、伪造诏书、把持朝纲、行事比武则天狠辣但能力却不及武则天十分之一的西晋皇后,父亲贾充,同样是个有名的佞臣。 好吧。 她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地进入了地狱模式。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前身如何得罪了贾南风,但身上的鞭伤却做不得假,刚刚贾皇后那道冰冷的眼神,也同样作不得假。她已经不指望能从前身的记忆里得到一些什么了,唯有从刚刚太监和贾皇后的只言片语里,才能隐隐推断出一些真相来。 “……不不,南风,朕的意思是,那件事情便随他去罢。”司马衷焦急地说道,又拉着贾皇后的手,表情颇有几分讨好之意,“不过是个宫婢,即便赠予了颖川侯又能如何?刚刚叔父说了,唔,南风,你在看什么?” 贾皇后的目光越过司马衷,落在了那十八盏宫灯的后面。 司马衷转过头,顺着贾皇后的目光看去,一脸呆滞的表情。 那是一个高大挺拔的美男子。 剑眉朗目,鼻梁挺直,薄唇微微地抿着。宽大的西晋武服穿在他的身上,非但不显得飘逸,反倒多了几分肃穆和慵懒之色。他的长发用武弁一丝不苟地束了起来,眼里一片沉沉的暗色。 那人朝司马衷遥遥施礼,低沉道:“原来陛下在这里。” 十八盏宫灯依次朝两旁分开,将那人彻彻底底地显露在了夜色里。那人见到贾皇后,眼里微微有些诧异,但却又神态自若地朝皇后见礼,仿佛已经见怪不怪了。 再然后,他看到了湖边衣衫尽湿,脸色青青白白的姜云瑶。 云瑶眨眨眼睛,想要从模糊的视线里分辨出那人的容貌,但却仅仅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纯墨色的眼睛,目光里隐隐带着几分惊疑,几分担忧,像是看到了一位故人,但是又不敢上前去确认。她想要抬手揉揉眼睛,将那人看得清楚一些,但四肢已经冷得僵硬了。 “咳、咳咳。”司马衷咳了一声,又有些嗫嗫嚅嚅地问道,“颖川侯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个人微微地抿了一下唇,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随后才朝司马衷遥遥一揖,沉声道:“诸王宿醉,太后亦宿醉回宫,朝臣百官亦酩酊大醉。太尉担心陛下出事,便命臣来此——” 他略微停顿了片刻,才又续道,“请陛下与皇后回席。” 司马衷打了个哈哈:“很是、很是。” 他一面说着,一面朝贾皇后递了个求救的眼神。贾皇后冰冰地笑了一声,嗤道:“那便回去罢,恰好将刚刚的事情一并料理干净。正好他们全都醉了。走罢,陛下。” 司马衷隐隐松了口气,与贾皇后并肩朝宫室走去。那位宫女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了皇后身旁。紧接着便是十八位手持宫灯的宫女,再接着便是…… 那位颖川侯脚步微微一顿,转过身,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却不甚清晰。直到那人将她扶了起来,她才喃喃道:“我最狼狈的样子,都被你看在眼里了。”语气里仿佛透着微微的委屈之意。 颖川侯蓦然一僵,紧接着指间咯咯作响,眼里隐然有风暴在攒聚。 ☆、45|45| 她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眼前这个背着光,看不清面容的男子,便是自己上一世的恋人。 她对自己的恋人太熟悉了,从声音到相貌,甚至到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还有他扶着自己时,温暖的指腹和喷洒在自己额角的温热呼吸,全都与前世一模一样。她微微仰起头想要看清他,但身体冷得僵硬,那人又是背着光的,什么都看不清晰。 她用力地呛咳两声,喃喃地说了两句什么。 身旁的男子目光暗沉沉的,干燥温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肩胛骨,隐隐有一丝细微的刺痛。他不知道她刚刚受过一场鞭笞,因此捏得微微有些用力。她轻轻嘶了一声,闭着眼睛,喃喃唤道:“长恭。” 要是不小心认错了人,眼前这位男子肯定会丢开自己,回到宴席上去的。 但是他没有。他紧紧地抿着唇,眼里有一丝稍稍的惊疑,又仿佛有一丝不可置信。修长的手指按住了腰上的系带,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自己的外袍除了下来,覆在她的身上。 宽大的外袍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还有一点温暖的,仅属于他的气息。 她又喃喃地唤了一声长恭,涩然道:“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 男子一手扶着她的身体,一手拢了拢她身上的外袍,眼里的暗沉之色如同暗流汹涌。 刚刚在宴席上,他一眼便看到了这位宫婢。那时她跟在皇后身边,眉眼相貌与自己的妻子几乎一模一样。当时他的呼吸骤然一滞,几乎当场便要喊出她的名字,阿瑶。 但那位宫婢似乎不认识自己,表情一直都唯唯诺诺的,不像阿瑶。 他将那位宫婢叫到跟前,温和地问了些话。很快他便失望了,这位宫婢除了眉眼相貌之外,与他的妻子没有一处地方是相同的。她的眼神,她的言辞,还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都与阿瑶大相径庭。 那时他想,自己大概是认错人了,就像在人生的前二十多年里,碰到的无数个巧合一样。 这位宫婢不是他的妻子,她只是碰巧,与他的妻子长得有些相似罢了。 接着皇后将那位宫婢带了出去,大约是要去问话;再接着齐王质问陛下东南战况,陛下左支右绌,无奈之下匆忙地地出去找皇后,席间的所有人都酩酊大醉,差点儿就闹起来了。太尉担心今日无法收场,便让唯一一个没有喝醉的自己,去将陛下叫回来。 但在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即便转世无数次,也决计不会认错的姑娘。 她的眼神微微有些迷蒙,每次自己出征之前,阿瑶都会用这种迷蒙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地靠在自己的肩窝里,与前世一模一样;而且刚刚她还在低声唤自己,长恭。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唤他长恭,除了他的阿瑶。 因为这里是西晋,是三百年前的西晋,没有兰陵王。 他一时间无暇去细想,为何阿瑶在宴会上的那番表现,与现在的表现大相径庭,他的身体已经快他一步,将外袍解了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她的全身都冷得僵硬了,面颊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再加上旁边的那片湖泊,不难猜测到她刚刚落了水。 一个本该是陌生的宫婢,在落水之后,变成了他的阿瑶?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细细想来又感到有些心惊。他低头望着怀里的姑娘,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一点点地拭去了那些晶莹的水珠。 “颖川侯。”他身后忽然传来皇后冰凉的声音,“你似乎对这宫婢,很感兴趣?” 她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了一下,像是要解释些什么。但他按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旁低声道:“别怕,一切有我。”随后站起身来,朝皇后遥遥一揖。 现在是深秋,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因此他即便是除去了外袍,身上也还穿着武官的官服,不算是在皇后面前失仪。他长长地一揖过后,又直起身子,低沉道:“禀皇后,今日建业城中大喜,陛下亦大喜,在此大喜之日,此人仪容不整地躺倒在这里,难免失仪。” 他一字字地缓缓道来,表情坦荡,仿佛与那女子没有任何干系。 贾皇后哼了一声,伸出一根涂着大红丹蔻的食指,轻轻点了点他:“记住你的身份。” 他的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表情和语气却依然波澜不惊:“微臣谨遵皇后懿旨。” 贾皇后冷哼了一声,又对身旁的司马衷说道:“我们走罢。算你识相。”随后便挽着司马衷的手,在十八位宫女、十八盏宫灯的陪伴下,施施然地离去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汗一点点的浸透了里衣,眼里的暗沉之色一点点地变得锋利。 他知道贾皇后的手段有多狠辣。不管是在史书里看到的,还是这十多年来亲眼见到的。 现在阿瑶是宫女,而他则是一个外臣,一旦他表现出一点儿,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关切之意,都会被扣上淫/乱宫闱的大帽子。他自己手握重兵,朝臣忌惮,又有赵王和太尉帮衬着,自然是无所畏惧。但他的阿瑶留在宫里,皇后有一千种宫规可以将她处死。 赵王和太尉会帮衬自己,但不会帮衬一个陌生的宫女。 而且他们更有可能做的是,将这位宫女暗中处死,保住自己这位朝中重臣。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直到司马衷与贾皇后走远了,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旁边一位太监捏着鞭子,小心翼翼地走上来谄笑道:“颖川侯您瞧,这里天凉地冻的,您在这儿杵着,不是会冻坏了身子么?这小——”他刚刚想说这小东西,继而又想到颖川侯宽厚仁和,大概听不得这种言辞,便又硬生生地拐了个弯儿,“小宫女承蒙颖川侯关照,大约也不会失仪了。您看,您是不是该回去了?”一面说着,一面用眼神瞅了瞅离去的皇帝和皇后。 颖川侯侧过头来望他一眼,沉声道:“你似乎很希望我离去?” “不,不不,那哪能呢?”太监讪笑道,心里却在暗暗咒骂,咱家当然想让你早些离去,你不离去咱家哪能那样快地收拾这个小东西?刚刚皇后可吩咐过了,要将她像太子一样,清理得干干净净的不留痕迹,要是皇后回来发现这小东西还在,明儿保不住的,可就是自己的性命了。 太监想到这里,又微微弓着身子,笑道:“颖川侯事务繁忙,而且这后半夜的,您在这里呆的久了,似乎也不大合适。” 这座宫城分为内城和外城。这里虽然是外城,暂时没有后妃会路过这里,但终究有些不妥。 颖川侯侧过头望了他一眼,乌沉沉的眼睛里,仿佛带着些凌厉的锐意。 太监打了个哆嗦。 颖川侯缓缓地收回目光,等帝后二人走远之后,才又回到那位宫婢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她在他怀里低低咳了两声,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手背,声音也有些嘶哑:“你回去罢,万一让旁人看到了,那便是百口莫辩。”声音压得低低的,有些微不可闻。 他闭上眼睛,在她耳旁沉沉地叹息道:“阿瑶。” 他想要问问她,为何刚刚在宴席上,全然是一副陌生的模样。 他还想问问她,为何刚刚落水之后,她便成了他的阿瑶。 但现在她全身冰凉地躺在他怀里,旁边还有一个不知想要干什么、但迟迟都不肯离去的太监,在更远一些地方,司马衷和贾皇后仍然没有离去。这些话,他全都问不出口。 她在他怀里喃喃说道:“刚才我听见皇后说,你在宴会上见到我了。” 他的身体蓦然一僵,随后又慢慢地放松下来。 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表情有些怅然。她已经猜到了,为何刚刚他在靠近自己时,身体有些微微的僵硬;她同样猜到了,为何他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来,而是在走了两步之后,才又重新回转过来,取下外袍给她披上,而且不发一言。 她闭上眼睛,慢慢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回去罢。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而且他们两个的身份都有些忌讳,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太监,连司马衷和贾皇后都没有走远。现在,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解释的时机。 他将下颌搁在她的颈侧,沉沉地嗯了一声。 这个亲昵的举动吓住了她,也吓住了旁边那位太监。 那位太监捏着嗓子刚要尖叫,忽然颖川侯将怀里的姑娘放了下来,来到那位太监跟前,目光锋锐如刀,隐隐带着几分警告和威胁之意。太监即将叫出口的皇后二字,瞬间卡在了嗓子里。 “颖、颖川侯……”太监感到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颖川侯的目光锋利如刀,如同一只亮出利爪的苍狼。太监感到自己不但腿肚子在抖,全身都在抖。这是在战场上淬过血,杀过人,才能淬出来的眼神,如刀锋一般锋利。皇后的目光再是凌厉,再是狠辣,与这位颖川侯比起来,也不过是软绵绵的绞索罢了。 “您、您您……”太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是要将我支开。”颖川侯目光一寸寸地掠过他,最终停留在了他手里的鞭子上,低沉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丝暗哑,“看样子,今夜我不该将你留在这里。” 他的语气稍稍变得缓和了些,低沉道:“恰好赵王让我寻一位宦官过去服侍,我也不用再多寻了,便是你罢。你随我到宴席上去,至于这里,会有人来接替你的。” ☆、46|46| 他将那位太监带到了宴席上。 宴席已经接近了尾声,朝臣与文武百官都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一位身穿王服的中年男子醉醺醺地走到他面前,端着酒樽,哈哈大笑道:“敬颖川侯。颖川侯一战闻名天下,现在连洛阳城里的稚龄小儿,都知道颖川侯你的威名了,哈哈……呃。”中年男子打了个酒嗝,再次大笑起来。 他执起酒杯,不咸不淡地道:“齐王谬赞。”便将那杯酒饮了一小半。 齐王哈哈笑了两声,醉眼望见他身后的太监,又打了个酒嗝问道:“呃,那是谁?” 他瞥了太监一眼,淡淡说道:“是赵王要见的人。” 齐王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哈哈笑着离去了,身体在烛光里摇晃了几下。他等齐王走远之后,才侧过头望了那位太监一眼,眼里隐含着警告之意。太监哆嗦了一下,谄笑着唤了一声颖川侯。 他沉默了一下,又吩咐道:“随我过来。”而后便持着半空的酒杯,到赵王跟前去了。 太监应了一声,两股战战地跟着他,一面走,一面胡乱将鞭子往袖口里塞。 鞭梢上有一抹淡淡的血痕,在烛火光芒里显得触目惊心。 但他是背对着那位太监的,因此没有看到鞭梢上的血痕。 太监跟着颖川侯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赵王跟前。 赵王也醉了,而且比齐王醉得更加厉害。他醉醺醺地敬了颖川侯一杯,笑道:“等你将匈奴人彻底逐出漠北之日,便是加封万户侯之期。等到那时,你我再大醉一场。” 颖川侯淡淡地应了声“赵王谬赞”,便又将那位太监引到赵王跟前,说是人已经带到了。 赵王眯眼看了太监片刻,又哈哈笑道:“对对,就留在这里给我斟酒。要是斟得好,明天早晨我便向陛下请旨,将你带回府里去继续斟酒。今日高兴,哈哈,高兴。” 太监又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朝上边望过去。他自从进宫以来,便一直都是跟着皇后的。要是当真被赵王带回府里去了,那先前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可就全都付诸东流水了。 但还没等他看到皇后,便又经受了颖川侯凌厉如刀锋的眼神。 太监又是一个哆嗦,继而便想起了这位颖川侯的传闻。 三年之前,匈奴人南下侵袭,整个西晋束手无策。但是颖川侯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郎将,闻言之后主动请缨,带着三千骁骑营北上,狠狠挫了匈奴人的锐气。再然后,颖川侯屡战屡捷,匈奴人在他的手底下完全逃不了好。他像是天生知晓匈奴之事一般,不管是匈奴人的脾气秉性、惯用战术、生活习惯甚至是艰涩的匈奴语,全部都了如指掌。尤其是两个月前的那一战,两万大军直捣匈奴腹地,令匈奴人元气大伤,起码五年缓不过劲来。 现在连洛阳里的黄口小儿都知道,颖川侯一出征,必定就是匈奴人的死期。 但颖川侯生性清淡,这么些年一直都洁身自好,在朝臣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秉性高洁之人,除了与赵王、东海王、太尉等寥寥数人交好之外,便再没有什么传闻了。 但这样一位清清淡淡的颖川侯,怎么就无端端地盯上自己了呢? 莫非,当真是因为那位宫婢? 太监想到这里,又哆嗦了一下,赵王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好好斟酒。” 颖川侯回到自己的席间,也就是赵王下首的下首,正襟危坐,浅浅地抿了一口酒。 他的酒量不算太好,因此今天夜里,他一直都是浅抿浅斟,借此维持神智的清醒。他知道西晋的历史,也知道赵王司马纶、还有日后东海王司马越一党的司马睿,将是东西两晋最后的赢家,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斡旋在那两人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今天夜里,这种微妙的平衡,恐怕要稍稍倾斜了。 他以指腹摩挲着金樽,低低溢出两个字句来: “阿瑶……” —————————————— 云瑶裹着那件过分宽大的外袍,哆哆嗦嗦地在草丛里拣了几根草茎。 草茎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正适合用来卜卦。 她定了定神,用冻得僵硬的指尖捏着那三根草茎,默默地想着,假如她要到自己的寝屋里去,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一面想着,一面反扣住那三根草茎,手掌在空气里翻飞出一个玄奥的轨迹。 草茎缓缓地落地了,三根草茎全都指向了东北。 云瑶拣起那三根草茎,哆哆嗦嗦地朝东北面走去。 这座宫室虽然不大,但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而且天穹上挂着的还是一弯新月,将地面上照得一片朦胧。她没有带灯烛,因此便只能摸索着往前走。刚才高肃为了避嫌,走得很是匆忙,没有给她留下宫灯或是火折子。她理解高肃的举动,因为当时司马衷和贾皇后就在二十丈远的地方,要是动静太大,肯定会惊动那两人,那样她和高肃都讨不了好处。 她知道高肃仍旧是颖川侯,知道高肃就在自己身边,便已足够了。 至于将来的事情,她会一点点地整理清楚,然后再同高肃细说的。 她一面慢慢地往东北面走,一面裹紧了身上过于宽大的外袍,冻得有些直打哆嗦。 唔,看到了。 眼前就是一排宫女居住的屋子。 她捏着那三根草茎,口里念念有词,再一次卜算出了自己寝屋的所在,便径自推门进去。屋里黑漆漆的,摆着两张榻,其中一张是空着的,另一张榻上睡着一个姑娘。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将身上那件外袍脱下来卷了两卷,卷成一个包裹抱在怀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屋门,摸索着朝那张空榻走去。 虽然她动静很轻,但依然惊醒了同屋的另一位姑娘。 那姑娘瞥了她一眼,又翻了个身,睡眼朦胧地说道:“既然回来了便早点儿歇着罢。明日还要早起服侍皇后呢。” 她轻轻嗳了一声,从那张空着的榻上,翻出了一条雪白的巾子,哆哆嗦嗦地擦着自己的身子和头发。她没有去问同屋的那位姑娘,到底应该去哪里打水、哪里烧热水。她用那三枚草茎连同屋外的一把野花瓣,占卜出“现在去沐浴”的卦象为上吉之后,便偷偷地溜出去了。 她找到了一间厨房,又顺利地找到了宫女们沐浴的地方,顺利地烧了些热水,将自己身上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了。她身上仍旧带着淡淡的鞭痕,连胳膊上也有一些,但现在却没法儿上药。 随后她又将那些烧水沐浴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才回到自己的寝屋里睡了一会儿。 但是她睡不着。 任谁刚刚被狠抽了一顿鞭子,又刚刚被皇后摁到湖水里差点儿淹死,都不会睡得安稳的。 她裹了裹棉被,闭上眼睛,紧接着便有一道淡淡的影子从身上飘出来,朝外面那间宫室飘去。 —————————— 宫室里的灯烛影影绰绰,里面的宾客们大多已经醉倒了。 今晚这场宴席,是为了庆贺颖川侯上次的那场大捷而设,因此有了些狂欢之夜的意味。再加上明天是休沐日,不用上朝不用办公,因此皇后特地开了宵禁和宫禁(皇帝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留齐王楚王等人在宫里宿了一晚。至于其他的文武百官们,大多都被小厮们扶着回府里去了。 云瑶飘到那里时,恰好看见赵王被小厮扶着上马,接着又因为宿醉,在马上接连呕吐。旁边一位太监捏着鼻子,忍住自己被吐了一身的秽物,急急忙忙地拿着巾子给赵王净面。皇后原本想要上前,同那位太监说两句话的,此时也捏着鼻子远远地避开了。 颖川侯苦笑道,恐怕要向皇后借一借这位太监,让他送赵王回府,明日洗干净了再送回宫里来。 皇后捏着鼻子,嫌恶地皱皱眉,像打发苍蝇似的将那位太监打发走了。 因此那位太监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后越走越远,忍着自己的一身秽物,陪着赵王上了马,又哭丧着脸一路小跑,直往赵王府而去。 她看到这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又变成了一个小小软软的团子,飘到颖川侯的肩膀上,轻轻地唤了一声长恭。 颖川侯忽然僵住了。 他侧头望望自己的肩膀,眼里隐然带了一点笑意。 深夜里街道上清清冷冷的,没有什么人,唯有赵王还在时不时地呕吐,呕了那位太监满身满手的秽物。那位太监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盼望去赵王府的路更短一些。但颖川侯好心跟在他们身后,送了赵王回府,彻彻底底地断绝了那位太监想要半路回宫的念头。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等到了赵王府,那位太监又累又困,还要捏着鼻子服侍赵王,简直是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高肃站在赵王府里,望了那位太监片刻,才侧过头来,低声同她道:“刚才我从他口里问出来了,皇后为何要迁怒于你。” 她眨眨眼睛:“诶?” “因为我同你说了一句话。”高肃的声音低低沉沉,隐然带了一丝怒意,“阿瑶,我……” 他说不下去了。 她轻轻嗳了一声,想起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那些宫斗剧里,皇后宫妃们的扭曲心态和狠辣手段,心里便释然了。她轻轻飘到高肃手心里,望着他,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会设法出宫。那座宫室里,我是一日都不想呆下去了。长恭,你会帮我么?” 高肃微微颔首:“那是自然。” 她望着他笑了,笑容浅浅淡淡,仿佛带着一丝满足之意。 她又蹭了蹭他的食指,续道:“还有方才的那件事情,大约你已知道了。那位宫女掉到了水里,醒来之后,我便回来了。长恭,此事我不欲瞒你,也无从去瞒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孤魂……” “阿瑶。”他生生阻断了她的话,目光沉沉的,有些暗色。 她偏头望着高肃,有些不明所以。 高肃一动不动地站在夜色里,凝望着她,许久之后,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阿瑶,此事莫要再提了。” ☆、47|46| 他说,阿瑶,此事莫要再提了。 他还说,阿瑶,你早些出宫来罢。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都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高肃说这番话的时候,整个人站在夜色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砌的塑像。 她躺在他的手心里,刚刚准备将自己的来历、自己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自己为何会忽然跑到这位宫女身上……一件件地跟他讲清楚。但高肃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那不重要。 他那双深邃且宽和的眼睛在夜色里注视着她,目光温和如昔。 她在他的手心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有些郁闷地想,她好不容易才决定跟他坦白的。 高肃侧过头,望了望屋子里大吐特吐的赵王,又望了望那位被吐了一身秽物的那位太监,温温润润地说道:“我会让这位宦官在王府里多住两日。但在宫里,我便无能为力了。阿瑶,你在宫里要小心一些,贾皇后能避则避罢。再过些日子,贾皇后便会和齐王、楚王一起,将皇帝囚/禁起来。等到那时,宫里一定会乱。你趁机寻个机会,出宫来罢。我在外面接你。”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唯有偶尔吹拂过的夜风和婆娑树影。 她点点头,将高肃的话都记在了心里。她知道高肃是三百年之后的齐人,对于西晋的这段历史,肯定比自己要熟悉很多,因此听高肃的话,总比她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要好。 高肃又叮嘱了她两句话,眼见东方的启明星已经升了起来,便让她先回宫去了。至于他自己,则留在赵王府里,预备从那位太监嘴里,再问出一些其他的话来。 ———————————— 她回去的时候,脑子里还有些昏沉沉的。 高肃说西晋宗室即将内乱,她信;高肃说贾皇后很危险应该远远避开,她信;高肃说她应该早些离开皇宫,她深信不疑。但现在的问题是,她应该如何离开皇宫? “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的例子,可是白纸黑字地写在了纸上。这里虽然不是唐朝,但其中意思却是一脉相承的。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女,想要被放出宫去,何其艰难? 难道要走王昭君的老路,自荐到匈奴去和亲么? 高肃一定会怒极的。 她直到回宫,都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同屋的那位姑娘已经起身了,动作蹑手蹑脚的,像是怕吵醒了她。她小小地眯了一会儿,便也从温暖的被窝里起身,与同屋的姑娘一起打水盥洗。 旁敲侧击之下,云瑶打听清楚了,她们两个都是皇后跟前捶腿洒扫的二等宫女,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那种。昨天夜里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吃坏了肚子告假,皇后才破例将“她”带到宴席上去服侍。在此之前,皇后从未留意过这位粗使宫女,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阿瑶。”同屋的姑娘叮嘱道,“虽然昨日皇后破例提拔了你,但你也不能恃宠而骄。一不留神,便是杖责、鞭笞、发落出宫的下场。因此今日在皇后面前,你还是要像往常一样,记住了么?” 云瑶闻言一喜。刚刚还在烦心如何出宫,没想到立刻就从同屋姑娘嘴里听到了。 她低着头,装作惴惴不安的样子问道:“会、会被发落出宫么?好姊姊,我昨日受了凉,直到现在脑子里还有些晕忽忽的,连规矩都忘得有些差不多了。姊姊你说,要是我在皇后跟前说错了话,真的会被发落出宫么?” 同屋的姑娘瞥她一眼,道:“杖责、鞭笞、逐出、处死、没入贱籍为婢,样样都是有可能的。要是碰上皇后心情好,自然是打两个耳光便算万事;要是恰好碰上皇后怒极,那即便是被杖责至死,也不会有人为你说半句好话。” 云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原来不是犯了错便会被驱逐出宫,而是一切都要照着皇后的心情来。 她定了定神,又收拾了片刻,便同那位姑娘一起到皇后宫里去了。皇后尚未起身,宫里袅袅地熏着檀香,不一会儿便让人感到昏昏欲睡。她抬眼望了望东面,看见天还没有亮,便到外间去摘了些花瓣来,替自己和高肃各自卜了两卦。 高肃的卦象自不消说,身为一朝王侯,又是炙手可热的重臣,自然是上吉。 而她自己的卦象,呈现出来的却是凶,小凶。 她趁着皇后没有醒来,又接连卜了好几卦。卦象上说,皇后会对她不利,但中途却有贵人相救,因此呈现小凶之象。她接连占卜了四五次,都是这个结果,便隐隐松了口气。 随后她便丢开花瓣,回到皇后宫里,与同屋的姑娘一起等皇后醒来。 等皇后醒过来之后,见到身边服侍的是她,一脚便踹了过来。 皇后是女子,即使一脚踹到了她的腰上,也仅仅是让她踉跄了两步,摔到了梳妆台上。她感到腰侧火辣辣地疼。但却不是因为被皇后踹了一脚,而是因为昨晚被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腰上还残留着伤痕的缘故。 周围的宫女们都低下头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是知道皇后的狠辣手段的,因此谁都没有替她出头。 皇后冷冷地笑了一声,盯着她,目光里隐有些鄙夷之色:“你倒是命大,折腾了一宿都没有死。阿瑶,你是遴选入宫的,父母兄长都不在洛阳,即便是死在了宫里,也顶多是草席一裹丢到城郊乱坟岗去。这些话,你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云瑶不敢与这位声名狠辣的皇后呛声,便垂眉敛目道:“阿瑶记住了。” 皇后盯了她片刻,凉凉地笑了。她说:“算你乖巧。” 紧接着皇后在在众多宫女的服侍下更衣盥洗,梳头上妆,时不时瞟过来一眼,目光凉凉的,如一条冰凉的蝮蛇。她知道皇后手段狠辣,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扮成一副愚蠢木讷的样子,才是为最安全的。求饶、哭诉或是祈求,都会激起皇后心底的暴/虐情绪,到那时自己死得更惨。 她的表情更加愚蠢,更加木讷了。 这副表情取悦了皇后。皇后嗤笑一声,眼里的鄙夷之色更深了:“蠢货。” 云瑶依然维持着那副垂眉敛目、愚蠢木讷的表情,不为所动。 蠢就蠢吧,被皇后骂一声“蠢”,总比小命被她捏在手里的好。 她现在已经看清楚了,自己身后没有权势靠山,皇后想弄死自己,简直比弄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昨天夜里她不知触怒了皇后的那根弦,被皇后下令“摁死在湖里”。虽然没有死成,但现在只要皇后稍稍动一动心思,或是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那她的小命,就真的休矣。 在顺利离开皇宫之前,还是先设法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等皇后更了衣、梳了头、上了妆,又俯身捏起她的下巴,冰凉的目光在她的面上游弋,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弄死她才妥当。云瑶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暗示自己一定要冷静,脸上却一直维持着那副愚蠢且木讷的表情,没有反抗,也没有哭泣,尽可能地让皇后鄙夷自己,而不是施/暴。 果然皇后眼里的鄙夷之色更深了,尖尖的指甲划过她的面颊,刚想要开口说话,忽然外间传来了一个仓促的声音:“皇、皇后,陛下和齐王到这里来了。” 声音尖尖细细,像是个宦官。不单止皇后听见了,她们全都听见了。 皇后又轻轻地哼了一声,指着云瑶吩咐道:“将她送到马厩里去洒扫、刷马,不许遮阳,不到除夕不许回宫。我倒是想看看,等到那时,还有谁会看得上你。” 皇后言及于此,又凉凉地笑了片刻,吩咐道:“走。” ———————— 云瑶很快便被带到了宫外的马厩里,手里被塞了一个刷子,粗/暴地让她刷马。 她一面耍马,一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马粪,心里暗暗地琢磨着,这地方到底是宫里,还是宫外?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她记得自己转过了好几道门,其中还有一座高高的拱形门,门边站着的都是带刀束甲的侍卫。她猜测那一道便是宫门,但是却不敢断定。 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监工,手里持着鞭子,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盯着她,仿佛她只要稍稍一松懈,那条带着倒刺的鞭子便会抽在自己身上,丝毫不留情面。 这里应该是宫外罢?宫外的一处马厩? 她一面琢磨着,一面慢慢地刷马。 啪! 监工的鞭子抽在了地上,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说道:“快些干活!” 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她不敢触监工的霉头,便加快了一些速度。 监工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啧啧笑道:“看起来倒像是个细皮嫩肉的,哪里像是个做粗活的料?该不会是触怒了宫里的贵人,才被罚到这里来的罢?小姑娘,你说呢?” 他一面说,一面靠近了云瑶细看,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云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不觉地停住了动作,紧紧地攥着袖子。 监工像是没看到,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很久,才又不屑道:“腰不够粗,屁/股也不够大,看起来就不是个好生养的。嗤,刷你的马罢,这副样儿莫说是贵人了,连老子都看不上。” 她隐隐地松了口气,手腕也稍稍松懈了两分。 真是,谢谢你看不上了啊。 监工用一种嫌弃且鄙夷的目光看了她很久,才又倒提着鞭子,慢悠悠地转回去歇息。但他刚一转身,便蓦然僵住了,连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太太太太太……太尉!颖颖颖……” 她抬头望去,不期然间,撞进了一双沉沉如墨的眼睛里。 ☆、48|46| 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怒意,还有些隐忍的情绪。 她弯弯眉眼,笑了笑,上前去行了个礼。西晋的礼仪,她还有些不大习惯。但早上看见同屋的姑娘用过两回,因此也不算太过生疏。 面前的监工已经迎上前去,点头哈腰地给颖川侯和太尉见礼。那位太尉咂摸了一下,问道:“今日怎么换了个人来刷马?是宫里新犯错的宫女么?这两匹可都是从西域弄过来的汗血马,要是她刷坏了该如何是好?赶紧将先前的马童叫过来。听见了么,还不快去?” 监工几乎要哭。这宫女是刚刚从宫里出来的,显然是犯过大错,不然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派到这里来刷马?要是无端端的将这姑娘弄走,要是宫里派人来查看,他不就完蛋了么? 但太尉的话又不能不听,那可是太尉! 正为难间,那位颖川侯开口了:“将马童唤过来罢。至于这位——宫婢,且让她到前面去洒扫。这两匹汗血马难得,还是莫要让她经手了。”他心里虽然愠怒,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 监工有些为难地看了颖川侯一眼,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将原先的马童叫了过来,接手了她的工作。她没有多话,将手里的刷子递给马童,便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站着,眼底隐然有些笑意。 虽然她很想看一眼高肃,但这个时间和地点,实在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一双暗底描金纹的靴子停留在了她的眼前。“还不快些到前面去。”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是有些不耐烦,但她却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上的青/筋一根根地凸/了起来,仿佛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意。 她抿唇笑了笑,轻声道:“谨遵颖川侯之言。”言罢朝他福了福身,离去了。 身后传来颖川侯和太尉的交谈声,声音被压得很低,像是在商谈北面匈奴之事。她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想起西晋时北面依然存在着匈奴人,直到东晋十六国、南北朝之后,才逐渐被柔然与突厥所取代。他上一世是镇守北疆的西汉列侯,与匈奴人打过数十年交道的,想来自然不会陌生。 在前面转了好几圈之后,她总算看到了一个简陋的小院子。 这里大概是皇家或是军府里专用的马厩,又或者是太仆寺里的一处养马地,总之马厩一间挨着一间到处都是,只有在最前面的地方,才有一片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积满了厚厚的落叶,想来是许久不曾有人打扫过了。 她想起刚刚高肃的话,又想起他那双压抑的怒意的眼睛,不自觉地又弯了弯嘴角。 这里没有其他人,她便在墙根下找到一把大扫帚,在院里慢慢地清扫落叶。 扫了一会儿之后,颖川侯和那位太尉也转了出来,身旁跟着那位满头大汗的监工。颖川侯见到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随后与太尉一同离开了,留下监工在原地不知所措。 从头到尾,他都不曾同她说过一句话。 但他的每一个举动,却全带有殷殷关切之意。 她又弯弯眉眼笑了笑,握着扫帚慢慢地扫地。那位监工慢慢地踱了过来,盯着她上看下看,冷不丁蹦出来一句话:“你父亲曾经帮助过颖川侯?” 咦咦?这又是什么神转折? 她不解。 那位监工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别装蒜了。颖川侯刚刚明里暗里地提点过我好几回,让我对你好一些,因为你父亲昔年对他有恩。啧啧,还真是看不出来,你一个被罚到这里来刷马的宫女,居然也同颖川侯有旧。”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云瑶很久,发出啧啧的声音。 云瑶一怔,继而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高肃他、他是这样对监工说的。 她低眉顺眼地说了声“昔时年幼,因此不曾知晓此事”,便握着扫帚,慢慢地清扫着小院的一角。那位监工捏着鞭子,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看了半晌,丢下一句“好好打扫”便回到马厩里,监视那些马童去了。她扫了一会儿落叶,便靠在树底下不动了。 微凉的秋风吹拂过她的面颊,很是清爽,也很是惬意。这里没有人打扰她,清清静静的,相当舒坦。 在院里站了一会儿之后,她又看见院外走进来一个人。 武服,武弁,暗色的长缨垂悬到腰际,佩剑在阳光下泛着凛冽的青芒。 她朝旁边望望,见四周没有什么人在,才眉眼弯弯地笑道:“长恭。” 回答她的,是一声略为沉重的叹息。 高肃几步跨到那间小院里,抬手想拢一拢她的长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拍了拍巴掌,身后多出了一个小厮和两个带刀束甲的护卫。小厮接过云瑶手里的扫帚,护卫站在院子门口守着,而他则攥住她的手,带着她在马厩里左转右转,居然转到了一处耳房。 “在这里歇一歇罢。”他温声道,随后从袖子里翻出一个白色瓷瓶来,“我替你上药。” 她轻轻咦了一声,讶异道:“上药?” 他攥住她的手,将她的袖子捋到胳膊以上。细细白白的肌肤上满是鞭笞过的痕迹,淡淡的血痕有些已经结了痂,而另一些还在微微地渗血。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墨黑的眼睛里满是愠怒自责之色,最终深深地叹息一声,回身去关上了门。 她乖乖地宽衣,解带,将长发拨到身前,将整个脊背都暴/露在他的面前。 与高肃做了两世夫妻之后,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做法,到底有哪里不对。 高肃再次转身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 他闭了闭眼睛,喉结稍稍滚动了两下,慢慢旋开手里的白瓷瓶,挑起一点冰凉的药膏,在她的鞭痕上细细抹开。指腹上的薄茧滑过淡淡的伤痕,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她不自觉地闷哼一声,决定找些别的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长恭。”她轻唤道。 “嗯。”他的声音沉沉的,略带着一点儿暗哑。 “你怎么知道我被鞭……唔,疼!”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身后之人沉默片刻,又从瓶子里挑了一点冰凉的药膏,慢慢地涂抹在她腰间的鞭伤上:“你忘了,那位太监昨夜留在赵王府里。我也在。”他看到了太监袖里的鞭子,稍加威胁之后,那太监便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 他感到怒极,又因为自己外臣的身份,不能直接去找贾皇后。 这一腔无处可泄的怒意,在见到她之后,全都变成了重重的叹息。 她从鼻腔里发出闷闷的轻哼,软软糯糯的,像是在同高肃撒娇。 高肃心神不稳,几乎握不住手里的瓷瓶。他握住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避开上面的伤痕,又温言道:“你忍一忍。腰腹敏/感,上药时会有些疼。” 虽然那晚她极力护住了腰腹,但还是有几道鞭影,落在了她的腰侧。 她轻轻嗯了一声,侧过身子,还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阿瑶! 高肃几乎要控制不住,将那两个字叫出口来。他的眼里已经有了些翻腾的情绪,但一直都在苦苦压抑着。长指挑开了瓷瓶里冰凉的药膏,在她的腰腹间细细涂抹。微凉的肌肤触碰到他的手掌心,如同轻柔的羽毛一般。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男子,他与她做过两世的夫妻。 她闭着眼睛乖乖躺在他怀里,全然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他俯下/身去,一个深深的吻。 “……嗯,长恭……” 她含含糊糊地叫着他的名字,带着一点儿软糯的鼻音。微凉的肌肤被他熨得有些微微发烫。他的吻渐渐移到她的耳畔,低哑道:“再这样下去,便不用上药了。” 他的身体如同燎起了大火,硬疼疼地无处发泄。但现在这种情形,他什么都不能做。 高肃苦笑了片刻,又定了定神,让她伏在自己怀里,继续给她抹药,连小腿肚上也没有遗漏。她窝在他怀里呆了片刻,忽然也僵住了,慢慢地,伏在了他的怀里。 温香软玉,一室缱绻。 高肃几乎要将手里的瓷瓶丢出去。他有些粗/鲁地按住她的肩背(当然避开了伤处),压低了声音怒道:“你想要做什么?” 她在他怀里闷闷地哼了两声,又抬起头,眨眨眼睛望着他。 高肃忍无可忍,狠狠地吻住了那双眼睛。他听到她狡黠且轻软的笑,眉眼弯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叹。她伸出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满足地将头枕在他的肩窝里,低唤道:“长恭。” 他一动也不能动,唯恐稍稍一动,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握住他干燥且温暖的手掌,温软笑道:“长恭。” 大概是自己真的太过放肆了罢,笃定面前这人爱惜自己,一点儿都不会乱来,才这样放肆地轻狂。她满足地窝在他的怀里,一遍遍地轻唤着他名字,直到高肃再一次吻住她为止。 一个深切且缠绵的吻,却不带丝毫的情/欲。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望着高肃笑。 高肃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去,摸索着替她穿好衣服,又哑着声音道:“你、你在此处歇一会儿罢。我到前边去看看。”随后起身要走。她攥住他的手,笑吟吟的,有些狡黠。 “咳。”她轻声道,“长恭,你要这样出去么?” 深秋的衣服很厚实,而且还是暗色,硬要深究的话,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 但她知道啊。 ☆、49|49 云瑶眨眨眼睛,望着他高大且有些狼狈的身影,轻唤道:“长恭。” 她攥住他的袖摆,微微仰起身子,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他的身体又变得僵硬了,连带着呼吸声也有些粗重。良久之后,他拍拍她的手,哑声道:“放开我,阿瑶。”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不放。” “阿瑶。”他无奈道,“你身上还有伤。”声音略带着一点儿暗哑。 “你陪我说说话。” 他的身体又僵硬了。微烫的手掌抚过她的手背,最终将她的手攥住,慢慢地转过身,坐了下来。 暗色的宽大袖摆拂过她的胳膊,在浅浅的鞭痕上轻轻拂了一下,有些细微的刺痛。 她眨眨眼睛,将整个人都埋到他的怀里,委委屈屈道:“疼。”随后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动了。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指腹上的薄茧拂过她微凉的肌肤。她闭着眼睛躺在他怀里,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同微翕的蝶翼。他忽然想起来,昨天夜里她在赵王府里呆了大半晚,一直都不曾安歇。 一个温柔且缱绻的吻,慢慢地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我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那些事情都告诉你的。”她嘟嘟哝哝道,“但你却说那不重要。我每一次转世,都会来到‘自己’的身上,但我却不知道,前十六年,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谁。或许那是个孤魂野鬼,又或者……我自己才是那个孤魂野鬼。” 一根手指竖在了她的唇瓣上,轻轻按住。 她微微偏过头,躲过了他的食指,问道:“长恭,如果我才是那个孤魂野鬼,你会如何作想?”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鼻尖上,紧接着轻轻浅浅地一路往下,直到她的颈侧间反复吻吮,才慢慢地停了下来。他伏在她的颈窝里闷声低笑,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畔,很是温暖。 “要你是孤魂野鬼。”他的长指拂过她的发,低声地,一字字地说道,“那我也陪你做个孤魂野鬼便罢。阿瑶,你便是你,我亦不会将任何人错认是你。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你归来。” 等了一日又一日,等得心口微微发凉。在她归来的那一日,忽然便感到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是哪里来的都好,他会与她一同转世,与她共度一生,生生如此,世世如此。 他的吻渐渐移到了一处淡淡的鞭痕上,轻柔地吻啄,如同微风拂过。 她忽然瑟缩了一下,像是有些刺痛,随后又慢慢地放松下来。 “长恭。”她喃喃道,“你、你可还难受么?” 这两句话问出来,她忽然又感到有些羞赧,不知不觉地侧过了头去。 回应她的,是一声沉闷的低笑。 他攥住她的手,细细地亲吻着她的手指头,含含糊糊道:“我难受与否,阿瑶与我做了两世夫妻,难道还不晓得么?为夫自然是——难受得很。” 为夫二字,他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她慢腾腾地爬起来,枕在他的怀里,又用他宽大的袖摆挡住目光,有些羞涩地提议道:“那……可要我帮帮你么?你别看……”她一面说,一面将手轻轻按在了他的小腹上。 他的小腹骤然紧绷了,又沉沉地唔了一声,反攥住她的手,沙哑着声音道:“莫要胡闹。” 她枕在他的胸膛上,闷闷道:“你难受呀。”而且这也不是第一回。从前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的时候,也曾这般替他纾解过。但因为他一贯喜欢隐忍的缘故,这种情况也很稀少。 他攥住她的手,侧身将她抱在了怀里,整个儿抱着。宽大的暗色袖摆覆盖在她的身上,遮住了那些淡淡的鞭痕,也遮住了她的模样。她不解地眨眨眼睛,忽然感到一个微烫的吻,轻轻落在了她的耳后。 “莫要如此,阿瑶。”他隔着袖摆握住她的手,声音暗哑且有些慵懒,“让我抱一会儿罢,片刻之后就好。你莫要乱动。” 她眨眨眼睛,轻轻嗳了一声,果然乖乖躺在他怀里,不动了。 身后传来温热且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沉稳有力却略有些急促的心跳。他攥住她的指尖反复揉搓着,在她的耳旁低低地说着情话。她听着听着,耳根有些泛红,想要挣开,却耐不住自己被他抱着,连动弹都有些困难。他断断续续地唤着她的名字,一个个微烫的吻落在了她的耳后,偶尔撑起身子来吻一吻她的眼睛,身体紧绷得厉害。 她闭上眼睛,躺在他的怀里,享受这一刻的宁谧与安然。 慢慢地,他的身体不再那样紧绷,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也慢慢地缓和下来。她闭着眼睛,轻轻唤了一声长恭,便感到他埋首在自己的颈窝里,沉沉地应了一声:“嗯。” “你、你好了么?” 他蓦然一僵,紧接着又埋首在她的颈侧,闷闷地笑出声来。 许久之后,他才用手肘支起身子,在她的颈侧轻轻一吻:“你带着帕子罢?借我用一用,明日再还给你。”随后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帕子,起身到里间去了。那帕子有些眼熟,显然是她的。 她瞪大了眼,呆呆地坐在榻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他……呜! 做了两世的古代女子,她确实会随身带着锦帕,但是他他他他好像太太太太荒唐了一点! 她瞪了里屋半晌,直到高肃再次转身出来,含笑望着她,才又磨磨蹭蹭地下榻,穿衣,穿鞋,将地面上滴溜溜转着的小瓷瓶收起来,又递给他。 高肃摇摇头,又将小瓷瓶递还给她:“你留着。”里面还残留着些药。她还能用。 她轻轻哦了一声,也不推辞,便将瓶子收着了。高肃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片刻,又理了理她微乱的鬓发,确认再没有什么遗漏了,才温和地说道:“回去罢。” 她点点头,又哦了一声,便由高肃陪着出去了。 走到屋外才发现,他们在屋里耽搁了许久,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了。院里的小厮已经将院子清扫干净大半,见到高肃出来,便握着扫帚行了个礼,一双眼睛在云瑶身上滴溜溜地转,像是有些好奇,但又不敢触颖川侯的底线。高肃捏了捏她的手,有些歉意地说道:“现在我还不能带你离开。这些日子,恐怕你还要在这里住着。不过,好在清静。” 这里是马厩,而且养了许多名贵的马,平素除了他们几个武将之外,谁都不会过来。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从小厮的手里接过了扫帚。小厮见颖川侯神色如常,才将扫帚递给了她,自己行了个礼便离去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颖川侯与这位奇奇怪怪的女子关系非常,他只是个小厮,可不敢留在这里妨碍颖川侯。 院外那两个护卫依然直挺挺地站着,目不斜视。 高肃忽然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埋首在她的颈间,低低地喟叹出声。 她僵了片刻,才轻轻唤道:“长恭。” 没有声音。 她戳戳他的手背,僵硬道:“那里面的马童,随时都有可能出来。” 这里是一片凹字形的建筑,院子周围都是马厩,层层叠叠的,谁知都那些马厩里是否会忽然钻出来一个人……高肃低低地嗯了一声,却不放手,而是略微直起上身,用下颌蹭了蹭她的头顶。 “阿瑶。”他满足地喟叹出声,“等宫里的事情平息下来之后,你便假死离宫罢。” 她有些困惑地回头望他:“假死?” 高肃以长指拂开她鬓边的碎发,在她耳旁低低地说道:“西晋的宫室与西汉、大齐皆有不同,有贾皇后在宫里,你日后必定过得很是辛苦。”他低下头来望着她,又道,“还有昨夜我同你说过的,宫里不久之后便会有一场政/变,等到那时,必定会有许多人卷入其中。阿瑶,我是外臣,等到那时,很难护得住你。” 她想说自己可以趋吉避凶,但看见他眼里的殷殷关切之意,又低下了头,轻声道:“好。” 腰间环绕着的有力臂膀再一次收紧,低低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回荡:“这些日子你便留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我会留些人在这里看顾着你。等我在外间安置好时……” 高肃话音未落,外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皱了皱眉,放开怀里的女子,几步迎上前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院外的那两位护卫齐齐行礼,叫了声大王,紧接着便有一位身穿王服的中年男子走进院里,步履匆匆。 “那里出事了。”赵王说道,目光在院里扫视片刻,落在了云瑶身上。 高肃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又作揖为礼:“大王。” “你忙了一个下午,就是为了这个犯错的宫婢?”赵王不知被挑动了那根神经,一腔怒气都发泄在了高肃身上,“你身居高位又身兼要职,想要怎样的女子没有,为何偏偏要垂青于这样一位宫婢?还动用了……”他硬生生刹住话头,有些不耐烦道,“快些随我过去。陛下在猎场里犯傻,贾后怕是又按捺不住了。你先带着人过去,我随后就到。楚王刚刚还提到了你。” 高肃闻言,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许久之后,他才沉默道:“好。” “你既然知道,那便快些带人过去。还有这院子里,不要留你的人。”赵王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耐烦,“现在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节,连我都要装醉以免行差踏错,你怎么还跟贾后的宫侍……罢了罢了,今日这事我权当作没看到。但是高肃,这全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皆可为你之妻妾,唯独宫里的不行。这其中的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50|49 ——全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皆可为你之妻妾,唯独宫里的不行。 她握着扫帚,在院子里静立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开始洒扫。赵王的那一席话到底是警告,还是提点,她听不出来。但赵王刚才所言,却字字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高肃临走前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她莫要担心,随后便同赵王一起离开了。 在这种情形下,她选择相信高肃。 扫了一会儿之后,天色便暗了下来。她是被罚到这里洒扫的宫女,自然没有留给她住的地方。那位监工从马厩里转出来,瞥了她一眼,将一把木制的钥匙丢给了她,也离开了。她握着钥匙左看右看,怎么看都看不出这把钥匙是做什么用的。 后来还是有个小小的马僮告诉她,这钥匙是院子旁边那间耳房的。 她很快便找到了那间所谓的耳房,开门,进屋,躺在榻上眯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高肃没有来,她依然在院子里洒扫,马厩由马僮照看着。 第三天,高肃依然没有来,那位监工打量她的眼神,隐隐有些畏惧。 第四天,高肃还是没有来,但她却等来了皇后的口谕。 皇后说,她改变主意了,不打算将她留到除夕。她打算让她回宫去洗衣裳。 高肃的假死计划,就这样被皇后的一道口谕,扼杀在了摇篮里。 如果云瑶进宫了,日日都在皇后的眼皮底下呆着,那么想要以“染上重疾”、“劳累过度”“郁郁而终”之类的借口脱身,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了。高肃让她出宫,是想要让她避开宫里的大风/暴,但没想到现在,她非但没有避开,反倒是越陷越深了。 云瑶试着去问那两位护卫,能否替她将这个消息递给颖川侯。 那两位护卫神情严肃道:“颖川侯命我等到这里来,便是为了保护夫……您的安危。既然您被皇后召还到宫中,我等自然会将此事禀报与他。” 云瑶安心了,但依然谆谆嘱咐了一句:“还要告诉他,千万不要胡来。” 那两位护卫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疑,颔首道:“诺。” 不过半日,云瑶便被带回宫里去了,未竞的刷马大业也就此夭折。 她才一回宫,立刻就被皇后晾在了屋子里整整三天,没有传召,没有口谕,什么都没有,简直像是忘记了她的存在。同屋的姑娘倒是天天都去见皇后,每天回来都会神色古怪地打量她一眼,但却什么都没有说。云瑶试着旁敲侧击,但同屋的那位姑娘谨慎得很,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无可奈何之下,云瑶唯有自己动手了。 此时外间的野花却开得正盛,连草茎也没有全部枯萎。她在翻翻拣拣了十多根草茎之后,藏身在墙根下,慢悠悠地开始卜卦。 第一卦:未来三个月,自己是吉是凶? 卦辞曰:有惊无险。 唔,有惊无险,比什么凶中带吉、吉中带凶的都好多了。 第二卦:未来三个月,高肃将会如何? 卦辞曰:平步青云。 ……既然是平步青云,那至少意味着没有凶险罢? 云瑶歪歪头,又卜了第三卦。 第三卦:西晋宫室如何? 卦辞曰:风雷动。 ……嘶! 云瑶丢开草茎,拍拍裙摆起身,慢慢朝自己的寝屋走去。 风雷动,诸王反。她想起高肃前些日子告诫自己的话,又想起前日在马厩里,高肃殷切且又带着些隐忧的目光,还有那时赵王说高肃动用了……他动用了什么?再有就是高肃离开的那一日,赵王说陛下在猎场犯傻,显然是司马衷又在猎场里说了不该说的话,惹得周围的赵王楚王几个蠢蠢欲动。但其他的,她便想不出来了。 云瑶思前想后,又懊恼地哀叹一声,可惜自己当年没将晋书被下来,她只知道司马衷日后死得挺惨,也仅仅知道西晋覆灭之后就是东晋十六国,但中间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啊! 前些时候,她曾经想过半夜偷溜出去见一见高肃,但同屋的姑娘经常半夜回来,而且回来后必然要摇醒她,神色惊慌地跟她说什么齐王、楚王、东海王之类之类的事情。要是她半夜偷溜出去了,同屋姑娘唤不醒她,势必又是一个大/麻烦,便唯有暂且作罢。 又过了几天之后,同屋姑娘神秘兮兮地对她说,齐王死了。 “诸王谋乱,其罪当诛。”同屋的姑娘轻描淡写道。但云瑶知道她心里其实没那么平静,因为她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刚刚在前殿,整间宫室都洒满了血。还有,皇后明日要传召于你。” 云瑶心里隐隐地一松,暗道,果然来了。 第二天一早,云瑶便将自己收拾利索了,去贾皇后屋子里见她。 贾皇后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之后还要更衣沐浴上妆梳洗,又磨磨蹭蹭地用了些膳食,一眨眼儿两个多时辰就过去了。她跟着同屋姑娘,在殿里傻站了两个时辰,小腿肚子还有些抽。 贾皇后取过一张帕子,慢慢地擦拭着涂满大红丹蔻的手,冷笑道:“知道错了?” 她垂下头,低眉顺眼道:“知道错了。” 横竖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至于到底是什么错儿,那也得问问她的前身去。 贾皇后轻轻嗤笑一声,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听闻那天夜里,赵王带了一位太监回去,又将他留在府里伺候,大半月了都不曾回宫。我再派人去打探时,发现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心里一惊,继而又想起那天高肃的话,他在那位太监口里,问出了自己受过鞭伤的事情。 但她依然低眉顺眼,不发一言,全然一副乖顺的模样。 贾皇后轻轻哼道:“瞧着你也不算什么娇艳的大美人儿,虽然眉眼耐看些,面容齐整些,性子柔软些,但赵王府里比你娇艳的美人儿多了去了,就连颖川侯跟前服侍的两个丫鬟,也是楚王精挑细选出来送到他跟前的,可惜颖川侯一个都没有动。你说,他为何偏偏垂青一个你?” 云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忍着不适,在贾皇后面前跪了下来,并未多言。 “哼。”贾皇后用一枚凤头簪子挑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很久,才皱眉放开了她,“要不是因为颖川侯手握重兵,我非得划花你这张脸蛋儿不可。滚回你的屋子里去,今夜陛下要宴请赵王,颖川侯作陪,至于你,就看颖川侯乐不乐意收房了。” 收房二字重重地砸下来,砸得她头晕眼花。 贾皇后这是何意?难道司马衷要宴请赵王,她便要被颖川侯收、收房?等等……她明白了,高肃手握重兵,又在朝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贾皇后想要拉拢他,便打算将自己送到颖川侯的床/上去。 再联系到先前赵王的那一番话,她的脊背上蓦然窜起了一阵凉意。 成,则高肃为贾后所用;不成,那便要罗织罪名了。 果然是……好狠的心思。 同屋的姑娘忽然拍拍她,道:“欢喜魔怔了?还不速速跪谢离去。” 她这才回过神来,看见贾皇后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眼里隐隐带着些鄙夷。周围一圈儿的宫女们都神态各异,有欣羡的,有嫉妒的,也有麻木不仁的。她定了定神,强忍着不适,朝贾皇后叩首道:“婢子告退。”便退出了出去。 三两步绕出宫墙,靠在一棵大树下,阖眼。 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的身上飘了出来,又回到了贾皇后宫里。 刚刚服侍的那些宫女们大多已经退下了,贾皇后一面拧着手腕子,一面狰狞笑道:“这回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推脱!此事若成,那宫女阿瑶不过是个顺水人情,颖川侯要收房还是要弃了她都好,总归不在我面前碍眼;若是不成,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洗清‘颖川侯淫/乱宫闱’这个罪名!” 啪地一声,贾皇后涂满大红丹蔻的指甲,狠狠地扣在了铜镜上。 身旁一位大宫女上前劝道:“皇后还是紧着些儿罢……” “紧着?你要我如何紧着?这件事情早已是剑在弦上不得不发,颖川侯是朝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谁掌握了这把刀,谁就占据了大半的先机。不管是东海王还是楚王,但凡有阻挡我的——” “齐、王、便、是、前、车、之、鉴!” 贾皇后的神情有些狰狞。 影子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即便自己没有形体,依然感觉到一股森然的寒意。 她慢慢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本体里,冷汗沾湿了里衣。 她想提前将此事告知高肃,但宴会就在今晚,她又不知道高肃的去向,时间恐怕有些来不及了。 但不管如何,都要试一试罢。 ☆、51|49 她思考片刻,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跑去。【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 现在距离晚上的宴会,还有大约三四个时辰的时间。贾皇后既然有心将自己送出去,那么在宴会开始前的两个时辰,也就是大约一两个时辰之后,肯定会有人来监督自己沐浴更衣、梳妆盥洗的。 她所剩下的时间,其实已经寥寥无几。 云瑶回到屋子里,除去鞋袜,躺到榻上,闭上眼睛,装作阖眼小憩。随后便有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身上飘了出来,直往外间去。 她没有去找高肃,因为其一她不知道高肃现在何处,其二现在的时间太过短暂,即便她侥幸找到了他,也来不及回屋了。她在宫里飘了一会儿,很快便从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的宦官宫女们口里,听到了今晚摆宴的位置。 她暗暗将那间宫室的位置记住了,又飘回了自己的屋里。 恰恰好,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听到了同屋姑娘开门的轻微咔嚓声。 同屋的姑娘手里捧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堆薄如蝉翼的罗衣,还有些宫中少见的钗环首饰,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那位姑娘甫一进门,便将托盘搁在了云瑶的枕边,冷冷淡淡地说道:“这是皇后为你备下的东西,你早些更衣换上罢。” 云瑶尚有些迷糊,从榻上支着身体坐起来,疑惑道:“这是……” 同屋的姑娘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大约是瞧见她的表情有些惊讶,才不咸不淡地解释了一句:“皇后的意思,你应当清楚罢?等今夜过后,你便是颖川侯的枕边人了。这些东西,自然是助兴的。” 助兴二字一出,连那位姑娘自己都感到有些羞臊。 但那位姑娘她还是稳住了。或许是看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又或许是她与阿瑶交情甚浅,总之说完那番助兴的话之后,便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云瑶本想同她打听些别的事情,但见到她这副样子,便打消了先前的念头。云瑶抱着那一捧薄如蝉翼的罗衣,轻轻地嗅了嗅,果然在上面闻到了一缕淡淡的甜香,让人感到精神有些恍惚。 这些淡淡的甜香,加上薄如蝉翼的衣裙,再加上今晚的酒,贾皇后的思虑不可谓不周到。 但不知道贾皇后预备何时何地,将她送到高肃身边去? 云瑶一面琢磨着今晚的事情,一面到外间去给自己烧了些热书,预备要沐浴。同屋的那位姑娘虽然冷冷淡淡的,但一直都在旁边盯着她,偶尔还会给她递一瓢热水,指点她如何更衣。 如此忙碌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云瑶已经在那位姑娘的指点下,换上了罗衣,将长发重新挽束得整整齐齐,外间裹着一件大氅,坐在榻上等候贾皇后的口谕。 同屋的姑娘说,等到晚间的时候,贾皇后会亲自派一个人过来,将云瑶带到殿里去的。 “殿里”二字一出,又让云瑶感到心里一惊。 她始终没有忘记,前些日子赵王是如何警告高肃的。赵王说让他不要动宫里的人。 而且刚刚贾皇后坦言,假如她和颖川侯谈崩了,那么定会给他安上一个“淫/乱宫闱”的罪名。 这个罪名到底要怎么安,在听到“殿里”二字后,她心里已经完全清楚了。 假如她这副穿着打扮,与颖川侯一个外臣,同时出现在“殿里”,高肃必定是百口莫辩。到时候不管有谁替他说好话,这个罪名都会妥妥地落到实处。 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同屋的姑娘终于离去了。 今天晚上,云瑶是要作为礼物送出去的。因此贴身服侍皇后的,就变成了她同屋的姑娘。那位姑娘走远之后,云瑶便起身虚掩了房门,歪躺在榻上,做出一副“等得累极了”的表情,睡过去了。 随后便从本体里分出一道淡淡的影子,偷溜了出去。 同屋那位姑娘去了皇后的寝宫,她便照着白天记住的那间宫室的位置,慢慢往前头飘去。现在的时机刚刚好,宫人们还在陈列食案,皇帝皇后和那些被宴请的大臣们也还没有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朝前头飘去。又过了三两刻钟之后,果然看到几位王侯相互恭维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打头的居然是赵王。 她脑中轻轻地嗡了一声,但却无暇去细想。在王侯当中逡巡片刻,又仔细辨认了片刻,她顺利地找到了高肃的所在。一行人中打头的是诸王,高肃便比他们稍稍落后了一些,他与一位看起来年纪很大的官员并肩走过长廊,在拐角处时,忽然又落后了半步。 云瑶飘到他的肩膀上,如往常一般,轻轻唤了一声长恭。 高肃很快便僵住了。但同样很快地,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步伐,落后了那位官员三四步左右,表情依然平静且宁和,仿佛刚刚不过是幻听罢了。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伏在高肃肩膀上,轻声道:“长恭,贾皇后她想要将我当成礼物赠与你,就在今晚。而且贾皇后她还说……”她将上午在宫里听到的那些话,逐一地转述了一遍,随即又有些担忧地问道,“长恭,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 话已说到这般地步,高肃便不能再当自己是幻听了。他侧头望了自己肩膀一眼,薄唇微微地翕动。云瑶睁大了眼睛努力分辨,才隐约分辨出他是在说“你已将此事告知于我,那便无需再担忧。回去罢,我心里有数,等你过来之后,我再细细地解释给你听”。她轻轻噢了一声,刚想说自己听明白了,忽然前头的某一位王哈哈大笑道:“颖川侯怎么落到后头去了?” 高肃无声的叮嘱戛然而止。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与那位不知是楚王还是吴王还是胶东王的家伙斡旋了两句,又有意无意地侧头看了一眼。云瑶努力将自己蜷缩到最小,贴在他的耳旁,用尽量小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了。我回去了。”而后便飘出了三尺远。 她看到高肃微微颔首,又回过头去与那位王斡旋,便转身往自己的寝屋飘去。 刚一回屋,她的脑子里便又是嗡的一声,呆住了。 两位年老的嬷嬷在旁边仔细打量着她,一面皱眉一面不知在嘀咕着些什么。她身上那件外袍已经歪歪斜斜,被人除去了大半。忽然其中一位嬷嬷点点头,在她的锁骨、腰腹、手腕、脚踝上都抹了点儿东西,又朝另一位嬷嬷低声道:“比烈酒更容易醉人。”随后一头一尾地将她抬了起来。 她自然不能让人这么抬着出去,于是便呜地一声醒了过来,在嬷嬷们手里挣扎片刻,拢了拢外袍,瞪着一双眼睛望着她们。嬷嬷们见到她醒了,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催促她快走。 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嬷嬷们没有带宫灯,几可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但嬷嬷们早已经走熟了那条宫道,很快便将云瑶带到了一间空旷的屋子里,其中一位严厉地叮嘱道:“在这里候着。”便与另一位嬷嬷一同走到屋外去,像是在等候什么人。 不多时便又有一位宦官来到这里,与嬷嬷们低声耳语了两句。 嬷嬷们听罢之后,吩咐那位宦官找个时机将颖川侯带过来,便继续在屋外守着。这里似乎是一座宫室的后殿或是内殿,外面隐隐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还有男子爽朗的笑声,但这里却静悄悄的,连一个人都没有。唯一一件称得上“比较”正常的东西,就是一张榻。 榻? 再联系到贾皇后先前所言,云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她不知道高肃预备如何对付贾皇后,因为刚刚与高肃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她只来得及将这件事情提前告知于他,却没来得及等到他的答复。高肃说他心里已有数了,那她便再相信他一次罢……她坐到那张唯一的榻上,目光平静地望着外面,等候那人的到来。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 一个身穿暗色锦衣的男子被人扶了进来,神志似是有些模糊不清。外间的两位嬷嬷诡谲地笑了一下,其中一个扬声唤道:“还不出来扶着颖川侯。”云瑶心里咯噔一声,朝外间打量了一眼。外间依然是昏暗一片,除了那两位嬷嬷、高肃还有扶着高肃的那位宦官,便再没有第五个人了。 她咬咬牙,上前扶住高肃,忽然感到他一个趔趄,随即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高肃似乎是喝醉了,连走路都有些不稳当。那位宦官将他交到她手里时,同样诡谲地笑了一下,随后便离开了。两位守在外间的嬷嬷阖上房门,宦官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那些宴会上欢饮和觥筹交错的声音,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 她轻轻拍拍他的面颊,想要唤一声长恭,却忽然被他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了唇上。 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隔墙有耳,随后便故意加重了脚步声,踉踉跄跄地栽倒在榻上,还踢翻了榻上的枕头。她不知道高肃的真正意图,但却知道他刚刚的举动是何意,便用轻柔且乖巧的声音唤了一声颖川侯,随后怯怯地靠了上去。 高肃伸臂将她揽在怀里,粗重的呼吸声喷洒在她的颈侧,但另一只手却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隔墙有耳,亦有眼睛。 ——这是,有人在监视他们一举一动的意思? 她眨眨眼望着高肃,想要问问他到底该怎么做。但四周围一片暗沉沉的,唯有窗边遗漏了几丝清冷的月光。她看不清高肃的表情,想来高肃也看不清她的,唯有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黑暗里显得分外清晰。 他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等过了今晚,便无碍了。 随后他捏住她的手,轻轻揉搓了片刻,随后抱住她的腰身,俯身吻了下去。 ☆、52|49 一个极致缠绵的吻。 他的呼吸间还残留着酒液的香气,整个人几乎要覆在她的身上,暗色的宽大袖摆挡住了那几丝漏下来的月光。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划过,一笔一划地写道:不要害怕。 她轻轻唔了一声,闭上眼睛,慢慢地放松了自己。 轻轻浅浅的吻从她的面颊一路往下,温热的呼吸声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她的耳旁交错。她握住他的手,慢慢展开他的手掌心,在他的掌心里写下:我的身上,还有衣服上,都抹了奇怪的东西。 他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哼,在她的手心里写道:是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手掌心里写道:助兴的东西。 纤细柔软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滑过,又被他握在手里,慢慢地贴在了心口上。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她的指尖,慢慢传递到了她的全身。一个温柔且有些粗重的吻落在了她的耳畔,随后便是他低沉且略带着几分磁性的声音:“无妨,将一切都交给我罢。” 她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果然乖乖闭上了眼睛。 宽大的暗色袖摆覆盖在她的眼睛上,外面的那件大氅被解开,褪去,但却没有动里面那件罗裳。 他在她的颈侧和耳畔反复吻吮,一只手扣在她的腰上,像是要与她共赴*——至少从外面那三个人的角度来看,确实是如此。可实质上,唯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做戏罢了。 淡淡的甜香从她的手腕、腰腹、还有那件罗裳上散逸了出来。 高肃闻到那股甜香,又沉闷地哼了一声,狠狠地咬住了那件纱衣,但却没有动她分毫。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有些微烫,连心跳声也比平素急促几分,她有些焦急,一笔一划地在他的手心里写道:没有关系么? 一面写,一面娇娇软软地轻呼了一声:“啊……” 仿佛她被颖川侯咬在了后颈,在呼痛一般。 高肃身形蓦然一僵,身体紧绷绷的,如同着了火。 他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无妨”二字,随后又缓缓地写下:莫要再胡闹了。 刚刚她那一声软软的轻呼,简直是在折磨他自己。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软软糯糯的鼻音轻哼出来的瞬间,又让高肃身体一阵紧绷。他埋首在她的长发间,企图用她冰凉的发丝,稍稍缓解自己的情绪。这间屋子里实在是太过煎熬了,多呆一刻,怕是会要了他的命。 但他又必须将这场戏演足。 因为现在里里外外的,都是隔墙的耳朵,还有窥探的眼睛。 他伏在她耳旁,粗粗地喘着气,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她的手腕被他扣住了,连带着声音也被他含了进去。他极耐心且极细致地吻着她,仿佛外间的一切,都与屋里的两个人全无干系。 但那些细碎的脚步声,那些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始终被他听在了耳朵里。 他闭着眼睛,努力强迫自己去思考别的事情,例如外面那两位守门的嬷嬷,例如那位来来去去许多回但却不曾说过话的宦官,还有鞋底与青石地板摩擦发出的细微声音,还有更远一些的,宴会上觥筹交错的声音…… 他在等,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夜色慢慢地深了。 外面那些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忽然慢了下来,还有人在屋外焦躁地耳语。那两位嬷嬷中的其中一位,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什么?”随后叩了叩屋门,轻轻唤了一句颖川侯。 回答那位嬷嬷的,是一声男子沉闷的低哼,还有女子的轻吟。 外面的声音又小了下来,这回是匆忙远去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在更远一些地方,觥筹交错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大笑,随后有人狠狠地摔碎了手里的杯子。 摔杯为号,古往今来的人们,都很喜欢用这一招。 高肃沉闷地哼了一声,估摸着时间应当差不多了,又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待会儿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作声。你现在还能灵魂出窍么? 她伏在他的颈侧,微微点了点头。 他停顿片刻,又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待会儿要是有人进来,你便离开自己的身体。我带你离开。你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动,只当成自己已经死了。 她反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道:还是要假死么? 上回她被贾皇后发落到马厩里刷马,高肃就曾经想让她假死脱身。现在,他还想要再来一回? 高肃微微颔首,在她的手心里,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道:在宫里,我无法护你周全。阿瑶,从今往后的二十年,是东西两晋最为动/荡的二十年。我不敢让你留在宫里。所以,随我走好么? 他写完,又握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绞缠在一处。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在他的耳旁说道:“好。” 这个好字极轻极轻,大约只有他们两个听到了。 高肃又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仓促的脚步声已经停下来了,随之而来的是铁甲撞在长刀上的叮当声,还有一位女子惊恐的尖叫。他沉沉地笑了一声,埋首在她的颈侧,慢慢平复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那位贾皇后,现在应当落在赵王的手里了。 刚刚在宴会上,他确实不曾推辞过贾皇后的意愿,但也没有答应。 现在贾皇后在外面和赵王、楚王、东海王等人在一起,身边没有任何亲信的人。假使贾皇后或是赵王,想要趁机做些什么,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且现在,他,不在,外面。 高肃轻轻吻啄着她的面颊,长指轻拂过她的发,隐隐地喟叹出声来。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好了。 又过了片刻之后,外间传来哗啦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有人在外面用力敲门,声音惶急且惊恐:“侯、侯爷,快些出来呀,再不出来就来不及了!侯爷!”一面用力捶打着门,一面声嘶力竭地叫。 但那道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高肃闭上眼睛,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道:怕么? 她微微摇头。 好。他一笔一划地写道,现在你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明白么? 她再次微微点头。 高肃捏了捏她的手心,俯身在她的耳旁,略略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低沉且又慵懒,带着一丝微微的沙哑和餍足,仿佛刚刚的那一段时间,他过得很是惬意。 一颗微烫的汗珠啪嗒一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眨眨眼睛,调整了一下声线,用一种娇软且带着几分崇拜的声音,怯生生道:“婢、婢子唤作阿瑶。”说出口的时候,她明显看到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粗粗地喘着气,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很好,继续。 随后高肃伏在她的耳旁,沉沉地笑了一声。这种笑声全然不同于往日,反倒显得有些陌生和……暗沉。他一面沉沉地笑了片刻,一面哑着声音问道:“阿瑶?哼,阿瑶。” 声音里仿佛带着几分积郁已久的暗色。 与此同时,他又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她们能从门缝里看见里面的情形。闭上眼睛,放松,待会儿,要假扮成被我亲手了结的模样,明白么?我需得瞒过赵王的眼睛。 写到亲手了结四字时,高肃微微停顿了一下,在她耳旁低声道:“这是唯一的法子。” 那七个字他说得很轻很轻,隐然带着一丝颤栗。 云瑶微微怔了片刻,随即便了悟了。 他要造成一种自己死在他手里的假象,然后顺理成章地,将自己带出去。 因为作为一件礼物,作为贾皇后送给颖川侯的礼物,不管最后的赢家到底是赵王还是东海王,自己都注定免不了一死。因为赵王很久以前就提到过,要高肃不要动宫里的人。 一个手握重兵的颖川侯,一个不知名姓的宫女,(在诸王眼里)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如果高肃非要带她走,那么这便是唯一的法子。 她闭上眼睛,用先前那种娇嫩且柔软的声音道:“是……是,还望颖川侯怜惜。” 外面已经传来了甲胄摩擦的声音,还有整齐的奔跑声。 显然是一场政/变已经接近了高/潮,正在逐步过渡到尾声。 高肃微烫的手指移到了她的颈侧,声音却仍旧是先前的慵懒和暗哑:“怜、惜?……” 一字一字地,暗沉且阴郁,和他从前温和沉稳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唯有声线里微微泄露出来的一丝颤抖,才能证明他此时心里并不平静。 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了,拍门的声音也越来越急促的惶急。 紧接着便是一声沉重的“啪”,似乎是外面的嬷嬷被人一脚踹开了;随后又有人一脚踹断了门闩,粗着嗓子唤了一声颖川侯,三两步走进了屋子里。 他的长指已经按在了她的咽喉上,轻轻一捏。 不痛,但暗示性的意味却极为明显。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离开了自己的本体,慢悠悠地飘荡在半空中。 沉沉的黑暗里,两排身穿甲胄的军士整齐地罗列在外,手里的长刀反射着刺眼的寒芒;一位不知是校尉还是郎将的男子走进屋里,抱拳唤了一声颖川侯,神情肃穆;颖川候慢慢地从榻上起身,宽大的暗色袖摆遮住了她的大半身体,声音沉沉的有些暗哑。 “我知道了。” ☆、53|49 那位不知是校尉还是郎将的男子上前两步,低声道:“赵王他……” 高肃抬手,阻止了那人接下来的话。 那人略一抱拳,又退开两步,站在屋门外等候着。周围那些卫兵们同样目不斜视地站在门外,一个个铠甲整齐,刀锋逞亮,丝毫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一场政/变。又或者,刚刚的那场政/变,压根儿就不曾见过血。 云瑶飘在半空中,歪着头,静静地看着那些军士们。 那些军士们察觉不到她的所在,但高肃却能隐约感觉到,暗沉的屋里有个淡淡的影子,正飘在他们旁边好奇地打量着。他尽量告诫自己不要多看,随即抱起榻上的那位女子,朝屋外走去。 在离去之前,他用刚刚的那件大氅,将她从头到脚都包了起来。 在外面的那些军士们眼里,便是颖川侯抱着一个陌生女子,从屋里走出来了。之所以说是女子,是因为大氅虽然遮住了她大半的头脸,但露出来的凌乱发丝和耳珰,却明显是女子才有的。而且这位女子看起来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 军士们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整整齐齐地站在屋外,不作声。 宫室外的喧嚣声和尖叫声越发地尖锐了起来,还有男子沉重的脚步声在向这里靠近。不多时,忽然有一位身穿王服、手里持着长剑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面色有些不愉:“怎么拖了那样久?还不快些。” 像是带了很大的怨气。 高肃稳了稳心神,神情坦然自若:“刚刚在屋里处置了些事情。” 言罢,高肃又稍稍欠身道:“参见赵王。” 周围的军士们亦整整齐齐地亦军礼下拜,齐声道:“参见赵王!” 直到此时,赵王才看见了高肃怀里的那个人。 “贾后的‘礼物’?”赵王问。 “正是。”高肃神情坦然。 “死了?” “……死了。” 两个人的一问一答,简短且自如,丝毫波澜不惊。 但就在这简短的一问一答间,赵王的脸色变了好几回,从难看到惊讶,最后在听说那件“礼物”已经死去之后,又挑了挑眉,颔首道:“如此,我便不干涉你了。”神情很是松快。 高肃见此情形,便知道赵王那一关已经过了。他朝赵王欠了欠身,续道:“我需得将此人处理妥帖。其后的事情……” “哈哈哈。”赵王忽然大笑起来,目光也不知不觉地热络了几分,“其后的事情,便由颖川侯自主罢。今夜这屋里发生的事情,朕一概不知。你怀里的那位,朕亦不认识。朕从未在宫里见过那人,亦从见过有人将任何‘礼物’赠予颖川侯。”一字一句,颇为郑重。 末了,赵王还补充了一句:“至于原先的名册——皇后会抹去的。” 他口里的皇后,自然就是眼下的赵王妃、未来的皇后了。 眼下赵王驾轻就熟地说了一个“朕”,但身边人却没有任何一个感到意外,包括那两列倏然冒出来的军士,似乎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唯有那位被踹到墙角里的嬷嬷,脸上出现了震惊的表情。 ——这是要篡位啊! 虽然赵王欲夺皇位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但今天夜里,却是他第一次明着跟皇帝翻脸,带人进宫篡夺皇位,还自称为朕,而且面上毫无愧色。 高肃仿佛已经习惯了一般,又朝赵王微微稽首,随即抱着怀里的女子离去了。 他怀里的那个人,一动不动,面色微白,大氅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剩下小半也被凌乱的发丝给覆盖住了。别说是颖川侯亲口承认过此人已死,即便是他什么都没说,旁人也会认为,她已经死去了。 不但周围的那些军士们这样想,赵王这样想,连那位老嬷嬷也禁不住这样想。 高肃抱着她,神情淡漠地越过赵王,沿着昏暗的偏殿,朝外面走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已经接近尾声,外面已经是一片杯盘狼藉。宦官和宫女们被押到了一处看管,司马衷和贾皇后也已经不知去向。那位刚刚过来传话的老嬷嬷同样蜷缩在墙角里,神情恐惧地望着高肃,目光畏畏葸葸。 高肃越过那些宫女和宦官,从层层叠叠的军士们中间离去了。 一道淡淡的影子跟在他的身后,也一同飘走了。 外面的月色很好,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在宫廷里,如一件轻。薄的纱。在宫墙的阴影里,停着一辆暗色且狭窄的牛车。高肃很快便上了牛车,叮嘱前边那人仔细些,随后抚了抚怀里女子的面颊。 怀里的女子一点点地睁开眼睛,望着他,目光稍带点儿迷蒙。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低沉道:“我先将你送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安置。”随后吩咐赶牛车的车夫再快一些。他为了掩人耳目,故意用了牛车而非是马车,而且还故意拣了偏僻无人的小路走,不多时便从一道角门出了洛阳城,直往城郊的乡村驶去。 她乖乖窝在他的怀里,玩着他的手指头。 淡淡的月光从天空中直照下来,又慢慢地,被一片乌云遮挡住了。 周围的路有些昏暗,连车夫都有些看不清路。 行进的速度放缓了下来。 她倚靠在高肃怀里,轻声问道:“今天夜里,你忽然带着我出来,不要紧么?” 高肃缓缓摇头,道了声无妨,又附在她的耳旁,将自己的打算告诉给她听。从她假死的那一刻起,宫女阿瑶的户籍、身份、包括她存在于世间的一切痕迹,都将被抹除;高肃已经给她挑好了一处庄子,让她先在庄子里避避风头。等风头过后,他便会设法给她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安置地妥妥当当。 赶车的车夫似乎是个哑巴,从头到尾,都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高肃细细地说完之后,又叹息一声道:“但事情却筹备得有些仓促。这些日子,恐怕你要留在庄子里不能出门,甚至连屋门也不要出。阿瑶,你记住了么?” 她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高肃以长指抚过她的发,随后又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在高肃怀里静卧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桩事情,便抿唇笑道:“上回忘了告诉你,你于我的那件外袍,已经被我塞进炉灶里烧干净了。” 随后又眨眨眼睛,笑道:“这件事情,总该要教你知道。” 高肃沉沉地嗯了一声,眼里隐隐有些赞许之意。阿瑶留在宫里,那件外袍就是个祸害,她要是不烧掉,日后少不得被人翻出来,惹出一身的麻烦。 两人又依偎着说了些话,便很快来到了一间庄子里。 这是一间很小也很僻静的庄子,里头除了三两位老仆之外,竟然没有旁人。 高肃朝那位车夫点点头,示意他在门口候着,随后将云瑶抱了进去。四周围都是宁谧寂静的草木,偶尔有些虫豸的鸣叫声,却显得格外的安宁。 他抱着她来到主屋,叮嘱她在这里留一段时日,便匆忙地离去了。 那些留在庄子里的、赶车带他走的老仆们什么话都没有说,仿佛是个哑巴一般,整夜都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尝试着唤一位过来,询问他的名字,但得到的仅仅是一个摇头。再追问急了,才有一位老仆嘶哑着声音说道:“侯爷不容许我等与旁人交谈,即便是夫人也不能。” 话已说到这般地步,她再是糊涂,也该明白了。 于是云瑶便假装什么都不知情,在屋里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宿。 次日一早醒来,用膳,更衣,歇息。再次日一早醒来,更衣,用膳,歇息;再次日一早醒来…… 如此日复一日地,在这间偏僻且又宁静的庄子里,等候高肃的消息。 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之后高肃终于回来了,不过是带着许多人一起来的。那些人里有仆从、有管家、有丫鬟婢女、甚至还有一位自称是太尉的孙女。那位自称太尉孙女的少女拉着云瑶的手,上上下下地一瞧,便抿嘴笑了:“果然是个漂亮的姑娘,难怪侯爷一直都念念不忘呢。” 云瑶轻轻嘶了一声,朝高肃那边望了一眼。 高肃正在叮嘱那位管家,这里应当添置些什么、那里不能摆放些什么……暂且无暇顾及到她。反倒是那位自称是太尉孙女的少女又扑哧一声笑了,大大方方地拉着她的手,笑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表姊了,也是我姨母的干女儿。咦,你大约还不知道我姨母是谁罢?我与你说……” 太尉孙女也不顾她是否能听懂,将自己姨母的那一支亲属,仔仔细细地揉碎了告诉给她听。 听着听着,云瑶便有些悟了。 高肃这是要给她安排一个“太尉的外孙女、本朝某个外放官员的嫡亲女儿”的新身份,好让她重新回到洛阳城里去。至于高肃为何要兜这样一个大圈子…… 他要娶她。明媒正娶。 ☆、54|54 那位少女还在絮絮叨叨地,跟云瑶说一些自己姨父家里的事儿。她的姨父同样是一位王侯,其位不在高肃之下;颖川侯与他两家联姻,自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至于她的姑母,也即是云瑶“将来的母亲”,一直跟着她的姑父留在外地,大约有二十年不曾回过洛阳了。 因此云瑶的新身份,七拐八折的,既让旁人看得眼花缭乱,又让人隐隐地感到畏惧。 而且即便是少女本人,也不晓得颖川侯的这一步棋,到底是针对她的祖父,还是针对她的姨父,又或是与她的姑父一同下的。总之这些天府里闹得沸沸扬扬,都知道府里多了一位表姑娘,而且很快就要与颖川侯完婚了。 连宫里的陛下都按捺不住,亲自下了赐婚的旨意。 云瑶从高肃身上收回目光,朝那位少女微微一笑。 从那位少女繁复且芜杂的话语里,她听出少女身边并无同族姊妹,亦无要好的手帕交(因为太尉位高权重,同辈的姑娘不是巴结,就是避之唯恐不及),此时多了一个表姊妹,便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亲自到这里来接她回府了。 那位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正是一派的天真无邪。 她不知不觉便想起了昔年的自己,禁不住哑然失笑出声来。 “姊姊不妨今日便回府,与我一同吃住罢。”少女喜孜孜道,表情全无防备。 云瑶笑着说了声好,忍不住又微微侧过头望着高肃。恰好高肃与那位管家说完了话,亦转过头来望了她一眼。两个人目光相撞,忽然又是一愣,眼里俱多了些了然的神情。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过长久,与旁人之间,难免会多了一些默契。 高肃又吩咐了那位管家一些话,便看到管家躬身退开,带着两位老仆、还有两架富丽堂皇的马车,一齐到庄子的后边去了。高肃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到云瑶跟前,唤道:“阿瑶。” 那位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转头望见高肃,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松开云瑶的手,溜了。 高肃等她走远之后,才无端端地解释了一句:“她是早已经许了人家的,过两日便会完婚。” 云瑶闻言一怔,随即笑了:“你……” 高肃正色道:“因此,我同她没有任何干系。” 云瑶按捺不住,朝他身前走了两步,靠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笑出声来。 高肃顺势将她揽在怀里,下颌抵在她的额角,有些郁闷地说道:“只可惜我筹备得仓促了一些,等六礼走完,只怕三两个月都要过去了。阿瑶,”他低下头凝望着她,温和地说道,“这三两个月里,你便要一直住在太尉府里,直到我迎亲为止。忍一忍罢,嗯?” 云瑶乖巧地点点头,说了声好,忽然又问道:“为何不是住在我的‘生父’或是‘养父’的府里?”她记得刚刚那位少女说过,自己名义上的生父是她的姑父,养父是她的姨父。 高肃靠近她的耳旁,语气有些无奈:“此事是我同太尉私下议定的。” 所以不管是她的新“生父”还是“养父”,可操作的余地其实都很小。此事是他与太尉议定的,阿瑶留在太尉府里,才是上上之策。最最重要的是,在成婚之前,他还要设法和阿瑶真正的生父,也就是那位已经过世的侍御史的家里人,将事情一件件地清楚,宫里也要善后。这些琐事所要耗费的精力,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因此这段时日,阿瑶留在太尉府里,也能稍稍省却他一些心力。 云瑶虽然不明白那些事情,但隐隐也能猜测到一些。 她这两个月在庄子里过得越是平静,便意味着高肃承受的压力越大,所耗费的精力也越大。 这两个月以来,西晋政权颠覆,贾后与诸王联手上位后最后被扳下台,赵王取代司马衷成为新晋的皇帝,而且身边还有一个东海王虎视眈眈,压力实在是不容小觑。 但她在庄子里,却从未受到过任何骚/扰。 这仅仅只有一种可能性:所有一切的伤害,都被高肃压了下来。 他在洛阳城里承受了最大的压力,让她在庄子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两个月。 念及于此,云瑶忽然又有些担忧,他此时跟着赵王走,日后东晋皇帝登基之后,高肃又该如何自处?一个手握重兵的颖川侯,想必东晋皇帝司马睿不会那样大肚能容的。 不知不觉间,她竟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高肃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苦笑道:“阿瑶,你整日里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问了什么话。 她看看四周无人,忽然踮起脚尖,附在高肃耳旁,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实在是有些担心。晋朝的八王之乱,最终卷进去了许多人。你当真,不要紧么?” 高肃轻抚着她的长发,良久地沉默不语,忽然他问道:“阿瑶,你愿意与我一同去北面么?” “北面?”她有些惊讶。高肃的话题跳跃有些太快了。 高肃低沉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不可闻:“我与东海王亦不曾交恶。因此将来不管是谁登基,都动不到我的头上。从一开始,我便对他们说过,除匈奴之外,再不动干戈。” 他是晋朝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但这把刀的刀锋,永远对着匈奴人。 因此不管是赵王上位还是东海王上位,又或是任何一位郡王上位都好,高肃都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颖川侯。晋朝的皇帝只能罚俸、削爵、削封邑,但却不能像对付前朝重臣一样,对高肃下手。 因为高肃不但是对付匈奴的一把刀,而且还是唯一的一把刀。 要是将这把钢刀折断了,北疆便再也无人镇守,匈奴人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大半个北疆都要陷入连绵的战火里,而且匈奴人还有可能会威胁到都城。 即便是当年的司马衷和贾皇后,也只能设法拉拢他,而非亲手折断这把钢刀。 高肃抚着她的长发,俯身在她的耳旁,将事情细细地揉碎了说与她听。 听着听着,她隐隐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高肃低头望着她,笑问道:“现如今你总该能安心待嫁了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 很快那位管家便带着仆人回来了,刚刚那位少女也回来了。 云瑶稍稍退后半步,与高肃拉开了一些距离,又朝那位少女笑了笑。少女眼睛一亮,咯咯笑着扑过来牵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喊她姊姊。高肃未曾阻拦,因此她便默认下来了。 管家带着庄子里的仆人和丫鬟,还有一些收拾好的细软,加上云瑶和那位少女,一同塞到那两辆,不,总共是五辆马车上,浩浩荡荡地朝洛阳城驶去。对外,他们仅仅声称是表姑娘回洛阳城了。至于是哪一家的表姑娘,有人说是这家的女儿,亦有人说是那一家的养女,不管哪一个身份拿出来,都是神秘且令人畏惧的,让人不敢也不愿意深究。 至于与颖川侯完婚的事情,那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了。 从回洛阳城,到回府,到拜见太尉和太尉府里的人,仅仅花了两个时辰。 但她在府里待嫁,却整整待了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里,那位热络且天真的少女已然出嫁,府里的丫鬟侍女们也都换了一大半,宫里的宫娥们放出的放出、嫁人的嫁人,多半都已经销声匿迹了。原先记载宫女名录的好些本册子,也都在一场大火里被烧得残缺不全,自然而然地便将许多名字抹除。 亦是在这一段时间里,颖川侯加封千户,在洛阳城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但不知为何,颖川侯依然同先前一般,喜欢独来独往,对谁都是淡淡的不大热络,平素除了筹备婚礼和前往营地里操/练兵士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活动了。 一切的暗流汹涌,终归于表面的风平浪静。 三个月的待嫁生涯之后,便迎来了两个人的婚期。 那时正是冬末春初的时候,冰雪消融,春风拂面,颖川侯带着二十骑校尉和郎将前往迎亲,太尉府里抬出的一百零八抬嫁妆如同流水一般,赫赫扬扬,羡煞了半个洛阳城。 但唯有寥寥几个人知道,那一百零八抬嫁妆里,太尉府仅仅是象征性地添了点儿妆,其余的都是颖川侯府的产业。将这些产业折算成嫁妆嫁进侯府,即便是新娘子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 合卺礼过后她问高肃,为何要这样麻烦。 高肃正色道,既然是他替她伪造的身份,那自然是要将一切都置办得妥妥当当。不管是压箱底的田产地契还是添妆的头面钗环,一概不能少了侯夫人的,否则如何能将一切做得这般真? 云瑶闻言失笑。 他轻柔地将她拥在怀里,亦笑道:“既然将从前的一切都断得干干净净,那自然是衣帽钗环首饰田契外带铺子,一概都要由为夫置办妥当,才是正理。” 这番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她瞪他,又轻轻戳戳他的胸口:“你总是有你的道理。” 高肃闷笑出声:“……自是理当如此。夫人今夜要试试么?” ☆、55|54 云瑶别过头去,盯着案桌的一角,没有说话。 高肃笑笑,又牵着她的手来到榻边坐下。两人并非第一次大婚,因此也不甚拘谨。相比起前两次的大婚,今天晚上可以称得上是平淡。他们如前两次一般全足了礼又回了屋,其间除了宾客有些喧嚣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动静了。 高肃按住她的肩膀,一根根地拆去她发间的钗环,忽然沉沉地笑了一声。 他说:“阿瑶,你曾告诉过我,不管转世多少次,你我都会永远保留前世的记忆。”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头,轻声道:“确是如此。” 在她前世的前世的前世,师父将这个法子告诉她的时候,便已经阐明,此法生生世世长久不息。当初她与高肃共用此法,也是存着半信半疑的念头。但几度转世之后,便再也没有疑问了。 师傅从来不曾骗过她,当然这一次也不曾。 高肃抽掉她最后一枚束发的金簪,任由她长长的乌发披泄在肩膀上,随后附在她耳旁问道:“那么是否有一天,你我转过许多世之后,又会重新回到自己的初世?” 他以为云瑶的第一世,便是与他初识的那一世,故有此问。 云瑶心头一跳,有些愕然道:“不、不能罢?”师父可从来没有同她说过。 高肃笑笑,抬手束拢起她的长发,又将身边盛满清水的铜盆端过来,低声道:“我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随后又从旁边取来一方洁白的巾子,递给她。他记得阿瑶一直都嫌那些脂粉腻味。 云瑶就着铜盆里的温水,卸了妆净了面,又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慢慢擦拭着无意中被沾湿的发梢,轻声道:“具体的情形,我亦不知。先前师尊确实叮嘱过,不管去到哪一个世界,也不管自己最终会变成谁,都是不可控制的。因此‘回到原先的那一世’,仅仅是有这个可能罢了……长恭你,你怎么会忽然有此疑问?” 她忽然想起来,高肃很少会问关于转世或是灵魂出窍的问题,除非是她自己提及。 高肃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偶尔会想到,要是有一天忽然回到了大齐,见到曾经的自己,我又该如何自处罢了。”这世上总不会有两个兰陵王,亦不会有两个兰陵王妃。 而且偶尔一些时候,他确实会怀念自己的前世。 当然不是怀念他的堂兄弟,而是怀念昔日的同伴和好友。 那一句“见到曾经的自己”,让云瑶不禁愣了片刻。她是知道外祖母悖论的,也一直都很坚信这个悖论。他们这样来来回回地转世,穿越,终有一天是会回到北齐的。等到那时…… 要么高肃会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出现,要么高肃会成为兰陵王自己。 那她自己呢?她自己又将如何自处? 云瑶望着室内跳跃的明烛,忽然间想出了神。高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笑道:“原本是我自寻烦恼的举动,反倒连你也一同烦恼了。”他低下头来亲亲她的面颊,忽然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她轻轻嗳了一声,捶捶他的肩膀:“长恭!” 但回应她的,是一夜的芙蓉帐暖。 —————————————— 第三日上头,高肃陪着她回门。自然,回的是太尉府,而非原先“她”的那个门。 在太尉府里高肃与太尉商谈了许久,当天夜里,高肃便开始草拟一封上书,说是北地尚不安宁,请陛下允许自己带兵北上。至于他的夫人,他们新婚燕尔的,自然也要一同去。 云瑶有些惊讶,为何高肃要这样焦急。 高肃点点她的鼻尖道:“此时还有一个‘新婚燕尔’的借口。要是再等一些时日,恐怕连新婚燕尔的借口都没有了。阿瑶,你还记得晋朝的那几场动/荡么?” 她眨眨眼睛,含糊道:“隐约记得一些。” 高肃叹了口气。东西两晋的记载,他从前曾仔仔细细地研习过,自然比云瑶要清楚一些。 他将云瑶抱到膝盖上坐着,将自己记忆里的晋朝往事,拣些重要的同她说了:司马伦上位之后,朝野确实是安定了一段时日;但随着东海王失去、朝臣反反复复地洗牌,原本安定的时局,又再度动/荡不安。 即使高肃自己就是一个变数,也同样不敢去尝试那微末的可能性。 “因此这些年,我最好的做法,就是留在外边,不要回洛阳。”高肃道,“正如我先前同你说过的,司马氏的诸王动/荡,与我干系不大。即使是将来朝代更迭,但凡我谨慎一些,也总归烧不到我身上。但要是我留在这里,那变数就大得多了。” 云瑶望了他很久,才轻轻地噢了一声:原来如此。 高肃很快便写好了上疏,又辗转递交到了新皇帝手里。 贾皇后和司马衷已经被囚在了另一处地方,现在的那位新皇帝,对高肃几乎是言听计从。因此一听说高肃带着人去抚边,他便没有任何犹豫地批了一个字:准。 前些日子,高肃已经和丞相、太尉通过一些气了。再加上皇帝的那个“准”字,高肃便顺顺利利地离开了洛阳城,前往北地镇守,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而他的妻子,自然也跟着一同去了。 美其名曰,新婚燕尔。 ———————————— 在北地的日子,他们过得很是平静。 除了高肃偶尔会出战匈奴之外,便再没有第二件可以称得上是“麻烦”的事情了。 随着洛阳城的冲/突一日日加剧,云瑶也一日日地感到不安起来。但正如高肃先前所言,他是晋朝最锋利的一把刀,但凡未来的皇帝不蠢,都不会主动去动他。而且这些年他在北疆,一直都兢兢业业地守着匈奴人,皇帝就更加不可能动他。 直到有一天,南边传来消息,司马睿上位当了皇帝,他们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那时他们在北疆已经住了很久了,即便是新皇司马睿,也几乎想不起北疆还有那么一位王侯。但这些年高肃阻拦匈奴人南下的战绩,却是整个洛阳城都有目共睹的——哦,不,现在已经不是洛阳城了,司马睿他已经迁都了。 高肃除了偶尔会到都城去朝见皇帝之外,其余并无太大变化。 直到有一天,高肃给她带回了一片龟甲。 那是一片颇为古旧的龟甲,表面上布满了裂痕,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云瑶触摸到那片龟甲的一瞬间,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那片龟甲触手冰凉,而且刚刚碰到它的一瞬间,便如同有电流滑过指尖一般,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但高肃将龟甲递给她时,神情很是平静,显然是不知其异状。 因此这片龟甲,是只对云瑶一人有效的。 她的指尖轻抚过那些冰凉的裂痕,感受着那一丝细微且尖锐的疼痛。越是抚摸,她便越是感到了这片龟甲的不同寻常:它很可能,是一件上古时的占卜器物。 “这是……” “这是殷商时传下来的一片古龟甲。”高肃笑道,“前些日子我去都城,瞧着这东西有些意思,便顺路带回来,让你瞧瞧。” 这些日子高肃很喜欢送她一些小玩意儿,铜铃铛和田玉甚至是陨铁,什么稀奇古怪的小东西都送过了,说是难得见到这些稀奇的东西,便索性拿回来博她一乐。 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将那片龟甲捧起来,笑道:“到真是一件难得的东西。” 这片龟甲可比铜钱草茎都有用多了,一些平素占卜不出来的事情,或是语焉不详的事情,甚至是一些称得上是“天命”的事情,都能用龟甲占卜出来。而且她还听说,要是将这些龟甲养得久了,养至通灵,那便能随身带着了。 “随身”的含义便是,她去到哪儿,这片龟甲便能跟到哪儿,转世亦是如此。 当天夜里,她便替自己和高肃卜了一卦。卦辞正是他们新婚的那一日,高肃曾经问过的,要是他们一直不停地转世,是否会回到原先的初世? 过去的年里,云瑶曾经尝试过无数次,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都是:九九归一。 因此她一直都无法回答高肃,他们到底会不会回到自己的初世。 龟甲在烈火里发出咔咔的声响,冰凉的表面微微变得发烫。 那些龟裂且古老的花纹在火光里变幻出了诡异的纹路,混合着淡淡的烟雾,隐约间组成了一幅奇妙的场景。在那幅场景里,他们确是回到了初世,但很快地,场景便一分为二了。 其中之一是,他们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其中之二是,他们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一阵清脆的噼啪声过后,烟雾消失了,龟甲静静地躺在了火盆里。 云瑶俯身拾起那片龟甲,发现它依然冰凉,完全没有任何被火燎烧过的痕迹。 龟甲上的花纹隐隐有了些变化,但是却一点儿都不明显。 她仔细摩挲着那些变化的纹路,将方才烟雾里的场景反复揣摩,渐渐地得出一个结论来: 他们确实有可能回去。 但回去之后,便是一切的终结。 要么她顺利地成为一代卦神,离开这个世界。 要么,他们便会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里。 ———————————— 得知最终的答案之后,云瑶反倒不焦急了。 她曾经试图将这个答案向高肃解释,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真正来历,还有那神神叨叨的所谓卦辞。高肃是很难相信这些的。因此到后来,她也仅仅是含糊地说了一句:“大约是会的罢。”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他们也渐渐变得同前两世一样,平淡如水,再无波澜。 东晋的事情被他们改变了一些,但改变的却不多。至少东晋前期那些莫名其妙的战乱,都有大半被高肃消弭在了摇篮里。司马睿曾想封高肃为王,但却被高肃给一口回绝了。 因为不管是哪个朝代,异姓王永远都不如列侯安稳。 等到又换了一个皇帝之后,高肃便自称身体不济,欲解甲归田了。 这一回是真真正正的归隐山林,他们谁都没有带。 除了云瑶随身带着那片龟甲之外。 剩下的一概事务,都由他们的孩子在接手。 —————————————— 又过了一段时日,高肃故去了,寿终正寝。 不久之后,云瑶也跟着去了。 但再次醒来时,云瑶便怔住了。 她手里依然握着那片冰凉的龟甲,仿佛自己依然还留在前世。 但她身边的那些人,不管是衣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都像是回到了西汉。 ☆、56|54 眼前有些模糊。 那些宫侍们全都影影绰绰的,看得不大真切。 云瑶握紧手里那片冰凉的龟甲,艰难地说了一个字:“水。” 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有许多人在她的耳旁说话,有父亲、有母亲、有外祖母……她看见“自己”在一张铺满锦缎的卧榻上哇哇大哭,容妆糊成了一团;一位面带威严的妇人凉凉地扫了她一眼,吩咐道:“鲁元,替她穿上嫁衣。”随后一位面容秀美的女子抱着婚袍,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阿嫣。但她分明看见,“自己”哭得更厉害了。 阿嫣,谁是阿嫣? 她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仿佛有一支细细的小针,在脑海里一下一下地扎。 冰凉的水液滑进她的喉咙里,暂且消解了焦渴和疲乏,还有人在身旁轻声道:“皇后病了。”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嗓子干哑得厉害,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位宫侍服侍她饮了水,又放下寝帐,将她的周围遮得一片昏暗。她闭了眼睛想要睡去,但是在朦朦胧胧间,她却看到一位小姑娘坐在自己的榻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那位小姑娘顶多只有十三四岁,面容尚未长开,显得青。涩且稚嫩。 但是那位小姑娘的样子,却与她刚刚看到的那位“阿嫣”,一模一样。 云瑶挣扎着想要起来,但全身软绵绵的,连动动指头都有些困难。 反倒是那位小姑娘,歪头看着她,好奇地问道:“你是来替代我的么?” 云瑶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模糊地问出几个字来:“你……是谁?” “我是张嫣呀。”那人一本正经道,稚嫩的小脸蛋上满是解脱的表情,“我刚刚从楚地学了一个招魂的法子,你便到这里来了。你是被我召过来,顶替我的魂么?” 云瑶一怔:“你……” 眼前这位自称皇后张嫣的小女孩儿,言行举止间还有些青。涩和稚嫩,声音里也还带着些脆脆的童音。但即便如此,她的坐姿却是端端正正的,脊背挺直,双手交叠在身前,仪态丝毫不差。 刚刚她说,她是张嫣? 那位十一岁出嫁、十五岁守寡、一生困守北宫最终郁郁而终的皇后张嫣? 而且她还说什么?……“招魂”?…… 云瑶微微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问一些什么,但张嫣却没有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她轻轻拍了一下手,歪头笑道:“既然有人来替我,那我便不用困在这里受苦啦。太后总是不许我出宫,母亲也总是不许我出宫……哎哎,你听懂了么?你顶替了我,从此便不能再离开了!” 言罢,张嫣歪歪头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云瑶想要叫住她,但喉咙干渴地厉害,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视线更加模糊了,看见眼前出现了许多个“自己”:出嫁的自己、封后的自己、大哭的自己、被吕后怒斥的自己、被母亲鲁元公主抱着大哭的自己、在金碧辉煌的宫室里不知所措、最终一头撞上门柱、嚎啕大哭的自己…… 不不,那不是她自己,那是昔年的皇后张嫣。 最后的最后,张嫣忍受不了宫里的生活,便用了一道招魂的法子,招来一个魂魄来顶替她。 而云瑶,便是那个被张嫣招来的魂。 古旧的记忆和经历在云瑶的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回放,如同一场古旧昏黄的老电影。 云瑶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嗓子也变得分外嘶哑。想喊,但是喊不出声。 冷和热两种感觉在身体里相互交替,眼前影影绰绰的全部都是人。 她看到有宫侍,有太后,有公主,甚至还有一位身穿玄色冕服的青年。但那位青年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羸弱,而且满脸的病容。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 因为在四十度的高烧里,她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她时不时会看见张嫣穿着婚袍嚎啕大哭的模样,还能看到吕后冰凉凉地扫视着她的小腹,探寻她到底有没有怀孕的模样;她还偶尔会听到一首歌,一首楚地的招魂的歌,悠悠扬扬,让人安宁。 除此之外,还有太医们在病榻前的问诊声,吕后的斥责声,宫侍们的讨饶声…… 在这些不知是真是幻的情景里,她不知道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 唯有一片冰凉的龟甲,才是真实存在的。 那片冰凉的龟甲正被她握在手心里,表面上满是皲裂开来的花纹。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但多半与这片龟甲脱不了干系。 极冷,极热。 直到最后,她感到有一张冰凉的帕子覆在自己的额头上,还有人捏着她的鼻子,灌下那些冰凉且苦涩的药汁。此时,她才感到自己尚在人间。 高烧慢慢地退了下去,她的神智也慢慢地开始清醒过来。 等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榻边已经没有那位自称张嫣的小姑娘了。 一位年轻的宫侍坐在榻边,一勺勺地给她喂水。 在她的手里,有着一片古老且冰凉的龟甲。 她微微张口,沙哑着声音问道:“我睡了多久?” 宫侍一面喂她,一面答道:“您已经睡了两个月了。” “唔。”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将那片龟甲捏在手心里,又将手藏在被子下面。宫侍似乎没有看见她的手,又或是已经看见了,但是却毫不在意。等喂完水之后,宫侍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皇后歇一歇罢,等再过一些时候,太后便会来了。” 宫侍口中的太后,自然就是吕后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但似乎一醒过来,自己便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现在想来,大约是因为张嫣离开之前,给她留下了一些记忆的缘故罢。 她低低地咳了两声,一丝铁锈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她暗想自己大约是咳血了,但宫侍却依然是一幅见怪不怪的神情,取过帕子替她拭了拭嘴角,轻声道:“皇后别太紧着自己,太后让您收留那个孩子,您便顺着她一些罢。” 她沙哑着声音问道:“孩子?” 宫侍望望四周无人,才俯下/身来同她说道:“这件事儿陛下也是默许的,您便当作怜惜那个没娘的孩子罢。前些天太后已经赐死了孩子的生母,您……”宫侍咬咬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轻声同她说道,“您便是孩子的生母。陛下已经给孩子赐了名字,唤作‘恭’。” 恭,刘恭,汉惠帝刘盈之子,生母不详,被吕后强行塞给张皇后抚养。 她是知道这段历史的,但没有想到,自己会亲身经历这段历史。 云瑶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但不知怎的眼前一花,又有些摇摇欲坠。宫侍忙扶着她,一下下地抚拍着她的背。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娇小,稚嫩,顶多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居然有了一个孩子? 她想起来了,在历史上,吕后正是因为张皇后年幼,无法生育,才从汉盈帝的孩子里拣了一个,赐死生母,然后将孩子塞给张皇后抚养的。后来那个孩子,直接恨上了张皇后。 “咳、咳咳……” 她艰难地咳了两声,想起这一段曾经熟知的历史,眼前一黑。 真正的皇后张嫣离开了,丢给了她一个烂摊子。 吕后去母留子的举动姑且不论,单说张嫣本人,便是一出名副其实的悲剧。 盈帝和吕后逝世后,张皇后留守北宫,一世孤苦伶仃,最终与盈帝合葬。 张嫣啊张嫣,你可真是…… 云瑶苦笑了两声,握着手里的龟甲,心里隐隐有些发凉。 此时宫侍也看到了她手里的龟甲,不禁轻轻咦了一声:“这是……” 云瑶不动声色地将龟甲举到她面前,问道:“你从前见过此物么?” 宫侍摇摇头,道:“婢子从前不曾见过。” 言下之意是,此物是跟着云瑶来到西汉的,真正的皇后张嫣身上,并无此物。 云瑶轻轻唔了一声,将龟甲收拢到手心里。那片龟甲通体绿莹莹的,表面皲裂的花纹隐隐变成了一些诡谲的痕迹。她没有去细究这些痕迹,毕竟,来日方长。 她侧头望着那位宫侍,嘶哑着嗓子问道:“你可还记得,我是因何病倒的么?” 宫侍一面抚拍着她的背,一面轻声道:“您先是同太后怄气,又同陛下怄气,最后一不留神,在石阶上滑了一跤,后脑正正地磕在了青石板上。要不是当时陛下身边——” 她忽然刹住了话头,又轻声道:“眼下皇后既然已经无事,那便一并作罢了罢。” 云瑶微微点了点头。 大抵是吕后强行塞给她一个孩子的举动,让张嫣感到不快,她才想着要离去的罢。 但张嫣走的潇洒,留给自己的,却是一个天大的烂摊子啊…… 宫侍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她的表情,轻声道:“恕奴婢直言,您一直都不愿侍寝,太后那里很有一些怨言。再加上这些天陛下病得厉害,太医言称陛下已经时日无多,太后这才不管不顾,要给陛下留一个嫡子的。皇后您,您多想着太后一些罢,好歹、好歹太后是不会害您的。” 云瑶微微侧过头,恰好看见宫侍眼里的一丝不忍。 这位宫侍,是吕后的人? ☆、57|54 “皇后?” 宫侍轻轻唤了一声,眼里犹带惊疑之色。 云瑶微微摇头,收回了目光。她现在身上没有铜钱,没有花瓣或是棋子,亦没有任何用来占卜的物事。即便手里握着一片龟甲,但这片龟甲却是要放在火上烤,才能稍稍显出一些未来的场景。 因此现在,即便她想要推算吕后的心思,又或是推算眼前这位宫侍的心思,也是有心无力。 她低垂着头,静候着那位宫侍的下文。 宫侍将声音放柔了一些,又劝说道:“前些日子太后还提起您,说皇后卧病在床,这些日子就免了您的礼,让您好好歇息一段时日,而且还派人送了好些珍奇药材过来。皇后……”她小心翼翼地瞅了瞅云瑶的表情,见云瑶并无异色,才大着胆子劝道,“皇后不妨趁此机会,向太后服个软罢。不管如何,太后都是您的外祖母,总归是不会害您的。” 一番循循善诱,温婉柔和,像是在哄骗一个不知事的孩子。 不过现在,她不就是一个小孩子么? 云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禁不住苦笑。这全然就是一双小孩子的手,不管自己从前活过几世,也不管自己还魂之前到底年纪多大,现在自己就是皇后张嫣,一个顶多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 至于要不要向吕后服软…… 在这座深宫里,何曾有过皇后张嫣的一席之地? 云瑶想到这里,嘶哑着嗓子道:“你替我梳洗一番,再派人通报太后一声,我这就去见她。” 既然吕后是站在这座深宫最顶峰的女人,那她无论如何都该去见一见的。现在她高烧刚退、声音嘶哑、一脸病容,即便是在吕后面前失了仪,也有天然的借口遮掩过去。 张嫣丢了一个烂摊子给她,那她便应当想方设法,将这个烂摊子给收拾干净。 毕竟在未来的数十年,她都要以张嫣的身份生存下去,直到寿终正寝。 宫侍轻轻哎了一声,仿佛是在高兴,自家皇后终于想通了。她喜孜孜地朝外边喊了一声,不多时外边便齐刷刷地进来一排的宫侍,各自捧着里外衣、袍、裙、裳、头冠、胭脂水粉,等着服侍皇后更衣。还有两个宦官前来禀报,说是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将一切都备齐了,就等她醒过来之后,主动开口去找吕后呀。 云瑶一面想着,一面在宫侍们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束发挽髻。她们替她换上了一身庄重的皇后朝服,还特意捧了两面铜镜在跟前,请皇后细看。她看见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病恹恹软绵绵的,个子只有普通宫侍肩膀高,即便是身着盛装,也仍旧掩饰不住一身的青/涩。 但她面前的宫侍们却都异常高兴,纷纷盛赞皇后端庄,母仪天下。 云瑶扶着自己的头冠,牵着一位与自己齐高的小宫侍的手,半晌都没有说话。这一身朝服显然有些宽大了,而且头冠也有些宽大了,穿戴在身上很是别扭。 片刻后,宫侍们收回了铜镜,宦官们也抬走了宽大的浴桶。 云瑶被两位个头甚高的宫侍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从宫里慢慢地走出去。外间的日头正烈,明晃晃地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在酷暑里走了一会儿之后,她便感到自己要中暑了。 不过,现在她还不能中暑。 就算是要中暑,也要等去到吕后宫里再说。 云瑶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勉强让自己清醒一些。但她的眼前依然有些模糊,要不是有两位宫侍搀扶着,恐怕便要摔倒在地上了。这具身体本就重病未愈,刚刚退烧便被宫侍撺掇着去拜见吕后,想来即便是见了吕后,也支撑不了三两个时辰的。 不过,这对她来说,却是恰恰适合。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花香。 那股香甜中带着恣意的张狂,似乎是花中之王的牡丹的香气。 莫非现在是仲春、暮春时节么? 云瑶恍恍惚惚地想着,在路过那片牡丹花的时候,身形一个趔趄,半歪在了一位宫侍身上。 她的手也趁机摘了十多片花瓣下来,假作不小心被撞坏的样子,纷纷扬扬地洒落。 花瓣在地面上摆出了一个漂亮的形状,天地人三势均安。 但此卦的卦辞当为:中庸。 非吉非凶,而是出了一个中庸的结果,很令她有些惊讶。 “哎呀!”旁边的宫侍轻轻惊呼一声,眼明手快地扶住皇后的身子,支撑住大半的重量。 另一位宫侍也半支半扶着皇后,眼里满是担忧之色。她们自然看出来皇后的身体不大好,但既然已经出来了,而且吕后的宫室就在眼前,断断没有回去的道理。 正在为难间,皇后微微地喘着气,嘶哑着声音说道:“走罢。” 两位宫侍相互看了一眼,又犹犹豫豫地半扶着皇后,朝吕后的宫室走去。 云瑶一面被两位宫侍搀扶着走,一面思索着刚刚那道卦象。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这种非吉非凶的卦象了,上一回见到,还是两三百年前,自己在现代的时候,才偶尔见到过一回。唔,两三百年前。 原来自己已经这样大了么? “……奴婢拜见太后。” “……奴婢拜见太后。” 身边的两位宫侍一左一右地行礼,而且半拉半拽地,将云瑶推到她们跟前半步远的地方。云瑶的视线依然有些模糊,大约是高烧的后遗症。 她朦朦胧胧地看见,自己面前坐着一位威严的妇人,在妇人身旁,整整齐齐地站着十来个女官。是女官,而非宫侍。 云瑶眯着眼睛看了片刻,终于垂首下去:“儿妇张嫣,拜见太后。” 现在她的视线仍旧有些模糊,虽然能看清太后的轮廓,却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 良久之后,她的头顶上才传来了吕后威严的声音:“阿嫣近来可大好了?” ——是好,还是不好呢? 云瑶琢磨片刻,终于用最嘶哑的声音说道:“回太后话,大约是大好了。” 吕后闻言,轻轻说了一个字:“哼。” 云瑶依然在嘶哑着嗓子说道:“确是大好了。” “哼……”吕后再次轻哼了一声,但这次的声音,却比上一次要柔和不少。她朝身边的女官递了个眼神,女官会意,很快便从屋里抱了个小婴儿出来。小婴儿大约是睡熟了,不哭,也不闹。 吕后又递了个眼神,女官便将婴儿抱到了云瑶跟前。 云瑶尚未来得及动作,她身边的一位宫侍便乖巧地上前,将婴儿接了过来。 那位小婴儿果然是睡熟了,呼吸声一起一伏的,极是轻微。但从他的眉眼看,应该是与父亲极为相似的,浓眉,直鼻,那双眼睛虽然紧紧闭着,却依稀可以看出一双虎目的轮廓。 “从今往后,他便留在你宫里,与你一同吃住。”吕后道,声音不容置疑。 或者说,在这件事情上,吕后从未考虑过皇后张嫣的意思。 云瑶垂首应了声是,忍不住抬手扶了扶头冠。她旁边的宫侍忙上前扶住,又轻轻唤了一声皇后。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便又听见吕后说道: “你嫁与陛下为妇,便再不能使小性子了。这些话我从前对你说过,前年对你说过,你病前对你说过,现在也依然要言说。阿嫣,你是大汉的皇后,为大汉诞下子嗣,便是你的责任。这回我能替你寻来一个刘恭,但下一回,我却不能保证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阿嫣,你要早些养好身子,替陛下诞下一位真正的嫡子,这才是你现如今要做的。” “至于那些有的没的,你还是趁早忘掉它们罢。” 云瑶低垂着头,轻轻地应了声是。 吕后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即便张嫣还是个小娃娃,但只要她是汉朝的皇后,就必须要尽快生下一个嫡子。吕后需要这个嫡子,某些大臣也需要这个嫡子。要是她生不出来,吕后便会从其他女子那里抱一个过来,养在皇后名下。 但不管如何,皇后都要“尽快”地生下一个孩子。 这样焦急地催促,甚至不顾皇后仍是个孩子,唯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 刘盈时日无多了。 ———————————— 从吕后宫里出来,云瑶脑子里仍旧昏昏沉沉的,一直盘桓着吕后方才说过的话: “既然你已经痊愈了,便趁此机会,去看一看陛下罢。陛下久不见你,想来很是想念。这些日子你不妨留宿在陛下寝宫,或者陛下留宿在你的寝宫里亦可。阿嫣你记着,身为大汉的皇后,便是要早日替陛下诞下子嗣,至于什么雨。露均沾、母仪天下,都要排到后头去。 等你养好身子之后,立刻就要怀上一个孩子,明白么? 我会让陛下留宿在你宫里的。夜夜都留宿。” …… 这显然是在逼着她,不管如何,都要诞下刘盈的子嗣了。 云瑶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青。涩稚嫩,不禁微微苦笑。 吕后来这一出…… “皇后。”一位女官强行搀扶着她,微微笑道,“方才太后发话,让奴婢等扶您到陛下寝宫去。这里日头大,皇后还是快些走罢,莫要晒坏了自己。” 另一位女官搀着她的另一只胳膊,同样报以一种歉意的微笑。 至于她刚刚带过来的那两位宫侍,一个抱着那位小婴儿,另一个缩缩肩膀,目光有些畏惧。 在这座深宫里,还是由吕后说了算的。 云瑶苦笑一声,被那两位女官一左一右搀扶着,强行带到了一座巍峨古朴的宫殿里。她抬头望着宫殿前的名字,却看不清到底是长乐还是未央,总之不会是椒房。女官们半扶半抱着将她带到宫里,又朝宫殿深处唤了一声“陛下万安”,便退出去了。 她的那两位宫侍被拦在了外头,但那位小婴儿,却被一位宦官抱了进来。 身旁的宫侍们都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皇后万安的声音一叠接着一叠,层层叠叠地传到了宫室深处。她尚在犹豫,那位抱着婴儿的宦官已朝她笑了笑,又比了个请的手势。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便只能再继续走下去了。 她沿着冰凉的青石板路,朝宫室里走去。这间宫室很大也很空旷,比原先她住的那一间要显得阴凉,但却不显得阴森。她在宫殿里转了几转之后,便看到了一张病榻。 准确地说,是一间摆着病榻和案几,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物件的屋子。 一位面带病容的男子靠在软枕上,正在由宫侍们服侍着喝药。但一面喝,一面重重地咳嗽,仿佛病得相当严重,甚至连捂着口鼻的帕子上,都隐隐地出现了一些血丝。 宦官抱着婴儿上前两步,轻声道:“陛下。” 那位男子轻轻唔了一声,摆摆手,推开递到跟前的药盏,一面断断续续地咳嗽、一面朝她招了招手,道:“阿嫣来了?到舅舅这里来坐罢。听闻你前些日子病了,可还好么?” 云瑶愣在那里,一副被天雷劈过的表情。 那位男子犹未察觉,又低低地咳了两声,才续道:“你知道这些日子母后她……过来坐罢,这里不是母后的寝宫,你无需这样拘谨。” 言罢,便朝身边的宫侍微微颔首。 宫侍会意,很快搬来了一张小小的坐榻,摆在病榻旁边。那张坐榻的摆放距离刚刚好,可以让他们自由地谈话,却又不会显得尴尬。 显然这位皇帝陛下,对他们两人之间的身份,亦不认可。 云瑶一点点地挪到坐榻旁边,坐下了,但依然有些不自在。 “咳。”刘盈又断断续续地咳了两声,推开递到面前的锦帕,苦恼地问道,“是母后让你来的罢?这三年多来,她一直都……罢了,我知道了,你在偏殿住上一些时日罢。阿嫣,阿嫣?” 他一连叫了好几声,云瑶才反应过来,轻轻应了一声“陛下”。 刘盈闻言一愣,刚刚那些苦涩的笑意,又化为了无奈的自嘲。 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就只有荒谬二字可以形容,当初他听闻两人婚事时,曾与吕后大闹了一场,甚至迁怒了张嫣和鲁元公主。但自从鲁元公主逝世之后,吕后施压,张嫣病重,连他自己都有些身不由己,便对张嫣渐渐地缓和了。 但他却没有想到,张嫣的举动比他要剧烈得多。 她直接招来了一个魂魄顶替自己,自己离开了这个地方。 但这些事情,大约刘盈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云瑶又轻轻地咳了一声,想了想,低声道:“陛下当真,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实在是有些……嗯,尴尬。 刘盈指指偏殿,道:“住那里。” 他停了停,又续道:“否则你我都无法同母后交代。” ☆、第58章 54 刘盈言罢,又断断续续地咳了两声,边咳边道:“你、你们去将偏殿收拾出来,动静小一些,切莫让母后知道了。要是母后问起,便说是朕这两日病情加重,命皇后从旁服侍,明白了么?” 旁边的四五位宫侍齐齐应了声是,又有两位宫侍带着一套全新的卧榻被褥去了偏殿。 剩下的宫侍们则围在刘盈身边,一个喂他喝药,一个替他按揉着肩颈上的穴位,还有一个端着铜盆巾子立在一旁,似乎是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刘盈接连咳了数十声,呼吸顺畅一些了,才又续道:“阿嫣你也瞧见了,我这副身体,怕是捱不了几日。你安心在偏殿里住着罢,我不打扰你。至于孩子,也一并养在这宫里罢。” 宦官适时将婴儿抱到刘盈面前,微微弯下了腰。 刘盈眼里隐隐浮出了一丝笑意,用手指逗弄了一会儿,才又吩咐道:“抱过去罢。” 宦官应了声是,又回身朝云瑶行了一礼,便抱着孩子离开了。那孩子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即便是刚刚被刘盈逗弄了两下,也不过是捏紧拳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又迷瞪瞪地睡过去了。 从头到尾,那孩子都不曾经过云瑶的手。 云瑶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的病,可打紧么?” 刘盈摆摆手,笑道:“阿嫣你莫要太执着了,我前几个月便说过,生死由命不由人,即便是贵为天子,亦不能与天命顽抗。阿嫣过来。”他朝云瑶招招手,随即又朝旁边的宫侍们递了个眼神。 宫侍们会意,都齐齐地退开了十四五步,垂眉敛目,不看,亦不听。 云瑶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一点点地挪到刘盈身边去。 刘盈稍稍让出了一些位置,一手支在软枕上,另一只手按着锦被,声音变得嘶哑且暗沉:“四年前母后撮合你我二人,其间有许多利益纠葛。你那时年纪太小,我又不能说给你听。而鲁元姊姊和宣平侯,他们两人亦在其中,就更加不能说给你听了。” 云瑶想起自己刚刚穿越时,朦胧中见到的那位小新娘,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刘盈又重重地咳了两声,缓了口气,才慢慢说道:“你这些年一直在同我闹别扭,连‘舅舅’也不肯再叫了,想来应当是怨我的罢。不瞒阿嫣,当初阿嫣嫁与我是,我亦是怨恨阿嫣的。” 所以在长达数年的皇后生涯里,张嫣见过他的次数寥寥无几。 刘盈想到这里,禁不住又苦恼地揉了揉额角,表情隐隐变得有些疲惫。他缓了片刻,才又续道:“但现如今阿嫣年岁渐长,有许多事情,我也应当揉碎了和你细说。阿嫣,等我过世之后,不管母后对你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你都要记住,一不殉葬,二不出宫,明白么?” 云瑶吓了一跳,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刘盈暗道这孩子怕是被吓着了,便又放缓了声音,慢慢解释道:“阿嫣记着,尽管宫里有些苦闷乏味,但至少周围有虎贲卫,可以护你安危;要是出了这座宫殿,不管是回宣平侯府里还是去别的地方,都不甚安全。” 虎贲,便是西汉初年的禁军。 云瑶微微摇头,不解道:“为何?我……” 刘盈抬手阻拦了她的话,示意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伸出食指,在锦被上一笔一划地写道:母后树敌颇多。我百年之后,恭儿势必无法继承皇位。在新皇即位之前,你出宫便意味着凶险,明白么? 云瑶一愣,随即渐渐地明白过来。 刘盈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有许多事情,他仅仅是装聋作哑罢了。 刘盈写完之后,又稍稍向后靠了一些,笑道:“阿嫣也无需太过愤懑,这也未必都是坏事。至少从今往后,阿嫣再也不用看到我这个惹人嫌的舅舅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言毕,他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瑶伸手想拍拍他的背,等手伸到一半,忽然又犹豫了。 照刘盈的说法,他们两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相看两厌的。现在自己…… “咳,咳咳。”刘盈边咳边笑道,“怎么,阿嫣也变得拘谨起来了?在你幼时,舅舅可抱过许多次的,要不是后来……”他说到此处,忽然硬生生刹住了话头,又生硬地转了个话题,笑问道:“母后可还好么?” 云瑶慢慢地挪过去,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低声道:“太后很好。” 起初她还有些拘谨和不习惯,但转念一想,这位刘盈陛下当年,大约也愤而抗争过,但碍于吕后势大,才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最后还将皇后丢在宫里,许久都不曾见过,想来……这位心里也有些苦闷罢。 刘盈已经被彻底架空,掌朝中大权的人是吕后,那种有心无力的感觉恐怕比她更甚。 过了一会儿,刘盈似乎感到好一些了,才摆摆手,笑道:“无妨,你到偏殿歇息去罢。唔,对了,前日救过你的那位少年,朕已命人安置好了,你可要派人去探视他么?” 云瑶一愣。什么救过她的少年? 刘盈见她惊讶,猜想她大约是不记得了,便解释道:“那日你在青石砖块上滑倒,要不是朕身边有个虎贲郎手快,拽了你一把,你的后脑勺便要磕到石头上去了。那天的刺客……唔,瞧你的表情,大约也不记得了。那天的刺客先是要行刺母后,紧接着便是你滑倒在地,那位虎贲郎扶了你一把,自己却被捅了个对穿。阿嫣,你当好好谢谢他才是。” 这般义正言辞、一本正经的口吻,全然像是一个关怀晚辈的皇帝。 也对,刘盈从头到尾,就不曾将张嫣当成自己的皇后。 云瑶想到这里,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僵硬了,垂首应道:“诺。” 刘盈的面色也变得轻松了一些,摆摆手道:“你回去歇着罢。你病体未愈,刚刚又去拜见了母后,想必也有些累着了。来人,扶皇后回偏殿歇息。” 他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两个宫侍走上前来,恭谨道:“皇后请。” 云瑶起身行了一礼:“那阿嫣便不打扰陛下歇息了。” ———————————————————— 她在刘盈的偏殿里,统共住了小半个月。 这小半个月里,吕后三天两头便要打发一位女官过来,询问陛下与皇后是否同房,还要验明皇后的身子,不过都被刘盈一一打发出去了。女官的姿态强硬一些,刘盈便淡淡地问了一句:“要是朕或是皇后病情加重,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便将女官们吓出去了。 除了有一次,吕后亲自过来质问刘盈,为何还不与皇后同房,刘盈也只平静无澜地回了一句:“母后还要干涉朕的床/帏之事么?”将吕后气得拂袖而去。 但吕后走后,刘盈脸上又现出了一抹苦笑,既是苦闷,又是惆怅。 被吕后强行塞过来养的那个孩子,刘恭,倒是出落得越发干净了。那个孩子从小便安安静静的不爱苦恼,相貌一半继承了父亲,另一半则继承了母亲。刘盈偶尔会逗一逗他,这也是刘盈在病中唯一的乐趣了。 偶尔外面会送些文书过来,请刘盈加盖印玺,但大多数时候,这里都静悄悄的,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 宫侍们偶尔会说起过吕后和刘盈的母子矛盾,例如吕后让他亲眼见到了戚姬的惨状,又例如吕后当年要当着刘盈的面诛杀刘肥,但这些口耳相传的八卦多半是些陈年旧闻,即便是刘盈自己听到了,也仅仅是哂然一笑,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等又过了一些时日,盛夏三伏,刘盈要出去巡视他的虎贲营。 而且这一回,连太后和皇后都一同跟着去了,场面很是盛大。 云瑶端坐在高高的亭台之上,望着下方的虎贲儿郎们,心神已不知飘到了何处。她听说这里就是当天吕后遇刺、皇后张嫣摔倒、随即又被人救下来的地方。前些天她照着刘盈的吩咐,派人到那位虎贲郎家里问了好,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而且又听说,那位虎贲郎伤势颇重,显然是快要不行了。 她很是不安和抱歉,但除了送上大批的药材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刘盈已经在鼓舞虎贲郎的士气了。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果然看见那一片黑压压的虎贲军前面,果然空缺了一个位置,一直都没有补上。她的目光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便又转到别处去了。 等刘盈强撑着精神训完了话,吕后又起身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大抵是让虎贲军们尽心拱卫宫廷的。刘盈稍稍让出了一些位置,但身体微微一晃,便要栽倒在地。 “陛下!!!” 旁边的宫侍们都慌了神,一个个地上前去扶住刘盈。云瑶距离刘盈最近,便也起身扶住了他的胳膊。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刘盈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嘴角隐隐地渗出一些血丝来。 ☆、第59章 54 作者有话要说: 刘盈不行了。 他的脸色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苍白,身体摇摇晃晃,几欲栽倒。周围响起了宫侍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连下方的虎贲卫们也有些不知所措。最要命的是,他已开始呕血了。 但凡一个人开始呕血,多半便是病入膏肓的征兆。 吕后终于转过了身,望了刘盈一会儿,吩咐道:“送陛下回宫。” 语气淡淡的,仿佛刘盈的病情不过是桩小事。 宫侍们手忙脚乱地扶着刘盈回了宫,又手忙脚乱地去请了太医。云瑶离开前特意回望了吕后一眼,吕后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虽然隐有哀痛,但是却不深。 传言中吕后在刘盈丧仪上不哭不恸,看来多半是真的。 她朝吕后稍稍施了一礼,便随着刘盈回宫去了。身为皇后,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跟着回宫。 身后传来吕后低沉但却不甚清晰的声音,似乎是在给虎贲卫们训话。 宫侍们扶着半昏迷的刘盈,还有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太医,一同回到了寝宫里。刘盈一直都昏迷不醒,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刘恭歪在刘盈榻边,咬着小手指,好奇地看着他;太医们轮流给刘盈诊脉,越诊,便越是摇头:已然是病入膏肓了。 小刘恭回过头来,咿咿呀呀地指着刘盈,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一位宫侍上前来抱走了刘恭,任凭他的两条小短腿怎么扑腾,就是不放手。 刘恭扁扁嘴,几乎要哭了。 另一位宫侍走上前来,轻轻唤了一声皇后,又有些犹豫地劝道:“皇后还是去哄一哄太子罢。太子这般哭闹起来,怕是陛下也不得安生。” 她说着,又瞟了一眼躺在榻上、生死不知的刘盈。 云瑶忽一恍神,这才发现小刘恭正在要哭不哭地望着她,两条小短腿四下乱蹬。 宫侍又委婉地劝说道:“自打您两年前‘怀上’太子开始,太子便是您的嫡亲儿子。皇后还是与太子一同到偏殿去罢,刚刚太医已说过了,陛下需要静养。” 但她却没有说,陛下这回的所谓“静养”,已是接近弥留了。 云瑶怔了片刻,才微微地点了点头,上前将小刘恭接过来,带着他去偏殿。刘恭一到她手里,便开始闹腾起来,一会儿要父皇,一会儿要祖母,闹得不可开交。 这几个月刘盈将他养在宫里,已养出了父子天性,想必现在,刘恭已察觉出了一些苗头罢。 这一团糟的乱麻…… 她认命地抱起刘恭,一下一下地哄。 慢慢地,刘恭大约是哭累了,便在她的怀里睡了过去。 宫侍们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将太子接了过来,又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当天晚上,吕后来看过刘盈一回,却又很快离去了。 第二日,太医们正式宣布,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唯有用参汤吊着命了。 第三日,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来到宫里探望刘盈了。这其中就包括了宣平侯,云瑶思忖片刻,暗想那位不管如何,都是张嫣在世上唯二的亲人,遂上前打了个招呼。 第四日,刘盈的呼吸断断续续,而且每每醒来,都回大口大口地咳血。 第五日,刘盈奇迹般地回光返照了,不但与吕后商谈了大半日,还强拖着病体,去上了大半日的朝。但是等下朝之后,他便又开始咳血了。这回不管是参汤吊命还是用银针来扎,全都不管用了。 但最终,刘盈还是没有熬到这个冬天。 秋八月,帝崩于未央宫。 —————————————— 沉痛的哀乐充斥着整座宫室,从未央宫到椒房殿处处挂满了白幡。从皇太后到皇后到太子,全部都要在大行皇帝陛下的灵柩前,哭灵致哀。但凡不哭的,多半便要被御史记上一笔。 云瑶揉揉眼睛,想着上辈子和上上辈子的伤心事,不知不觉也哭了一些。 小小的刘恭跪在她身旁,扁扁嘴,想哭,但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拽拽云瑶的衣袖,睁大了眼睛望她,指着上边的灵柩,询问自己的父亲去了哪里。 周围的宫侍们闻言,都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去,低低地抽泣出声。 云瑶叹了声气,低语道:“那里是你的父皇。父皇已经离去,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明白么?” 刘恭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扁扁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叹息着拍拍他的背,也陪着哭了一会儿,忽然看见身边的吕后静静端坐着,望着身前高大的灵柩,眼里隐隐有些哀戚,但更多的,却是冷静和计谋。 这确实是一个厉害的女子,心狠的程度不亚于汉高祖刘邦。 想到这里,云瑶又不知不觉地,替自己感到担忧起来。 她怕吕后。 莫名地怕。 不知是因为张嫣残留的情绪作祟,还是因为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又或是因为宫侍们口耳相传的吕后的所作所为:韩信、戚夫人、刘肥、刘盈……都让她都感到有些害怕。 前些日子刘盈劝她留在宫里,切莫随意出宫,想来也是有吕后的原因在里头。 云瑶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情,越发地难过起来。 表现在面上,自然是眼眶愈发地红了。 吕后忽然侧过头来,望了云瑶一眼,目光颇为凌厉。 云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袖摆。 在她来未央宫之前,便已替自己卜过一卦,卦象显示她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或许会有些小波澜,但是却无甚大碍。但虽然卦象显示无碍,刚刚吕后的目光,却让她感到背上凉飕飕的。 吕后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便又收回去了。 现如今她的目标是刘氏诸王,而非眼前这位小小的皇后。刘盈去世之前,吕后便已将一切事情都布置好了。现在不管她要做些什么,都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道东风,恰恰是吕后自己。 —————————————— 三日后,太子刘恭登基,谥大行皇帝为“惠”。 皇后张嫣为太后,太后吕雉为太皇太后, 因皇帝年幼的缘故,太皇太后临朝称制,掌朝中大权。 皇太后移居北宫,与花草相伴,终日不出宫门半步。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便意味着一场酝酿已久的狂风暴雨。 ——————————————— 转眼之间,秋天已过,冬日慢慢地临近了。 丧礼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惠帝被抬往皇陵下葬,整个朝堂都笼罩在一种诡谲的阴影之下。这种诡谲的阴影虽然未曾蔓延到后宫,但云瑶在后宫里,却同样感觉到了那种沉闷的氛围。 小皇帝登基了,太皇太后临朝称制了,于是她这个皇太后,便可以被一脚踢开了。 刘恭已被接到吕后宫里亲手抚养,从今往后这孩子同她再没有关系。即便从名义上,他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但宫里任何一个人都知道,所谓的怀胎十月,不过是两年前吕后与张皇后的一个协定。这孩子的生母,另有其人。 云瑶其实很想将那位生母找出来。虽然她已经被赐死了。 但现如今她在宫里……唔,如果说惠帝在时,她还勉强算得上是好过一些,那么现在,她便是彻彻底底地,被冷落在宫里,无人问津了。 出身侯门又能如何,等到价值被压榨干净时,便再也没有人过问了。 因此她现在,不管想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动弹不得。 云瑶苦笑着接受了现实,在宫里安安然然地度日。冬日里大雪纷飞,在汉宫里偶尔可以看到难得一见的雪景。偶尔她会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旨意,但更多的时候,也仅仅是自娱自乐而已。 在这种情境下,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卜卦且又卜卦了。 对于云瑶来说,卜卦已成为了她的本/能,是与吃饭饮水一样平常的事情。 而且有了那片龟甲,她的卦辞便更加精准,也更加让她感到“惊喜”了。在平常的卦辞里,她可以得到一些“意外”的答案。这些意外的答案,是从前从未出现过的。 例如有一次,她以龟甲来占卜,自己到底何时才能见到高肃。 在龟甲皲裂的花纹里,还有袅袅升腾起来的烟火里,她看到了一排整齐的卫兵。那些卫兵的面容都很是清晰,连身上的铠甲和铭牌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些卫兵,显然是虎贲营。 她看见高肃站在虎贲营里,微微地垂着头,神情有些疲惫。 而她自己,则坐在高台之上,俯瞰着那些卫兵。 也就是说,高肃将来会出现在虎贲营里;而她第一次见到高肃,则是在自己去虎贲营的时候。 这些图像式的场景,可比从前铜钱占卜出来的卦象,要清晰得多了。 而且龟甲上那些皲裂的花纹,配合着缭绕的烟雾,还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半吉”二字。 很显然在将来的某一日,她会顺利地见到高肃,而且应当算得上是顺遂。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云瑶也一天天地在北宫里住着。 除了龟甲里呈现出来的画像,一日比一日更加清晰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变化了。 整个漫长的冬日很快就过去了,紧接而来的便是开春。春耕事农桑,她身为皇太后,是要跟随太皇太后一同去祭祀的。至于为何祭祀的是太后和太皇太后,而非幼年的皇帝,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 吕后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她不但要替代皇帝处理朝政,而且连祭祀之事,也要取而代之。 显然在吕后的眼里,她才是当之无愧的皇帝。 云瑶陪在吕后身边,默默地完成了整个祭祀。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扮演着一只提线木偶。 毕竟在现在的大汉宫廷里,一个安安静静的提线木偶,才是最最安全的。 祭祀过后,她们便被虎贲卫们护送着回宫了。 云瑶注意到,虎贲卫里依然空缺了一个位置,空荡荡的有些扎眼。仿佛上回那个人消失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了。她想了想,便唤过身边的侍女,吩咐她去虎贲卫里打听。 如果消失的那一位,当真是昔日救过她的少年,她心里其实也挺过意不去的。 侍女领命而去,很快便带回了消息。据其余的卫兵们说,那位少年是虎贲卫里最最骁勇的一个。不过自从上回被一剑穿胸之后,便再也没有醒过来,现在还不死不活地熬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虎贲中郎将心地良善,便将这个位置留了下来,一直没有让人补缺。 云瑶听到这里,不免感到有些歉意。 不管如何,那位少年都救过她(或是张皇后)一命,如今他生死未卜,自己怕是难以推卸这个责任。前些日子送过去的药材虽然有效,但少年的伤势却非一日能挽回,便只能这样静候着了。 她捏着那片冰凉的龟甲,又想了想,终于还是投到脚边的火盆里,替他卜了一卦。 卦象一出,她的呼吸骤然一滞,心脏如同被人攥了一把,闷闷地疼。 袅袅烟雾里,她看到了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直挺挺地躺在榻上。 少年的手软软垂下,胸口还隐隐残留着一些血渍,两颊深深凹陷了下去。她绝不会看错他的模样,那是高肃,年少时的高肃。虽然面容仍有些稚嫩,但她却绝不会错认他的模样! 啪,嗒。 细炭在火盆里爆出了轻微的火花,冰凉的龟甲静静地躺在火光里,斑驳的纹路在火光里显出一个字来:凶。 半凶不凶,命悬一线。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面色也有些苍白。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第60章 54 作者有话要说:  即便宫外是融融的春日,她也依然感到如坠冰窟。 少年瘦削且苍白的面容、虎贲中郎将的那句“位置一直给他留着”、还有刘盈未曾过世之前,对她说过的那一席话,全都让她感到心底发寒: “那天混乱得很。有人要暗杀母后,有人要趁火打劫,还有人趁乱推了你一把。要不是舅舅身边的虎贲郎眼疾手快,你的后脑勺便要磕在青石板上了。阿嫣,阿嫣?……” 刺客,混乱,重伤。 她埋首在自己的膝盖间,听着火盆里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有些难受。 一缕细微的火光透过她的指缝,熠熠地跳跃在那片龟甲上。皲裂精美的纹路在烟雾里蔓延成一副画,但那幅画却分外地讽刺和妖娆。她呆呆地望着,一动也不动。 直到很久以后,才听到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太后?” 来人是她的宫侍,也是这一年多以来,贴身服侍她的人。 从云瑶初来到汉宫至今,高烧、昏迷、直到住在未央宫里照顾刘恭,都是这位宫侍在陪着她。随后这位宫侍又陪她过了刘盈的祭礼,再加上今年开春这场大祭祀,林林总总算起来,这位宫侍,应当是她最亲近也最贴心的人了。 她收拾了情绪,从火盆里将龟甲拣起来,用帕子擦干净上面的炉灰,道:“进来罢。”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宫侍端着一把新蚕丝,还有一卷不知是哪里来的竹简,轻轻隔在了案几上。还没等云瑶开口,便轻声解释道:“方才一回宫,太皇太后便让人送来了这个,说是赐给太后您的,奴婢便做主留下来了。您……”她瞅瞅云瑶,有些惋惜又有些怜惜地劝道:“看开些罢。” 她以为云瑶是整日被锁在北宫,因此才会整日闷闷不乐的。 但现在云瑶已不是昔日那位皇后,现如今在北宫里居住的,不过是个吉祥物罢了。 云瑶笑笑,面容不掩苍白之色:“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她无意与眼前这位宫侍解释,也无从去和这位宫侍解释。 让她一直这样误会下去也好。 宫侍轻声说了句“奴婢告退”,便退下去了。 偌大的宫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云瑶一个人。她一头栽倒在卧榻上,怔怔地望着帐顶发呆,心里愈发地感到难过。 不知道外面到底如何了,但现在她想见他,疯了似的想。 慢慢地,一道淡淡的样子从她的身上飘了出来,沿着熟悉且又陌生的宫室,往前面飘去。 她在宫里兜兜转转,不多时便来到了未央宫,吕后正在宫里陪着刘恭听政,里面传来士大夫们激烈的争吵声。似乎是吕后要罢免丞相,分封诸吕为王,大夫们正群请激昂地慷慨陈词。 假如她没有记错的话,从今往后,吕后都会牢牢地把控整个朝堂。 但这些暂且与她无关了。 她沿着记忆中的路,慢慢地飘到宫外,试图在刺眼的阳光下找到一批虎贲军, 很快,她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片刻后,一位虎贲卫匆匆离去,正是朝着茅厕的方向。她趁此良机,拟容成那位虎贲卫的模样,从阴影的拐角里走出来,粗着嗓子问道:“今晚去看看那个倒霉蛋如何?” ——那个“倒霉蛋”,是她今天春祭归来时,听见他们对高肃的调侃。 旁边的人纷纷应和,而且还凑做一堆,争论应该带着什么去看望那位倒霉蛋。 她笑了笑,又悄无声息地退开了,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争论。 现在是未时二刻左右,再过一些时间,他们便要交班了。 先前上茅厕那位仁兄——也就是被云瑶拟容的那位——很快便回来了。他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同僚,因为他的同僚们纷纷宣称,刚刚他的提议很好,他们决定跟他一同去看望那个倒霉蛋。 那位仁兄表情抽搐地跟同僚们解释,自己确实是偷溜了一小会儿,不过是去上茅厕了,从来不曾提议过去“看望那倒霉蛋”,他发誓。 可惜周围人都不相信他的话。 任凭他费尽了口舌,他的同僚们都一致认定,此事就是他发起来的。 到最后,那位仁兄便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了。此事也成为虎贲军里悬而未破的十大疑团之一。 转眼间,便到了太阳落山的时间,虎贲军们交接的时间到了。 他们分头去置办了些东西,又一同前往高肃家里。在他们身后,一道淡淡的影子飘在半空中,跟他们拉开了十丈远,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们一面争执那位仁兄到底是否出现过,一面敲开了高肃的家门。 开门的是一位老仆,似乎瘸了半条腿。老仆见到那些虎贲军,表情有些意外,但依然将他们放到了屋子里,又一瘸一拐地去倒水。那些虎贲军们进到屋里后,便收起了刚刚那副嬉笑怒骂的样子,一个个地走到昏迷的同伴前,或劝慰,或叹息,或咒骂,总是都是让他早日醒过来的。 最后他们又留了些东西,便告辞离去了。 老仆神色平静地他们送到门口,又一瘸一拐地将他们送到了巷尾。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一道淡淡的影子飘进了屋子里,又慢慢地飘到了卧榻旁边。 她看到他了。 榻上的少年依然在沉睡,身形消瘦,两颊深陷,时不时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哼。他的胸口微微地起伏,呼吸声很是微弱,肌肤下可见跳动的淡青色血管,几乎可以用“枯槁”二字来形容。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涩之意,渐渐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她轻轻唤了一声长恭,飘到卧榻旁边去,伸出手,轻轻覆在了他的面容上。 他看起来比先前瘦削得多,也憔悴得多了。此时看起来不过是七八岁模样,但一副苍白的病容,却是前所未有的。她触碰不到他,便只能一寸寸地轻抚过他的面容,心里犹自酸涩。 假如她能早一些想到,假如她能早一些占卜出他的位置来……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一年前她便派人送了许多珍奇的药材过来,太医令也亲自带着两个医者亲自过来详查,但他的病情却丝毫不见起色。她犹记得那时太医令说,这小子古怪。 沉沉地昏睡了一年有余,外伤不好不坏,时不时地发高烧,但却始终不醒。 她闭上眼睛,涩涩地唤了一声长恭。 外面换传来了轻微的吱呀声,有人进来了。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刚那位老仆。老仆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里,点灯,收拾屋子,动作甚是熟练。她仔细看了片刻,发现那位老仆脸上带着疤,还烙着一块印记,显然是个犯过错的罪奴。而且他的那条腿,不像是被人打折的,反倒像是自己摔断的。 而且那位老仆身上,有一种极古怪的,有些肃穆又有些阴冷的气息。 他动作熟练地收拾了屋子,很快便又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将食盒端了出来。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位年纪稍长的仆妇。他们两个一人扶起榻上的少年,另一人服侍他用了些流食,又净了手面,才又重新扶着少年躺下了。 期间少年发出过一声沉沉的呻/吟,但是却不曾醒来。 服侍少年用过膳后,老仆与仆妇便走到隔壁那间屋子里,似乎是在交谈。 云瑶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最终,又幽幽地叹了声气。 她回到少年榻边坐下,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面容,头一回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假如她是一个医者,那么现在便能知道,高肃到底是什么了,要怎样才能让他醒过来;假如她不是被吕后关在北宫里的太后,那么起码她还可以设法出宫来,替他做些什么。 但现在,她连触碰他都做不到。 他依然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不曾醒过来,亦不曾知晓身边发生过什么事。 直到夜幕降临时,她才俯身下来,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离去了。 ———————————— 北宫。 入夜。 云瑶回宫的那一瞬间,便听到了宫里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她睁开眼睛,撑着身子坐起来,努力回忆着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宫侍们看见她醒来,都纷纷地迎上前来,询问太后可还安好。 刚才她们曾经试图唤醒她,但云瑶却仿佛睡死了一般,一直都没有醒。 她摇摇头,疲倦道:“我并无大碍。” 随后又道:“宫里可还有辅食么?”方才错过了暮食,现在腹中饥饿得厉害。 宫侍们齐齐松了口气,一半人去给她端了些清粥小菜过来,另一半人去回禀太皇太后。刚才在前朝,几乎就要血溅当场了,后宫里又出了事儿(太后沉睡不醒),吕后正糟心着呢。 云瑶慢慢地喝完了粥,又接到了吕后的一封旨意。吕后的意思是,既然前朝正乱着,太后就一直居住在北宫里不出来好了。至于皇帝刘恭,他只需要每日晨昏过来问安就够了。 她苦笑片刻,将那封旨意搁到一旁,又将那片龟甲捏在手心里,反反复复地摩挲。 她想要知道高肃到底怎么样了,想知道他何时才会醒来,还真是要叩问卦辞不可。 等到夜深人静时,她趁着宫侍们都不在,便再一次将龟甲丢到了火盆里。 袅袅烟雾在龟甲之上升腾,一幅朦朦胧胧的画卷在她的眼前展开:少年卧在病榻上,形容枯槁,面容憔悴,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细细听时,隐约便是“阿瑶”。突然某一天,有一个人闯进了屋子里,少年蓦然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着来人,随后又微微地抿着唇。 进屋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容与少年有七分相似,显然是少年的父亲。 他们两人争执了片刻,中年男人便拂袖而去了。少年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颇为复杂。最终少年慢慢地站起身来,按住胸膛上的伤处,嘶哑着声音道:“你当真要离去么?” 没有人说话。但片刻之后,少年却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随后烟雾便一点点地慢慢消失了,龟甲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半个扭曲的“凶”字,但因为是在烟雾里,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火盆里发出了细微的噼啪声,隐约有火光四下飞溅。 场景消失了。但那个场景所代表的意思,云瑶看懂了。 在她来到汉宫时,也曾经昏睡了小半年之久。据说在那时,谁都叫不醒她。 那时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皇后张嫣对她说,自己要离开了,从今往后她便是张嫣。 她想,高肃应该跟她经历了一样的事情。 ☆、第61章 54 作者有话要说: 念及于此,云瑶便安心了。 她将那片龟甲从火盆里拣了出来,仔仔细细的擦干净,又隐隐地松了口气。 那个半残不残的“凶”字,依然残留在甲片上,看起来有些狰狞。她将甲片里里外外都清洁干净了,连缝隙里的灰烬也擦得干干净净,又握在怀里捂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投掷到火盆里。 这一回她问的是:为何卦象呈现为半凶? 火盆里的炭火呈现出忽明忽暗的光,袅袅烟雾在火焰之中升腾。在朦胧的烟雾里,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位少年。这回少年的身量长高了些,瘦削的面容也恢复了昔日的俊朗。他盯着面前的一个人,脸色铁青,一字字问道:“这是要连坐的意思么?” 对面的那个人看起来有些眼生,身上穿着汉军的铠甲,看起来职位不低。 少年上前半步,又厉声问道:“这是太皇太后的旨意,还是陛下的旨意?” 对面那人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话,但却听得不甚清晰。 少年抿着薄唇,目光一点点地沉了下来。对面的那人愣了一下,又模模糊糊地说了些话。但他每说一句,少年的目光就沉上一分;等到最后,少年已经紧紧地拧着眉头,目光暗沉沉地有些阴霾。 良久之后,少年硬邦邦地说道:“你自去罢。” 对面的那人愣了一下,脸色一霎间变得铁青。 场景消失了。 袅袅的青烟在室内一缕缕地散去,唯余下淡淡的烟火气息。火盆里跳跃着一簇微弱的光芒,那片碧绿的龟甲依然躺在火盆里,安安静静地,在烟雾里呈现出一种绮丽的纹路。 她走上前去,将龟甲从火盆里拣起来,又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 她不认识烟雾里的那个人是谁,但假如再一次见到他,肯定能一眼认出来的。方才她听得清楚,那人口口声声要替吕后做事,但要细问,却又推说此事与己无关,显然是个传话的。 但他所传的那番话,委实也太过惊悚了一些。 等高肃醒来之后,自己要设法告诫他才好。 云瑶一面慢慢地擦拭着龟甲,一面细细思量着对策,不知不觉便过了小半个时辰。 擦干净龟甲之后,她又拨了拨炭火,直到室里亮堂一些了,才将龟甲贴身藏着,自行除了衣帽鞋袜,歪倒在榻上,慢慢地睡过去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 次日醒来,她听说外面又出事了。 吕后执意要封自己的叔伯兄弟为王,惹恼了一干大臣,现在外面草木皆兵。未央宫外已经有不少官员在写血书,甚至还谋划着血谏。至于朝中的谏议大夫本人,一早便遭到了裁撤。 宫侍们劝她:“太后还是留在北宫里罢。这里虽然荒凉,但好歹安全一些。” 她想起刘盈临走之前,叮嘱她不要出宫的那一番话,不免苦笑。 宫侍们又劝道:“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奴婢等该如何向先帝、向鲁元公主交代?” 她们不仅仅是贴身服侍张嫣的人,还有一些是张嫣封后时,鲁元公主赠与她的陪嫁。因此在劝说太后时,便搬出了鲁元公主。 云瑶闻言,唯有苦笑且又苦笑而已。 现在她不能出汉宫,甚至不能出北宫,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在宫里溜达溜达了。 很快她便将整个北宫都逛了个遍,连墙角的花儿草儿都研究得很透彻了。在闲暇时,她还会让人搬来一张美人榻,卧在榻上小憩,一睡就是两个多时辰。 众人都以为是她嗜睡,但却不知道,她已经借口小憩,偷偷溜出宫去很多次了。 自从上次去过高肃家里之后,她便记住了那个位置。 每回偷溜出宫,她都要飘到高肃家里,安静地呆一会儿。在无人的时候,她还会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但是从来都没有应答。 高肃永远都躺在那里,不曾醒来。 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 她极有耐心地重复着这个举动,从来不曾感到疲倦。 她想,从前是高肃等她,这一回,便换成她来等待他罢。 —————————————— 又过了两个月,外面的那场风波终于平息了。 吕后干脆利落地处置了反对自己的人,又强硬地封了自己的叔伯兄弟为王,将朝中大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再加上皇帝刘恭年幼,无甚大权,因此朝中上下,便惟有吕后一人说了算。 吕后崇奉老黄之道,汉廷上上下下也变得无为起来。 无为,即无过错,亦无功劳。 云瑶的日子,也慢慢地变得好过一些了。 现在她偶尔可以出宫走走,见见自己的便宜儿子,或是出去踏踏青、游游湖。 虽然那孩子并非是她亲生,但至少叫了她两年的母后,心理上还是有些亲近的。不过,那孩子大约是跟着吕后太后,行事上有些孤僻乖张,而且脾气越来越坏。云瑶起初纠正了几回,但那孩子却不乐意听她的话,她便也唯有随他去了。 毕竟在这宫里,她作为一个被夹在中间、半软禁在北宫里的皇太后,无人肯听她的话。 便在这时,宫里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先前云瑶试图要找的那位宫人,刘恭的亲生母亲,也就是被吕后赐死的那一位,总算是找到了。那位宫人被草草葬在家乡的一处乱坟岗里,连洒扫祭祀的人也无,委实称得上是身后凄凉。云瑶暗想自己此时顶替了张嫣的身份,不妨顺手将此事料理干净,便让人修了漂亮的墓,还雇了人常年打扫,聊以慰藉。 如此平平淡淡地过了些日子,她终于等到了高肃的苏醒。 —————————————— 高肃醒来的那一日,云瑶被吕后留在北宫里,训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天夜里,她照例溜出宫去,想要看一看高肃,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了。 先前见到过的那位老仆,还有那位仆妇,正在一件件的拾掇着屋子里的物件,装上马车。马车的车厢上烙着一道特殊的印记,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勋贵的车马,看起来非同寻常。 她跟着那位老仆和马车,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 当时是深夜,她看不清府邸匾额上的字,但是却能隐隐感觉到,这座府邸的主人非同寻常。 她在府邸外面飘了一会儿,终于咬咬牙,穿过那堵厚厚的围墙,飘到了府里。府邸里灯火灯火通明,三十来位女婢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一位显然是当家主母的女子冷冷地瞥着,发出轻微的嗤笑声。那位瘸了腿的老仆走到主母面前,跪在地上叩了个头,便又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位老仆似乎认识府里的路,径自走到了一座小院子里。 云瑶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 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少年时的高肃,一个前些日子,她在卦象里见过的那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长相与高肃有七分相似,想来便是他这一世的父亲。 高肃微微抬头,望着那位中年男子,深深地皱着眉。 中年男子同样皱眉望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那位老仆走到院子里,朝中年男子叩了个头,很快便又退出去了。中年男子恨恨地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离开了。高肃的眉心一点点舒展开来,侧头望着她的方向,低唤道:“阿瑶?” ——糟糕,被发现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飘到地上,一点点的显出身形来。 高肃面上现出了些许惊喜之色:“果然是你。” 他走上前来,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蓦然抓了个空。瘦削且苍白的五指松松摊开在空气里,隐约可见凸起的骨节。他笑了笑,道:“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养病。”仿佛不甚在意。 云瑶一怔,又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道:“醒来就好。” 高肃引着她来到一处石案旁边,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忽然间,他想起那句“醒来就好”,脸色微微一变,喃喃道:“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么,难怪。” 难怪他在那场似真似假的幻觉里,听到了阿瑶的声音。 “我……”云瑶亦是一怔,忽然问他:“你最近,还好么?” 她歪头看着他,瞳仁里隐隐有些担忧之色。 高肃被她问得愣住了,许久之后,才缓缓问道:“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刚刚醒过来的时候,确实风闻了一些糟糕的消息。这些消息与他这一世的父亲有关,自然也与他息息相关。但阿瑶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听闻高肃这样问她,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卦象上的说辞十有八/九是真的。高肃即将遭遇一场□□/烦,而且这场大/麻烦,已渐渐呈现出山雨欲来之势。 她飘到高肃身前,附在他的耳旁,将自己所看到的,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 不过有意无意地,她隐瞒了消息的来源,只含含糊糊地提到,自己是无意中听闻此事的。 高肃微一沉吟,低声问道:“阿瑶,此事还有谁知道?” 云瑶轻轻摇头。 除了她之外,世上便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高肃又沉沉地“唔”了一声,原本稍有些舒展的眉心,又深深地拧了起来。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我父亲因反对吕后封王,月前才被罚了俸禄。方才你所言之事,十有八/九便是真的。阿瑶。”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些,“怕是再过些日子,我便要离开长安了。” 云瑶一惊。 高肃目光变得温和了一些,声音沉沉的,安抚的意味甚是浓厚:“阿瑶你知道,我原是在虎贲军里呆着的,即便是要走,也走不到哪里去,顶多罚我去边关。”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北疆匈奴猖獗,只身往赴大漠,未必是坏事。” 云瑶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问道:“可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去大漠?” 高肃低沉沉地笑出声来。他伸出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缓缓说道:“这是理所当然的。” ☆、第62章 54 作者有话要说: 他低头望着她,声音飘忽,仿佛远在天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我都见不到面了。阿瑶。”他略停顿了片刻,有些歉意地望着她,低声道,“等我,好么?” 等我。 这两个字如同一缕烟雾,缭绕在她的心头上,久久不曾散去。 她低垂着头,轻声道:“我自然是愿意等你。但是长恭,你可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么?” ——她的身份…… 那两个字如鲠在喉,她试了无数次,都说不出口。 高肃微一愣怔,原先沉寂在记忆里的那一幕幕场景,慢慢地浮现在了眼前:刺客,暗杀,未央宫,惊叫的宫侍和摔倒的皇后……他的脸色在一霎间变得难看起来,随即便恍然大悟。 阿瑶是那位皇后。 但那位皇后,却不是阿瑶。 他想起阿瑶在上一世,曾经对自己坦言过的,每一次她转世的时候,都会像孤魂野鬼一样附在某个人身上。在那时他便该明白,阿瑶出现的时间与地点,与自己是不同的。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那位号称与自己共存、但是却又怏怏离去的少年,留给自己的一番话: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我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所谓的父亲你认,或是不认,皆与我无关。虽然我不知道,那时你为何会冲上去拉皇后一把,但现在我已管不到你了。” 那时他为何上前去拉了皇后一把? 因为那时,他误以为皇后便是他的阿瑶。 高肃笑了一下,目光沉沉的有些喑哑:“我知道。” 云瑶怔住了。 她呆呆地望着高肃,重复道:“你知道?” 高肃含笑望着她,亦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他的五指微微合拢,仿佛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掌心干燥且温暖,稍稍抚平了她焦躁不安的情绪。 云瑶怔怔地望着他,近乎梦呓般的自语:“那你可知道,我将来……” 高肃沉沉地“唔”了一声,缓声道:“传闻太后居于北宫数十年,膝下无子,郁郁而终,后与惠帝合葬……”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表情有些苦恼:“这可有些麻烦。” 云瑶黯然。 这岂止是麻烦,简直就是天大的麻烦。 吕后有了一位申食其便要背负无数的骂名,要是她当真与高肃……那这个奸佞的罪名,高肃便再也洗不掉了。即便她抛弃太后的身份,假死以脱身,在这长安城里,又能瞒得过几人? 总会有人能挖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借此大做文章的。 她正沮丧着,忽然高肃凑到她的耳旁,低声问道:“你信我么?” 云瑶一怔。她望着他近在眼前的墨色瞳仁,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来。良久之后,她垂下目光,轻声道:“我自然是信你的。从来都信你。” 但此事却不是信与不信,便能解决得了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直直望进了高肃的眼睛,一字字道:“但是长恭,此事容不得儿戏,你知道么?抛开你我的身份不谈,只说这重重的宫禁……” 高肃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了她的唇上。 虽然依旧触碰不到她,但她却愣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 高肃虚虚地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的耳旁,低声道:“我知道此事重大,但是阿瑶,我能将你带出来第一次,便能带出来第二次。除非——你不愿意跟我走。” 他稍稍俯身望着她,眼里有着化不开的墨色,低沉道:“你可是厌了我么?” 她愕然,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耳旁传来高肃沉沉的笑声,隐约透着一丝愉悦之意。 “那你要留在宫里等我。”他稍稍直起身子,含笑望着她,目光里沉沉的满是笑意,“现如今我人微言轻,尚动用不了太多的人手,加上父亲又得罪了吕后,怕是在短时间之内,无法回到长安。阿瑶,你在宫里是最安全的,千万莫要乱跑,记住了么?” 他抬起手,像是要撩开她鬓边的发丝,低沉道:“等我回来。” 云瑶愣了愣,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 第二天早晨,吕后忽然派人来找她,说是有一场重要的祭祀,需要太后在旁边陪同。 她再一次穿上了太后的朝服,戴着沉重的头冠,在宫侍们的服侍下上了马车。咕噜噜的车轮滚动声里,她看见周围全部都是人,刘恭、吕后、丞相、太尉、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大臣。护卫他们出行的依然是虎贲军,不过这一次,原本空缺出来的位置,却被补全了。 她高高地坐在车舆上,目光平视前方,尽量不去看下方的那位少年。 但即便不去看他,她也依然能感觉到,那里偶尔会投过来两道温和且带着些许笑意的目光。偶尔在拐弯的时候,她会用眼角余光偷偷瞟一眼,又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在人群里,少年长身玉立,英姿勃发。 虽然依然有些瘦削,却不掩一身的英挺之色。 这是她第一次以太后的身份来面对他,全然不知所措。 但高肃却比她要从容得多了。大约是早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神情一直都很是淡然。偶尔四目相对时,眼里还隐隐有些揶揄,但更多的则是温和的笑意。她轻轻哼了一声便撇过去头,不再理他,但心里却有些难过。 假如现在她不是太后,他们两人之间的阻碍,会少上许多罢。 云瑶幽幽地叹了口气,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的吕后,还有年仅两岁零九个月的小皇帝,一言不发,倒真有那么一丝太后的样子。 她身旁的宫侍们有些在给她打扇,有些在左顾右盼,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 祭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要在大热天里穿着厚厚的衣服、顶着沉重的头冠三跪九叩,而且中途还不能歇息。吕后带着小皇帝到山顶上去祭祀神灵和先祖,她便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边跪拜,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浑身被汗水浸得湿了。 快攀爬到山顶的时候,她眼前一花,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忽然一双沉稳有力的臂膀扶住了她,还有人低声道:“小心。”声音低沉且醇和,满满的都是关切之意。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你这样做,不要紧么?” 高肃笑笑,示意她抬头往上看。她眯了眯眼,视线在刺眼的阳光下有些模糊。她看见吕后带着小皇帝在前面攀登,而刚刚跟过来的那些大臣们,已经跪在了山脚下,看不到这里的情形。至于跟着她过来的那些侍女,她们没有资格进山。 而高肃是虎贲卫,担任着戍卫之责。 即便刚刚没有他扶着,也会有另一个虎贲卫扶住她的。 她朝他粲然一笑,趁着他愣神的瞬间,提着宽大的群摆,追着吕后去了。 高肃在她身后愣了很久,慢慢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笑道:“顽皮。” 她气喘吁吁地追着吕后和小皇帝,慢慢地爬到了山顶上。 吕后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连小皇帝也有些气定神闲,唯有她自己头晕眼花,连视线都有些模糊。在祭祀过神灵和先祖之后,她忽然眼前一黑,身体又微微地晃了一晃。 张嫣的身体天生有些低血糖,动不动就会眼前一黑,娇气得紧。 但这回没有高肃扶住她了。她踉跄了两步,脸色有些煞白。 过了大约半刻钟左右,她才慢慢地缓过神来,视线也一点点变得清晰。吕后牵着小皇帝,站在她的身前打量着,神色有些不善。碍于她是吕后的亲外孙,又是太后,才没有出声斥责。 见到她好一些了,吕后便冷冷地吩咐道:“走罢。” 她应了一声,又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回城的时候依然是虎贲军护送,她坐在车辇里望着高肃的背影,忽然间想到,这不正是上回在预言里看到过的,她在虎贲军里见到高肃的场景么? 卦象里呈现出来的景象,一件一件地,全部都应验了。 她按住胸口里冰凉的龟甲,垂下头,无声地说道: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 三天后,吕后开始收拾当初反对她的那些人。 关的关,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一个都不留下。 现在云瑶才知道,为何高肃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回去大漠。因为高肃的父亲犯了吕后的怒,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最危险的北疆了。 现在匈奴人猖獗,汉高祖的白登之围时隔未久,最能打仗的那位大将军韩信,也在吕后的一顿竹签之下暴亡。汉军无将,唯一的办法便是送岁币、遣宗女和亲。 而在此时,高肃说他要身赴北疆…… 她想起昔年高肃在汉武帝时,将匈奴人阻于漠南之外的赫赫战功,不知不觉便有些雀跃起来。在眼下匈奴人正猖獗之时,高肃定能予他们一场迎头痛击。 现在纵览整个汉廷,最厉害的将军便是灌婴了。连周亚夫都还是个小娃娃呢。 高肃他在北疆,不出意外,定能成为一颗熠熠升起的将星,再无人能掩其光芒。 而且——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现在受封代王、首当匈奴其冲的,正是未来的汉文帝刘恒。 ——————————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而又无趣。 她每天都在北宫里数着花瓣和叶子,百无聊赖地用各种新奇的工具——例如小石子、珍珠或是一堆沙砾——来占卜吉凶。大约是熟能生巧的缘故,在不动用龟甲和铜钱的前提下,她卜算的准确率越来越高了。 师傅曾说过,铜钱、龟甲和蓍草,是三件最厉害的占卜器物。 但是想要成为最厉害的神算子,就要做到处处有卦、时时能卜,即便不动用铜钱龟甲和蓍草,也能准确无误地占卜出精确的结果来。现在她感觉,自己距离那个目标,越来越接近了。 但是在真正的大事面前,她依然需要依靠铜钱和龟甲。例如占卜高肃的吉凶时。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这些年她每次替高肃占卜,卦象都是吉。即便偶尔有小凶,在凶像之后必然是大吉。她相信高肃在北疆,必然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她会一直等着他,直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等到第二年,吕后开始休养生息,并给小皇帝请了个老师。 等到第三年,小皇帝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怨恨。 等到第四年,吕后偶尔开始生病了。 等到第五年,小皇帝终于说出了那句经典的“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痛恨你。” …… 云瑶感到相当无奈。 她将那位宫人——也就是小皇帝的生母——的墓地,告诉了小皇帝。小皇帝趁着吕后养病的时机,偷偷跑过去看了一眼,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沉默了。 不看,不听,不哭,不笑,整个人沉沉闷闷的,不像个孩子。 等到第六年,吕后真的病倒了。 历史的车轮很快碾过了每一个人。吕后病逝,汉军兵变,刘恒上位,奉其母薄姬为皇太后,而原先的那位太后,则被丢在北宫里,不尴不尬地住着,无人问津。 刘恒登基的第二个月,她等来了一位北疆归来的将军,汉军里流传的不败战神。 ☆、第63章 54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归来的那一日,整座长安城都沸腾了。 对于这位镇守北疆的将军,人们总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敬意。他们从各自的家里走出来,夹道相迎,谈论着各种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将军是从小卒一步步升上来的,将军在五年前便得到陛下赏识,将军对代郡了如指掌,仿佛曾经在代郡生活过数十年;将军每一次正面应击匈奴人,都能恰到好处地找到他们的弱点…… 三言两语地,便将这位将军渲染成了神。 还有些胆大的女子,早早便预备好了香囊绣帕,以示思慕之意。 两列重骑兵在城门口排开,汉军的旗帜在风里猎猎飞扬。 一骑血红色的战马从城外驰骋而入,发出高声的嘶鸣。马背上的青年将军目光沉稳,手里紧紧地攥着缰绳,以免胯/下的战马发狂。他微微侧过头,朝旁边的城墙望了一眼,下巴扬起优美的弧度。 有女子羞羞怯怯地丢了个香囊,但很快便被同伴拽住了衣袖。 同伴指指城墙边上,努努嘴,道:“你瞧。” 香囊骨碌碌地在地上打了个滚,不动了。刚刚它的主人被拽了一把,没有彻底将它抛出去。但现在它的主人已经顾不上它了,因为她们发现在城墙上,站着一片黑幢幢的守军,还有皇后的仪仗。 在皇后的仪仗旁边,有太后的仪仗,也有许多环翠佩珥叮当的夫人们。 同伴悄声道:“怕是满朝的勋贵,都到这里来了。” 话音未落,那匹血红色的战马便掠过了她们眼前,如一道血色的影子,直往内城而去。 据闻,那是大宛国出产的汗血宝马,速度无人能及。 得得的马蹄声踏在坚硬的青石砖上,在鼎沸的人声里显得分外清晰。 那道矫健的身影飘然远去了,留给旁观者的,却是极大的惊叹与震慑。 “这便是我大汉朝最厉害的将军。”薄太后望望左右,评价道,“早年陛下言称此子非凡,我尚有些疑虑;现如今看来,陛下才是最目光独到的那一个。” 高肃在漠南辗转整整六年,愣是没让匈奴人讨到一次好处,其功劳不可谓不大。 “唔。”旁边的窦皇后赞许道,“确是个顶厉害的将军。但不知道这位高长恭高将军,今年年岁几何,可曾婚配?”这些天她接到不少夫人的信函,都是求皇后做媒牵线的。 一位前途无量的青年将军,在夫人们眼里,实在是炙手可热。 薄太后笑了。她指着身旁那些环翠佩珥叮当响的夫人们笑道:“所以你才要带她们过来?” 窦皇后温婉一笑,浅浅淡淡,如春日开在枝头的杏花。 在她们两人的右手边,有一副不起眼的仪仗。仪仗之下是一位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身上的服色素净浅淡,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事实上,她的身份也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作为上一任皇帝名义上的嫡母,上上一任皇帝的遗孀,实在是有些不尴不尬。 虽然周围人都含糊地称她为“太后”,但言行举止间却并无对太后的敬意。 她没有尊号,没有拥簇,没有完整的仪仗,人们已经有意无意地忘记了她的存在,仿佛北宫里住着的不过是个透明人。这回要不是她去找了薄太后,恐怕没有人会愿意带她过来。 比起人人尊奉的薄太后,云瑶现如今的处境,完全可以用凄惨二字来形容。 这一切在卦象上,简简单单地归结成了两个字:无妄。 她攥着那片冰凉的龟甲,目光追随着那位将军,神情仿佛有些黯淡。 直到高肃微微侧过头,望了她一眼,她才如梦初醒,倏然攥紧了手里的龟甲。 她等了他整整六年,也提心吊胆了整整六年,直到此时,一颗高高悬起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皇嫂。”窦皇后忽然转过头,笑问道:“依皇嫂之见,那位王侯勋贵家的女儿,才真正配得上这位将军?”张嫣出身侯门,本身嫁与刘盈为后,由她来起这个头,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云瑶被她问得懵了,良久之后,才干巴巴道:“我已许久不曾离开北宫了。” 言下之意是,她也不知道长安城里,到底有哪一家勋贵的女儿,能配得上这位将军。 窦皇后轻轻“噢”了一声,眼神微有些失望。但即便如此,却依然保持着从容大方的微笑,两个浅浅的梨涡甚是甜美。周围的那些夫人们已经坐不住了,各自打着小算盘,言不由衷地与皇后恭维。 那些莺声燕语,听在云瑶的耳朵里,无疑又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穿成刘盈的遗孀,她甚至连与高肃议亲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她是太后。 即便现在不尴不尬、名不正言不顺,她也依然是个太后。 曾经高肃说过,此事须从长计议。可不管他们如何计议,都跨不过身份的巨大鸿沟。 云瑶自嘲地笑了笑,朝远方的未央宫望去。那匹血红色的战马已经跨过了内城,在虎贲军的簇拥下,停在了宫城前。她的视力很好,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高肃翻身下马,在朝臣百官的簇拥下,前往未央宫拜见皇帝刘恒。再然后,便是震天的朝拜声。 “好了。”薄太后起身道,“看了这许久,我们也该离去了。回宫罢。” —————————————————— 她跟着薄太后走下城墙,举袖遮挡住刺眼的阳光,神情有些恍惚。 薄太后侧头望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吩咐人将车舆拉过来,现将她送回宫去。她有严重的低血糖,这是宫里所有人知道的(虽然她们不知道何谓低血糖,但都知道太后身子不好,动不动就会头晕眼花)。云瑶没有辩解,谢过薄太后之后,便默默地上了车辇,先行回宫去了。 至于薄太后和窦皇后,还有一干的夫人们,她们还要去郊外踏一会儿青。 颠簸不平的木轮车很快驶进了汉宫,宫侍们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来,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回北宫。随即,她借口自己倦了,挥退宫侍,在一张卧榻上躺下来,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的身体里飘出来,如一缕轻盈的薄雾,朝未央宫飘去。 庄严肃穆的未央宫,在阳光里泛着暗金的色泽。飞甍上的猛兽栩栩如生。她再次低头看了一眼,确定无人能看得见自己,才慢慢地飘进了未央宫里。 甫一进宫,便被一道目光给吓得楞住了。 她直直望向那道目光,发现是一位年轻的皇帝负着手,在上边踱来踱去,珠旒在他的眼前交撞,发出叮当的脆响。他那双眼睛严厉却不失探寻,如同探照灯一般,扫视着整座宫殿。 宫殿的两侧是排班的士大夫,正中央则跪着一位青年将军,束武冠,着武服,黑色的衣摆蔓延在青石砖上,长长的缨和绶在身前垂悬。 他微微地抿着薄唇,不说话,目光沉沉的有些晦暗。 上方的皇帝终于有些不耐烦了,问道:“你们以为呢?” 下方的朝臣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位身穿御史大夫官服、手持玉笏的官员走上前来,言道:“禀陛下,本朝自高祖以来,俱奉崇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的老黄之说。将军所言的治军之策,怕是韩非子的法家之道,与本朝不容。” 在汉武帝罢黜百家之前,从春秋战国直到汉初,朝堂上一直都有各种各样的争论,到底实行哪一家哪一派的学说,才是最适合也最符合当下情形的。 皇帝刘恒顿了片刻,轻轻唔了一声,道:“言之有理。” 下方的青年将军闻言,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 刘恒在殿里踱来踱去,又道:“但你们也看到了,长恭他在北疆战绩颇丰。” 言下之意是,换一个思路也未尝不可。 那位御史大夫噎了一下,又回过头,望着朝臣里的一个人,微微摇了摇头。朝臣里一位官职颇高的官员——云瑶猜测应该是太尉——站了出来,奏道:“但本朝惯例,除大将军之外,再无人能担得起军中改制之责。”而众所周知,自从韩信暴亡之后,本朝便没有大将军了。 刘恒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唔”了一声,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片刻后,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烦躁,挥挥手,道:“退朝罢。长恭留下,朕有话要同你说。” 朝臣们齐齐地应了声诺,又如同潮水般退下去了。 下方的青年将军依旧跪在那里,脊背挺直,一言不发。 刘恒略一抬手,道:“起身罢。此事确实有些难办。有时朕甚至在想,为何朕身边没有未嫁的姐妹……呵,你知道那些大臣的意思。” 青年将军猛然抬头,脸色微变:“臣不……” 刘恒略略按了按,阻拦了他接下来的话,又道:“朕不过是随口一说,并非当真要将姐妹嫁给你。好了,你回去罢,这两日在府里好生歇歇。等过些日子,再将你那些边市之策,仔细跟朕说说。” 青年将军沉默良久,最终应了一声诺,脚步沉重地退出去了。 未央宫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脚步踏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有些沉重。 他的心神有些恍惚,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 直到身后有人轻轻唤了一声“长恭”,又有一个小小的人飘到他的手心里,睁大眼望着他,他才蓦然发现,她竟跟了他一路。他抬头四望,见周围空无一人,隐隐松了口气,低唤道:“阿瑶。” 声音沉沉重重的,仿佛有些黯淡。 小小的团子在他的手心里打了个滚,又轻声问道:“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好么?” 高肃意识到这里是汉宫,确实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便点点头,带着云瑶策马离去。 —————————— 他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府里。 这是一座全新的府邸,皇帝刚刚赏赐下来的。 小小的团子从他的手心里飘出来,慢慢变成了原本的模样,在风里静静地望着他。 他伸出手,想要碰碰她的面颊,却碰到了虚无缥缈的薄雾。他的目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收回手,笑容有些苦涩:“阿瑶,我该怎么办?” 虽然刘恒很快便否认了,但刚才刘恒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他娶刘姓女子。 纵览汉朝数百年,封大将军者,除了韩信之外,基本都是外戚。连骁勇善战的卫青都是外戚。 “本来我是想再等两年,才能保证万无一失的。”他重重地叹息道,“但我没想到,刘……文帝他会这样急躁。我在代郡呆了六年,功劳尚不及卫将军一半,便已流露出封大将军的意向。” 她静静地听着,直到这时,才轻声道:“西汉初立,青黄不接。” 在这时空里,再无人能出高肃其右。刘恒心急火燎地要拜将,应该是要下血本招揽高肃的缘故。 “我知道。”他沉重地叹息,“但这样一来,我原先所有的计划,就都被打乱了。阿瑶你可知道,少年拜将者,非尚主不能服众;即便服众,亦会惹人忌惮。阿瑶……”他踌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能‘病逝’么?” 这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下策。唯有阿瑶病逝,他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但至于他们的将来,他不知道,因为计划全都乱套了。 高肃稍稍低头望着她,眼里有些暗沉,亦有几分踌躇。 她怔了片刻,忽然上前两步,环抱住他的腰,将头枕在他的胸口上。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无数次,即便此时触碰不到她,他也依旧全身僵直了,随后慢慢地,拥住了她。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她笑道,但笑容却有些苦涩,“那便是,等下一世。” 高肃全身一震,倏然攥住了她的手腕,目光有些狰狞。但他抓了个空,手心里飘渺如同一团薄雾,什么都碰不到。她低垂着头,没有看他,自然也看不到他眼里的震惊和愠怒。 “我是太后。”她重复道,“但凡我的身份平常一些,甚至是个田户女,我都相信你能将此事处理好。但是长恭,我……”我是太后。她低着头,说不下去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晦涩之感在两人之间蔓延,一时间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想要将她带出宫来,容易;但带出宫来之后呢? 这世上认识张嫣的人不知凡几,他又如何能瞒过世人的眼睛? 最终,还是高肃打破了沉寂。 “那又如何。”高肃咬着牙,一字字道,“即便是走投无路,我也要设法将你带出宫来。至于你的身份,我知道很艰难,比任何一世都要艰难。但是阿瑶,不管怎样艰难,我都要去试一试。” “‘下一世’云云,你这辈子休要再提。” “生生世世,我独认你一人为妻。” ☆、第64章 54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生世世,我独认你一人为妻。 她怔了怔,微微仰起头望着他,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他优美且坚硬的下巴弧线。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胸膛,喃喃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么?” 他的心跳声很沉稳,也很有力,一下一下地,重重地锤在她的心脏上。 高肃沉沉地说了一个字:“嗯。” 他抿着唇,目光沉沉的有些晦暗。大约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经历罢,他的目光再次黯淡了下来,低头望着她,眼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在翻涌。 她有些无奈,又多了一抹苦涩的笑意。 在高肃回来的前两天,她曾经为他们的未来卜过一卦,卦辞上显示的是一片灰暗。高肃的未来是四个字:平步青云。而她自己的未来则是“郁郁而终”。但他们两个人的卦象合在一起,则变成了…… 没有未来。 没有未来!!! 她的笑容愈发地苦涩了,不知该如何向高肃言明这一切。 良久之后,高肃才沉沉地叹息一声,道:“阿瑶,你回去想一想罢。” 她凝望了高肃很久,最终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轻声道:“好。” 离开高肃府邸之后,她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飘了一会儿,感觉脑子里涨涨地有些发疼。这些年她太过依赖自己的卦象了,或者说她的卜算手段实在太过精准,在预感到前途一片黯淡之后,她竟生出了放弃的念头。 但他刚刚说的那一席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重锤一般,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脏上。 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让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又莫名地有些难受。 她沿着街道慢慢飘回到宫室里,睁开眼睛,望着绣有繁复花纹的帐顶,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她反反复复地回想着高肃的每一句话,回想卦辞上说过的,他们两人之间注定灰暗的未来,心里如同有冰块与烈火在两面翻搅,难受至极。 她曾经想过,假如自己真的离开了,应该以怎样的面目来面对世人。 就算她毁去容貌,也会有人凭借她的声音和身形,认出她的身份。 就算她避世不出,高肃迟迟不肯成婚,也必定会惹人生疑。 刚刚她差一点儿就要答应他了,但是转念一想,又硬生生地刹住了话头。 在事情未有把握之前,她不敢去赌。 她慢慢地睡过去了。 细炭在火盆里发出明明灭灭的光芒,那片冰凉的碧绿龟甲贴在她的心口上,提醒她那些可预知的灰暗的未来。在梦里,她隐约听见有人唤她阿瑶,醒来时枕边有些湿了。 她的笑容有些苦。 假如他们两人的未来当真一片灰暗,高肃又是那样执拗的性子,那又该如何是好? 她怔怔地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摸出那片龟甲,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龟甲上皲裂的花纹已经有些模糊,还有些细微的磕碰过的痕迹。她将龟甲握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又将它丢到了旁边的火盆里。 这回她不问她们的未来了,她问的是:高肃未来的妻子是谁? 跳跃的火舌舔舐着碧绿的龟甲,氤氲升腾的雾气里,一片浓郁的灰暗。 在朦朦胧胧的烟雾里,高肃辞谢了刘恒的赐婚,又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已经有了妻子。 刘恒问那人是谁,高肃却沉默不言,只说自己确实有一个妻子。 同样的场景一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高肃青年时,第二次是高肃年纪渐长,第三次是高肃两鬓花白时。每一次都是刘恒带着一位堂姐妹,或是侄女儿,想要撮合两人,但无一例外的都失败了。 刘恒之后是薄太后,还有窦皇后,她们三番五次设宴,宴会上坐满了待嫁的翁主和侯女。 最终有一位翁主站出来说,大将军根本没有妻子,他是在妄图挑衅陛下。 高肃没有辩解。他很快便被带走了。 过了些日子,他又被放了出来。因为匈奴人南下,代郡战乱,纵览整个汉廷,唯有高肃能与之一战。他是大汉的将军,天生的大将军。 再后来,高肃被赐婚,拒婚,被赐婚,拒婚…… 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刘恒逝世,刘启即位,窦皇后变成了窦太后,也一直没有停止。 再到后来,大将军到底有没有妻子,变成了汉廷里最大的疑团。 所有人都说,他终身未娶。 烟雾慢慢地散尽了,露出了火盆里坚硬且冰凉的龟甲。 云瑶捂着眼睛,将头埋进膝盖里,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高肃的大将军之位,他的平步青云,是用一场又一场艰难的战役换回来的。 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却犯了傻。 是真的傻。 她闭上眼睛,感受到指缝里蔓延开来的湿意,心里酸酸胀胀地难受。忽然屋外响起了叩门声,还有人在轻声唤道:“太后。”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将龟甲从火盆里拣出来,稍稍平复了思绪,才道:“进来罢。” 四位近身服侍她的宫侍鱼贯而入,端着铜盆和温水,服侍她盥洗梳妆。她沉默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任由她们动作,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没有未来,高肃终身未娶。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昨夜的话。 那份心意太过炽烈也太过沉重,再加上卦象里一片灰暗的未来,她几乎可以预见到,假如他们强行离开长安,将会导致怎样一个恶劣的后果。 高肃说他会去做。但此事除了他牺牲自己之外,再无可解。 一时间怀疑和否定的情绪充斥着她的整个大脑,她的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消沉起来。宫侍们替她盥洗梳妆后,便退下了。她没有胃口,便推掉了朝食,绕着北宫一圈圈地走。 她讨厌这种怀疑和否定的情绪,但眼前的事实却又让她不得不怀疑和否定。 除非她的卦象出错了,否则卦象里呈现出来的,便是他们无可辩驳的未来。 她绕着北宫一圈一圈地走,直到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好在北宫里栽种了不少树,她扶着一棵树,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形。但她的脑子里依然是昏沉沉的,视线有些模糊。 严重的低血糖,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啊。 她叹息一声,又扶着墙,慢慢走回到北宫里,就着冷掉的朝食,一口一口地慢慢吃。 等到精神好一些了,外面又有人笃笃地敲门,说是薄太后想要见她。 在这宫里,如果说还有谁能名正言顺地担起太后之名,那便唯有薄姬了。 云瑶蔫蔫地应了一声,允了薄姬之言。 她带着两个宫侍,没精打采地往薄姬宫里走去。 在路上,她碰到了刘恒,还有刘恒身边跟着的几位大臣。 云瑶微一愣怔,她身旁的宫侍们已经俯下。身去,恭请陛下万安。她亦微微躬身,称了声陛下万安,声音很是平静。身为刘恒的半个长辈,她无需做足全礼。 待她起身之后,刘恒身后的那几个大臣亦齐齐道了声“太后安”。 云瑶的目光掠过了他们的每一张脸,忽然僵直在了当场。 怎么会是他! 高肃在那些大臣们中间,显得毫不起眼。他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跟着那些大臣们躬身下拜,深黑色的武服在阳光里很是刺眼。待到起身时,他的目光仍旧温和,但却多了些淡淡的敬意。 虽然知道高肃这样做的理由,但她心里还是小小地颤了一下。 “皇嫂这是要去哪里?”刘恒问道。 云瑶微垂下目光,不去看他,低声道:“是太后传召。” 刘恒轻轻噢了一声,似乎很满意云瑶的应对。她盯着眼前的沙砾,还有那些大臣们暗色的下摆,有些难过地想,要是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大概便只能对他摊牌了。 高肃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蓦然滑落开去。 他不能给她带来麻烦。 两拨人只僵持了一瞬间,便各自分开了。她带着宫侍们去薄姬宫里,刘恒亦带着人离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高肃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微微侧过头望了她一眼,眼里多了些温柔。 那不过是一个短短的瞬间,她的宫侍们没有注意到,那些大臣们则更没有注意到。 云瑶全身一震,别过头,攥紧手心里冰凉的龟甲,慢慢地往前挪动脚步。她心里又乱了,前两天的卦象、刚才的卦象、高肃坚定且不容质疑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地在她的脑海里浮现,搅成一团乱麻。 直到面见薄太后时,云瑶还依然有些恍惚。 但好在这些年,她已经练就了一身完美的礼仪,即便自己在出神,也依然能用完美无瑕的笑容,还有侧耳倾听的姿态,让对面的那人感到如沐春风。 薄太后感到很满意。她最喜欢云瑶的一点,就是安静不惹事。 要知道一个不尴不尬地留在宫里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要是不留神惹出是非来,那可真是把天都捅破了。但好在这孩子……唔,算起来云瑶还是她的晚辈,有个不惹事的性子,实在是极好。 也正因为云瑶不喜欢惹事的性子,才让她在宫里安安稳稳地住了那么些时日。 陪薄太后坐了一会儿,又用了些小食,云瑶便回宫去了。 她这具身体有极严重的低血糖,尤其是在正午的烈日下暴晒之后,低血糖的症状就越发地明显了。她走了一小段路,便感到有些气喘嘘嘘地,让宫侍们扶她到树荫下休息。 一个宫侍回宫给她找帕子和水去了,一个宫侍给她找药去了,还有一个宫侍在给她揉肩,最后一个宫侍也离开了,说是要给她带个肩舆回来。 揉肩的那个宫侍揉了一会儿,忽然感到内急,便向云瑶告假,离开了一小会。 云瑶捏捏肩膀,举袖遮挡住阳光,眼前依然有些模糊。这严重低血糖的体质…… 嗯? 恍惚间,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慢慢地朝这边走来。 她放下衣袖,想要看得仔细些,忽然那人上前两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以吻封缄了她的唇。 一个如疾风骤雨般的吻,带着炙热且深切的思念。 她在他怀里挣扎,轻轻唔了一声。他一路深深浅浅地吻啄着她的面颊,渐渐移到她的耳旁,哑声道:“这里很安静。阿瑶,这里很安静。” 他半跪在她的身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五指滚烫如烙铁。 她轻轻地呜了一声,视线又清晰了一些。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高肃的神情有些憔悴,眼下一片青黑,连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显然昨晚一夜没睡。他低下头,一根根地吻着她的手指头,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可能是发烧了。她想。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担忧。她轻轻地挣了挣,探手覆盖在高肃的额头上,手心里一片滚烫。 高肃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动作,声音有些喑哑:“你是疑心我病了么?” 他的墨色瞳仁里满是炽烈和思念,还隐隐有些笑意。 她有些心虚地朝四周望望,确认这里没有人,才轻声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高肃轻轻吻啄着她的手指,含含糊糊道:“刚才瞧见你过来,身边便索性多等了一会儿。恰好又见到你身边的宫女们一个个地离开,便过来了。” 他轻轻啄了啄她的手背,又掠过她耳旁的发丝,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依然是一个炙烈的让人脸红心跳的吻,连刺眼的阳光都仿佛有些温柔了。她闭着眼睛,全然承受着他的恣肆,还有他宽阔且温暖的怀抱。 “阿瑶。”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我会安排好一切。相信我。”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她想起今天早晨的卦象,眼里渐渐浮起了一丝悲哀。她是君,他是臣,横贯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的,何止是巨大的天堑。她闭着眼睛伏在他的肩头,涩然道:“我怕。”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角,安抚道:“莫怕。” 她闭上眼睛,低声道:“你可知道自己会遭遇些什么?我的身份是不能曝光的,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不能曝光。即便我毁去容貌、毁去声音,也有人能凭借身形认出我来。我……” 他再一次以吻封缄住她的口,点点她的鼻尖道:“不信我么?” 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仿佛她仍是个不知事的孩子。 她怔了怔,垂下头,轻声道:“要是刘恒因此说你欺瞒,说你抗旨不遵,你又该如何自处?你是这世上唯一的大将军,这里没有卫青,没有霍去病,惟有你高长恭。你必须是外戚。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处境?你会完蛋的。” 你会完蛋的,这五个字,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口。 高肃沉沉地唔了一声,长指轻抚过她的面颊,低声道:“你是在担心我么?” 云瑶不答,脸色却微微地白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无奈地摇摇头,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却听到了脚步声。 ☆、65|54 云瑶轻轻地嗳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侍顺从地侧跪下来,给她揉肩膀,轻声道:“已过了午时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用半幅袖子遮挡住头面。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虽然是在树荫下,但依然有阳光穿透树梢,在地上投出了圆圆的光斑。在外人眼里看来,倒真像是中暑了。 宫侍不轻不重地给她揉着肩膀,偶尔捏一捏她的人中。 她有些暗乐,也忍得有些辛苦。但为了自己和高肃着想,不得不装着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软软地靠在宫侍身上,直到另一位宫侍带着肩舆,匆匆赶过来为止。 宫侍们将她扶上肩舆,抬着肩舆,往她的寝宫走去。 她歪靠在肩舆上,眯着眼睛暗想,自己的演技大约又上了一层。 很快宫侍们便将她送回了宫里,又躬身退了出去。 她借口自己身体不适,需要小憩,将宫里服侍的人都屏退了出去,仅仅留下一个贴身服侍的小宫侍。小宫侍今年不过十二三岁,正是坐不住的年纪,等云瑶歇下之后,就连这位小宫侍也熬不住,溜到旁边的小屋子里,偷偷眯了一会儿。 云瑶蓦然睁开眼睛,从怀里取出那张帛,丢到了火盆里。 火舌滋啦滋啦地舔舐着那片帛,不多时便将它烧成了灰烬,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即便他们看不懂高肃的行书,但这件东西,依然是个定/时炸/弹。 精神松懈之后,她便感到有些疲倦了。昨晚睡得不甚安稳,今日又在薄太后那里强打起精神应酬,早已经累得不行了。这一松懈,便歪靠在榻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睡到了黄昏。 等到黄昏时,外面忽然来了个人,传达刘恒的旨意: “禀太后,陛下有命,三日后将前往上林苑狩猎,请两位太后与皇后一同前往观赏。狩猎之后,将奉两位太后并皇后前往甘泉宫,沐浴温汤,以享盛荣。还望太后早做准备,切莫耽搁了时辰。” 突然其来的一道命令,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她问那位传旨的宦官:“但不知,陛下为何要我等前往上林苑?” 两位太后和皇后都不擅长骑射,从开国至今就没有皇后和太后到上林原陪猎的。而且自己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后,还是出了名的“体质弱”,怎会让她跟着到上林苑狩猎?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刘恒心血来潮,想要逞一逞威风,那也轮不到她的头上。 传旨的宦官皮笑肉不笑:“陛下圣意,岂是我等能够揣测得了的。” 云瑶微微一噎,便不再说话了。在她的记忆里,这位汉文帝刘恒除了修养生息、无为而治,开辟了文景之治的前半段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印象了。这回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实在是有些反常。 或许她可以问问高肃,这其间到底是什么缘由。 又或者,她可以问一问那片龟甲。 打定主意之后,她便不再询问了。传旨的宦官朝她行了一礼,躬身离去。一位宫侍走上前来,说是暮食已经备好。紧接着,精美的菜肴一道接着一道地端上了来, 她没有胃口,略略用了几筷子之后,便搁下筷子,端起一盅羹汤慢慢地用。 旁边的宫侍劝道:“太后您只用这么一点儿,那哪行啊。” 她笑笑,道:“这些日子身子乏重,都撤了罢。” 宫侍劝了又劝,见劝不动她,便将食案都撤了下去。她叫住宫侍,吩咐将平时的例行菜肴再减一半。刘恒崇尚无为而治,崇尚俭朴,她留在宫里,便不能触刘恒的霉头。 高肃留下的那一行字,字字清晰地烙在了她的脑海里:在宫里要小心一些。 宫侍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照常吩咐下去了。 她用罢羹汤之后,又到外间走了一圈。眼见着天色慢慢地暗下来了,与高肃约定的时间也快要到了,她回宫里洗漱了一会儿,推说自己头晕脑胀,又屏退了随侍的宫娥,沉沉睡去。 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的身上飘出来,慢悠悠地飘出了北宫。 —————————————— 已经是夜深人静了。 大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打更的声音。 她循着记忆里的路,来到了高肃的府里。 那座府邸依然同昨夜一样,暗沉、空旷、静寂,澄澈的月光将府邸照得一片亮堂。这里太过安静也太过幽深,除了两个偶尔路过的老仆之外,竟然空无一人。 高肃坐在前院里,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的表情有些苦闷,目光也沉沉地有些晦暗。在他的脚边,七零八落地滚了好几个空坛子,空气里弥漫着醺然的酒香。她悠然飘落到地上,沿着冰凉的青石砖,走到他面前,轻唤道:“长恭。” 高肃抬起头,眼里仿佛有了些醉意:“你来了,坐罢。”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揉了揉额角,似乎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她轻轻嗳了一声,在高肃的对面坐下了。高肃面前摆着两只金樽,俱是长长的杯口,里面流淌着澄澈的酒液。高肃举起金樽,朝她遥遥祝酒,紧接着便一饮而尽了。 大约是喝得太急了,他用力地呛咳起来。 “长恭你——” 她有些哭笑不得,想要上前扶住他,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个影子,便又慢慢地收回手,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可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么?” 高肃苦笑着,微微摇头,替自己倒了一樽酒,再一次一饮而尽。 他没有换朝服,依然是白日见到的那一身武官服色,宽大的暗色袖摆拂过坐榻,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酒坛子骨碌碌地滚到他的脚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又骨碌碌地滚远了。 “阿瑶。”他的目光有些苦闷,也有些悲沉,“我最担忧的那件事情,还是发生了。今天下午,陛下敲打了我一番,又将我带到薄太后处,隐约透出了议亲的意图。” 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太快,快得有些超出他的掌控了。 “我言称自己是带罪之身(受父之过连坐),但他却说,‘你父违背诸吕,何罪之有’。我又称自己担不起大将军之位,他怒极,斥道:‘你要弃我汉军二十万儿郎于不顾么?’” 他苦笑,抓起脚边的酒坛,又灌了一口酒。 云瑶轻轻嗳了一声,想阻止他,但却阻止不了。 “我今日让你到这里来,本是想看一看你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但事出仓促,现在我唯有一条路可以走。阿瑶,在一切安排好之前,我不能将你带出来,可我又必须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我会假称自己有个妻子,青梅竹马,非卿不娶。” 云瑶脑子里轰地一声,喉咙干哑得厉害,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个预言……那个预言! 高肃假称自己有个妻子,三度抗旨,最终刘恒忍无可忍将他下狱。不过因为边关战事吃紧,又将他放了出来。他虽然身居大将军高位,但时时事事都受到限制,连自由都受到了限制。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肃续道:“我会将一切都做成真的。我谎称那位新娘与我有婚约,随我一同去北疆,又在北疆与我结为连理。但因为我二人私定终身的缘故,六礼尚未补足。不管陛下信还是不信,我都会咬死了这一条。阿瑶,你在宫里与太后、皇后朝夕相处,能替我圆这个谎么?” 他定定地望着她,有些犹豫,又有些期盼。 云瑶艰难地说了一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高肃见她为难,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他起身来到云瑶身旁坐下,低声道:“若你不信我……” “我信。” 她哑声道,低下头,将头埋在膝盖里。 假如来到这里的并非魂体,而是她的本体,恐怕现在已然失控了。 她的魂体飘忽忽的,眼睛干。涩,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高肃沉沉地叹了口气,想要拨开她的长发,但却只碰到了一团朦胧的雾气。他苦笑着摇摇头,伸臂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我知道此事对你有些不公。但这却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她埋在膝盖里,闷闷地道:“你可曾考虑过后果么!” 后果?高肃笑笑,道:“自然是考虑过……” 他不但考虑过谎称已婚的后果,而且连抗旨不尊、强行带走张皇后、抛弃将军之位的后果,全都考虑过了。再三权衡之后,他居然苦恼地发现,唯有谎称自己已婚,才能将事情减损到最小。 带着薄茧的长指轻拂过她的发,仿佛在安抚她的本体一般。她慢慢地放松下来,但心底深处涌起的悲哀之感,再一次席卷了全身。她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会抗旨,你会被束上道德和军律的双重枷锁,你骗一次就要连续骗两次三次……” 高肃叹息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声音低低的,透着些许无奈。 她回过头来望他,表情比哭还要难看:“可我不愿。” 高肃微怔住了,低头凝望着她,眼里有着深深浅浅的温柔。 他温声问道:“你不愿意与我在一起么?” “我……” “阿瑶。”他将她的双手合拢在手心里,如同捧着一团轻盈的薄雾,“你太过通透,有时反倒会伤了你自己。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最渴望是什么?” 她微微摇头,心里有些难过。 高肃低低地叹息一声,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是你。你大约不知道,我身在代郡,夜夜思念的便是你罢。”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魂体。 她懵住了。 “阿瑶,答应我,好么?”他凝望着她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她点点头,轻轻说了声好。 ☆、66|54 云瑶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眉目含笑,温文尔雅。 薄太后说高肃是北疆最厉害的将军,也是陛下唯一能依仗的将军。 云瑶面带微笑,淡然以处之。 薄太后说高肃没有姊妹,于是陛下想要择一位宗女下嫁。 她依旧面带微笑,淡然处之。 薄太后拧着眉头,道:“但不知为何,他忽然声称自己有了一位妻子,虽然远在北疆,但却是跟了他三四年的。阿嫣,你说这事儿可怪,陛下昨日才透过口风,要择一位宗女嫁与他,北疆便忽然冒出一位将军夫人来。怪哉、怪哉……” 云瑶笑不出来了。 她微微低垂着头,勉强扯了一下嘴角,表情有点僵硬:“太后此言差矣。将军在北疆辗转数年,又在北疆行了冠礼,为何不能娶妻生子?” 薄太后道:“你不明白的。”她停了停,才又续道:“先前我与陛下在代郡时,从未听说过他有妻有子的传闻,陛下甫一登基,他便完婚了。实在是有些违背常例。” 云瑶笑笑,虽然有些僵硬,但还是替高肃圆了这个谎:“我听闻吕后当政时,将军曾因父之过,被连坐并罚。直到最近二三年,才从一介小卒升为校尉、郎将,将匈奴人远逐于代郡之外。假如他当真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发妻,从将军获罪时便一直跟着他,也不无道理。” 薄太后一愣,许久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但凡汉军军卒者,在北疆边地呆个三两年,也算不上是什么奇事。假如当真有那么一位女子,从一开始便跟着他,默默地跟了三四个年头,也并非是不可能。 云瑶低着头,轻抚着袖摆上的暗金色纹路,缓缓说道:“假如当真有那么一位女子,与他青梅竹马,而且在北疆跟了他数年……”她的语速很缓慢,因为需要在脑海里虚构一个完整的谎言,每一个细节都要无懈可击。薄太后活了数十年,想要瞒骗过她,绝非易事。 薄太后听到一半,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沉默良久,最终深深地一声叹息。 云瑶知道,薄太后已经相信她了。 她的那些“假如”,八分真两分假。薄太后相信了那八分真,多半不会再怀疑那两分假。 只要薄太后相信,事情便好办了。无他,刘恒是个孝子。 ———————————— 两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等到第三日,云瑶便在宫侍们的陪同下,前往上林苑狩猎。 哦不,纠正一下,是“看看大汉儿郎们狩猎”。 车队浩浩荡荡地从汉宫出发,穿过街道,比起当年吕后祭祀,也不逞多让。云瑶朝左右望了一眼,这回随行的除了皇后和太后之外,还有一些贴身服侍的宫女,加上一些路上要用的物件,最紧要的是,护送她们出行的将士,数量比平时多了一倍。 明眼人都看出不对劲来了。 云瑶暗暗地叹口气,想起刚刚卜算出的卦象。 临出宫之前,她为了万无一失,先是用铜钱占卜了一次,又用龟甲卜算过未来的吉凶。铜钱占卜出来的结果是有惊无险,龟甲经过烈火炙烤之后,烟雾里呈现出来的场景,令她大吃一惊。 她们离开之后,汉宫里发生了一场政/变。 政/变的规模不大,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但她们不能再回宫了。在预言里,车马和仪仗拐了个方向,前往甘泉宫。直到刘恒真正稳住局势后,才派人去甘泉宫,将太后和皇后都接回来。 云瑶懂了。 她们这些女眷,留在宫里多半是累赘。 刘恒早就知道宫里会出事,因此便将她们全都送走了。 至于她们到底是在上林苑还是在甘泉宫,其实问题都不大。但因为甘泉宫更远、更清幽,刘恒最终还是选择了甘泉宫。至于上林苑……那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云瑶从回忆里醒过神来,望着越来越近的上林苑,神情一阵恍惚。 车马缓缓地停在了上林苑前,有宫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马车,一左一右地扶着她的胳膊,跟在薄太后和窦皇后的身后,朝上林苑里走去。她的身体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 两位太后和一位皇后,被宦官们引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兴致勃勃地观景。 是真的观景,这里只有树林、湖泊、长廊、水榭…… 人呢? 没有人。 狩猎的猎手们早就撒丫子跑远了。皇后和太后们来到这里,纯粹是为了观景而已。 薄太后兴致勃勃地与窦皇后谈天,窦皇后小心翼翼地对答,语气温婉,梨涡浅现。云瑶在旁边听了片刻,都是些高门侯府里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便失去了兴致。 她唤了一位宫侍替自己揉肩,又举袖遮挡住并不刺眼的阳光,叹气。 身体越来越差了,恐怕不止严重的低血糖,还有严重的低血压。 云瑶捏捏眉心,指尖一下一下地揉着太阳穴。宫侍揉肩的水准很高,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旁边的薄太后瞥了她一眼,招来一位太医,给云瑶诊脉。 太医认真地诊了一会儿,给薄太后的答复是:云瑶的身体确实不大好。嗜睡。 薄太后轻轻唔了一声,道:“把肩舆抬过来,扶她到屋里小憩一会儿罢。” 于是云瑶迷迷糊糊地,被抬到了上林苑的一间小屋子里。 这间小屋子清静、幽深、无人打扰…… 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好去处。 于是云瑶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从窗外跳了进来,感觉到有人坐在自己身旁,将温暖干燥的手掌覆在自己额头上。他的长指插。进她的发间,一下一下地梳拢着。 那人的气息温暖且又熟悉,即便是在梦里,也绝不会忘记。 她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侧过头,将面颊贴在他的手掌上。她的面颊有些冰凉,摩挲着他微烫的微烫的掌心,不知不觉便有些热了。 他的动作一滞,缓缓俯下。身,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唇齿间满是温暖缱绻的气息,还有令人安心的味道。她微微睁开眼睛,恰好望见他微颤的长睫毛,禁不住轻轻唔了一声,慢慢地放软了身子。 高肃低叹一声,移到她的耳旁,责备道:“怎么这样不顾惜自己?” 她眨眨眼,不明白他指的是何意。 高肃无奈地笑笑,侧躺在她的身旁,一手揽着她的腰,长指轻抚着她的长发,一下一下地。她被他弄得有些困顿了,埋首在他的颈侧,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他忽然低声道:“阿瑶。” 她轻轻唔了一声,糯糯的,相当绵软。 他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一些,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目光一寸寸地掠过她的面容。她的面色有些苍白,身体比前几世都要脆弱。据太医们说,她的身体经不起长途跋涉,也经不起大漠风沙。 这可怎生是好…… 高肃侧过头,紧紧贴着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道:“我不能离开太久。阿瑶,你们很快便会送往甘泉宫,在那里小住半月后归来。在回来的路上,会经过一大片密林。” 云瑶一怔,瞬间便想起了当初的卦辞。 她微微撑起身子,凝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要带我走么?” 他们的距离不过三寸,彼此之间呼吸可闻,连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错过。高肃温柔地替她拢好长发,缓缓地,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假如把握得当的话,她会永远消失在汉宫里。 “我不允。”她望着高肃的眼睛,一字字轻声道,“你可知道护送我前行的,到底有多少人?你可知道长安城有多少人认识我,一旦事情败露,你……” 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按在了她的唇上。 指腹的薄茧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酥酥的,有些麻。 “阿瑶。”他有些无奈,“我知道你身边有多少人,我也知道他们的布防。将你带走并非临时起意,我不会惊动任何人。至于将来——将来的事情,我会一步步地去应对。” 她握住他的食指,轻声道:“你可知道,一旦我失踪,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我知道。” “你可知道,这世上认识张嫣的人数不胜数?即便一个背影,也能认出我来?” “……我知道。” “你可知道自己要冒多大的风险?” “……我知道。但是阿瑶,我忍受不了。”他有些烦躁的移开视线,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这些日子我反复在想,要是这一世你我终将隔阂,我又该如何自处。这几日的烦乱,比我一辈子加起来都要多。比起你我一世隔阂,我宁可铤。而走险。” 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眼里隐隐有些血丝。 很显然,这些日子他睡得并不安稳。 她愣愣地望了他片刻,许久之后,才伸出手,轻轻环保住了他的腰。 他亦伸臂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缓缓道:“至少要让我尝试一次。阿瑶,至少让我尝试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瞒骗多久,但三五年之后,‘青梅竹马的妻子’必定会败露。” 她闷闷的哼了一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阿瑶,你可知道我在代郡,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日日地数着归期,靠着你我在代郡的那些回忆,一日日地捱下去。北疆苦寒,你又远在长安,唯一的慰藉,便是终有一日能再与你想见。” 他用力地拥紧她,下巴摩挲着她的面颊,声音低沉且沙哑。 “至少给我一个期盼罢,阿瑶。我不想连唯一的期盼都放弃了。” ———————————— 高肃走了。 跟他来时一样,翻窗走的。 云瑶仰躺在榻上,望着冰凉冰凉的帐顶,发呆。 她脑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一句话,“至少给我一个期盼罢”。无奈,痛苦,甚至带着一点儿绝望,直直戳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撕扯着,有些疼。 他要她给他一个期盼,那谁来给她一个期盼? 他们的未来,可是一片灰暗哪…… 云瑶瞪着帐顶,从怀里取出那片冰凉的龟甲,举到眼前细看。 龟甲碧绿,上面一道道龟裂的繁复花纹,仿佛是在嘲弄她的无措。 长恭,长恭…… 他要让她怎么办哪。 ☆、67|54 她抚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儿,但又想得脑仁儿疼。旁边的两位宫侍翻翻找找,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小食盒,里面装着温好的吃食。宫侍们道,在外一切简陋,还请太后将就一些。 她没有胃口,略略用了一些,便推了。 宫侍们没有劝食,一个盖了食盒,另一个走到云瑶身后,给她垫了个软枕。垫了软枕后,马车的颠簸减轻了一些,她也总算能腾出心神来,思考一些将来的事情了。 长安城里认识张嫣的人数不胜数,也是毋庸置疑的。 一旦张嫣失踪,汉宫里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同样是毋庸质疑的。 因此她需得找到一个办法,让自己安安静静、完完整整地离开。 她已经放弃了说服高肃的念头,唯一的补救措施,便是将事情做得安全一些,至少要掩人耳目。 要不,到荆南去躲一阵子? 现在刘恒和王侯将相们的注意力都在北面,她借道去荆南,被认出来的概率是很低的。再加上荆南一带民风彪。悍,她在那里呆上几年,指不定会脱胎换骨。 但问题是,她要怎样才能在刘恒的眼皮底下,翻出汉宫,离开长安城,走到荆南去? 她不能尝试假死,因为这世上没有假死药。 上回高肃谎称她假死,带她出宫,是因为刚好赵王政/变,宫廷混乱的缘故。假如途中有个人起疑,要盘问她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那肯定会露馅的。以张嫣的身份,这种几率大约会占到八成。 因此假死的路子,完完全全被堵死了。 难道果真只能如高肃所言,在回汉宫的路上,将她“劫走”么?…… 云瑶苦恼地揉揉眉心,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轻抚着那片碧绿的龟甲,皱着眉头,表情有些苦闷。曾经她卜算过自己的未来,但未来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什么都看不到;她与高肃的未来自不用说,那是一片茫然的灰败;唯一可见的是高肃的未来,虽然平步青云,但事事掣肘,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愿到了甘泉宫之后,她能想出一个办法来。 ———————————— 可事实证明,即便是到了甘泉宫,云瑶也依旧束手无策。 她每日都会将自己泡在温泉里,思考着可能的对策,直到宫侍们在旁边尖叫为止。薄太后和窦皇后倒是不热衷泡温泉,但是她们喜欢踏青,这周围漫山遍野都是树,郁郁葱葱,看一眼便心旷神怡。于是这些天,薄太后比云瑶还要兴致高昂。 回汉宫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云瑶也一日比一日担忧。 虽然在卦象里显示,高肃没有成功地将她劫走,但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担忧。 这种担忧一直持续到了回宫。从甘泉宫到未央宫的路途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马车颠颠簸簸地走上一段路,便能看到一片密林。每每看到一次,她便心惊胆战一次。 在临近长安时,她见到了高肃。 高肃不是来带她走的,他是来迎接皇后和太后们回宫的。 宫里刚刚出了一起乱子,刘恒便派了这位心腹将军出来,护送她们回宫。 在这种情形下,如果高肃在半道上将她劫走,那就是玩忽职守了。再一追查下去,层层抽丝拨茧,搞不好连高肃的那些小心思,刘恒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因此…… 因此,高肃他什么都不能做。 云瑶坐在车厢里,听见外面的宦官正在一板一眼地念着圣旨。透过缝隙,她可以看到高肃扶着剑柄行礼,表情紧绷,目光也沉沉的有些晦暗。 薄太后听说高肃前来迎接,倒也无甚表示,简单地客气了一下。 高肃侧头吩咐了两句话,便暂时接管了这支虎贲军。他本是虎贲营出身,周围认识他的卫兵们不少,因此高肃的接管,也还算得上是顺利。 高肃的表情依然是紧绷的,带着身后两百骑如狼。似虎的骑兵,连同先前的虎贲军们一起,护送皇后和太后的车驾前往长安城。他策马走在最前面,留给她一道沉默且挺直的背影。 据说,刘恒让高肃前来迎接,实属临时起意。 即便是高肃自己,也是在出行的前一刻,才接到这道旨意的。 云瑶捏着那片冰凉的龟甲,暗想道,难怪她卜算不出高肃失败的原因,原来如此。 —————————— 有了高肃的护送,她们一路上安全得多了。 大约是为了避嫌的缘故,高肃一路上沉默不言,偶尔有只言片语,也多半是在同薄太后请示,其余时间俱是惜字如金。唯有在半夜里,云瑶才会悄无声息地,溜出去看一看他。 她当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溜出去,溜出去的,是她的魂体。 小小软软的一团蹭在高肃的颈窝里打滚,终于让他有了丝笑意。他侧过头,望着自己身旁那一团小小的魂体,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头顶。软软的,如一团真正的薄雾。 她光明正大地坐在他的手指上,两只小小的脚丫一跷一跷的。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因为周围全部都是人。睡着的薄太后、睡着的宫侍、睡着的战马、巡夜的汉军守卫……她哧溜一下滑到他的手心里,蹭蹭他的食指,安然享受着这一刻宁谧。 高肃目光一寸寸地掠过她的魂体,无声地唤道:阿瑶。 她冲他笑笑,在他的手心里打了个滚,四肢摊平,软软地不动了。 朦胧的月色下,那道影子浅浅淡淡,瘫倒在他的手心里,要是不细看,什么都发现不了。 高肃静静地凝望她片刻,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抱着他的佩剑,靠在一棵白桦树下睡了。临睡前他将云瑶捂在了怀里,不顾她挣扎着扑腾,沉默且坚定。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听了一晚上的心跳声。 随后第二夜、第三夜、第四夜…… 后边的每一个夜晚,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等云瑶回到宫里之后,整个人已经累得有些蔫蔫的,提不起劲儿来了。高肃虽然没有带她离开,但他却始终没有放弃那个念头。 云瑶曾表达过自己的担忧,但高肃却一直在安抚她:莫要担忧。 她不是担忧,而是在恐惧。 恐惧他们终将注定的,那个灰暗的未来。 —————————————— 云瑶病倒了。 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再加上去甘泉宫一来一回,舟车劳顿,晚上又休息不好,接二连三地一顿折腾下来,原本就很差的身体,变得更加差了。 窦皇后特意从宫外请来名医,替她看诊。但名医们的诊断无一例外都是:卧床静养。 于是云瑶便被禁了足,整日留在北宫里卧床静养,连宫门都很难出得去。 偶尔薄太后会过来同她说说话,但多半都是些旁敲侧击且又饱含深意的话。例如,依云瑶之见,应该拿那位小皇帝怎么办。 小皇帝是她的继子,不巧死在了吕后前边,现在刘恒不知该给他上什么尊号、要不要迁陵。 云瑶苦笑了一下,道:“依照规矩来罢。他的生母……能否请陛下封个夫人?” 薄太后闻言惊讶莫名:“你愿意给他的生母封夫人?” 云瑶疲惫地抬起手,有气无力道:“起初我因为年纪幼小,无法生育,太皇太后便从宫人那里抱了个孩子过来,予我抚养。现在太皇太后、刘恭、还有那位不知名姓的宫侍,都已经去了。封一个夫人,也不打什么紧。” 她的神情郑重,全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薄太后盯着她看了很久,才有些无语地说道:“你与鲁元公主一点都不像。” 云瑶又笑。她并非真正的张嫣,自然不像鲁元公主。至于那位无名氏……那孩子已经逝世了,还是让母亲去陪陪她的好。同一个死人较劲,实在是不应该。 薄太后又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又道:“我知道了,我会让陛下去做的。阿嫣,我能唤你阿嫣么?封夫人的事儿暂且放到一边,前日高将军同我引荐了一位医者,说是能治好你的顽疾,你要让他试一试么?” 云瑶轻轻一挑眉,他引荐的,医者? 那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那位医者很快便被带到了宫里。云瑶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伸出手腕,看着那位医者搭了脉、看了瞳孔、看了舌苔、问了病情,又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结论:应该卧床静养。 但是,那位医者又补充了一条,为了让太后身心舒畅,应该在乡下静养。 云瑶瞪着他,几乎没忍住笑场。 乡下……静养?! 西汉的乡下倒是有些田园风光,但是很少有庄子啊…… 莫非他要自己住在茅草屋里静养么?唔,倒是个很有情。趣的地方。 薄太后听闻医者之言,倒是不疑有他,毕竟这时代神神叨叨的医者多了去了,一个“在乡下静养”的方子,比起太医们开出来的“卧床静养”的方子,确实是奇怪了那么一点儿,但也不至于让人难以接受。 于是云瑶便在两位贴身宫侍的陪同下,从北宫搬到了长安城的田郊,美其名曰:静养。 在她离开之前,刘恒果然如她所言,给那位没有名姓的宫女,封了一位美人。 对,是美人,而非夫人。 云瑶得知此事,亦是相当无奈。 —————————— 西汉·长安·城郊·乡下·茅草屋。 云瑶躺在榻上,盯着漏了个破洞的屋顶干瞪眼。据那位医者说,“最亲近自然”的静养方式,才最有利于她的身心,于是她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在这件茅草屋的隔壁,还有一间不漏雨的茅草屋,是给她在大雨天居住的。 那两位陪她一起来的宫侍,她们住在对面的砖瓦房。 云瑶揉揉眉心,暗想高肃推荐的那位老医,到底是靠谱还是不靠谱…… “唯亲近自然、顺其自然者,方可百病不生,无灾无病。”那位医者一本正经道。 云瑶不懂医理,便只能按照他所说的,每天住在这间漏顶的茅草屋里,亲近自然,亲近阳光,亲近月光,偶尔还能亲近亲近两滴飘过的雨点。 直到有一天,高肃来了。 他干脆利落地在砖瓦房里点了熏香,等那两位侍女睡死过去之后,便跑到这间漏顶的茅草屋里,抱着云瑶闷闷地笑。他呼出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畔,有些痒。 她抚着他的背,有些无奈道:“带我来这里‘亲近自然’,是你的意思么?” 高肃将头埋在她的颈侧,闷闷地笑。 她轻轻拧了一把他的腰,感到他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翻了个身,轻轻按住她的手背,正色道:“莫要胡闹。唔,那位医者,确实是我有意安排的。”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68|54 往常只有在疲惫至极又骤然放松的时候,他才会躺在自己怀里,这样笑。 她的指尖轻抚过他的面容,在弯起的嘴角上停顿了一下,忽然被他握住手,放在唇边轻轻吻啄。 她轻轻嗳了一声,唤道:“长恭!” 不知不觉便带了些娇软。 高肃稍稍撑起身子,侧躺在她的身边,用手肘支撑着上身,另一只手轻拂过她的长发。她奇异般地被安抚了下来,乖乖窝在他的身旁,但依然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高肃目光环绕四周,在周围的茅草和木制案几上略微停顿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火。这里很容易失火。而且一旦失火,便再也无法挽回。” 云瑶轻轻嘶了一声,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你大约已经猜到了。”高肃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这里既偏僻又清幽,周围没有任何田舍,而你又亟需‘顺应自然,养病’。阿瑶,再没有比茅草屋更适合失火了。” 也再没有什么理由,比失火更适合掩人耳目。 她呆呆地望着他,一副愕然的神情:“你、你是要……” “唔。”高肃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要‘失火’。这破了顶的屋子,偶尔飘下几根稻草,飞溅到火盆或是灯烛里,瞬间便会引发一场大火。阿瑶,你——”他微妙地停顿了片刻,低声问道,“你的身子,可还能承受得住么?” 要配合一场失火案,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还需要一个正常人的体力。 他没有忘记,她是来这里养病的,身子比常人要孱弱许多。 云瑶尚未从刚刚的震惊里清醒过来,愣愣地指着自己,道:“我终将在这场大火里‘死去’?你、你从一开始便打着这个主意,所以才从宫外找来了那位医者,谎称我需要到乡下静养?……”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她甚至无暇去占卜吉凶。 高肃握住她的指尖,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她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口干。舌燥。 首先,那位医者是高肃引荐的,茅草屋也是高肃一手操办的。假如她这个太后“死”在了这里,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高肃都逃脱不了干系,而且还有很大的干系。 其次,跟她来的那两位宫侍,妥妥地会受到牵连。 再次,要是自己离开之后,火堆里空无一人,他从哪里找人来顶替自己? 最后,此事的破绽太多了,要是有人追究下去,未必就追究不出来。 云瑶定了定神,将自己的担忧,逐条逐条地同他说了。 她一面说,他一面笑,低低沉沉的笑声听起来很是悦耳。等一二三四条都罗列完之后,他才摇了摇头,埋首在她的颈侧,闷闷地笑出声来。 “别笑。”她用手指戳戳他的背,“我是认真的。” “嗯,我知道。”他闷闷地说着,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那依你看来,为夫该如何消解这一二三四条的顾虑?嗯?阿瑶心思通透,想必早已有了主意罢。” 云瑶僵直了好半刻,才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 连坐的制度,在西汉已经很少见到了。起码刘恒是个心软的人。如果这起预料之中的失火案,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那么高肃和那位医者的责任,便会被降到最低。假如当真失火,她的贴身宫侍们自然也是有责任的,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她们支使回宫,再换一批人过来;在这一来一回的间隙里(顶多半个时辰),将自己烧得干干净净,也并非是不可能。至于留在茅草屋里的痕迹…… 对呢,谁来顶替“死去”的自己? 总不能拣来一具无名尸,便声称她是张嫣罢。 这种事情总会有痕迹留下来的。只有有痕迹,便很难躲得过有心人的眼睛。 她将自己的顾虑和对策,缓缓地同他说了。 高肃认认真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轻轻地“嗯”一声,目光里隐隐有赞许和惊异之色。他支着身子望着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诡异,但眼里的鼓励之意,却是真实的。 她说完了,又眨眨眼睛,等他的下文。 他的回应是,凑上前去,亲亲她的嘴角,笑道:“阿瑶心思缜密,实在不输世间任何谋士。” 她知道高肃手底下养着一些门客,也知道高肃的脑子一贯好使。但她却不知道,高肃刚刚的那番话,到底是何意。是指他已经考虑过这些意外状况,还是指…… “这些事情,我都曾仔细地考虑过。”他的目光缓缓掠过她的面容,低声叹道,“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无法做到尽善尽美。直到前些天,你病了,我让医者设法带你出来散散心,养一养病,但却在找寻医者的时候,碰到了一位游侠儿。” 游侠儿是古时的一种特殊人士,可以仗剑直言,也可以专司刺杀。 “那位游侠儿说,他知道八年之前,刺杀吕后与张皇后的那些暗杀者是谁。他又说那些人手段实在是有限,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而且前些天,陛下手里的人,也盯上了那些人。” 他低头望着她,低低笑道:“假如假借他人之名纵火呢?” 云瑶轻轻嘶了一声。这太巧妙了。 假使纵火者与八年前的暗杀者是同一批,那么不需要任何理由,甚至不需要考虑任何后果。 因为他们本来的意图,就是致皇室中人于死地啊。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 高肃言道:“我会在合适的时候,稍稍‘引导’他们过来。等到那时,会有陛下的人亲自将他们逮捕。我会在外。围看着,要是时机合适,也会推上一把。” 她心里咯噔一声,有了个不好的猜想:“何谓‘推上一把’?” 高肃淡淡笑道:“自然是让他们以为,‘那是他们自己做的’,‘而且还成功了’。” 云瑶呆住了。 ———————————— 高肃的行事手段,果然很雷厉风行,且滴水不漏。 他当晚便匆匆离去了,说是还有些事情要布置,让云瑶在这里等他的消息。云瑶盯着头顶上的大窟窿,感觉既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不安。最后她睡不着觉,索性从茅草屋上揪了三根稻草下来,替高肃卜算了一卦。 卦辞曰:利有攸往。 她丢开稻草,盯着满是窟窿的茅草屋顶,还有时不时飘落下来的两根稻草,确定屋子里没有任何灯烛、火盆、火星,不会在睡梦里自己把自己烧死,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这几天高肃都来去匆匆,不过永远都会在茅草屋里陪她半晚,直到她睡着了,才轻轻吻一吻她的额头,在夜色的掩映下匆忙离去。 住在对面砖瓦房里的两位宫侍睡得很死。或者说,因为高肃在屋里点了一些安神安眠的熏香。 距离那个特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也越来越紧张。高肃留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会花上整整一晚的时间,在她的身旁,陪她入睡。 八年前的那批暗杀者已经知道了她的位置,汉廷也已经盯上了那一拨人。 高肃在市井里穿梭,开始“不经意”地提到一些谣。言,例如昔日张皇后是吕后最最喜爱的外孙,例如张皇后现在是独居,例如张皇后身边的护卫,寥寥无几……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个游侠儿摸到了长安城郊。 当晚,两间毗邻的茅草屋燃起了漫天大火。 ———————————— 火舌吞噬了两间茅草屋,砖瓦房里传来尖叫的声音。可宫侍们出不去,也无能为力。 更要命的是,由于这里过分清幽静谧,周围没有田舍、没有庄户,因此距离张皇后最近的护卫,也和她间隔了半里地。等他们看见火光并赶到的时候,屋子已经被焚烧一空,半点东西都没有留下。 当真是空荡荡的,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唯一被留下来的,只有那几个试图刺杀张皇后、又试图焚毁尸首的人。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成功了,而且一直都这样笃信。 至于那两位宫侍,她们虽然完好无损,但俱已经被吓坏了。窦皇后将她们叫过去斥责了一顿,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去了,不曾责罚。 很快地,那批暗杀者被带到了主管刑狱的廷尉面前(事情闹得太大,唯有廷尉可处理)。不过他们都是一副死犟死犟的样子,且因为八年前的刺杀证据确凿,很快便被定了罪。 此罪是刘恒亲自过问的,因此谁都没有翻案的可能。 唯一的怪异之处是,那两间被焚毁的茅草屋里,没有留下张皇后的痕迹。 …… ———————————— 一朝太后为人所暗杀,自然会被视为奇耻大辱。 刘恒和廷尉都有意无意地含糊了此事,只说皇后是因为忧思成疾,病笃,举国致哀。 但是太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又如何能送往刘盈的陵寝?难道要立一道衣冠冢么? 无可奈何之下,刘恒想到了那位刚刚被追封为美人的无名氏,先帝刘恭的生母。 他下旨给张皇后追封了尊号,用最高规格的葬仪,将她送到了刘盈的陵寝里,与他合葬。但只有寥寥少数人才知道,与刘盈合葬的那位并非张皇后,而是那位无名的宫侍。 事情就这样含含糊糊、模模糊糊地抹过去了。 谁都闭口不提此事,连当日提审的廷尉,都缄默不言。 太后的丧期过去之后,高肃便主动请缨,要到漠南去镇守大汉边关。刘恒同意了,但他提出了一个要求:等下次他回来的时候,要带那位青梅竹马的夫人回来拜见窦皇后和薄太后。 高肃答应了,神情无甚变化。 等到高肃离开之后,刘恒才皱眉问自己的皇后:“你说他当真有个妻子?朕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母后倒是深信不疑,连逝去的那位太后都深信不疑,太过古怪了。” 窦皇后笑容温婉,梨涡浅现:“陛下是以为,高肃将军不愿尚主,便捏造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夫人,来挡这个婚姻?” 刘恒皱着眉,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高肃是因为不愿尚主,才捏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夫人来哄骗他们,那实在是有些过火了。他不希望被自己的臣子瞒骗,即便是为了这样一个理由。 因此他想坎一看,那所谓的青梅竹马的将军夫人,到底是谁。 ———————————— “总算是结束了。” 高肃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揽着云瑶的腰,重重地叹息出声。 从四个月前起,他就一直在谋划着此事,步步小心,事事谨慎,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直到太后丧期结束,他带她离开长安城,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这回去代郡,高肃是独身一人去的,因此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她共骑一骑。 她歪着头,侧躺在高肃怀里,轻声问道:“你那些部下,不随你一同去代郡么?” 依稀记得高肃回长安的时候,两列重骑兵从旁护卫,整齐肃穆,英姿飒爽。 高肃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笑道:“我是去戍边。当初他们回来,是停战时的休养生息。” ☆、69|54 云瑶莞尔一笑。 她举目望去,荒芜的古道一眼看不到尽头,道路两旁长满了芜杂的枯草,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在天际蔓延。这条路上极少会有行人走过,偶尔有些来去匆匆的,也都是南来北往的商贩。 所以现在,真的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她感到了一种暖洋洋的安宁,埋首在他的肩窝里,裹了裹外袍,慢慢地阖眼睡去。朦朦胧胧间,有人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低声道:“睡罢,这里很安静。” 他的声音低沉且有些磁性,指腹轻拂过自己的耳际,动作温柔缱绻。 从长安到代郡,甚至到戍守边关的城池,一路上要经过无数这样的古道。这些大多是秦朝修筑的驰道,也有些前朝拓宽的乡间小道,有荒芜的枯草,有守关的卫兵,自然也有流寇。 但高肃是长安城里派出来的将军,因此他们一路走来,还算是平静无澜。 在途中还是有些驿馆的官员、戍守的士卒、偶尔路过的大官,对将军身边忽然冒出来的女子感到惊讶,但他们都聪明地没有问。这年头的怪事太多了,少知道一点,或许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等到草木枯萎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代郡,但却在距离边郡二三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高肃为何不走了,疑惑地转过头问他。 高肃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阿瑶,我们在这里完婚罢。” 长安城里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夫人,此时身在北疆。 但是在北疆,所有人都知道,将军其实还是单身,没有什么夫人。 假如他们等到了边郡之后再完婚,万一有个碎嘴的家伙,在刘恒的上疏里提了那么一两句,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全都化作了泡影。刘恒一定会勃然大怒的。 高肃不敢去冒这个险。 任何有可能伤害到她的举动,他都要掐灭在摇篮里。 “因此唯有委屈阿瑶,在这里同我完婚了。”他沉沉地叹息出声。周围是一片荒芜的旷野,远处隐约可见几缕炊烟,大约是一个小村落。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攥住缰绳,往那座小村庄而去。 她乖乖地窝在他的怀里,弯起嘴角笑道:“你才是心思最缜密的那一个。” 在那一刹那,她明白了高肃的顾虑。刘恒知道他“在北疆有妻子”,但将士们却不知道。将士们都知道将军在北疆没有妻子,除非他在长安城里娶了一个。 因此他必须带一个真正的妻子去到北疆,而不是未婚妻。 完美的时间差,完美的信息不对称。 高肃沉沉地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他其实不喜欢这种狼狈的仪式。但眼下别无选择。 眼前这座小村子已经存在了数百年,消息闭塞,村里人不知道长安城里住着的到底是刘邦,还是刘恒,甚至不知道这天下到底是秦还是汉。两人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村子里,引起了全村人的围观。 高肃翻身下马,谦和有礼地找到了村长,想要借用一间民屋,还有成婚的器物。 当然他不是白借。两枚金锞子递过去,村长咧着一张嘴,答应了他的要求。 虽然村长不知道,这两位身上穿着绮罗、腰间束着玉带,看起来像是远道而来的贵人,但谁会拒绝金锞子呢?两套成婚的器皿而已,村里还是能拿出来的。 至于他们为何要跑到这里来完婚,村长压根儿没有多想。 贵人们玩儿的花样多了去了,听说在千百年前,还有一位纣王喜欢拿宫女们做耍呢。 莫多言,莫多言,言多必失。 三天后,简陋的三媒六聘,简陋的婚服和婚仪,简陋的司仪和唱词。 这简直是他们所经历的,最为简陋的一场婚礼了。只差没搓土为香,天地为媒山川为聘……不过看看周围那些简朴的妇人们,那些简朴的泥屋,屋里甚至连明烛都没有,其实,也差不离。 婚礼过后,两人并肩躺在新房里,一个眉头紧锁,一个啼笑皆非。 云瑶翻了个身,躺在高肃怀里,伸手抚平了他的眉际。高肃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她按在自己怀里,手臂上的力道很重,心跳声沉重且又急促,连呼吸都很沉重。 “阿瑶。”他低声道,“抱歉,我……”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唇上,歪头笑道:“夫君何故惊惶?” 他眼里的愧疚之色更深了,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她伏在他的胸口,轻声道:“我明白你的难处,也知道此事非同儿戏。你无需这样愧疚。” 早在三天前,她便明白他为何这样愧疚了。 不单单是为了这一场简陋的婚礼,而是因为礼记里的一句话。 那句话成了一道沉重的枷锁,锁住了他,让他耿耿于怀。 假如仅仅是因为婚礼简陋,那么高肃他完全可以在离开长安之后,便着手操办此事。但他没有,他整整思考了一路,反复思虑了两个多月,才痛苦且又无奈地说道:抱歉,阿瑶。 原来当下的情境,就连未来的大将军也没有办法呀……她埋首在他的怀里,指着周围的玄色布料、碗筷、粗陋却整齐的杯盏,笑道:“三媒之礼备足,六聘之礼亦足,长恭,你的心意我知晓。” 假如是在现代,她搞不好会说“事出权宜,婚礼也省了罢,你下回补给我就是了”。但现在她嫁的是千年之前的兰陵王,而且还是个有点儿古板和死脑筋的兰陵王。 礼记上的记载,她自己可以大大咧咧地忽略过去,但高肃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高肃无言地抱紧了她,抚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不带任何欲。念。他轻吻着她的额角,一遍遍地在她耳旁低声道,抱歉,阿瑶,这一世我再没有旁的女子。 她被他安抚得很舒服,不知不觉地便睡过去了。 等一觉醒来时,他们已经到了边城。 高肃平静地接管了这里的城防,她平静地住到了将军府里。 没有人怀疑将军夫人的来历。而且因为高肃这次去长安,是事出权宜,他本来就是这里的守将,因此这里的将士们对这位“将军夫人”,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和接纳。 不管将军是从哪里拐来这位夫人的,既然将军说她是夫人,那她就是夫人。 生活平平淡淡地过去,一如他们前世在边城时,平静无澜,无惊无险。 但刘恒留下的那一番话,依然像一块大石头一样,沉沉地压在了高肃心里。 虽然云瑶自打入边城以来,终日闭门不出(怕被人认出来),连身边的仆人都寥寥无几(怕被有心人发现),从早到晚都窝在屋子里临摹字帖,真真正正地过起了修身养性的日子,但他依然担忧。 高肃曾经想过,让人顶替阿瑶去面见陛下,但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他也曾想过再一次隐瞒下去,但皇帝的旨意,又怎可轻易驳回? 秋天很快便过去了,紧接着便是每年例行打仗的春天。等胜仗打完之后,又是例行觐见的时节。 他该回长安觐见了。 便在这时,府里传出了云瑶怀孕的消息。 高肃闻言大喜,继而连夜给刘恒上书,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千来字,命人加急送往长安。 春日暖融融的,她依偎在高肃怀里,赏着春景,安着胎。 “这个孩子来得很是时候。”高肃一手揽着她,一手轻抚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我已同陛下告罪,言称吾妻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无法回长安面圣。” 她抿唇一笑,将手覆盖在他宽大的手掌上,问道:“陛下会相信你的话么?” 高肃颔首道:“多半是信的。”他轻抚着妻子的腰腹,目光里满是温柔之色。忽然他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她的腰腹上,听胎儿的心音。云瑶先是一愣,而后笑着点点他:“胡闹,才三个月呢。” 他不理,理直气壮道:“三个月又如何?总归能听到一些的。” 她忍俊不禁,索性歪靠在一张榻上,让高肃伏在自己的腰上,静静地听。她轻抚着高肃的指腹,指尖在那些薄薄的茧子上逡巡,慢慢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这一去起码要三四个月。三四个月见不到,着实会想念得紧。 他贴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静静地听了片刻,忽然侧过头,轻轻吻了一下。 她轻轻地哎呀一声,却看见他轻抚着她的小腹,表情严肃道:“在里面要乖乖的,莫要胡闹,记住了么?要是胡闹,等出世之后便等着挨揍罢。”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戳了戳她的小腹。 云瑶愣了很久,捂着面笑了。 真是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了。 他撑起身子,低头望着她,长指拨开她的发,一字字郑重地说道:“还有孩子的母亲,也要乖乖留在府里,莫要胡来伤了身子,记住了么?” 虽然匈奴人已经再一次被他打退,但边疆却并不是永远安宁的。 她止住了笑,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好。” 七天之后,高肃启程回长安,连同他麾下的将士们一起。 她一个人留在将军府里养胎,日子过得平淡且悠闲。偶尔会有些孕吐、浮肿,也由仆妇们服侍着熬过去了。这一胎她怀得并不辛苦,至少比前世的第一胎要轻松得多了。 等她的小腹高高隆起,天气渐渐转凉,秋日的细雨笼罩边城时,高肃回来了。 高肃不但回来了,他还带来了一个传旨的宦官。 高肃晋封为大将军,受封赏,其夫人亦受封赏。 这位传旨的宦官,就是来给云瑶送封赏的。 云瑶的身子已经有些臃肿,九个月大的身子完全不灵便。高肃这一走就是半年,她的身子已经很乏重了。那位传旨的宦官倒有些人性化,没有让她跪着接旨,而是让她躺在帘子后头,靠在软枕上接了旨意。毕竟一位即将临盆的女子,跪起来也是很吃力的。 旨意一传完,宦官便被高肃带走了。 据说将军要宴请这位陛下的亲信。今日设宴宴请,明日巡视营房,后日到边城上看新筑成的城墙,总之一句话,不让那位宦官见到夫人的真言。 至于见过夫人的那两位仆妇,也都处于将军府严密的监。视之下,平时不允许外出。 如此大半个月后,将军夫人临盆了。 云瑶这一胎生得顺利无比,鬼门关没两个时辰就过去了。但还没等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替她接生的那位老婆婆便对外宣布道:将军夫人难产,大出血,身体虚弱,亟需卧床静养。 很显然,这又是高肃的主意。 他假借夫人难产之名,让她在产房里“养病”,隔绝了那位宦官的视线。 因为刘恒近身的宦官,必定认识昔日的张嫣。 ☆、70|54 高肃反反复复地想,将每一种可能都反复推演过了,又逐一地否决。在保证她安然无恙地度过一生之前,他不能动用那些危险的手段。即便那些危险的手段,是瞒天过海的唯一办法。 他也曾想过要用替身。但如果要用替身,那替身就必须替云瑶隐瞒一辈子,死守一辈子的秘密。 但这世上有哪一位年轻女子,甘愿做别人一辈子的替身,无名无份,死守一辈子的秘密?头一二十年或许还可以,但等到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之后,那人会不会因为嫉恨,将秘密捅出来? 这太冒险了。他不敢去赌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几乎将所有可能的手段都想遍了,但始终想不出一个稳妥的法子。那位宦官住在他的府里,不动如山。他无法,云瑶的“病情”,也越来越瞒不下去了。 又过了小半月,“病情逐渐平稳”的将军夫人被送回了主屋,依然“昏迷不醒”。 为了显得更真实,高肃甚至搬到了一间偏院里住,每天早晨回主屋看看她,片刻后抬脚就走,连半刻都不敢多留。眼下就连府里的仆役和随从们,都误以为夫人是真的病了。 有些眉高眼低的丫鬟们,开始动了活络的心思。 也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媒婆们,开始找借口上将军府的门。 起初云瑶还在观望,但等到后来,高肃日日不胜其烦,连笑容都很勉强,每次到她屋里坐上一刻半刻的,都会抱着她,沉沉地叹息出声。她轻抚着他的长发,问道:“非要这样做不可么?” 高肃伏在她的颈窝里,苦笑道:“依阿瑶之见,我除了瞒天过海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她一下一下的捋着他的长发,如同在安抚一个孩子。高肃埋首在她的颈侧,闭着眼睛,肆意享受着这一刻的安宁。她的手指很柔软,在他的发间来回穿梭,让他昏昏的有些迷醉。 他低声呢喃:“阿瑶。” 如果有可能,他宁可将时间停滞在这一刻,永远不要流逝。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依然在一下一下的捋着他的长发。他被她弄得很舒服,伏在她的颈侧,闷闷地哼了一声,单手环住她的腰,餍足地叹息。 她轻笑道:“你该回去了。”前几天他都会提早离开的。 高肃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不重,但惩罚的意味十足:“你现在正‘昏迷’着。我听不到。” 她轻轻嗳了一声,下意识地一个哆嗦。随即她便听到那家伙在自己怀里闷闷地笑。片刻后,他侧身躺在她的身旁,一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眼底有些青黑。 他低声唤道:“阿瑶。”声音沉沉的,有些沙哑。 “唔?”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缓慢的,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想让你再‘病逝’一次,再由我给他们讲一个故事,‘大将军和夫人恩爱甚笃,夫人病逝之后,时常怀念亡妻,不愿续弦,后将独子抚养长大,子承父业’。阿瑶以为,这个故事如何?” 他低下头来望着她,笑容有些苦涩:“这是唯一的法子了,阿瑶。” 她眨眨眼,强调道:“我要再‘死’一回?” “嗯。”高肃微微颔首,长指轻抚过她的发,声音有些沉重,“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最为稳妥的办法。你的身份不能曝光,更不能见长安派来的任何一个人。因此,你——” 她因产后大出血,不治而亡。大将军思念亡妻,不肯续弦。这才是一个完美的故事。 一个完美的,足以瞒天过海的故事。 她眨眨眼,轻声问道:“那我‘死去’之后,又要去哪里呢?” 他一愣,随即颓然地倒在榻上,闭上眼睛,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 阿瑶所言不错,在“死去”之后,她便不能住在府里了。他想将她藏在一个无人看见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他们的孩子一起,安安静静地过完一生。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同她坦言:两个人,还有他们的孩子,半生独处,半生隐居。 曾经他想做到极致的完美,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想给她一切,给她世间女子最想要的一切,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将她当成一个小秘密,闲暇时藏在心里、严密看管在府里、不能光明正大地带出去、不能带她回长安觐见、不能将她公之于众。尽管这个秘密磨得他将要发疯,他也必须将它死死地烂在心里,半点都不能透露出去。 一年前那场简陋的婚礼,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疙瘩。 这一世的身份,是他们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千夫所指,跌落到最黑暗的深渊。 他不敢去想那样黑暗的后果,便唯有拼劲全力,维系现有的一切。在边郡,很少有人见过将军夫人的真容,连贴身服侍的仆妇都是精挑细选的。他不敢让那位宦官见到她的真容,不敢离开她太远。唯一能做的,便是死守这个秘密。 他真的害怕,甚至是恐惧。 他俯下。身,深深地吻着她的唇。这是一个温柔得近乎疯狂的吻,每一丝每一寸都极为细致,微凉的长指轻拂过她的面颊,隐约可以听见沉重有力的心跳声。 一吻既毕,高肃埋首在她的颈侧,声音沉重且沙哑:“抱歉,我……” 她伸臂环抱住他,轻轻抚着他的背,轻声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当下的情形,不过是稍稍问你一句罢了。唔,长恭,你预备将我送到哪里去?” 言下之意是,她接受了这个假死的提议。 他骤然抓紧了被单,声音有些痛苦:“不,你容我再想想。” “唉唉。”她拍拍他的肩膀,又在他的背上轻轻拧了一下,“再不让我出去,我可要闷坏了。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故事也讲得不错。唔,不妨再加上一个‘替身’的故事可好?” 高肃不为所动。 她扑哧地笑出声来,自己被自己郁闷了一把。但思前想后,还是这个理由最好。虽然在三千年之后,替身梗已经被玩烂了,但在西汉,却很少有人见到过替身的游戏。 她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正色道:“我听说这些天,有不少人给你送姑娘?” 高肃一愣,随后苦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调侃我。”他直接给门槛加高了三尺。 她偏头想了想,笑道:“那要是你因为思念亡妻,身边多一个长得相似的‘房里人’,也算不上什么罢?唔,等风头过后,这个‘房里人’也可以被流寇掠走,然后再来下一个房里人……” 高肃猛然撑起身子,盯着她,眼里隐隐跳跃着一簇火焰。 “你、你你……”她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高肃多日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地舒展开来,面上也多了几分真实的笑意,“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永远断绝他们的念头。” “诶?!” —————————— 高肃没有详细解释他的办法。他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反复回想自己刚刚提出的馊主意,唔,难道这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她自己怎么不觉得呢…… 过了两日,将军府里的医女宣布夫人病情加重,几近弥留。那位宦官前往探病的时候,夫人正背对着他,躺在榻上,头发枯黄且稀疏,脸色白得像纸,昏惨惨的没有半点颜色。 宦官叹息了两声“红颜薄命”,便摇着头出去了。 他当然没有怀疑这位夫人的身份。毕竟好端端一个大将军,完全不用在这种小事上撒谎。 对,这是一件“小事”,在那位宦官的眼里。 当天黄昏时分,宦官便声情并茂地念完了封赏的圣旨,又表达了自己对夫人病情的惋惜和痛心,同时向大将军告了声罪,便预备动身回长安了。 第三天,也是在那位宦官离去的前夕,夫人宣告不治身亡。 高肃有意无意地,让那位宦官参加了葬礼,还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一个消息: ——他的命很硬,带煞,天生克妻克子。 当时云瑶不在。她被高肃带到了一个偏僻且安全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亡故了,包括贴身服侍她的医女和仆妇们也这样认为。 偶尔高肃会带着孩子过来看看她,但更多的时候,她则是一个人呆在一间小木屋里,等待。 等到宦官回到长安复旨,等到夫人的丧期过去,等到高肃又打了一个胜仗,秋天的落叶在田野间铺了厚厚的一层,她才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到了将军府里。 这回她的身份,是一个被大将军捡回来的孤女。 府里的仆妇们见到云瑶那张脸,都在议论纷纷:被将军带回来的这位孤女,同她们的先夫人,实在是长得太像了。若不是早知道先夫人已经逝去,恐怕她们都以为,是真正的夫人回来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九分真一分假,自然是最好的谎言。 第二年高肃回长安觐见,云瑶自然不用跟过去——她的身份低微,不用去长安。 第三年年初,她的身份变成了高肃的续弦夫人。不过高肃打了个时间差,她依然不用回长安。 第四年,她这位续弦夫人,再一次被大将军“克”死了。死因还是难产。 第五年,大将军又续弦了一位夫人。 第五年年末,大将军再一次将自己的夫人给“克”死了。 …… 大将军命里带煞、克妻的传言,就这样不胫而走。 云瑶终于反应过来了,在听到不下十个人在街上谈论“将军克妻”之言后,她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将军府里,抽出高肃手里的一册竹简,质问道:“‘命硬克妻’云云,便是你所谓的一劳永逸?” 他怎能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 高肃笑了笑,将她抱到膝头上坐着,亲昵地蹭蹭她的面颊:“阿瑶可还满意么?” 她戳他。 高肃抬指点点她的鼻尖,笑道:“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这般沉不住气。你可知道流言传到长安成之后,那些打我主意的夫人贵女们,已全都歇了心思?”他惬意地朝后边靠了靠,低低吟道:“凤兮凤兮奈若何,蜚语流言奈卿何?阿瑶,你当真介意么?” 当年在邺城里,流言蜚语比现在更甚百倍。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71|54 ——这样便好。 他抱着她坐在梧桐树下,望着湛蓝的天空和金色的阳光,还有院子里奔跑的孩子们,满足地喟叹一声。他真是爱极了眼前的场景,比在长安城同他们虚与委蛇地好多了。 这里很平静,很安宁,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 即便他有意放出自己“命里带煞”的传言,这里的人们也依然待他如昔——除了踏进府里的小姑娘越来越少了以外——他喜欢这种平淡的祥和,尤其地喜欢。 如果匈奴人能再少来几回,就好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那些烦恼的事情又浮现在了脑海里。现在西汉初立,民生凋敝,就刘恒只能用“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办法,让汉朝国库尽可能充盈起来。高肃自己可以带人驻守定襄、代郡,将匈奴人阻挡在大漠以南,却不能像前前前前世一样,与匈奴人决战漠北。 因为养人、养马、养骑兵,每一样都要大笔花钱。 可现在西汉国库空空,连养军都很艰难了。 她窝在他的怀里,玩着他的手指头,忽然轻声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匈奴遣使者到长安,索要岁币和和亲公主?这是真的么?” 高肃低低地嗯了一声,心情有些沉重。前些日子匈奴确实遣使者入长安,索要岁币与和亲公主。朝中的大夫们起了争执,一派认为应当和亲,另一派认为不应当和亲。最终还是一个年轻的郎将站出来,大声斥责道:“未败而和亲,止增耻耳。”才将那股和亲的风气给刹了下去。 不过好在事情没成。 云瑶听完来龙去脉之后,隐隐感到有些后怕,低声道:“看来那些和亲宗女们,都该承你一恩才是。”她记得在文帝、景帝两朝,他们断断续续地送了十来个和亲公主到边关。 高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苦笑道:“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他将她抱得更紧,长指缓缓地梳拢着她的发。不远处的两个孩子看到了,都纷纷停下了脚步,捂着嘴吃吃地笑。她推推他的肩膀,轻声道:“孩子们正看着呢。” 高肃无谓道:“让他们看着罢。”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背。 他捂住她的手,温暖干燥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在她耳旁低低地笑:“这可是实话。”他一面说,一面朝那两个孩子招了招手。两个孩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还是磨磨蹭蹭地踱了过来。 一边磨磨蹭蹭地挪,一边偷偷地瞄。 走到云瑶近旁,他们乖乖地喊了一声爹。 高肃淡淡地瞥过去一眼,道:“这里可没有外人。”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大点儿的拽住她的衣角,小点儿的扑到她的怀里,齐齐喊了声娘。外面的人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两个孩子却一清二楚。每回云瑶假死时,他们都会轮流到小木屋里陪她,直到云瑶回来为止。 两岁的小娃娃窝在她的怀里,软软糯糯道:“阿娘何时与我们一同回长安呀?”长安城里有许多好玩儿的事情,上回父亲回长安,只带了他们两个,却没有带阿娘回去,他心里感到很奇怪。 云瑶一怔,尚未想好该怎么答,高肃便已笑道:“娘现在还不能回长安。” 两岁的小娃娃坐在云瑶怀里,歪着头,问道:“为什么呀?” 在他的心里,大约长安城是世上最好玩儿的地方了,自然也要让阿娘去一趟。 高肃笑道:“等你长大了,便知道了。”他侧头望着自己的妻子,目光一如往昔。云瑶愣了愣,低头望着怀里的小娃娃,忽然笑出了声。 现在她的身份,是将军府里刚刚买进来的婢女。 就算高肃真的想带她回长安,也要耗费很大一番力气罢。 小娃娃困惑地歪着头,听不懂大人的意思,呆了一会儿感觉无聊,便从云瑶的怀里跳下来,强牵着自己的哥哥离去了。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奔跑在晨曦里,让人生起无限眷恋之意。 高肃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时辰差不多了。”高肃道,“我得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切记不要乱走,不要让太多人看到你的模样,要是累了便回屋歇一歇,嗯?” 她点点头,笑道:“好。” ———————————— 婢女的生涯有些无趣,尤其是大将军身边的婢女,就更加无趣了。 虽然两个孩子都知道她的身份,但外面的人不知道啊,所以她时常会被指派一些无聊又无趣的事情,例如清扫庭院。每到这时候,孩子们都会用一种担忧的目光看着她。 她一般都会温和地笑笑,不在意地继续。 毕竟她与高肃的目的都是掩人耳目,她做得越像一个“得将军宠爱的婢女”,就越是安全无虞。要是真像个将军夫人了,反倒会坏事儿的。 好在将军府里人丁稀少,大将军又有恶名在外,她的日子过得还算是惬意。 除了晚上侍奉将军就寝之外。 不知高肃是什么恶趣味,居然夜夜指定她在自己屋里留宿。 于是理所当然的,她这个婢女只当了两个月,便又再次有孕了…… 但这一回却与前面两回都不同。她怀孕的时候,高肃接到了长安城的旨意,刘恒咬牙将国库清空一半,再配以吴、齐、楚诸国进献的粮草钱帛,生生凑足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一笔军资。随军资一道送过来的,还有一道圣旨:望大将军用绝匈奴之患。 看样子刘恒是下定了决心,一雪高祖白登之耻了。 高肃接到圣旨之后,沉默了很久,最终言道:“定不负陛下所望。” 他开始在边关练兵、养马、开盐市铁市茶市,但是却将通道牢牢地控制在了手里,半点儿都没有流入匈奴人军中。整整三年的时间,高肃除了练兵,就是练兵,再无其他。 他的续弦夫人也平平安安地产下一女,三年来无甚大风浪。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将军命里带煞的谣言不攻自破的时候,大将军亲自带着三万骑兵,直直插。进了大漠深处。风沙弥漫,万里冰封,茫茫草原里满是烈火燎烧的声音。 第四年,大将军擒匈奴大单于,并二十余位匈奴贵族。 第五年,三万汉军近剩万余,匈奴人大军元气大伤,退守漠北。 第六年,新任匈奴大单于乞和,不准,续克之。 第七年,汉边四郡再无战乱,战线一路推到了漠北的最边沿。 至此,云瑶在边关,已经度过了整整十二个年头。 十二年里她什么都经历过了,除开最早的几年,她过得比较惊险之外,其余都是安安稳稳地留在将军府里,替大将军打理产业。打仗是需要钱的,虽然在第一年,国库被压榨了一半,但第二年、第三年,便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因此她所做的事情,便是替他的夫君赚钱。 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但确实是在赚钱,赚吴国齐国楚国淮南国中山国的金帛。 既然他们比长安城都要富余,那不妨让她将军资赚出来,贴补她家的大将军。 此一役历经整整七年,比先前的任何一场战事都要惨烈。 但他们最终是赢了。 大将军归来的那一天,云瑶几乎不认得他了。数年的大漠风沙吹得他形销骨立,整个人几乎瘦脱了一圈。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站在她身后,怯生生地叫着爹爹。高肃将她抱起来转了好几圈,亲昵地蹭蹭她的面颊,笑道:“总算是过去了。”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一个,也浑厚了一些,显然是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 云瑶轻轻嗳了一声,有些犹豫地问道:“那我还需要……假死么?” 大将军得胜还朝,肯定是要回长安的。她一连七年都平安无事,假如在回长安前假死了,谁都会感觉到不对劲。 高肃陪着她走回到府里,等转过一个拐角之后,才道:“你随我回长安罢。” 云瑶一怔,问道:“为何?” 她不知道高肃又打了什么主意,但鉴于他上一次做得太过,她便追问了下去。 高肃微微地沉吟片刻,续道:“你离开长安城已近十三年,还记得你的宫侍、随从,已不多了。只要小心避开宫里的宴席,便没有大碍。陛下是不见女眷的。” 云瑶不死心地问道:“那皇后与太后呢?” 高肃笑道:“太后年纪大了。至于皇后,十二年过去,她还记得你的模样么?” 云瑶轻轻唔了一声。当初她与窦皇后交情甚浅,如今十二年过去,她恐怕当真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了。可……“就算皇后不记得,我的生身父亲和兄弟,总该是记得的。” 高肃脚步一顿,缓缓说道:“但你长久地留在这里,恐怕更让人生疑。阿瑶,我记得你说过,张皇后自十一岁入宫,便很少与家人来往。惠帝薨后,你一直都是居住在北宫的。” 云瑶微微颔首。 高肃打量了她片刻,道:“那你的身形骨骼,肯定与十二年前,二十五年前,大相径庭。我听闻你们女子的容妆出神入化,但不知可否将你变得黑瘦一些、衰老一些?” 他狡黠地一笑,“例如,再老十岁。” 云瑶呆愣了很久,才续道:“能倒是能的。但你一个大将军,会娶一个年长六七岁的女子做续弦夫人么?”恐怕不大合理。 “有何不可?”高肃笑道,“你擅长敛财。” 云瑶默然。 大将军因为缺钱,将自己卖了出去,确实是一个比较合情合理的故事。 假如她把自己的五官遮掩一点儿、肤色改变一点儿、腰上缠两圈变成个大胖子、脸上多一些皱纹,再加上十多年来改变的身形骨骼,旁人多半不会疑心的。哦,她还可以在鞋子里加上内增高,给自己再长个十公分。毕竟现在是西汉,她给自己穿个曳地长裙,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世上很少有人会怀疑,两个身高差距甚大、年纪差距甚大、面容也有差距的人,会是同一个人。 思量停当之后,云瑶便将一切东西都备齐了,与高肃一同回长安。 —————————— 云瑶此行相当顺利。 过高的个子、对不上的年纪、变化过大的身材和相貌,让云瑶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场风波。为了效果逼真,云瑶在觐见太后之前,甚至还用一桶凉水将自己弄感冒了,高肃很是心疼。 但沙哑的声线,成功地拯救了她与生俱来的声音。 匆匆一瞥之下,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太后没有怀疑,皇后自然不会怀疑。就连那些凑趣儿的贵夫人人们,同样没有怀疑。因为当年的张皇后长年久居,见过她真容的人寥寥无几。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去边关的第三年,她的身体就被高肃调理好了。 一个是常年低血糖的小太后,一个是面色红润侃侃而谈的将军夫人,虽然面貌轮廓确实有那么一点儿相似,但这世上相似的人多了去了,谁都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她无疑是成功的,但却依然不敢过分矜骄。 三天的觐见过后,她便终日留在将军府里闭门不出。毕竟常年打雁却被大雁啄了眼的事情太多了,还是步步谨慎为好。至于有可能认出她来的那些人,则更是一个都不敢见。 等封赏过后,高肃便又带着她回到了边关。 刘恒试探地问了问高肃,是否愿意迎娶一位翁主,高肃推辞了。 一如她在卦象中看到的那样,推辞得很是决绝。 如此,便又是一世。 ☆、72|54 高肃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唔,甚是古怪的东西上。它看起来像是一片破木板,上面铺了些麦秆,四角被四截短木支起来,离地大约一尺二三,像榻,但又不是榻。 屋里没有点灯,朦胧的月光从漏洞的窗子里投射下来,照在他的身上。 他身上穿着暗褐色的短打,补丁连补丁,连手脚都是小小的,顶多不会超过七岁。他动了动手指头,四肢关节处传来一阵奇怪的酸软,腹中也有一种迟钝的痛感,仿佛已经饿了许久。 他曾在塞外呆过六七年,对这种饥饿感并不陌生。 他将视线右移,看到了昏暗发黄的墙壁;视线上移,屋梁上有几个被蛀空了的大洞,蜘蛛正在那里织网;视线左移,看到了一盏已经没有油的灯,灯芯布满了灰尘,显然很久没有用过了。在油灯旁边,有一个古怪的物件:四截短木支楞着一片薄薄的木板,不过三个巴掌大小。 这个物件与他身下古怪物事一脉相承,外表破旧,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很显然,这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与汉、晋、大齐大相径庭。 高肃撑着身体,一点点地坐了起来。 这具身体实在是太过幼小了,而且常年饥饿,力气不足。他扶着墙壁慢慢下地,在屋子里翻找起来。很快他便找到了锄具、铁铲和一套补丁缀着补丁的衣服。衣服是大人改小的,明显可以看出歪歪斜斜的针脚和反复搓洗的痕迹。很显然,这一世,他是一个简陋积贫的农家子,家里一贫如洗。 他不算一个挑剔环境的人,见此情景也不过皱了皱眉,很快便又舒展开来,继续翻找。 前身离开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记忆,因此他只能依靠自己。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不到粮食,但是却找到了两把尖刀和一根鱼叉。鱼叉已经有些年头了,尖头上布满了一层灰,蒙蒙的有些吓人。尖刀倒还算逞亮,显然是经常使用的。他捏着鱼叉看了半晌,终于还是出门捕鱼去了。 半个时辰后,他在河边上点了一堆火,开始烤鱼。 十余条两指宽的小鱼下肚,他才稍稍感觉好了一些,腹中也不再那么难受了。河流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光芒,宁静的小村落在月光笼罩下,显得一片祥和,偶尔能听见两声犬吠的声音。 河流的上游是一片山峦,下游则是一片开阔的腹地,在夜色里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晰。 高肃又叉了十几尾小鱼,灭了火堆,回到了原先的破屋子里。他用手指按了按那片破木板,确认还挺结实的,便躺在上面睡了半宿,梦里满是漠北风沙苍茫,一片厮杀之声。 —————————— 第二天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农家汉子们便招呼着下地了。 高肃推开破烂的门——那简直不能算是一扇门,连门楣都是腐朽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周围的邻居们看见他,都善意地笑了笑,还有一位妇人笑道:“大郎今日倒是比平日里早些,不知是要进山呢,还是要去整整你那两亩坏田?” 一面说,一面端了两个炊饼出来,塞到了高肃怀里。 高肃有些尴尬,不知该不该接。那位妇人戳着他的脑门笑道:“哎哟官人你瞧,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郎居然见了我不吱声。我可告诉你啊,你娘和婶子我可是手帕交,就算你娘没了你也得叫我一声婶子,听到了没?你爹爹一走就是三年,你也别念着他了,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的,明白么?” 话音未落,刚刚离开的那位农家汉子忽然转过头,粗声粗气道:“早告诉你了,别叫我官人。” “哎哎我懂,那是南边儿的称呼。”妇人无谓地笑笑,又笑眯眯地摸摸高肃的头,和蔼道,“今天是你七岁生辰,恐怕你连自己生辰都不记得了罢?唉,天可怜见的。” 农家汉子扛着锄头走了,那位妇人拍拍他的头,也走了。 高肃站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从那位妇人的话中得知,“他”的母亲已经故去,父亲离去三年未归。“他”家里总共只有两亩坏田。所谓坏田,多半便是指不能耕作的田地。而最最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那位妇人的口音…… 那位妇人的口音,不属于从前听到过的任何一种,但是他又偏偏能听懂。 “烦请留步。”高肃忽然开口,用一种连自己也不习惯的语调问道,“敢问婶子,距离这里最近的市集是哪一处?我昨晚捕了些鱼,想拿到城里去卖。” 妇人停下了脚步。 “哎哎,大郎了不得诶。”她转过身,用一种惊奇的语气问道,“你说你捕了鱼儿要拿去卖?了不得,真真是了不得。可是大郎啊,这市集呢是三日才赶一回,距离这里最近的市集啊,也要走上二十多里地呢。昨儿乡里才赶过一回集,你今日想去啊,怕是不成啰。” 她一面说,一面惋惜地摇头,隐隐还有些欣慰之意。 “唔……”高肃微一皱眉,却不说话了。 那位妇人见到他皱眉,忍不住又劝道:“别拧着啦,你可比你爹爹强多了,起码还晓得自己吃饭穿衣,还晓得自己捕鱼,你爹爹他,哎哟,他跑到军营里舞刀弄枪去了。你说你爹爹啊,他又不是要去服徭役,又不是因罪刺配,他好端端的跑去当什么赤佬哟,现在生死未卜下落未明的,作孽哎。” 妇人哎了两声,连连摇头,一副惋惜的模样。 高肃面色微微一变,但碍于眼前事态未明,便耐着性子问道:“我爹爹是从军了么?” 妇人点头道:“是的哟,从军,哎哟他没事去从什么军哟,从军是要在脸上刺字的,”她指指自己的面颊,“十里八乡都要看不起的哟。古往今来除了刺配流放,还有哪个好男儿去从军哟……” “除了刺配流放,还有哪个好男儿去从军”十六个字,如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劈在了高肃身上。 妇人仍在絮絮叨叨地说道:“现在大家伙儿都赶着科考,光宗耀祖呢。等我家大郎到了七岁,定要将他送到村头的私塾里念书,还要考乡试,进县学,将来要在金殿上提名的。你问我什么是金殿?唉我也不晓得,总之大家伙儿都这么说,本朝一概重用文人,比前朝可好多啦。本朝要是谁考中了状元,那可是能封将拜相迎娶公主呢……” 高肃愣在当场,眼里不掩震惊之色。 “科考”、“进士”、“状元”……这些稀奇古怪的词汇,他一个都没听过。“前朝没有状元只有进士”云云,更是一头雾水。至于“考中状元便能封将拜相”,文官也能为将么? 如果不是妇人胡说,那便意味着这个世界,与前世大相径庭。 他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您听过西汉么?西晋?大齐?” 妇人滔滔不绝的演讲被打断了,但倾诉欲却依然旺盛。她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笑道:“哎哟喂你居然还知道西汉、西晋哪,我还是出嫁前听兄长读过书,才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西汉早亡啦,西晋也亡啦,都是末代皇帝守不住江山,我哥哥亲自给我讲过的。例如什么隋朝啦、唐朝啦,都是末代皇帝软弱昏庸,唉唉,反正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守不住江山了嘛。” 高肃艰难地说了一个字:“唔。”喉咙有些干燥。 这位妇人知道西汉、知道西晋,还顺畅自如地提到了隋朝和唐朝,那便意味着她没有说谎。虽然高肃知道,朝代更迭不过是常事,但依然感到喉头发紧。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还是兰陵王的时候,与王妃一同在兰陵郡静养,忽然有一天,王妃告诉他:宇文氏灭了大齐,杨坚又灭了大周,定国号“隋”。 先有大齐再有大周,大周之后是为隋,隋朝之后才是唐。 不知现在距离大齐,已有多少年了?五百年,还是一千年? 他抿了抿嘴唇,有些艰难地问道:“您……听过兰陵王么?” “哎哟,你小子懂的还不少嘛,是你平时上山打柴,听村里的猎户们说的?”妇人惊奇地打量他片刻,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兰陵王自然知道啊,瓦肆里都在唱,我未出嫁前还跟兄长去听过一回呢。那什么什么‘兰陵王破阵曲’,已经流传好几百年了哎……” ——那什么什么《兰陵王破阵曲》,已经流传好几百年了哎。 高肃抿了抿唇,连妇人什么时候离开都不记得。只隐约记得妇人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抱着簸箕离开了。他一个人走出院子,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神情有些恍惚。 这里无疑是一座宁静的小村落,稀稀拉拉的只有十来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是相互认识的。他沿着河岸走了一小段,便有六七个人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了。 这里和他所经历过的每一个朝代都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这里尚文不尚武,连乡村妇人都知道要考科举才能当官,从军是刺配流放。不过换一个角度想,连山村妇人都知道这些俗事,显然这里是一个安稳的太平盛世,极致繁华。 他忽然想看看这里的史书。有些事情,只有在史书里才能看出来。 两天后便是市集,他应该早些做准备,以期探听出更多的东西。 在这个数百年后的世界里,他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 两天的闲暇里,高肃跑到后山猎了一头野猪。 野猪在这个世界可以称得上是凶兽,他猎完野猪回来之后,全村人都在兴致勃勃地围观,还有人在指点他应该如何剥皮剔骨,这样才能卖个高价。他一一地谢过了,但因为心里压着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无言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赶集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山里的汉子们套了一辆牛车,将他和三四个妇人一同送到了乡里。 乡里的市集熙熙攘攘,他很快便用那头野猪换到了两贯钱,又用两贯钱换到了两本薄薄的书。这里的书都是用纸装订成册,字体干净整齐,散发着清新的油墨香气。他略略翻了两页,便看出现在的通行字体是楷书,与簪花小楷有些相似,但要厚重沉稳一些。 重新习惯一种字体并不算难,难的是重新适应一种新生活。 这里没有九品中正制,没有举孝廉,唯一入仕的途径便是科考。这里的书生不喜骈文(尤其是被韩愈骂过之后)、不喜诗赋,反倒喜欢填词作曲。这里的皇帝厚待天下文人,文臣的俸禄和品阶,比同级的武官要高上许多倍。最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从军者,无一例外地,都要刺字。 即便是刑律最最苛责的秦朝,也只有罪犯才会黥面刺字。 这里是一个极度繁华的太平盛世,也是一个武官艰难的太平盛世。 这里的都城叫汴梁,这里的国号,叫宋。 ☆、73|54 高肃翻完了那两本小册子,又将那两本散发着淡淡油墨清香的书册压到了床底下。 ——是的,他已经知道了,这种古怪的物事叫。床。 一片宽厚的长木板被隔空支楞起来,恰到好处地隔挡了潮气;木板上铺着些麦秆、芦苇席,虽然不如他惯用的毯子那般柔软舒适,但也勉强可以入睡。在这间简陋的农家木屋里,有床,有木椅,已经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了。 据说在都城汴梁里,还能看到成套的桌椅,不过只有少数人才用得起。 高肃在床沿上坐下,看着昏黄的墙壁和屋梁上的蜘蛛网,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汴梁。不仅仅是因为汴梁繁华,还因为汴梁是宋朝的都城,可以打听到许多小山村里打听不到的消息。 例如,这里的皇帝,为何会颁布那样古怪的律法。 例如,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高肃决定离开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村子,百余年里除了征兵和徭役之外,从来没有人去过三十里外的地方。至于千里之外的汴梁,那更是想都不用想了。隔壁的农家汉子直接问了他一句:“你哪来的路引?” 对啊,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又不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哪里来的路引? 假如他要去三十里外、三百里外,那倒还好办,但汴梁城距离这里有千里之遥,起码要横穿三个郡、二十来个州县道府,要是没有路引,他这一路上的风险,简直可以用巨大二字形容。 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第二条路了。 第二条路,便是科举。 他不是没有想过从军,但这里的重文轻武的风气,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尤其是当高肃听说,西北两路经略使、对西夏用兵的大总管大将军,都是进士出身的时候,那种彻头彻尾的震惊和压抑,迫使他不得不考虑更多。 在这个朝代,从军者贱,进士挂武职。 没错,西北那两位鼎鼎有名的、能打胜仗的将军,都是进士出身。 ——何等的疯狂。 连西北用兵的武官,都是进士出身。 在这个遍地崇文习武的宋朝,人们对文人的推崇,已经推高到了极致。 如果想要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唯一的办法,便是去适应它。 哦,对了,那两位厉害的经略使,一个叫范仲淹,一个叫韩琦。 高肃将世事看得很透彻,他甚至冷静地分析过当前的情势。他想要干干净净地走进汴梁城,簪缨执剑,如前世一般驰骋沙场,那便唯有科举一途,可以助他达成所愿。 但想要在千万人厮杀的文场里夺魁,直至三甲进士出身,又是何等艰难。 高肃并非不通文字的武将,恰恰相反,在他受封兰陵王之前,便受过最为严苛的世族显学。尤其是历经西晋、西汉两朝,在当时大儒们的激辩中存活下来之后,他的文辞造诣决计不低。 但高肃习惯了诗赋骈文,习惯了汉魏晋时的文风文体,在北宋,便显得格外的突兀。 ———————————————— “……不成。” 山长捻着长长的白须,大摇其头。这孩子自幼通透,七岁时便考中了童生,可谓前途无量。但不知为何,这孩子的文字里,总有一股抹不去的魏晋之风,汪洋恣肆,与时下推崇的风气大相径庭。 高肃捧着墨迹未干的赋文,恭恭敬敬道:“请先生指教。” 山长摇摇头,道:“你在我这里习了四年文,照理说当是我的半个弟子。但你这字……”他挑剔地看了一眼高肃的字,续道,“还有你这赋文,不成,真是不成。” 高肃立在山长面前,聆听垂训。 虽然外表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但骨子里却透着一种执拗的矜骄,与常人全然不同。山长记得这孩子考中童生时,不喜不惊,表现出来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让县学里的先生们大为赞叹。 便在那时,自己相中了这个孩子,破例将他招到自己的书院里读书。 这孩子果然如他表现出来的一般稳重、聪颖,不过短短两年,便将书院里的学子们都压了一头。书院里的先生们都说,这孩子是他们生平仅见的,最聪明剔透的一个。 他见猎心喜,便决定亲自教导这孩子。 但慢慢地,这孩子表现出来的天赋,让山长感到相当失望。 这孩子是聪明剔透不假,但他的文字、诗词、赋文、策论,全都已经定型了。 全部,都定型了。 很难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身上。 “……大郎啊。”山长琢磨了一会儿,用一种较为委婉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失望之意,“你是我生平仅见的最聪明的学生,但也是我最为失望的学生。你可知为何?” 高肃缓缓摇头。 山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来:“你是我的学生里最拔尖儿的,不管是诗赋还是策论,都比寻常的学生高出了一截,甚至连书院里的一些先生,见识、眼界都不及你。”他话锋一转,又用一种沉痛的语气道,“但是大郎,你可知道进士三甲,是如何取仕的?” 高肃隐隐猜到里面有猫腻,但依然摇头道:“不知。” 山长叹息道:“我就猜到你不知。不论是乡试头名解元,还是金殿上的头名状元,都是主考官选出来的。主考官的喜好,在科举里可占了三至四成。你这策论要是放在前朝太宗时,或可称得上是上上,但在本朝,多半便只能批一个‘中上’了。” 高肃一怔。所谓的前朝太宗,多半便是唐太宗。 传闻唐太宗尚武,宋朝皇帝均尚文,看来进士取仕亦逢上意。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山长点点他的考卷,用一种更加沉痛的语气说道,“致命的是,通常十一二岁的学子,文体稚嫩,字体亦稚嫩,即便偶有不正之风,也能纠之改之。但你这字、文、辞、赋,俱已成型,我亲自教导你两年又三个月,亦不能将其更改一二,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不知。” “意味着你本有希望金殿面圣,但现在顶多只能中个乡试,拿着名额到汴梁城里转转,考个倒数的名次,回来见我等父老。”山长连连摇头叹息,“真真是,可惜了。” 本该是一个顶尖的好苗子,但不知什么时候,却自己走歪了路,拧不回来了。 高肃挑了挑眉。对于山长的这番叹息,他自己是惊讶多于悲沉。山长说他文辞文风俱已定型,想要更改很难,他不否认。毕竟在这个十一岁孩子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本已定型,那便不必再更改了。 只要能顺利去到汴梁,他便能再往前更进一步。 ———————————————— 当年的乡试,高肃果然如山长所言,名次相当靠前,拿到了一个去汴梁的名额。 那一年恰逢西夏出兵渭州,范、韩两人堪堪挡住了西夏的进攻,汴梁学子多半群情激昂,太学生情绪激荡者不在少数。高肃捏着自己的名帖,跟着同郡的学子们走进汴梁城,只感到恍如隔世。 汴梁城距离洛阳不远,处处繁花似锦,少年恣肆,满楼红。袖招。 茶肆酒楼一座连着一座,胡姬酒娘在坊前发出清脆的娇笑声,亦有货郎担着单子,沿街叫卖。拐角处有卖汤饼、炊饼、饽饽的,亦有拉人到瓦肆里听曲儿的。这时节的勾栏瓦肆,可是汴梁里人人都喜爱的去处,两三个大钱便能叫上一壶茶,听上一个下午。 郡里来的学生们个个都看直了眼,一个个地直吸气。 酒娘指着那些目光呆滞的学生们,咯咯娇笑。 高肃在进城的那一刻,便辗转找到了一间武器铺子。他需要找一把趁手的匕首。 同伴们没有发现他的离开,因为他们早就被汴梁城里的繁华景象,弄得眼花缭乱了。 高肃很快找到了趁手的兵刃,又辗转回到了客店里。 他对自己的新匕首很满意。这个年代的铸造技术,显然比北齐要先进得多了。不单止是匕首,连大刀和长矛的锋利程度,都是汉魏晋所不能及的。 他的同伴们还在谈论,今夜该去哪一家酒肆里品酿。白日所见到的景象,极大地刺激了这些十六七岁、二十来岁、三十来岁的少年/青年,有些尽管不是第一次来京,但依然心神激荡。 “大郎。”旁边有人捅捅他,“你同我们一起去么?” 话音未落,周围便传来一阵哄笑:“这家伙连毛都没长齐罢。” 哄笑声在客店里此起彼伏,昭示着一场肆无忌惮的开端。高肃目光掠过那些学子的面容,微微地摇了摇头,带着自己的东西回房去了。 “这家伙简直跟木头一样无趣——” “走走走,今夜里涨涨见识去。我记得有位柳三变当年——诶嘿~” “嘿嘿、嘿嘿,同去,同去。” …… 高肃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推开窗子,望着外间熙熙攘攘的街道。 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果不负,繁华盛世之名。 夜色里行人熙熙攘攘,即便已经过了酉时,依然有货郎在担着物什叫卖。两个带着帷帽的姑娘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了,似乎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赶。一匹高头大马分开熙熙嚷嚷的人群,慢慢地朝城内走去;马背上的青年男子戴着范阳笠,服色赤红,上身束甲,显然是个军士。 两位姑娘侧身避让,前头倒有一位年长的老者迎上前来,问道:“是稚圭派人送信来了?” 军士立刻翻身下马,朝那位老者恭谨地行了一礼,又低声说了两句话。 老者点点头,道:“随我来罢。” 军士跟着老者走远了,那匹枣红色大马跟在军士身后,无聊地喷着响鼻。这不过是汴梁夜景里的一个小小插曲,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高肃微一皱眉,正待阖窗,忽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娃娃,被一位中年女子抱在怀里,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街景。她全身都包裹在雪白的袄子里,柔嫩的小手指指着周围的行人,咯咯脆笑。 那位中年女子似乎是乳娘,抱着她艰难地在行人里穿梭,眼里隐隐有些为难和畏惧。 女娃娃转过头,轻轻拍拍乳娘的面颊,又趴在她的肩膀上,安慰道:不怕。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却能感觉到她的口型,正在乖巧地一开一合:不怕,不要怕。 乳娘似乎被她安抚到了,眼里的为难之色淡褪了一些,试探着问道:我们回去罢? 女娃娃摇摇头,指着河岸,示意还要看那里的灯。 高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汴河边一片波光粼粼,河岸边有不少女子在放灯。熙熙攘攘的行人在街道上穿梭,没有长安的宵禁和戒备,全然是一种放松的姿态。 果不愧是,繁华胜景。 高肃微微低下头,望着那位女娃娃,眼里隐隐有些笑意。 好久不见了,阿瑶。 ☆、74|54 外面夜色深沉,行人如织,在繁华的街道间来往穿梭,如一幅悠远的宋代长卷。 那位军士牵着枣红大马,与老者并肩走在街道上。女娃娃趴在乳娘的肩膀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弯起嘴角咯咯地笑。她伸出一根娇嫩的手指,戳戳乳娘的肩膀,又指指河岸。 ——去嘛。 他听见她无声地撒娇。 极致的喜悦之感悄然爬上心底,在身体深处肆意蔓延。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感觉到自己在笑,嘴角弯了起来,一种细微的战栗之感蔓延在身体里,连指尖都变得微烫起来。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她,而且还是在这样深沉的夜色下。 他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来思考,到底要不要叫住她,要不要到楼下去截住她的乳娘。思考的结果是,他将匕首揣在怀里,蹬蹬蹬地从二楼跑了下去,一口气跑到了她刚刚呆着的地方。 她不在。原地只有两个书生在吟唱新词。 刚刚那位军士和老者俱已走远了。枣红色大马在闹市间无聊地甩尾,喷着响鼻,一缕缕白气升腾在空气里。他忽然有些手痒,想摸摸那匹马。 但是他忍住了。 他耐着性子,沿着繁华的街道一步步地往前走,仔细搜寻着他的小娃娃。繁华的街道上行人如流水,时不时会被人撞一下肩膀。他的小娃娃似乎消失了,哪里都找不到她。 一转头,便看到了灯火璀璨的河岸。 河岸边上摆着两个摊子,摊子上卖的是灯。一盏又一盏明灯,将汴河岸边照得通明。 娇嫩的女娃娃趴在一盏宫灯上,被乳娘从胳膊下抱了起来,两条小短腿在空中用力扑腾。乳娘似乎不想让她买灯,她一面努力趴在那盏宫灯上,一面娇娇软软地哀求乳娘。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又眨,如记忆里一般干净纯粹。 他慢慢地走上前去,步子很轻,惟恐惊碎了眼前的画卷。周围喧嚣的声音仿佛在一霎间静寂下来,天和地黯然变色,唯有一盏熠熠的宫灯指引着他,一步步地走过去。 女娃娃忽然不动了,呆呆地睁着眼睛,望着他。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震惊,喜悦,且带着一点儿不可置信。 他俯下。身与她平视,慢慢地,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 “阿瑶。” “你是谁?!” 一声女子的尖叫打碎的眼前的静谧,女娃娃被抱着离开了三步远。他一怔,她亦呆住了,回过头去趴在女子肩膀上,软软地撒娇,娇嫩的手指头轻轻划过乳娘的脸。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惊恐且惧怕的脸,中年女子的脸。 那位乳娘警惕地看着他,抱着他的女娃娃,微微颤抖。 女娃娃一遍遍地安抚她:“不怕,他不是坏人。”声音娇娇糯糯,带着一点儿汴梁特有的颤音,还回过头来冲他眨眨眼。他了然,伸出手摊开在乳娘跟前,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乳娘警惕地看着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她搂着乳娘的脖子,软软地撒了会儿娇,又回过头来,冲他眨眨眼。 他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她软软地说道:“好嘛,好嘛,我们回去嘛。” 乳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抱着怀里的女娃娃,迅速离去。 他慢慢地站起来,眯眼望着乳娘离去的方向,腿脚有些麻。 女娃娃趴在乳娘的背上冲他眨眼睛,乌溜溜的眸子在夜色里极是漂亮。他笑笑,从摊子上买了一盏灯,提在手里,在街道上慢慢地走。 他不急不缓地走着,始终没有让乳娘离开自己的视线。 汴梁城里没有宵禁,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在街道上滞留。 乳娘脚步匆匆,抱着女娃娃拐进一条街道里,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他提着宫灯来到在巷子口,笑了笑,忽然吹熄了灯,慢慢地朝巷子里走去。巷子里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周围一片昏暗,偶尔能听见犬吠之声。 巷子的左边,是深宅大院。右边,还是深宅大院。 他抬头望着深沉的夜色,忽然笑了。刚刚自己提着宫灯走了一路,那丫头想必已经看到了罢。 巷子的位置他已经牢牢记住了,便提着已经熄灭的宫灯,慢慢走回了客店里。 “哎哎——刚刚的话儿都听见了?留给咱们的机会可不多。得把握仔细了。” “岑兄,方才你见到的,可是位美人儿啊。” “这秦。楼楚。馆里的美人儿,何曾入得了李兄的眼?……” 客店里到处都是喧闹声,闹得他头疼。他提着那盏熄灭的宫灯,从人群中穿梭过去,走上二楼,在众人的笑声里推开房门,又慢慢地合上了。 一种充盈的感觉蔓延在他的心底,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喜悦。 昏暗的宫灯搁在他的脚边,窗外的行人喧嚣声依然不绝于耳。他闭上眼睛,回忆起刚刚那条宁谧却干净的小巷子,了然地笑了笑。阿瑶肯定住在那条巷子里,却不知道是巷子里的那一家。 等明天天亮之后,他再设法好好地问上一问。 ———————— 次日一早,高肃甫一离开房门,便被人给拦了下来。 拦住他的人是一位同窗。他们同时拿到了郡里的名额,来京里考最后一场试。 那位同窗带着她和其他几位同窗,神神秘秘地来到了一家客店里,又神神秘秘地抱出了一堆据说是“考前必备”的物事。高肃从未考过科举,因为北齐之前并无科举一制,因此对此很是生疏。与他相反的是,他的那些同窗们,大多对这些考场上的猫腻了然于胸。 “这是前些年的考题,还有太学里常做的文章。”同窗挤挤眼睛,“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来的。唔,我还弄来了一些帖子,但这个可不能给你们啊,那是我傍身的东西。” (从唐朝起,考前递贴拜谒主官,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周围的四五位同窗,都发出了“大家都懂”的笑声。 高肃目光掠过那些物事,沉默了片刻,目光微沉。 同窗又嘿嘿地笑了两声,比了个“你们懂”的口型,续道:“今天夜里还有一回,你们谁与我一同去?我可听说这里的……唔,你们晓得……喜欢书生填词,嘿嘿。” (宋朝的乐坊喜欢请书生填词,柳永即是如此) 那位同窗言罢之后,又额外地望了高肃一眼,惋惜地说道:“可惜你年纪太小了。” 周围响起了一片哄笑声。 他这话倒是不错。高肃用了四年的时间来考童生廪生,又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考取最后的名额,现在也仅仅只有十二岁。十二岁的年纪,大约还听不懂书生们之间所谓的风雅。 半大的少年慢慢地站起来,表情依旧是淡淡的:“既然如此,我便不奉陪了。” 他表情平静地说完了话,又极风雅给同窗们行了一礼。同窗们纷纷还礼,又哄笑着看他离去。忽然他转过头,问最初带他们来的那位同窗:“你的消息灵通,可知道那是谁家的宅邸?”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一条平平无奇的小巷子。 “噢,那一家。”同窗兴趣缺缺,“我昨日便打听清楚了,给他们递拜帖没有用处。诺,左边那家姓陈,是个没有实权的官儿;右边那家么,西北那位韩经略使,你们都知道罢?” 众人纷纷点头。不知怎么地,高肃忽然想起了昨晚那句“是稚圭派人送信来了”。 他知道稚圭是韩琦的字。西北那位韩经略使,便是韩琦。 “……所以。”那位同窗两手一摊,“那两家就不必去了,去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从客店出来以后,高肃沿着繁华的街道,慢慢地往回走。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那条小巷子里,朝右面望去。 同窗说这里是韩琦的府邸,那多半便不会有错。茂密的枝叶从高墙上穿透出来,投出一片斑驳的影子。他记得清楚,昨晚阿瑶便是被抱到这里,随之消失不见了的。 他沿着小巷子往前走,果然看到巷子左右各开着两道小门。 现在是早上,又非休沐日,巷子里人烟稀少,连守门的小厮都关上了门,仅余下一道浅浅的门缝。他不知道阿瑶到底变成了哪一家的姑娘,但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阿瑶距离他很近。 这种朦朦胧胧的感知,让他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慢慢地变得安宁。 头顶上的枝叶忽然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地上一片树影斑驳。 他疑惑地抬头望去,一望之下,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骑在树枝上,抓着头顶上的枝条用力地摇,极力吸引他的注意。 “阿、阿瑶……”他艰难地唤道,“你,你先下来。” 女娃娃偏头望望他,又朝府里望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沿着树枝慢慢攀爬。 树枝很粗,有两个成年男子的手臂那么粗,她的动作很是小心翼翼,似乎是害怕惊动屋里的人。 他的呼吸在瞬间停滞住了,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快了一步上前,三步并作两步攀上高墙,顾不得可能会冒犯那户人家,胳膊支着墙壁灵巧地一跃,将那位女娃娃直接抱了下来。 双脚踩到地面上的一瞬间,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脑门上,心里一阵后怕。 女娃娃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如同先前做过很多次的一样,轻轻唤了一声长恭。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轻的“啪”。 “咦,长、长恭我不是故意的唔唔——” 她狼狈笑着在他怀里躲闪,但依然被他按在怀里,轻轻地拍了两下。 略施惩戒之后,他才皱眉望着怀里的女娃娃,低声责备道:“你眼下才多大?攀到那样高的树枝上,万一摔下来可怎生是好?”他的眉头拧了起来,眼里也有些责备之意。 女娃娃轻轻嗳了一声,垂下头,糯糯地道:“我错了。” 软软的声音如同一缕清风,在他的心弦上轻轻拨了一下。 但很快地,刚刚那种担忧与懊悔之意便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他抱着女娃娃来到一处石阶上,低低责备道:“要是我不在这里,你预备如何收场?” 她糯糯地答道:“我、我还可以爬下去嘛。” 回答她的,又是一声轻微的“啪”。 她被高肃按在怀里,一连打了十几下,发出轻微的呜咽声。高肃倏然停住了手,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问道:“可是下手重了?”他有些懊恼。现在她身子缩水了,他便理所当然地将她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她实在是太小了,整个儿被他抱在怀里,还不到他的半个身子大。 她伸出一根嫩嫩的手指头,轻轻戳戳他的肩膀:“坏蛋。” 高肃含含糊糊地应了,但依然皱着眉:“下回莫要再这样了。” 她蔫蔫地哦了一声,乖乖地趴在高肃怀里,轻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的装束……”她飞快地打量了一下高肃的装束,又摸摸他束发的玉簪,轻声道,“你知道这里非同寻常了,对么?” ☆、75|54 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语气十分肯定。 高肃沉默半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他刚刚已经打听清楚,这座宅邸是韩家的主屋,那阿瑶多半便是韩将军的家人。韩将军经略西北已久,阿瑶耳濡目染之下,所知不会比他更少。 他一下下地抚着她的头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这个重文抑武的太平盛世…… 她偏头看了他片刻,忽然伸出一根稚嫩的手指头,轻轻抚平了他的眉际。这个动作她已做过许多次了,此时做起来甚是熟练。他回过神来,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宅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那是女子的尖叫声,隐隐带着一丝恐惧。 “哎呀。”她轻轻一拍脑门,苦恼道,“我忘了,刚刚我是偷溜出来的——” 高肃眉毛一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抱着她迅速离开了小巷子。他离开不过一瞬,便有小厮匆匆忙忙地打开了后门,探出脑袋来左右张望,又倏地缩了回去,里面传出嘟嘟哝哝的声音: “睡迷糊了罢?小娘子还不到四岁,哪里能自个儿出巷子?……” 罪魁祸首抱着他的女娃娃,蹲在巷子边上听了一会儿,忽然问怀里的娃娃:“你待要如何回去?我将你原路送回可好?”那位乳娘找不到小主人,定会急坏了。 女娃娃眨巴眨巴眼睛,伸臂搂住他的脖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绕过这条街,将我送到正门去,只当我是自个儿不听话偷溜出来了。院子里有守卫,你这般贸然跳下去,明日那场科考,便要作废了。” 刚刚她便认出来了,高肃身上穿着的,是举子们通用的长衫。 要是高肃被府里的护卫们发现了,那明日可洗不清嫌疑了。护卫们可是认死理的,他一露面,必定会被当成拐跑府上小娘子的坏人,押送官府。 高肃微微沉吟片刻,没有听云瑶的话,反倒猫着腰上前两步,悄无声息地推开另一道角门,将她轻轻地放了回去。她现在只有三四岁大,小小的,很轻,如同一个易碎的白瓷花瓶,轻轻搁在门里,谁都没有发现。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高肃才冲她微微一笑,悄无声息地阖上门缝,离开了小巷子。 云瑶目瞪口呆。 —————————— 她坐在地上,仰着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槐树。 韩府的围墙边上总共栽了六棵大树,每一棵都郁郁葱葱,枝条延伸到了墙外。刚才他将她递还回来的时候,巧妙地将她塞到了一棵树的树根下。 她侧头望着高高的墙,还有自己刚刚爬上去的那棵银杏树,忍不住呆了呆。 很显然,高肃带她离开的时候,看清了府里每一棵树栽种的位置。 他的观察力,也未免太好了一些罢。 而且—— 云瑶瞅瞅自己身后的角门,再瞅瞅三十米外的另一道角门,还有守在门后的小厮,有些头疼地想,他是怎么知道这扇门后没有小厮的?连她这个正儿八经的韩府姑娘都不知道啊!…… 她自然没有留意到,刚刚在乳娘惊叫时,只有另一道角门被小厮打开了。 因此这道角门后的小厮,多半是不在的。 高肃不但是观察力了得,而且他猜测推断的能力,也…… 院子忽然又传出了一声尖叫。不过这回却是喜悦的尖叫。乳娘显然已经发现了她,一面唤着她的乳名,一面往这边跑,咚咚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很是清晰。 她一本正经地坐在树根下,没动。 “小祖宗诶。”乳娘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枝叶,将她从深褐色的树根旁边抱了起来,表情依然有些后怕,“不过是歇了一场午觉,怎就跑到这儿来了?蒹葭、葳蕤,你们两个过来,将娘子抱回去好好看着。” 蒹葭、葳蕤,是云瑶贴身服侍的两个大丫鬟。 两个穿着鹅黄色罗裙的丫鬟脆脆地哎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从乳娘手里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出来,如同对待一只易碎的白瓷花瓶。她一动不动地任由她们抱,慢慢地伸出一根稚嫩的手指,对准阳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具身体,比她想象的还要孱弱一些。 丫鬟们将她抱回了屋子,一个拿着果干哄她,另一个继续做针线。她在一个丫鬟怀里挣扎片刻,跳到地面上,撒开两条小短腿,一头扎到床上去了,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这小祖宗……”乳娘望着床上熟睡的小主人,愁眉苦脸。 两位丫鬟抿嘴笑笑,继续做她们的针线活儿。 ———————— 一道淡淡的影子穿过白墙,慢悠悠地飘到了大街上。 许是本体年纪太过幼小的缘故,影子还有点儿不稳定,不得已凝聚成了小小的一团,慢悠悠地朝前面飘去。灿烂的阳光布满了整个街道,将原本就暗淡的影子,照得一片朦胧。 影子飘了一会儿,蹦蹦跳跳地追上了一位半大少年。 少年手里持着一卷白纸,低着头慢慢地走。他前面还有几位年轻的书生,俱与他穿着一样的长衫,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柳三变的新词。据说这位可是花间的雅客,全汴梁的秦。楼楚。馆都为他敞开,堪称一代传奇。说着说着,他们忽然回头望了少年一眼,呲了呲雪白的呀。 少年神情依然是淡淡的,仿佛不为所动。 小小的影子飘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落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少年身体一僵,但是却没有回头,依然跟在那些书生们身后,慢慢地往回走。 影子跟着他飘回了客店,便又悄无声息地折返回了韩府。一来一回不过三四刻钟,偶尔回头时,还能看到少年推开窗子,怅然地望着她,隐隐地叹息出声。 “你在这里看什么呢。”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阖上窗子,依旧是先前那副平淡的表情:“没什么。” —————————— 次日的一场科考,总共考了……唔,他记不清考了多少天了。总之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疲乏,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回到客店时隐约看到了一团朦胧的影子,便朝她笑了笑,歪头栽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紧接着是张榜放名。不出所料,高肃的名次排在相当后面。 尽管他刻意改变了自己的文风,但骨子里带来的魏晋遗风依然挥之不去,勉勉强强擦着边儿过了,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紧接着便是今年的重头戏了,封官。 宋朝的一大特点,便是冗官多,极多,特别的多。 冗官多到什么地步呢?官衔和职位往往是对不上号的,尤其是刚刚考中的举子,被上头加一个虚衔,然后赋闲在家五六个年头的事情,早已经多到司空见惯了。 但偏巧高肃的父亲,他八年前曾从过军,而且恰巧立过一些战功,但不幸的是,这位四年前才被拔擢为武卫郎的人,在四年前战死了。高肃替他守了整整三年的孝,直到前不久才出孝。 上边儿的主官想到这一层,再加上高肃的名次很尴尬,又恰好一个底层的武官位置出缺,便将高肃放到了那个位置上。与文官冗杂的情形不同,底层的武官,往往都是出缺的。 ——因为西北开战的缘故,大量的底层武官,都战死了。 不多时,高肃便接到了枢密院的调令,令他前往西北。 ——————————— 高肃在客店里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云瑶变成一团小小的影子,趴在案几上,有些蔫蔫的。她知道西北战局纷乱,也知道高肃前往西北,多半是他自己的意思,但依然感到有些难过。 他一件件地将行李收拾齐整,神情温和如往昔。 科举出身又经枢密院调往西北的武官,与平常的从军者不同,脸上是无需刺字的。她趴在案几上看了一会儿,忽然飘到高肃身前,轻轻碰碰他的面颊,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汴梁?” 高肃的动作停了片刻,低低说道:“大约三五年罢。” 她又往前蹦了蹦,飘到高肃的行李上,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低低说道:“你知道这里的不同,要是他们……要是他们强行让你同西夏议和,你待如何去做?”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隐约有点儿忐忑。 高肃微微摇头,道:“阿瑶,汉军在我手里,从未打过败仗。” 言下之意是,断然不会陷入议和的危机。 她微微仰着头望他,轻声道:“要是……要是即便打了胜仗,他们依然让你与西夏议和呢?” 高肃目光蓦然锐利起来,他侧过头望着她,声音略有些低沉:“你可是知道了什么?”他略微停顿片刻,又问道,“又或是——韩将军他,听到过这般荒谬的风声?” 她微微偏过头,轻声道:“你读过大宋的国史,可还记得数十年前的澶渊之盟么?” 她低着头,声音隐隐有些悲凉。高肃的目光一霎间变得暗沉,还透着一点儿凉意。他俯下。身,与她的眼睛平视,低声问道:“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她微微摇头,犹豫片刻,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然知道啊,与西夏议和。 ☆、76|54 两个人无言地相望,谁都没有说话。 烛光里传来一声噼啪的爆响,烛火微微地跳跃了一下,熄了。两人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高肃转身点了一支新烛,她则飘到案几上,侧过头,有些不安地望着他。 他微微地抿着唇,低缓的声音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定:“不管如何,我都要去看一看。” 那里是广袤无垠的河西之地,从汉时起便一直作为养马场而存在。唐末和五代丢了大片的地方,宋代初年又贸然地议了一次和,再加上赵祯皇帝即位后,四海升平,天下安康,朝中的冗官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大家习惯了推诿扯皮,也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那一片地方。 但高肃却在那里征战了数十年,整整两世。 她小心翼翼地飘到案几上,恢复成小小的一团,轻声道:“你、你切莫胡来。我父亲在西北经略已久,大约已经有了些底子在。我……”她犹豫了片刻,缓缓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 宋朝的冗官和官府花费,已经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 前些年西夏元昊称帝,范仲淹、韩琦奉命征讨之,胜多败少,勉强将局势稳定了下来。但西北军费开支甚大,朝中又素来有重文抑武的风气,便有许多人对西北的战局感到不满。 而且,朝中腐。败滋生,已是个公开的秘密。 这一二三四地加起来,虽然算不上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也足够让西北的将士们忙得焦头烂额。这年头军士的地位都低,即便是像韩琦、范仲淹一样,进士出身又跑去经略西北的经略使,行事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即便他们知道朝中可能有问题,也需得一步步地来。 她这一世是韩琦的小女儿,又仗着年纪幼小,听到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辛密。 例如,韩、范二人在西北声名鹊起,但在朝中却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又例如朝中有几个人,是连韩琦都要小心避开的。例如皇帝赵祯虽然不满西夏所为,但赵祯现在却对西夏别无他法。 上回韩琦送信回来,便是要告诉自己朝中的一位密友,言说西夏已经透了风声,朝中军费稍减。韩琦猜测官家已经下了决心,预备同西夏议和了。 这种得胜反倒议和的事情,真宗年间便有过先例。 她零零碎碎地拣了些话,同高肃一一言说。但有些更重要的话,她却不知道该不该说。 高肃不知道北宋的历史,但她却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她曾在书上读到过,北宋仁宗年间的腐败案,其实并非个例。冗官、杂费加上腐败,早已经将朝廷的锐气磨平了一半。即便韩、范二人在西北战绩颇丰,有时候也不得不受到京官的掣肘。 她还曾经读到过,韩琦因新政而罢相,范仲淹因新政而罢官,便是仁宗年间的事情。 不过具体是哪一年,她却记不清了。 云瑶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没有提关于新政和罢相的话。她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高肃,在西北一定要留心,要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千万别硬扛。因为北宋不同于西汉,亦不同于西晋、北齐,这里的士大夫们,早已经盘根错节,势力比他想象的要大。 她知道庆历新政失败了,但是不能明说。 她也知道王安石变法失败了,但是同样不能明说。 她知道即便神宗、哲宗皇帝变着法儿力挽狂澜,但始终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冗官,士子,科举,甚至是最平常的百姓,早已经被拧成了一团,谁想要动一动,便会遭到疯狂的反噬。 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了一句话:“你千万要记得顾惜自己。” —————————— 高肃离开了,带着简单的包裹和随从去了西北。 没有人介意他的年纪小,毕竟一个考场上出来的武官,在这个文人风气极其浓郁的朝代,本来就施加了一层耀眼的光环。偶尔会有人在市井间嘟哝一两句,但很快便被淹没了。 偶尔云瑶会去听一听曲子,到瓦肆里逛一逛,花上一些银两,听他们是如何称赞兰陵王的。 南北朝,高阳郡,兰陵王破阵曲,早已经风靡了半座汴梁城。 偶尔高肃会托人给她带来一些小东西,有时是长满铜锈的箭簇,有时是一枚漂亮的小石子,有时是一篇端端正正的《关雎》。但无一例外地,他都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她能猜出来,那些物事到底是谁送过来的。 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娃娃,要是贸然留下自己的名字,多半会惹人疑心。 这种断断续续的小礼物维持了大约半年,等到第二年开春,她四岁生辰的时候,他从西北给她带来了一件生辰礼物。而且这件礼物,还是跟着韩琦的信件一起送过来的。 送信的军士道:“郎君(韩琦)在西北多了个忘年交,两人每日都要在一起研习兵法。郎君说那位少年天纵英才,是他生平觐见的最聪明的儿郎。而且他不但聪明,还骁勇善战,一个人挑了西夏半个百人队——不但是郎君,西北的好几位将军都交口称赞呢。” 所谓“西北的好几位将军”,是宋朝在西北的守将。 送信的军士又道:“那位小郎君听闻小娘子(云瑶)生辰,便顺水做了个人情,亲自雕了一枚胡桃送过来。郎君说西北贫瘠,礼轻情意重,让夫人(云瑶的娘)千万仔细收好了。” 但韩夫人没看到那枚胡桃雕,它早已被云瑶珍而重之地收起来了。 云瑶窝在乳娘的怀里,听着那位军士一板一眼地向她娘禀报,心里既诧异又惊讶。 没想到高肃在西北呆了半年,居然变成了韩琦的忘年交。 送信的军士最后说道:“郎君言称西北已经安宁,想接老夫人(韩老夫人)过去住些时日。郎君还说,请夫人留在汴梁城里,哪里都不要去。”言辞间饱含深意。 韩夫人愣了。 韩老夫人也愣了。 韩老夫人二话没说便开始收拾东西。为了在路上解闷,韩老夫人甚至把自己最小的孙女儿,刚刚过完四岁生辰的云瑶给带过去了。云瑶尚未反应过来,便坐上了前往西北的马车。 直到韩夫人含泪送她离开,韩老夫人抱着她梳包包头,她还在愣愣地出神。 自己就这样,到西北去了? ———————————— 三个月的颠簸后,老夫人带着她来到了西北。 韩琦不在,但在自己的官邸附近,置办了一间大宅子,老夫人和云瑶被带到宅子里,住了下来。宅子里除了她们之外,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韩琦的孩子。 当天晚上,韩琦裹着一身寒气回来了。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 九个月的时间未见,高肃看起来拔高了一些,面容间也有了男子的坚毅。他见到老夫人身边的小女娃娃,先是一愣,随后便若无其事地撇开了目光,表情依然是淡淡的。 韩琦指着小女娃娃笑道,那便是自己最小的孩子。 小女娃娃眨眨眼睛,上前两步,朝高肃伸出了手。 高肃缓缓地俯下。身,仿佛是在确认着什么一般,将小女娃娃抱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易碎的白瓷花瓶,连动都不敢动。 小女娃娃伸臂环抱着他的脖子,笑吟吟地朝老夫人眨眨眼。 老夫人指着她笑道:“阿瑶倒是不怕生。” 阿瑶,阿瑶,她这一世的乳名,同样唤作阿瑶。 韩琦笑笑,不曾多说什么,一撩衣摆,在旁边的坐榻上坐了下来。 “官家已决议要议和了。”韩琦缓缓地说道,“我将你们接到这里来,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里比不得汴梁,处处荒凉,处处颓败。唔,三五年内是好不了的。” 高肃轻轻抚着女娃娃的背,无言地沉默。 韩琦将他带到这里来,便是极信任他的意思了。他隐隐猜到了韩琦的意图,官家议和,韩、范两位多半要被召回汴梁,韩琦不放心,便将母亲和三个孩子都留在了这里。 女娃娃窝在他的怀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望着韩琦。 韩琦续道:“我已同诸位同僚商议过,等议和之事毕,便提请官家变法。” 女娃娃一怔,眼里微微地有些惧意。 高肃将她轻轻放下来,低声说了两句话。韩琦闻言一怔,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片刻后,韩琦开口道:“你随我来。” 高肃微微颔首,又朝老夫人施了一礼,跟着韩琦离开了。云瑶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许久都没有说话。 ———————————— 次日一早,韩琦便离开了西北。 没过多久,另一位经略使范仲淹也离开了。 汴梁城里派来了两个人,与西夏国签订了协议,从此两两相安。朝中开始变得暗流汹涌,北宋年间的一场新政,终于拉开了序幕。 而高肃,他则选择了留在西北。 云瑶也在。 ☆、77|77 “你还没告诉我,你预备怎么办呢。” 小小的女娃娃坐在案几上,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半大的少年立在案几旁,一手按着案面的边沿,一手在简陋的西北布防图上逡巡,眼里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预备如何?”他低头望了她一眼,眼里仿佛有些促狭。现在正是春日,料峭的春寒裹挟着冰渣子,吹得人瑟瑟发抖。小娃娃全身都裹在雪白的袄子里,仅仅露出小半张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瞧,隐隐可以感觉到她的担忧与不安。 少年伸出手,轻轻点点她的鼻尖:“小坏蛋,刺探军情可是重罪。” 她捂着鼻子,瞪大眼看他。少年的手干净白皙,隐隐透出劲痩的力道。此时见到她这副样子,少年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边笑边咳:“咳、咳……你这副模样,倒是许久没有见过了。” 他一面笑,按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嗽。 韩琦离开的第二个月,西夏人又过来骚扰了一次。这回没有韩琦压阵,高肃便亲自带着人,将西夏人教训了一顿。西夏人从未见过他这般凶狠犀利的打法,没过两日便被打回了戈壁深处,乖乖缩在自己的老窝里不敢出来,等着宋帝派人跟他们议和。 作为胜仗的交换,少年自己也负了伤,面色苍白,直到现在仍不见好。 小女娃娃严肃地望了他片刻,跳下案几,蹬蹬蹬地跑到屋子一角,取来了药物和棉布。她将那些物事伸到少年眼前晃了晃,示意自己要给他换药。少年熟门熟路地在矮榻上坐下,解开衣领,除去外袍、中衣,淡淡的声音从她的耳边传来: “……不过是一纸协议罢了。早年间辽宋议和,与现在的宋夏议和,并无迥异之处。我听说韩将军回汴梁之后,立刻便上书皇帝,议八条新政,将上上下下的冗官们都得罪了遍。不难猜想,他们将要拿冗官开刀了。” 小娃娃举着白瓷药瓶,从中挑出一点药膏,抹在少年的胸膛上。 她似乎是做惯了,动作甚是熟练。 少年淡淡地说道:“总不好再叫西夏人猖狂。他们要议和,只管议他们的便是。但西夏人要是敢额外加一条协议,我便带人揍他们一会。军中野蛮,比不得汴梁城里文绉绉的绵软。” 这话便有几分迁怒的意味了。 少年低头望着自己身前的小娃娃,眼里的三分笑意慢慢地变成了十分:“……只是阿瑶,你何时才能长大呢?”后面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话,但云瑶正在忙碌,未曾听得清晰。 小娃娃替他上完了腰,又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旁,问道:“你、你不怕么?” 朦胧的烛光下,她的表情愈发地担忧,莹莹润润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渐渐变得有些狡黠了。 少年面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尖:“西北可不止我一人。” “诶?” “阿瑶可曾听闻,狄青之名?” 云瑶乖乖地闭上了嘴。狄青,她自然是知道狄青的。唯一一位以武将之身进入枢密院,在北宋对西夏的战事里立下不世功勋,但结局却颇为凄凉的那位大将军。 长恭他忽然提到狄青,莫非狄青也在西北么? “他是范——亲自提拔上来的武将。”少年缓缓地抚过她的头顶,低声道。狄青之名他早有耳闻,不过当时,是作为一个故事听的。据说这位狄青将军与他当年一样,喜戴铜面具,而且生来骁勇,不过短短十余年便在宋军中站稳了脚跟,实不在当年的兰陵王之下。 但不管怎么说,听到狄青二字时,他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仿佛是……仿佛是看到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后辈。 少年想到这里,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嗳”,低头望时才发现,小娃娃正不高兴地戳着自己的胸膛,指尖上沾着晶莹的药膏,似乎是不满意他乱动。他低低地笑了片刻,向后靠好,任由她替自己重新束上棉布,又仔仔细细地穿好了中衣。 一切昨晚之后,少年将他的小娃娃抱在怀里,吹熄了烛火,沉沉地睡过去了。 小娃娃靠在他的怀里直叹气。长得小就是这个坏处,时不时便会被当成抱枕…… 想着想着,她也慢慢地睡过去了。 又过了些时日,汴梁城里来了两个使者,据说是代替官家与西夏元昊议和。 和谈的时候,少年抱着他的小娃娃,坐在营帐里一动不动地,曲指轻轻叩着案面。和议甫一签订,便被送到了他的案头上。他略略扫了几眼,目光变得暗沉起来。 呵…… 少年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和议书,将案面上的地图慢慢卷起来,低头望着怀里的小娃娃,低声问道:“阿瑶随我一同去河西可好?” 河西便是当年北宋的失地,如今被西夏占据了一大半。 小娃娃眨眨眼,轻声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少年沉沉地笑道:“自然是牧马。” 大宋兵力羸弱,西夏国主原为唐朝叛将,又牢牢地占据了一大片地方。假如要撕掉这份协议,将西夏人彻底地碾碎在这里,自然是到河西之地去,方才是上上之选。 她轻轻唔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三枚铜钱,小心翼翼地卜了一卦。 卦象上呈现的是,上吉。 那片碧绿的龟甲依然被她贴身藏在胸口处,但现在她与高肃朝夕相处,不敢随意用龟甲来卜卦,便勉勉强强地用铜钱来替代了一回。少年听到铜钱落地的声音,只以为是她无意中掉落了钱币,并未在意。 便在此时,高肃接到了一封汴梁城里来的书函。 是韩琦的书函。他想将女儿托付给高肃。 接到那封信函的一刻,高肃愣住了,连云瑶自己也愣住了。 “……他、他将我托付给你?”云瑶轻轻地抚平了那封信函,来来去去地看了很多遍,上面的字迹清晰、意思明了,很显然是韩琦察觉到了什么,要将小女儿托付给一个信任之人。她想到那场注定失败的政变,心里如同被针尖刺了一下,有些微小的疼痛。 少年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低头问道:“怎么了?” 她咬了咬唇,轻声道:“如果……如果父亲失败了呢?” 少年将她抱在怀里,双臂揽住她的小身子,叹道:“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父。阿瑶,我曾与韩郎秉烛夜谈过几回,他的一些举措,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他低下头,望着他的娃娃,笑道:“而且我还给他提了些建议。” 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云瑶暂且猜不出来。但高肃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顶,手掌干燥且温暖,不多时便让她感到昏昏欲睡。她在高肃怀里寻了个位置,轻轻戳着父亲的来信,低声问道:“你已决定要帮助父亲了么?” 少年缓缓点头,沉沉地唔了一声。 “但你眼下不在汴梁。” “阿瑶。”少年低低唤了她一声,笑了:“有些事情,不是非要在汴梁才可办的。我请旨前往河西,带着麾下将士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你猜猜,是为了什么?” 他朝她眨眨眼,笑道:“自然是为了与你父遥相呼应。” 遥相呼应什么的,云瑶暂且有些听不明白。 但铜钱卦象上显示的结果,却实实在在地都是吉。 云瑶有个好习惯,那便是当自己不明白的时候,不会去钻牛角尖。她乖乖地留在高肃身边,被他一点点地亲手养大,又看着他亲手斩断了西夏国的补给线,将西夏的两位大将军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请西夏国主出面,心中除了赞叹和感慨之外,便再无其他了。 高肃果然如他所言,将西夏国的军队,牢牢阻挡在了河西之地。 非但如此,他还如一头亮了雪白利爪的苍狼,将北宋与西夏的边境线,一点点地往西面推移。 照高肃的说法是,宋主承认了西夏立国又如何?但凡他在西北一天,西夏国主便休想讨得了好处。 不记得是谁说过,一头狮子带领的羊群,能打败一头绵羊带领的狮群。 西夏元昊自然不是绵羊,但西夏与宋的战火,就此胶着在了河西一带。 西夏国在反出数十年之后,终于踢到了一块真正的铁板。 此时距离韩琦回汴梁,已经过了整整七年。七年的时间足以让高肃长大成。人,也足以韩、范二人的新政为皇帝所接纳,也足以让朝中的文官抱团,反对他们的庆历新政。 但与历史上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们多了一个极有力的强援。 西面两位将军联手,将西夏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逼到了绝境,宋军长驱直入西夏都城,西夏元昊不得已,失手被擒,宋军接管西夏国故土,打通了前往西域的唯一一条道路。 河西走廊。 —————————————— “前面就是汴梁城。” 年轻的将军微微抬起马鞭,指着面前那座繁华的城池,侧头望着身旁的少年。 小小的少年垂着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努力掩饰自己没有喉结的事实,又偷偷往后边瞥了一眼。她是女扮男装,身后就是西夏国的国主与贵族,这回他们回汴梁,谁都没有惊动。 “你有把握么?”她轻声问道。 年轻的将军收回目光,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这是一件珍贵的礼物,他们会喜欢的。” 同时,也是一块珍贵的叩门砖,可以用来敲山震虎。 ☆、78|77 年轻的将军带着他的手下,与少年人一同入城。 汴梁城依旧繁华,与七年前一般无二。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见他们,都投来了讶异的目光。这一列军士大约有百来人,身后跟着十余辆隆隆的马车,看起来颇为壮观。马车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人知道里面坐着的是什么人,即便是押送他们的军士,也大都一知半解。 假如他们要知道里面是谁,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曾经让官家头痛了很多年的西夏国主元昊,连同他的亲信们一起,被这位年轻的将军带到了汴梁城,不得不让人大感惊讶。 小小的少年缩着脖子,努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她现在的面容已经长开,稍稍可以看出昔日韩夫人的模样。要是有熟识的人在这里,多半便会被人出来。但幸好韩夫人不经常出门闲逛,认识韩夫人的路人也不多,她有惊无险地走过了城门口的那一小段路,高肃含笑着放她离去了。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军士,高肃不好带着她去面见皇帝。 她缩缩脖子,从怀里取出三根草茎,卜算出了韩府所在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朝那边去了。汴梁城的街道宽敞,因此也没有什么惊马的事件发生,她回头望了一眼,禁不住笑了。 依稀记得在西汉年间,高肃第一次回长安的时候,万人空巷,夹道相迎。 现在同样是在都城,同样是打了胜仗还朝,人们却像司空见惯一般,对归来的将军不理不睬。顶多只有将军车马路过的时候,稍稍望侧边避让一些,好让将军的车马过去。 真真是物是人非,人同景不同。 她捏着三根草茎,沿着已然陌生的方向,慢慢地走到了韩府前。整整七年未归,她不知道府中人已如何了。依稀记得自己离去之前,府里葱葱郁郁,时不时能听到清脆的笑声。但现在……整座府邸安安静静的,仿佛压抑得紧。 她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门里探出个不耐烦的小厮。 “你是谁?”小厮一面打着哈欠,一面不耐烦地问道。 整整七年的时间未归,府里的仆役们早已经换了一拨——起码门房已经换了。她暗暗地计算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枚玉环来,递到小厮跟前,轻声道:“可认得这个么?” 小厮一个哈欠打到一半,睁圆了双眼。 他用力地揉揉眼睛,确认自己看到了什么,又瞪圆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少年的面目比一般男子要柔美,一双眼睛温温润润,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看,怎么看那位少年,都感觉他与自己的主母极为相似。 少年留意到他的目光,笑了笑,稍稍松开了高高的衣领。 脖颈光滑洁白,在阳光下——没有喉结。 “啊啊啊夫夫夫夫夫人!”小厮激动地往回跑,一路跑一路叫唤道,“姑娘回来啦!” 她脚步一顿,摇头苦笑了片刻,缓缓地拾阶而上。坚硬的石阶反射着阳光,府里已不如昔日的人声鼎沸,显出一片空旷与静谧。她略微停顿了片刻,吱呀一声推开大门,缓缓地走了进去。 时隔七年,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姑娘归来的消息霎时间传遍了整座府邸,丫鬟们都偷偷地丢下手头的活儿,一个个偷偷摸摸地盯着她瞧。宋朝不是唐朝,这里极少有女子会穿男装,更别说扮成一位男子归来了。她慢慢地走进府里,一个个地认人,这一世的母亲、兄长、祖母、姨母……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这次回府,她总感到府里的人少了许多。 很快韩夫人便解开了她的疑问。府里的人确实是少了许多,因为前些年韩琦支持新政的缘故,朝中反对他的声音极大。他从一开始,便做好了被罢官的准备。 前些天官家那里甚至顶不住了,将要松口罢官,但被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打消了念头。 西夏国已经做了宋朝数十年的心腹大患,如今心腹大患已除,宋朝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原本压在皇帝身上的无形压力——西夏国主、河西走廊、军费,就此消解了一大半。反对的声音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里,松松软软的,不成气候。 本来已经被打压到极致的新政,因为西北的胜仗,又慢慢地恢复了生机。 这些都是韩夫人说给她听的。韩夫人身在汴梁,距离漩涡的中心最近,朝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作为韩府的主母,需得在第一时间知晓。 当天傍晚,韩夫人替女儿洗尘的时候,外间传来了消息,说是郎君今晚不回来了。 因为那位科举出身的将军,生生把西夏国一口吞并的将军,他在朝中明确地表了态,要支持这几年的新政。而且——他还与皇帝私下谈了整整两个时辰,皇帝出来时,整个人都是精神饱满的。 要知道,皇帝这几年忙得焦头烂额,精神早已经大不如从前。 韩琦没有离开,那位年轻的将军没有离开,甚至连几位被边缘化的朝臣,也被连夜召进了宫里。谁都不知道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在韩府里,一片碧绿的龟甲被烈火炙烤,弥漫着袅袅烟雾。 ———————————— 云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但每回一做,都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在龟甲升腾而起的袅袅烟雾里,看到了皇宫里的情形。皇帝和朝臣们围坐成一圈,正在低声交谈着些什么。传言中这位皇帝温和无害,从来不会在朝臣面前摆架子,如今看来,果真是温和得有些过分了,简直不像个皇帝。 在那些朝臣们中间,她看到了那位年轻的将军。 年轻的将军勾起一抹笑,眼神有点儿漫不经心。他的手里缓缓铺展开一幅泛黄的卷,那是一幅地图,用极细的笔画勾勒出了山川地貌。云瑶记得,那不是西面的地图。 她在西面住了整整七年,见到过的地图数不胜数,早已经在脑海里形成了清晰的轮廓。 那不是西面的地图,倒像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加上一条险峻的山脉。 “燕云十六州。” 年轻的将军轻轻点着那幅图,嘴角勾起淡淡的一抹笑。 他身旁的韩琦蓦然站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坐在最前方的皇帝皱了一下眉,喃喃道:“这太疯狂了。” “但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年轻的将军将那副图慢慢地卷起来,双手递交给皇帝,一字一顿地,缓缓地说道,“吞并西夏国,他们的士气正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照宋朝这种绵软的文人之风,要是军士们懈怠下来,将来不知要到多少年之后,才能找到第二次收回燕云十六州的机会。 “以及。”他缓缓地说道,“还可以予他们一个奖赏:立军功者,可洗去脸上的刺青。” 韩琦愕然地看着他,呼吸声越来越大,瞳孔微微地缩了起来。 这太疯狂了。 即便是韩琦,即便是支持新政的官员,也从未考虑过这个疯狂的计划。 年轻的将军不急不缓地说道:“他们会拥护官家。”他略微停顿了片刻,才又续道,“官家想必也不愿看着他们做大,对么?” 他的声音沉稳且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皇帝微微动容。 从他年少登基起,就一直处在许多人的阴影下。他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刘太后,还是朝中的许多老臣,都比他强上许多。但这种感觉太憋闷了,他不能立自己喜爱的人为后,不能做很多事情,甚至是这一场新政…… 年轻的将军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将那卷地图持在手心里,双手递给了皇帝。 这是一个完整的计划,一个疯狂却又诱。人的计划。 皇帝如同被蛊。惑了一般,缓缓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卷地图。 —————————— 结束了。 火盆里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冷而坚硬的龟甲在火焰里慢慢冷去。她慢慢地伸出手,将那片龟甲拾了起来,攥在手心里,心脏咚咚地跳动。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还有小厮们问好的声音。 韩琦回来了。 他今天的步子很是急促,一下下地踩在冰凉的泥土上,几步便回到了后院。她听到韩夫人同他说了两句什么,他便唤过小厮,让刚刚归来的女儿到跟前问话。 她定了定神,将龟甲揣在怀里,忐忑不安地来到了韩琦跟前。 韩琦眼里隐隐有些兴奋之色,还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明亮。“我知道他非同寻常。”韩琦道,“但我没有想到,他的胆子竟然会这样大。西夏、燕云……这两件事情一旦做到,官家便是名垂千古的君王。所幸的是,他站在我们这一边。” 云瑶直觉地认为,韩琦口中的“他”,便是高肃。 “不过……”韩琦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女儿,眼里有了一瞬的犹豫。但最终他还是将她召到跟前来,娓娓道来,“我们出宫的时候,他同我坦言了一件事情。” “他说他心悦于你,阿瑶。” · 气氛有了一霎间的凝滞。 韩琦望着她,一字一顿道:“他亲口坦言心悦于你。阿瑶,你在西北与他朝夕相处,你们……” 韩夫人紧紧地攥着帕子,转头望着她,目光里有着复杂的情绪。 云瑶仍旧处在刚刚的震惊里,没有回过神来。他说他心悦于她?在这种时候,同她这一世的父亲坦言,他心悦于她?他……他这是何意? 再联系到刚刚见到的情景,她忽然感到迷糊了。 “阿瑶,为父要你一句话。”韩琦注视着她,一字字地说道,“他刚刚带人吞并了西夏,紧接着又要取回燕云失地。此人今年不过十九岁,他的才干远在你父之上。二十年后,他要么是百年不世出的能臣良将,要么是百年不世出的奸佞。阿瑶,你要嫁与他么?” 她闻言,啼笑皆非。 要么是百年不世出的能臣良将,要么是百年不世出的奸佞? 高肃他当然是……前者啊。 她不知不觉地将这番辩解说出了口,忽然看到自己的父亲眼神变了。 “你这般信任他?”韩琦问。 “是啊。”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79|77 云瑶被关在了家里。 虽然不知韩琦到底是何意,但很显然,他对自己很不满意。 昨天晚上,自己理所当然地说出“是啊”二字之后,韩琦眼里便迸发出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之意。是的,恐惧,虽然她不知道为何父亲会恐惧,但她的父亲和她的母亲,确实表现出了十足的惊惧。 父亲很快便离开了,母亲的帕子掉在地面上,半晌都没有拾起来。 “阿瑶。”她听见母亲干巴巴地问道,“你同他相识了几年?” 几年?云瑶皱皱眉,总该有两百多年了罢。轮转了许多世之后,有些事情她已经记得不甚清晰。但高肃的样子,他对自己的情意,却一直都牢牢地记在脑海里,从来不曾忘却。 “阿瑶。”韩夫人叹道,“你还是太小了。” 她有些不解,继而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脸黑了。 “我听闻再过两个月,那位将军便要加冠。”韩夫人娓娓道来,“这两日你还是留在府里,莫要出去的好。”言罢捡起自己的手帕,施施然地离去了。 云瑶的脸真的黑了。 她现在满打满算,总共也不过十三岁罢。 长恭他……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云瑶被韩夫人关在房里生着闷气,忽然想找高肃问问清楚。她的魂体挣脱了本体,在屋子里飘了一会儿,又慢悠悠地飘到了本体里。 在询问高肃之前,她想先问问自己的龟甲。 她从怀里取出那片冰凉的龟甲,丢到火盆里,看着它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片刻之后,袅袅的烟雾在半空中升腾起来,渐渐弥漫了整个室内。 在那片烟雾里,高肃和韩琦一前一后地离开皇宫。韩琦无意中提起,女儿已到了十三岁,该让夫人筹备着寻亲了,下一瞬高肃便黑了脸色。 很显然,这是昨天夜里的场景。云瑶再次穿越之后,这片龟甲便表现出了回溯的能力。 随后,高肃便说出了那句要命的“吾心悦之”。 这回轮到韩琦的脸色变青了。 原因找到了,是因为韩琦偶然说了一句提亲,便引发了高肃的护食举动。 云瑶叹了口气,从火盆里拣出那片龟甲,仔细擦干净了上面的灰烬。这里的女子都是十三四岁便会找好亲家,等十五岁及笄礼后,便要出嫁了。也难怪高肃听完韩琦之言,会表现得那样焦躁。 那韩琦呢?他那日的皱眉举动,是因为她的年岁尚小,还是因为高肃的不可捉摸? 她想了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遂放弃了。眼看着外间天色渐暗,应该快到婆子送吃食的时辰了,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熄掉火盆,收好铜钱和龟甲,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等待晚膳的到来。 宋代的美食虽然不如后世那样繁多,但偶尔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约莫两刻钟过后,外面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她调整了一下语气,冷硬地说了一句“进来”,便不再发话了。外面传来了开锁的轻微卡嚓声,两个婆子带着食盒进到她的屋子里,放下,带着中午空掉的食盒,离开。 从头到尾,都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 她扶了一下额,放弃了从婆子们口里打听消息的念头,魂体慢慢地脱离了本体,在空气中隐去形迹,慢悠悠地朝前堂飘去。 韩琦正在会客,韩夫人正在煮茶。 丫鬟们有些在洒扫,有些在做着针线活儿,大都摒着呼吸不敢言。 她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从韩琦和客人们的谈话里,听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高肃带回西夏国主的举动,极大地震慑了某一些人,也替高肃在朝中取得了极大的话语权。虽然高肃的品阶仍旧不高,但他胜在年轻,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谁想要扳倒他,都要仔细地掂量掂量。 第二件事情是,高肃力挺新政的举动,让朝官们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原本的庆历新政,就是两拨人在掰手腕子。守旧的大臣们是一拨,革新的大臣们又是一拨。一开始革新派的大臣们占了优势,但三四年的时间过去,守旧派的大臣们拧成了一股绳,将优势慢慢地掰了回来,革新派的大臣们差一点儿要被贬官查办,范仲淹甚至已经收拾好包裹了。但偏偏这时高肃解决了北宋的心腹大患,又站在了革新派的那一边,又将优势重新掰了回来。 即便身在韩府,云瑶也知道,那些大臣们又开始僵持了。 不过,他的蝴蝶翅膀改变了原有的轨迹,那篇脍炙人口的《岳阳楼记》,大约也不会出现了罢? 她在府里住了数日,每日都老老实实地呆着,不过却会在夜间的时候,去看一看高肃。至于她的父亲……嗯,自从那日说了些奇怪的话之后,便再没有下文了。 仿佛忘却了当日的事情一般。 她在府里呆了两日,便听闻辽国来了使者,要谈谈他们的岁币和边市。但皇帝不想谈,便将高肃打发到燕云十六州去了。原本僵持的氛围再一次倾斜,韩琦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高肃离去的那一日,她偷偷溜出府去见他,裹着厚厚的斗篷,却被他轻轻点了点鼻尖,温然一笑。 他没有给她留下太多话,仅仅是轻轻拥抱了一下,留下一句含含糊糊的:“这回应当顺利。” ——理当是顺利的罢。 ——她替他卜算出来的卦像里,就没有失败的。 她送走了高肃,又偷偷回到府里,继续她日复一日的禁足。韩夫人这两日的气色差了很多,大约是因为汴梁城里风雨欲来的缘故。更有甚者,府里服侍的丫鬟们,又削减了一小半。 这种僵持的气氛足足延续了小半个月,才在北面的新战报里慢慢软化了。高肃的这一步棋走得很是顺利,很快便将燕云之地的两个州,牢牢地控制在了手里。燕云之地本就是汉人居多,他们一路北上,除了辽兵之外,便没有再遇到什么阻拦。 微妙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秋天,西面又有一位将军归来了。 这次回来的是狄青。狄青不但带回了西夏国剩余的残兵,还将西夏的国玺一并带了回来。最让人振奋的是,在他离开之前,西夏国的故土,已经被宋军彻底接管。 于是理所当然的,“对西面很熟悉”、“进士出身且又在枢密院干过几年”、“皇帝的新贵”、“最适合前往安抚”的韩琦,被一道旨意送到了西边。 与他一同去的,还有昔日的几个僚属。不含范仲淹。 云瑶便被放出来了。 她跟着母亲一起,将父亲送到了城外,看着他离去。 回府之后,她的母亲又将本就不多的仆从,再次削减了三分之一。 韩府空了一半。 当年这里还是人影幢幢,称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但几经折腾之后,便人丁稀落了。 云瑶乖乖地呆在府里,等着他们回来。 一等,便又是两年。 ———————————— 两年的时间过去,云瑶已然及笄了。 按照这里的习俗,等笄礼一过,便能出嫁了。 虽然这两年韩夫人一直在热衷于找人做媒,但她的亲事迟迟都没有定下来。或许是因为那日的一番话,或许是因为云瑶自己太过固执——她一直都固执地等着高肃归来。 不过她们都没有想到,高肃给她们带来了一份天大的礼物。 一个从赵祯到寻常的百姓,都欣喜若狂的礼物。 燕云十六州。还有从古北口直到大漠边缘的,一道完整且绵长的防线。 他归来的那一日,整座汴梁城都空了。不不,别误会,不是万人空巷的相迎,而是皇帝亲自到城门口,将高肃迎回了城里。这是一场天大的礼遇,起码在人们眼里,是天大的礼遇。 韩琦在西面安置西夏国故土,赵祯便匆忙派了富弼,去北面安置燕云十六州的。 与此同时,赵祯还抛出了一个诱人的提议:让他进枢密院。 简直是古往今来破掉了第一大例。不过自从高肃出现以来,他们已经破了无数次例了。 出乎意料的是,高肃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仅仅向皇帝讨了一个封赏:赐婚。 皇帝愕然。 ———————————————— “你拒绝了他的提议?” 云瑶见到高肃的那一刻,有些惊讶地问他。 要知道封官与赐婚并不冲突,高肃他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做。 “嗯。”高肃沉沉地应了一声,轻抚着腰带上的玉扣,沉声道,“这两年我做得有些过了。盛极必衰,从来都是正理。”况且他还是武将。 她支着颐想了一会儿,飘到高肃身前,望着他的眼睛:“那接下来呢?” 高肃揉了揉她的头顶,虽然触碰不到,但也能勉强聊以慰藉。 “自然是蛰伏一段时日。树敌太多,总归是不好。” 她似懂非懂。 赐婚的旨意很快便下来了。有皇帝的印玺,韩琦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女儿是从他府里出嫁的,女婿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有些不满,但也勉勉强强地,揭过去了。 不过在新妇回门的那一日,韩琦却表现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严肃。 他和高肃两个人在书房里商量了半日,还不许任何人靠近。等他们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沉重。她尚处在懵懂之中,便被高肃带回了府里,说是夜幕降临了。 ——摔,汴梁又没有宵禁! 她气鼓鼓地望着高肃,等他的解释。 高肃伸手揉揉她的头,低声道:“是上面忽然有了些别的想法。莫要担心,我与你父商议过,此事于我等有利无弊。” 皇帝是真的打算拿冗官开刀了。 ☆、80|77 终宋一朝,荣则荣矣,冗亦冗矣。 皇帝这一手不可谓不高明,他甚至还动用了龙图阁大学士,将朝中的官儿们事无巨细地摸了个通透。有实权的、身在虚衔的、尚在观望的、胆战心惊的……人生百态在这短短的数日内被抖搂了个干净。富弼在北边儿与辽国谈判,暂时回不到汴梁,而且他身边还带了不少同僚,在减轻北面压力的同时,也让皇帝的压力骤然一轻。 起码他这样大刀阔斧地动起来,反对他的人变少了。 他提了几回高肃回朝,高肃都含含糊糊地拒绝了。直到后来皇帝逼得急了,高肃才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不愿让官家卷入文臣武将之争。他虽然出身科举,但依旧是带兵的武官,将要进的还是枢密院,要是皇帝一个不小心,将事情变成文臣与武将对峙,那就麻烦了。 所以皇帝要动刀子的话,最好还是拣一个最小最尖锐的地方下手。 皇帝与高肃促膝长谈了两日,第三日便罢了狄青的官。 第四日,他将包拯召到了身边,顺带将范仲淹拔擢了两级。 局外人看得懵懵懂懂,但高肃却看得明白。 唯有这种办法,才能将矛盾压缩在最小的地方,解决掉它。 狄青起初有些不解,但看见枢密院里的官儿们一个个地被换掉,先取回西夏再取回燕云的那位将军,比他蛰伏得还要深,韩琦甚至一直留在西面不回来,便也沉默了。 起先高肃曾提议,让立过军功的军士们洗去脸上的刺青,现在也暂时停了下来。 朝中依旧风起云涌,但大伙儿的目光已经全数集中在了皇帝身上。这位素有温文尔雅之名的皇帝,一旦下定了决心,动起手来是比谁都快的。 例如当年从刘太后手里收回权力,例如当年的那位贵妃。 他干脆利落地颁了一道圣旨:每年考绩不合格者,或降职,或停用若干年,或退居;至于空出来的名额,自然由新晋的进士们填充上去,不管如何,都要刹住这股冗官冗费之风。 这道旨意换个名字,便是末位淘汰了。 初时有人不以为然,但后来这股风气从京官开始,一路向各州县道府肆虐,大伙儿才真正惊慌起来。至于挂着虚衔的,也有不少借着这股东风,谋了个好差使。第一股风头下去,效果立竿见影。 而且因为一条触动的人不多,反对之人也寥寥。 第二条,便是武将进枢密院了。 早先那种古怪的文人充斥枢密院的风气,皇帝陛下决心要好好地刹一刹。虽然不至于大换血(大换血也委实太过极端),但起码也要四六开,不至于让上位者犯一些低级的错误。所谓四六开,便是由四成的武将,是从下边儿拔擢上来的。 这个举动众皆哗然。 再加上先前的“有功者洗去刺青”的提议,更让一些人感到坐立不安。 但皇帝陛下似乎是铁了心地要去做。原先他对西夏国妥协,对辽国妥协,有一大半原因都是被逼的,还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柔软的性子。这回有人将河西、燕云两处地方都收了回来,再软弱的性子,也会被激发得刚硬一些。 更何况河西、燕云二地,本就是两处绝佳的养马场。 他在颁布了这两道旨意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高肃与狄青塞到了枢密院里。 说是“塞”或许不尽然,毕竟那两人都是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而且狄青的性子与皇帝有些相似,都是宽善怀柔的那一类。起初皇帝还有些顾虑,但后来他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好。 因为有高肃这个变数。 起先高肃的性子,多半也与狄青是同一类。宽善怀柔,温和谦恭,但高肃与他们有一处最大的不同,就是高肃活的时间,比他们更长久。 再宽善怀柔的性子,经过那么多世的打磨,多少也会改变一些的。 而且有些时候,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还为了他所在意的那些人。 皇帝的变革起初很艰难,但挺过最艰难的那段时日后,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朝中再次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一个文臣虽掌权但不至于轻贱武将、从军者不再为虫蚁鼠蝎的微妙平衡。与之对应的是,赵祯又多设了四个将军号,品级甚高,而且还有两个是空悬的。 燕云十六州需要武将驻守,河西走廊需要武将驻守,南方的越族又有些蠢蠢欲动,四个将军之位不多不少恰好空出一位,按照帝王喜欢制衡的想法,恰恰是符合时宜的。 朝廷变革不可一蹴而就,以温水煮青蛙的姿态慢慢地来,往往效果更佳一些。 哦,还不算民间渐渐兴起的习武风气…… 这些温水煮青蛙的举措暂时没有遭到太大反对,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皇帝确实相当的温文尔雅,对宰相对谏臣基本可以做到唾面自干的风度,而且他手里还有八十万的汴梁禁军。这些禁军当然是不能为平常武官所染指的,尤其是下边儿拔擢上来的武官。 因此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保持了诡谲的沉默。 这种沉默一直维持到了第三年,韩琦终于从西面归来,将收归的河西一带交给了朝廷新派去官员。富弼也回来了,但因为在北面与辽国斡旋,显得心力交瘁的缘故,显然已无暇顾及这些微小却微妙的变化。有些纯粹的文臣倒是意识到了,但因为人微言轻的缘故,依然保持了沉默。 而且皇帝陛下,他史无前例地将这件事情做到了最后。 纵览宋之一朝,还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好呢? 西面的心腹大患已除,养马地彻底还归;燕云十六州被牢牢控制在手里,那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迄今仍旧固若金汤,而且明年高肃将军就要过去练兵了。南方的越族虽然有些蹦跶的嫌疑,但狄青已经带人到南边儿去了,假使不出意外的话,他会以极快的速度收拾掉那些人。 ——对,比原先历史上的速度,更快。 直到这时,皇帝才感觉自己真正为自己活过了一回。 至于先前的那些……唔,即便是以宽容仁厚出名的皇帝陛下,心里也是感到有些憋闷的。 ———————— 次年,高肃赴燕云,夫人随行。 事情再次来到了一个平常的原点,他们两人都已经习以为常的原点。 离开之前韩夫人抱着她哭了一会儿,先要将刚刚出世的外孙女儿留在汴梁,最好连女儿也一起留下来,不忍他们一同到边关去吃苦。云瑶虽然感念母亲的殷殷关切之意,但还是跟着高肃去了。不过在征得高肃的同意之后,她还是将小女儿留在了汴梁。 只当是,让母亲过得安心一些罢。 燕地的日子虽然不如汴梁富庶,但也不如谣言中传说的那样凄苦。她在燕云之地住了一段时日,竟有些乐不思蜀了。除了每年回去两三次,看一看父母之外,余下时间都是在燕地度过的。 至于她的父母么…… 韩琦是出了名的三朝老臣,三朝宰相,这世上已少有哪一家,能越得过她的娘家。 除了偶尔有些无聊的辽军会过来骚扰之外,这些年他们在燕地,过得甚是平安顺遂。宋朝本就富庶,再加上皇帝是出了名的宽仁之君,西面、北面、南面三个心腹大患已除,即便剩下一个辽国,也难以越过燕云以北的那道天堑,起码两百年之内,大宋都会一直这样安定而富庶下去。 虽然辽国一直都有些不甘心,年年给宋帝递国书,要求收回燕云之地,但多半不了了之。 由此也可窥见得到,燕云十六州的位置,到底有多么重要了。 不过有时候辽国国书递得多了,宋军也会偶尔越界,教训他们一两回。 毕竟守着燕云之地的,是大宋最厉害的将军呢。 等到皇帝故去、新皇登基的时候,云瑶忽然被封了两个诰命。 新皇帝一个,先帝一个。 且不说这种连续两次封诰命的举动是否反常,单单是这种特异的举动,便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毕竟仁宗无字,新皇帝是仁宗从宗室里抱回来的宗子,登基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稳住人心。不过好在这位皇帝虽然年轻,但他的想法,却与先帝晚年是一脉相承的。 先帝的举措很好地被巩固了下去,高肃安安稳稳地在边境吃沙,韩琦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枢密使,狄青安安稳稳地留在枢密院,偶尔会去西北驻军那里看一看。 ——毕竟那里是种家和折家的地方呢。 这种稳妥的局面一直维持了很久,直到王安石来到汴京、提出自己稀奇古怪且又针锋相对的变法观点之后。不过,因为当初仁宗、英宗两朝已有了些改变,他的举措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激进了。 至于阻碍么…… 大约,聊胜于无罢。 云瑶以为到这时,她多半便能安安稳稳地寿终正寝了,毕竟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精准之卦她已完成了多半,心里也隐隐约约地有了一些体悟。但在她故去的前一刻,那片冰凉的龟甲忽然变得黯淡,随后慢慢地消失在了她的手心里,变成了一道玄奥且诡谲的纹路。 直到,下一世。 ☆、81|77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云瑶微微动了动手指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脑海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手肘、肩膀、后背上火辣辣地疼,仿佛被人狠狠摔了一跤,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她勉强扶了扶额头,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是看不见了么?) 尖锐的刺痛之感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伸手一抹,后脑勺上一片湿漉漉的,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的味儿,还隐隐有些血腥气。 好像真的受伤了。 她闭上眼睛,摸索着往前走,摸到了一处矮矮的案几,案几上放着一盏烛台,还有两块火石。她握着火石,轻轻地擦了一下,就着微弱的火星,点燃了烛台上残留的半支蜡烛。 豆大的光芒跳跃在烛台上,将室内的一切照的清清楚楚。 这里是一间干净的屋子,屋里的陈设和物件都昭示着主人身份的不俗。但其中有些物件,却是小一号的,例如小勺子、小筷子、小碗小碟,显然是专程给孩子用的。案几上摆放的酒杯明显是三足,杯沿斜逸,整套杯盏都呈现出古拙玄黑的色调。 她这是,又回到了汉朝么? 云瑶支着额头,轻轻地嘶了一声。 回到汉朝并不可怕,但这里空无一人,而且她自己身份未明,脑后有伤,才是最可怕的。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按住自己的后脑勺,不多时便感觉到空气里的铁锈味儿淡了一些。脑海里那种尖锐的刺痛依然存在,如同针扎一样,钝钝地疼。 对了,文字。 既然无法判定这里的朝代,那总该有些足以佐证的文字罢。 云瑶在屋里找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两片竹简,竹简上大部分都是小篆,还有一些她看不懂、但是隐隐能猜到意思的字体。她猜测这是大篆,或是隶书,但不能十分肯定。这里实在是太过安静了,她做过西汉的翁主,也住过西汉的民居,从未见过这样的屋子。 她在屋里环顾了一周,确认找不出什么来了,便推开房门,想到外面去看看。 一开门,便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静默。 沉默,压抑,像有铅云笼罩在头顶上。 她定了定神,等脑子里的钝痛减轻了一些,才沿着长长的宫道,朝外面走去。越朝外面走,她便越感觉到古怪:这里显然是一座宫室,但却比一般的宫室要凄冷清幽,暗沉沉的连盏宫灯都看不到,更别提偶尔会路过的宫女太监了。唔,或许这里并不是一间普通的宫室,而是废宫或者冷宫。 她一面猜测着,一面朝外面走,所见到的除了树影,便唯有她自己的影子了。 这里实在是,安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她一路穿过了两道门,才注意到这座宫室的构造有些复杂,宫殿深处几乎是隔音的。穿过那两道简朴却不失精致的宫门之后,她才见到了人。或者说,见到了整整齐齐的军队。 ——军、军队?! 云瑶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忙仔细看去。她刚刚走出来的那扇门,明显是宫室的侧门,外面依然是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到底是街道还是野外。但距离宫室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却整整齐齐地站着一圈卫兵,手里持着火把,沉默地围成了一圈。 见到她出来,那些军士们交头接耳了一阵,但很快便停下来了。 大概是因为她的身份低微,又或是因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的缘故,这些卫兵们似乎不打算找她的麻烦。他们整整齐齐地在宫室外面围成了一圈,举着火把,表情一片肃穆。 借助火把的光芒,云瑶看清了他们旗子上的字。 秦。 一个秦字嚣张地飘扬在夜空里,黑压压的秦军包围在宫室旁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云瑶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确实不打算理睬自己,又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朝宫室的另一端跑去。这里实在是太古怪了,被秦军包围却不占领的宫殿,难道这里是六国当中某一国的宫室,刚刚被秦军攻破,某位大王正在准备赴死么? 但刚刚那些秦军们身上干干净净,表情甚至还有些戏谑,完全不像是开战的模样啊。 她有些疑惑不解,又在这座结构精巧的宫殿里跑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人声。 “不,你不能这样!”是个尖锐的女声。 “哼……”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声过后,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一切都像是黑白电影里里的静默,在她的面前一帧帧的切开,又迅速地连成了一片:年轻的男子负着手,阴阴地望着面前的人,冷笑道:“寡人已将长信侯车裂示众,母后还看不清眼下的情形么?叛贼的这两个逆子,自然是非死不可。” 他一字一字地说出非死不可四字,仿佛那两个孩子的父亲,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面前跌坐着一个女子,捂着面,呜呜地哭泣。他不为所动,一直这样冷冷地站在女子面前,丝毫不掩失望之色,“寡人已下令封锁萯阳宫,母后便在这里好好呆着罢。” 女子跪下来求他,抓住他的衣裳一角。他挥剑斩断了一片衣袍,又阴冷冷地说道:“唔,寡人还忘了一事:吕相年纪大了,早该去巴蜀之地颐养天年,母后是想今晚送他去呢,还是明晚呢?” 他低下头,眼里有着一丝讽刺之意:“总不能再像长信侯那般,陪伴母后左右了罢。” 言罢男子一拂袖,果决地离去了。女子呆愣愣地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云瑶站在他们的视线死角,以一种谁都想不到的角度,看完了这一幕。 那一卷黑白胶片终于定格了,男子持剑离去,女子伏在冰凉的地板上嚎啕大哭,宫殿外头血肉模糊的一团,自不消说,肯定是那两个被摔死的孩子了。她愣愣地看着,许久才从记忆里找到了几个名字:嫪毐、赵姬、吕不韦、秦王政。 嫪毐试图在蕲年宫发动政/变,被嬴政诛杀,哦不,是车裂。 赵姬被囚/禁在萯阳宫,两个私生子被嬴政命人摔死。 至于吕不韦,她记得他后来是被流放了,但却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被流放的,又被流放到了哪里。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轻声唤道:“太后。” 她用的是咸阳话,似乎是天生自带的技能。 事实上刚才秦王政与赵姬所用的也是咸阳话,但不知为何,她能听懂。 地上的女子抬起头来,见到是她,惨惨地笑了一下。她从赵姬的眼神里,看出赵姬对“自己”并不陌生,至少不会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惊讶。再联系到刚刚那间屋子里的小勺子小筷子,不难猜想到,“自己”原先就是替赵姬照顾孩子的。 她艰难地咽了口气,暗想幸亏刚才嬴政没有发现自己。 否则嬴政震怒之下,指不定会将自己大卸多少块呢。 “到头来留在我身边的,居然只有你一个。”赵姬惨惨地笑了一声,朝云瑶伸出手。云瑶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将赵姬扶了起来,朝宫里走去。 赵姬的鬓发散乱,脸色也苍白得吓人,连手指都是冰凉的。 云瑶生怕自己的身份露馅,不敢多说话,只扶着赵姬慢慢往回走。赵姬走了两步,忽然一个踉跄,栽倒在了云瑶身上。 ——唔!!! ……其实赵姬蛮重的。 云瑶叹了口气,将栽倒的赵姬背起来,慢慢地往宫殿里走。她的脑后还有些隐隐作痛,刚才不过是简略地包扎了一下而已。眼见自己的体力也有些不支,她便背着赵姬,来到了最近的一间宫室里。 刚刚那间屋子,她是不敢进去了,有心理阴影。 这间宫室很大,而且散发着糜。丽的香气,像是有人故意点了熏香。宫室的正中放着一张卧榻,榻上凌乱不堪,显然前不久才刚刚被使用过。她故意忽略了堆成一团的锦被和枕头,将昏迷的赵姬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略微替她收拾了一下,才又腾出手来收拾自己。 这里没有别人,赵姬又昏迷着,她只能草草地在中庭里找了些止血的草药(这些年跟着高肃在外面,多少也识得一些),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又简略地包扎了一下,才勉强安定了下来。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显然是天就要亮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宫室的侧门,想看看外面的秦军离开了没有。但才一开门,便瞧见一位宦官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微微弯下腰,用尖利的声音道:“跟我走一趟罢,王想要见你。” 言罢也不等云瑶反应,伸手扯了她一把,将她扯出了萯阳宫。 云瑶被那位宦官拉扯着,跌跌撞撞地来到内城,果然见到了刚刚的秦王。秦王政依然是那副阴冷冷的样子,狭长的冠被束在发间,更凭添了一抹冷枭之意。 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照着模糊的记忆,给秦王行了一个礼。 玄色的靴子在她的眼前停了下来,一道冷厉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背上,语气里隐隐有几分嘲弄之意:“你便是太后从楚地找来,照顾那两个孽子的巫女?果然不一般。” 她的手背上,明显有一道道龟裂的花纹。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来绘上去的。 但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秦王政刚刚给她定性的身份:巫女。 巫女二字在楚国代表着什么,在古时又代表着什么,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楚瑶。”秦王政倒转长剑,用剑柄点了点她的手背,“不如你来替寡人卜上一卦,寡人的长子将来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如何?” “上一个巫女信誓旦旦地对寡人说,扶苏将来事事都会与寡人作对,为寡人所不喜,将来不得善终,寡人想听一听你的卦辞,也让你自己选一条路,生,还是死。” ☆、82|77 秦王政的话在她耳里听来,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生还是死? 她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不敢让一丝一毫的情绪外泄。在秦王眼里看来,自然是这位惊得脸色煞白,连身子都微微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饶有兴致地盯着云瑶手背上的那一道纹路,嶙峋,蜿蜒,像极了龟甲上的裂纹,在晨曦里显得分外明显。 更要命的是,她的肤色比常人要白皙一些,更显得那道纹路分外清晰,脉络一清二楚。 “大……大王。”她艰难地开口,语气里微微有一丝颤抖。也不知是真的被吓住了,还是故意假作出来的惊惶,“回、回大王话,凡阴阳卜筮之事,均需沐浴净身,斋戒数日,使心情宁和,方能稍稍窥探一丝天机。” 这番话就是纯粹在胡扯了。要知道云瑶自出师以来,算卦前从来不需沐浴焚香。 但秦王却相信了她的话。在他的认知里,巫女总有些神神叨叨的,而且他刚刚解决了两件大事,还有一件更加紧要的事情(吕不韦)在等着他,放这位微不足道的巫女去沐浴焚香几天,碍不了什么事儿。最重要的是,他不介意让这么一个小人物多活两天。 他朝旁边的宦官微微颔首,宦官会意,上前来捏着嗓子说道:“楚巫者请罢。” 女子诺诺地道了声谢,低着头,跟着宦官离去了。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手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被指甲掐出来的刺痛——里衣一片冰凉,冷汗浸透了两层薄薄的中衣。 那位宦官倒像是做熟练了的,驾轻就熟地将她带到一间小屋子里,皮笑肉不笑地道:“楚巫者就在这里沐浴焚香罢,顺道将拾掇干净了,等日后才好向上天祝祷,扶苏公子未来的大事儿。” 他言罢,又轻轻地哼了一声,捏着嗓子离去了。 离开的时候,宦官顺手锁上了门。铜锁,死扣,显然是出不去了。 云瑶轻轻叩了叩那扇结实的红木门,又将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地听了一会儿,确认外面没有声音了,才真正地喘了一口气。她贴着墙壁慢慢地滑下来,按着胸口,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状态了。 秦王嬴政刚刚及冠,又诛杀了长信侯嫪毐和他的两个孩子,胸腔里正积攒着怨气呢,要是刚刚一个不差,让那股暴躁的怨气朝自己发出来了,她可不敢想象,等待自己的到底是车裂还是斩首。 毕竟刚刚在萯阳宫里,她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身份绝没有那样简单。 云瑶贴着墙壁坐下来,在身上翻找了一会儿,翻出了两片刀币。她愕然了很久才记起,秦朝在一统六国之前,“秦半两”是不会流通的。换言之,这里没有铜钱,只有刀币。 她咬咬牙,放弃了卜算吉凶的念头,一道淡淡的影子从身上飘了出来,穿过狭窄的门缝,朝外边飘去。 秦王已经离开了,周围的那些秦军依然老神在在,将萯阳宫围得水泄不通。更有甚者,甚至在挤眉弄眼地窃窃私语,毕竟昨晚那场惊天大八卦,实在是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长信侯居然是个假宦官。 他不但是个假宦官,还和太后有了两个私生子。 秦军们站岗的时候无聊,便偶尔会交流一下这桩惊天大八卦,再谈论谈论那位即将大祸临头的吕不韦。刚刚秦王嬴政离开,多半就是处理吕不韦去了,大家都心照不宣。 那道淡淡的影子停留了一会儿,仔细辨认了方向,朝雍城最大的那座宫殿飘去。 雍城,即是昨日秦王举行冠礼的地方,也是长信侯昨日试图谋反的地方。 刚刚秦王提到了公子扶苏,那么多半便在这里。 她沿着雍城的街道,慢悠悠地往宫殿里飘去。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魂体上,只照出了透明的一团,甚至辨不清任何折射率。她抬眼望了望阳光,笑了一下,又继续往那座秦宫里飘。 尚未靠近那座宫殿,她便听到了女子们的嬉笑声。 三四位衣饰绮丽的女子在宫殿里玩着扑蝶的游戏,花丛掩映下,一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汉白玉台阶上,盯着面前飞来飞去的蝴蝶发呆。那孩子顶多只有两三岁,身旁还跟着一个乳娘、一个宦官,目光朦朦胧胧,如同蒙着一层水泽的雾气。 她飘到那孩子身边,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那孩子的眉眼与秦王有些相似,但却要柔软一些。宦官和乳娘对他的称呼是“公子”,想来即便不是那位公子扶苏,也是秦王的一个孩子了。但那孩子却比平常的孩童要安静一些,不管周围怎么吵闹,都一直盯着那只蝴蝶,嘴角微微弯起。 忽然之间,那孩子朝她望了一眼,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噫”。 她瞬间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孩子的未来……怕是有些悲苦。 身为一个卜算师,在历经了数百年的锤炼之后,她的直觉和触感比常人要敏锐很多。一般说来,这种强烈的直觉,代表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结果:这孩子的未来,多半要悲剧。 那孩子静静地望着她,忽然开口问道:“汝是何人?” 她倏然飘出了三步远,低头望着自己的魂体,依然透明。 那位宦官和乳娘都以为他见鬼了,一个掐他的人中,一个拍他的后背。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左手手背上,随即又垂下了目光。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到,这孩子或许是师尊提到过的阴阳眼,又或许是他的感官比她更加敏锐,又或许是…… 那孩子被乳娘抱回去了。临走前望了她一眼,目光依然柔软,微微带着些许天生的悲悯。 她一霎间愣住了,仿佛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在那一刹那整个人都变得空空荡荡,一缕细微的清风吹拂过她的魂体,带起丝丝的凉意。淡淡的金色阳光从头顶直照下来,将她的魂体照得暖意融融,仿佛本体沐浴在阳光之下。 明明在很久以前,她只能感觉到高肃的温度。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她能感觉到高肃在百里之外的地方,距离自己很远,但又很近,那种强烈的生命气息,如同狂风扑面而来,让本就敏。感的魂体变得更加敏。感。她恍恍惚惚地飘到宫殿里,想见见那个孩子,忽然她感觉到了砰的一下,魂体飘出了三丈远。 是墙,是那堵宫墙,把她的魂体弹飞了出去。 云瑶大感惊讶。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她才顺利地穿过了一堵城墙,飘到了雍城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朝那座宫殿飘去。这一回宫殿没有阻挡她,她成功了。 成功地,飘到了屋子里。 (怎么回事?) 云瑶皱着眉头,思索着刚刚那种玄妙的状态。在那一瞬间,那个孩子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感觉到了高肃的存在,她的魂体,撞上了一堵墙。 她闭上眼睛,试着再次进入到那种玄妙的状态里,朝面前的墙壁飘过去。 砰。 她撞到了墙,再一次被反弹了三丈远。 透明的魂体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屋子里。 屋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宦官在外面守着,乳娘在隔壁替小公子准备暮食,那位小公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好奇地望着她,直截了当地问道:“汝为何人?” 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再怎么有天赋,也依然是个孩子。 她飘到那孩子案前,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刚要开口,忽然看见面前摆着十来根蓍草。 蓍草像是刚刚被折下来的,尚带着些草木的清香,还有微微的水泽气息。她碰了碰其中一根蓍草,轻松自如地问道:“我能动一动它么?”用了询问的语气。 小公子点点头,依然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的指尖逐一抚过那些蓍草,数了最整齐的九根——原本四十九根、五十根、或是五十一根,才是较为合理的占卜之数,但现在蓍草的数目不足,九根也勉勉强强能用了。 纤长的手指拈起蓍草,双手在空中舞出了繁复的轨迹。 这是师尊曾经教导过她的,最为艰难的一种卦。想要用蓍草卜算出卦象,首先要有绝佳的体力,还要有绝佳的毅力,最重要的是,要能自如地用出那些古老、复杂且又晦涩的手势。 她微微地喘着气,指尖蓦然一松,九根蓍草哗啦啦地掉落在了案几上。 小公子依然好奇地望着她,没有动作。 “公子。”她将双手交迭放在蓍草上,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扶苏公子?” 蓍草上传来一缕一缕的草木香气,稍稍一点儿,便缓解了她强行卜卦之后的疲惫。那位小公子睁大了眼睛望她,问道:“你认识孤?” “不。”她摇摇头,道,“是这些蓍草告诉我的。” 小扶苏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她,眼里出现了迷惑的神情。 他不过是个两三岁的孩子,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太过复杂了。 隔壁屋子传来了脚步声,像是乳娘带着东西回来了。 她闭上眼睛,从那种玄奥的状态里解脱了出去,指尖轻而易举地穿过了蓍草,如同一团薄雾一般消散而去。小扶苏睁大眼睛望着前面,但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再也看不见那奇怪的影子了。 “公子。”乳娘唤他。 他失望地哦了一声,伸出手指拨弄着眼前的蓍草,看着它们滚来滚去,许久都没有说话。 云瑶在他身边呆了好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穿过那堵宫墙,飘然远去了。 她退回了自己的本体,也就是刚刚被关进的那间小屋子里。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白皙的肌肤上依然有着一道淡淡的龟甲纹路,像纹身,又像刺青。她仔细体会着刚才的那种玄妙之感,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地扩散了出去。 她再一次感觉到了,高肃的位置。 ☆、83|77 那种奇妙的感觉充盈在她的胸腔里,久久挥之不去。她闭上眼睛,将整个人彻底放空,周围在一霎间静寂下来,陷入一片暗沉的黑暗,星星点点的粼光在夜空里移动,平静且祥和。 每一点粼光,都代表了一个人。 那些人的光芒有强有弱,还有一些微弱得近乎消逝。那些微弱的粼光代表着生命的流逝,也意味着那人将命不久矣。她感觉到自己正在高高地“俯瞰”着整片星空,将所有的一切都一览无遗,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在百余里外的地方,有一团微微跳跃的白色光芒。 那一团光芒比她周围的一切粼光都要强烈,代表着极强大的生命力。 当她朝着那边“看”过去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也朝这边望了一眼。在那一瞬,她感觉到了一种极致的,自灵魂深处而起,微妙的战栗。 那是一种辗转五世之后,才能感觉到的,极为亲密的联系。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疑惑地四下张望。她能感觉到他的疑惑和不解,甚至连每一丝细微的情绪都能感同身受。她闭着眼睛,从那片暗沉的星空里慢慢飘落下来,回到自己的本体里,按住胸口,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他能感觉得到她。 但是现在……他们不适合见面。 云瑶叹了口气,慢慢地贴着墙壁靠了下来。眼下最要紧的,是秦王嬴政给她留下的那道难题:卜算出扶苏的未来。她相信不管自己占卜出什么结果,“是”或者“否”,秦王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因为“她”曾经同赵姬一起,将那两个孩子隐瞒了起来。 所以,到底要用怎样一个结果,才能让自己顺利地走出雍城? 她靠在墙上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顺手又揉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手背上那道龟甲纹路依然清晰,淡淡地覆盖在肌肤上,有些诡谲,也有些神秘,她搓了好半天,都没将它搓下来。显然那道纹路,是天生的胎记,而非纹身。 再联系到她上一世临终之前,没入手心里消失的那片龟甲,她心里隐隐地猜到了一个大概。 那片龟甲,大概是被她养出了“灵”。 据她那位极不负责任的师尊说,卜算工具要是温养得久了,是可以养出灵来的。这种灵对自己有益无害,能养多少算多少。不过——她盯着自己的手背,实在是有些困惑:这手背上的纹路确实蛮漂亮,但她要怎么占卜?难道要将手伸到火盆里么? 太可怕了,她没有这种自/残的实验精神。 云瑶默默地吐了一下槽,将思绪从龟甲里收了回来。用龟甲、铜钱占卜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唯一可能的用具就是出去折两段蓍草回来。她记得扶苏案前的那些蓍草上沾着些露珠,显然是不久前才被折下来的,也就意味着生长着蓍草的地方,距离这里不远。 不如去采两段蓍草回来罢。 云瑶心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魂体便倏然飘了起来,沿着门缝溜了出去。她刚刚已经出来过一次,因此很快便飘到了城里,在那座宫殿的后面,找到了不少干净的蓍草。 就是这里了。 云瑶再一次陷入了那种玄妙的状态,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片蓍草。 这一回她没有穿草而过,而是顺利地握住了一根草茎,将它折了下来。随后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她一口气折了五十根蓍草,握在手心里,朝自己本体的飘去。忽然她傻了眼。 现在这种状态,别人,是可以看到自己的。 刚刚自己路过宫廷的时候,就有两个身穿黑甲的秦军,打量了自己好几眼。 于是问题来了:她应该怎么将这些蓍草带回去?而且还要绕过萯阳宫外的那些秦军! 答案是不可能。 云瑶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向,朝一片偏僻的小林子走去。 现在她可以踩到地面了,自然不是用飘的。虽然地面上的草叶和碎石头有些扎脚,但她好歹用吉奥走到了一个偏僻且荒无人烟的地方,相当的安静,很适合用来占卜。 她低头望着那一小捆蓍草,闭上眼睛,十指在空中舞出玄妙的轨迹。 啪嗒。 一根蓍草掉了下来。 五十去一,是为四九之数。 云瑶踢掉那根多余的蓍草,再一次闭上眼睛,四十九根蓍草在手心里翻覆出复杂且玄奥的残影。这一套手势她用得不多,现在用起来还有些生疏,三息之后,四十九根蓍草落在地面上,摆出一个古怪的形状,煞气冲天。 凶。 唔,她刚刚卜算的是,“三日后秦王会如何处置我”。 一个狰狞又直白的凶字,显然足够解释一切了。可惜她的龟甲不在身边,身边也没有火盆,否则还能透过未来的景象,看看她为何会陷入那般境地。她有些遗憾地摸摸手背,将四十九根蓍草逐一拣在手心里,再一次使用了那一套玄奥且复杂的手势。 第二卦:三个月后的吉凶如何? 卦辞曰;凶。 第三卦:我会死么? 卦辞曰:否。 第四卦:三年之后的今天,吉凶如何? 卦辞曰:吉祥。 第五卦:秦王处置我的具体细节? 四九根蓍草在早地上哗啦拉地铺开,上兑下泽,左右相绌,摆出了一道古怪的命盘。这道命盘,唔,该如何解释呢?从东边看是一道卦象,从西边看又是另一道卦象,从南面、北面看,则又是其他的卦象了,简直像一道命运大转盘,每转一个细微的角度,结果都全然不一样。 她有些啼笑皆非,但还是仔仔细细地围着那些蓍草走了一圈,将卦辞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唔,虽然知道被打上“巫女”之名,而且是有前科、有黑历史的巫女,待遇多半不会太好,但这些结果,还是大大地超出了她的所料啊…… 云瑶踢散了那些蓍草,从那种玄妙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再次变成了一团轻盈飘渺的雾气,朝萯阳宫飘去。她很快便回到了本体里,睁开了眼睛。 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多时辰,送饭的婆子端着朝食,板着脸在旁边看她。 她朝那位不悦的婆子笑笑,端起碗,将那碗粟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虽然有些硌牙,但先前随着高肃在河西的时候,她也曾经用过粟米饭,因此也不算什么难事。用过饭之后,婆子便收拾了食具离开,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半个字。 她猜想那位赵姬,多半也会受到这样的待遇罢。 唔,还是认真地沐浴焚香要紧。 云瑶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三日,也沐浴净身焚香祷祝了三日,等再次见到秦王时,心里竟然没有一点儿惧怕了。大概是早就算出那道凶卦罢,她在秦王面前,居然显得有些淡定。 秦王依然是先前的模样,但眉宇间的戾气却散去了许多,想来是吕不韦已经解决掉了。 他负着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背对着她,问道:“寡人与扶苏的将来如何?” 周围的卫兵们都目不斜视,肃立在宫殿里,如木头人一般。但云瑶知道,只要殿里有一丝细微的异动,那些卫兵们便会暴。起,将她斩首于此地。 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敢放松,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秦礼。 “回大王。”她平静地答道,“非是大王与大公子父子反目,实为小人挑拨,做不得数。” 气氛有了一霎间的凝滞。秦王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她的表情很平静,秦礼也一丝不错,语气平平的没有波澜。但秦王却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异样: “你是说,未来寡人确实会与大公子反目?” 秦王强调了确实二字。不管是因为小人挑唆还是因为大公子叛逆,总之他们会反目就对了。 云瑶苦笑了一下。她的话里确实有这一层隐含意,秦王确实蛮犀利的。 秦王一步步地走下来,暗色的靴子停留在她的面前,声音沉沉的有些冷厉:“既然如此,那朕便不能再留大公子了。来人,将扶苏送出城,择一户人家寄养也好,与太后关在一处也好——”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近乎冰冷:“至于楚巫你,诬公子于雍城,斩。” 那个斩字,如一把冰凉的刀子,在她的脖颈上轻轻划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轻笑了一声道:“大王要杀我,何必要用这样拙劣的借口?”楚巫诬公子于雍城,斩,这个借口真是……太拙劣了,还搭上了一个无辜的公子扶苏。 秦王迟疑了片刻,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假如说刚刚是一把冰凉的尖刀,那现在便是一柄尖锐的长矛,刺得她有些难受。她垂下目光,盯着面前的青石地板,神情依然平静。 秦王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想要这位楚巫死,是毋庸置疑的。楚国尚巫,这位巫女陪嫁到秦国,又跟在太后身边数年,要是杀了她,楚王难免会震怒,这样他便又多了一个借口伐楚。但她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将他的心思宣之于口,他有些难堪。 不是恼羞成怒,而是难堪。 这样的心思被巫女看穿,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情。 但那位巫女却似乎不打算完,依然盯着她面前的地板,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说道:“不管今日我卜算出什么结果,终究难逃一死,大王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没错。秦王暗想。假如今天巫女的卦辞是否,他也能找出一条“巫者出尔反尔,实为国之祸端”的理由,多斩杀几个巫女,顺带将眼前这位也一同杀了。 毕竟巫者为楚王祀,只有她死了,才能产生最大的价值。 “……你的卜辞很是精当。”秦王负着手,望着遥远而不可见的楚国,淡淡地说道,“寡人的所作所为,想必你也能占卜出七八分来。既然如此,寡人又为何要留你?” 一个能通晓自己心思的巫女,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她点点头,居然认可了秦王的说法:“大王言之有理。” 秦王轻轻哼了一声,挥挥手,便有两个卫兵将她押送下去了。她依然平静地盯着足尖,表情没有半点的裂痕,仿佛早已看淡了生死。 ——才怪。 那道奇怪的、从每个方向看都不一样的卦象,叫做天机盘。所谓天机盘,就是不管用什么方法去破解凶卦,都会被自动修正为更加凶险的命运。唯一一个破解的办法,叫做否极泰来。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她主动让自己陷入最凶险的境地,才能在全数的凶境里觅得一线生机。 所以她刚才作死了,故意的。 ☆、84|77 云瑶很快便被卫兵带走了,一切都在她的意料范围之内。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秦王没有将她下狱,反倒将她送回了萯阳宫,与赵姬住在一起。赵姬历经母子反目、情人被车裂、亲子被诛三重打击之后,精神已经相当萎靡,甚至有些崩溃了。但萯阳宫周围都是秦兵,每天除了送饭的婆子之外,谁都不会到这里来,赵姬便这样浑浑噩噩地熬着,也不知道熬到哪一天便故去了。 云瑶走到赵姬榻前,轻轻唤了一声太后。 赵姬蔫蔫地躺在榻上,鬓发散乱,目光呆滞,喃喃地唤着两个孩子的乳名。见到云瑶的一瞬间,她的眼神亮了一下,但很快便黯淡下去,扯出一个无比苍白且凄惨的笑来。 “楚瑶。”赵姬苍白的嘴唇上隐隐有了一丝血痕,“吕相如何了?” 云瑶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告诉赵姬实情:“他已不再是吕相了。日前已被大王流放。” 赵姬惨惨地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声音几不可闻:“他已当你是死人了罢?” 云瑶一怔,不知赵姬这话从何说起。 赵姬喃喃道:“我已是半个死人。他将你送回这里,自然已当你是个死人了。” 赵姬话音未落,外间忽然响起了逶迤的脚步声。是先前那位给她们送饭的婆子。婆子板着脸,搁下两套粗陋的食具便退下了。 云瑶端起一碗粟米饭,轻声问道:“太后且用些罢?” 虽然不知道何谓“将你送回这里,自然已当你是个死人”,但听赵姬话里的意思,秦王似乎打算她们两个在这里老死,不打算再动她们的意思。 这一步棋,算不算她走对了? 赵姬闭着眼睛,摇头道:“我没有胃口。你自用便是。” 云瑶上前两步,劝道:“太后还是用些罢,总归不能折腾自己的身子骨儿。”这里只剩她们两个人,看来秦王也不打算再派第三个人过来了。要是赵姬有个好歹,她一个人住在空荡荡、惨兮兮、半荒废的萯阳宫里,还是蛮害怕的。 赵姬微微摇头,将那碗粟米饭推开了一些:“我没有胃口。” 云瑶低头打量了一下,这碗粟米果然有些粗糙,对病人来说确实难以下咽了。她跑到中庭里取了些井水,又生了一盆火,就着粗糙的食具熬了一碗粥。唔,那完全不能算是粥,只能说比先前软烂了一些,但卖相更加难看了。 她取了勺子,将熬好的粥送到赵姬口边:“太后还是用一些罢。” 许是热腾腾的雾气刺激了一些食欲,赵姬将那一勺粟米粥吞咽下去了。不过一口,她微拧的眉头便缓缓舒展开来,又就着云瑶的手饮了第二口。东西一下肚,赵姬便感觉身子暖洋洋的,先前那些惨兮兮的情绪也似乎淡褪了一些。用完粥后,赵姬又用了些别的小食,接着一个人靠在榻上直叹气。 云瑶三两下用完了另一半的饭食,将空掉的食盒推开,端端正正地坐跪在赵姬面前。 别误会,在唐宋以前,坐跪都是最平常的坐姿。 赵姬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眼底尚存着些泪痕,微微哽咽道:“嫪毐去了,吕不韦也去了,我被拘在这萯阳宫里,哪里都不能去。政儿他到底还想做些什么?” ——他当然是想一统六国,然后当皇帝。 云瑶心里虽然明了,但这些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还有你。”赵姬凄凄地笑了一下,“你算是被我连累了罢。早先从楚国陪嫁到秦国,又跟了楚夫人一段时日,结果被我强行招揽到身边。现如今,却与我一道被拘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唔,政儿他怎么忽然想起,要对你下手了?” 赵姬忽有此问,云瑶自也不隐瞒,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姬。 包括秦王毫无征兆地让她卜算未来、包括她“卜算”出来的结果,还包括她日前对秦王说的话。 赵姬听完之后,轻轻地“唔”了一声,低声道:“原来如此。” 她没有去评价秦王的所作所为,甚至没有去置疑云瑶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或许在赵姬眼里看来,云瑶不过是个巫女,而嬴政则是秦国的大王。秦王要让她卜卦,她自然是不能不占卜的。 至于占卜的结果到底是好是坏,自然也不由云瑶这个巫女来决定。 “楚瑶。”赵姬喃喃地唤了她一声,道,“我这辈子大约是毁了,从此被拘在萯阳宫里再不能出去。但你今年才十六岁,你想好将来要怎么做了么?” 云瑶怔了一下,低垂着头,轻声道:“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赵姬听到“苟且偷生”四字,忽然僵硬了一瞬,随后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去罢。”她有气无力地说道,“不必住在后头了,挑一间离我近的屋子住着罢。从今往后,怕只有你我两个人了。” 云瑶垂首应了声诺,恭声褪了下去。 她在宫室里转了两圈,挑了赵姬隔壁的一间屋子住下了。 这间屋子看起来不大,显然是从前守夜宫女留宿的屋子,但现在却便宜了她。她枕着胳膊看着空荡荡的屋顶,不知不觉想起那片消失的龟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手背上蔓延开来,沿着身体里的脉络,渐渐地蔓延到了胸腔里。 她感到身子轻飘飘的,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周围一片暗沉沉的夜色,唯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夜空中缓缓地移动。她身旁有一点微弱的小星光,那自然代表着赵姬;在她们周围,还包围着一圈浅浅的小星点,那自然就是萯阳宫周围的秦军了;更远一些地方,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星点汇聚在一起,安静,柔和,显然已经沉入了梦乡。 在那些微芒里,她“看”到了一团温暖明亮的光芒。 一种微微战栗的喜悦在胸腔里升腾起来,她忍不住朝他靠得近些,再近些……在那一刹那,两团炽烈的光芒如同磁极的两端,以一种肉眼不可察的速度,将对方吸引到了自己跟前。 唔。 考虑到高肃是个普通的人,准确地说,是她被拖拽到了他的身边。 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她的魂体被拖拽到了高肃身边。 云瑶睁开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半透明的,飘飘悠悠;她再看看身前伏案疾书的男子,眉目英挺,侧面薄削,显然是消瘦了不少。但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男子忽然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 她呆呆地举起手,朝他打了个招呼:“夫君。” 他立时便丢下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一种巨大的喜悦充盈在他的胸腔里。他抬起手,想要碰碰她,但是又止住了。 “你怎么……”他想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忽然又感到有些傻气。 她歪头看着他,像是要试探着什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胸膛。 粗糙的质感,他身上穿着的,应该是粗麻。 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愕然,紧接着巨大的喜悦和不可置信席卷了整个脑海,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轻轻地又戳了他一下,再戳了一下。 “阿瑶?”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生怕认错了他的姑娘。 云瑶含含糊糊道:“唔。” “你怎么……”他想问你什么忽然能碰到我了,又感觉这个问题甚是不该。他上前半步,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温暖干燥的掌心下,是一种极真实的温热触感,仿佛眼前的,是真人。 她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盈盈笑道:“你没有想到罢?” 他紧紧地抱着她,沉闷地“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他确实没有想到,为何阿瑶忽然会找到他,为何阿瑶会跑到这里来,为何阿瑶的魂体——原先明明是一团轻盈的薄雾,为何现在却变得温热柔软——如同真实的身体一样,可以触碰了。 他心里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如同岩浆喷发一般,几乎要将他淹没了。 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置疑的好时候。他与阿瑶之间有莫名的联系,阿瑶一出现,他便能感觉到是她。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予他这般奇妙的感受,仿佛与生俱来的半身。 “阿瑶。”他微微地叹息道,“你可知道我等了多少年。” 从他出生之日起便在等,直等到遇见她的那一天。 他相信他们终将会相遇,就像从前的许多年一样。 云瑶稍稍抬起头来,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宇。 依然如往昔一般浓黑的眉峰,却早就退去了昔年的颓然。她记得在早些年,他总是时不时地拧一拧眉,眉宇间仿佛带着淡淡的哀愁,又隐隐有些薄怒的模样。但现如今,他却变得肆意洒脱一些了。 如同街头巷尾最得意的少年,飞扬不羁,眉宇间含着淡淡的英气。 他忽然将她抱了起来,不顾她一声轻轻的惊呼,将她抱到自己的案前,双臂绕到她的身前,一手按着布帛,一手蘸墨,在上面书写。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尤其是在处理文书的时候。 这个习惯,大约已经维持了三到四辈子罢。 身后的男子发出沉闷的低笑,将下颌搁在她的肩膀上,在布帛上写完了最后几笔。 随后他意态闲适地将她抱在怀里,捏着她的发梢轻轻揉搓,低低笑道:“阿瑶的这一世,转生到了哪里?唔,我来猜一猜,该不会是在咸阳城罢?” 他侧头望着她,墨黑的瞳仁里隐然带着笑意。 ☆、85|77 她的这一世,转生到了哪里? 云瑶苦笑着想,这一回即便不是地狱模式,也离地狱模式差不离了罢。 楚国陪嫁巫女出身、被赵姬带回去照顾孩子、赵姬事发之后被秦王盯上、秦王百般试探之后又把她丢到萯阳宫,让她和赵姬自生自灭……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寻常的样子。 更别提她在这里战战兢兢步履维艰,连个铜板儿都找不到,龟甲意外地变成一道纹路蔓延在手背上,唯一能用的蓍草唯有雍城王宫宫殿后面才长了一小片,比起从前来,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她不打算对他坦言。至少在自己离开雍城之前,不打算完全对他坦言。 云瑶侧过身,靠在他的怀里,将自己来到雍城前后的事情,拣些重要的与他说了,不过略去了自己刚来时的那一小部分。她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认定短时间内自己并无风险,便又略过了自己单独留在萯阳宫里陪伴赵姬的事情,反过来问高肃,他近来过得可好。 他置身的这间屋子,他身上的衣饰打扮,还有案几上摆着的笔墨和帛,都不像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她丝毫不怀疑,他这一世的身份,比他上一世还要好上许多。 身后的男子闷闷地笑了两声,有些亲昵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低低喟叹道:“不论好是不好,你来这里寻我,便已知足了。” 他低头望着怀里的少女,习惯性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又亲昵地笑道:“但你的本事,却愈发地大了。”依稀记得上回见到阿瑶时,她还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不可触碰,现如今她不但凝成了实体,而且还瞬间来到了自己身边,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 刚刚她的话里提到了两个字,雍城。 这里距离雍城,远不止三五百里。 她在他怀里直起身来,望着他,不说话。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隐隐泛着些水雾的光泽,朦胧的烛光里,柔软且不可思议。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又低低地喟叹一声,才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拣些重要的同她说了。 不出云瑶意料,他果然是个身居高位的先秦贵族。 而且他的顶头上司,是王翦。 ——王翦啊。 灭六国之二三,替秦始皇打下半壁江山的王翦将军。 云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膛:“秦国行军,可苦闷么?”她记得先秦苦徭役,且物资不如后世丰裕,在先秦时代行军打仗,大抵是极为凶险的。 他笑笑,亲昵地揉揉她的头顶:“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唯一的办法?”她不解。 他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没有详细解释。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难道要说秦国灭六国是大势所趋,这是他建功封侯的最快一条路,也是找到她的最快一条路么? 这一条路,在西汉,他已经走过两次了,熟练得很。 高肃模糊的态度并未让她感到异样,她重新又依偎在高肃怀里,享受片刻的安宁。一缕淡淡的白色光芒自她的魂体深处蔓延出来,轻盈,朦胧,一点儿都不明显,但却让人感到分外舒适。他显然察觉到了异样,低头望了她一眼,却看到了她手背上的淡淡纹路。 那是一道淡红色的纹路,有些像龟甲上皲裂的痕迹,在她的手背上浦沿开来,如刺青,又如同瑰丽的蝶翼。他摩梭着她的手背,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唔,这个啊。 她尚未想好该如何向他解释。大约是感觉太过匪夷所思的缘故罢,她能卜算出未来命运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同高肃言明。她隐隐感觉到还不是时候,但到底什么才是时候,具体又说不上来。 鬼使神差地,她将另一只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低声道:“还记得你赠予我的那片龟甲么?” “唔……” 高肃皱起了眉头。 他赠予她的东西很多,往往她又会珍而重之地收起来,辗转许多世之后,他也记不清自己到底送了她多少礼物,也记不清其中是否有一片龟甲。但阿瑶既然如是说,那多半便是有罢。 他摩挲着她的手背,试探着问道:“这是那片龟甲?” 云瑶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了声是。她不欲在此事上隐瞒高肃,但具体为何,她又说不上来,只能将一切归结于本能和直觉。要知道,身为卜算师,她的直觉一贯很敏锐。 他轻而易举地便接受了这个说法,甚至没有问她,那片龟甲为何变成了这道纹路。她窝在他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谈着天。两个人许久没有见面了,自然有许多话想要同对方说。没过多久,他吹熄了案上的灯烛,将她抱到榻上,与她同榻而卧。 她极为自然地窝在他的怀里,阖上眼睛,慢慢地睡过去了。 次日一早醒来,天光正好。 高肃已离开了,案几上留着一片小小的竹简。 她读完竹简上的谆谆叮嘱,忍不住抿唇一笑,将竹简收在怀里,也依样画葫芦给他留了一片竹简,说自己要回雍城去了。要是别人发现自己长睡不醒,指不定就要露馅了。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又阖上眼睛,在一片沉寂的黑暗和星星点点的粼光里穿梭,顷刻间便回到了本体里。 有了自己的本体和高肃的位置,她就像多了一项瞬移的能力,可以自由穿梭在两人之间。 当然,仅限于她的魂体。 云瑶再一次睁开了眼睛,慢腾腾地起身下榻。 外间的天光已经大亮了,隐隐传来秦军们的呼喝之声。赵姬还没有起身,那位送饭的婆子板着脸,提着食具站在宫室里,脸色怎么看怎么不对。她同样板起了一张脸,从婆子那里接过了食盒,婆子瞅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云瑶提着冷掉的早饭愣了半晌,才无奈地去后头生火,然后叫醒赵姬用饭。 经过一夜的沉睡之后,赵姬的脸色并没有显得比原先更好。她依然病恹恹地靠在榻上,等云瑶一勺勺地喂她喝粥。许是因为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缘故,赵姬倒也未曾吩咐她服侍自己,只是靠在榻上看着她忙来忙去,然后幽幽地叹息一声。 想必赵姬这一生,都要在萯阳宫里度过了罢。 云瑶想到赵姬又想到自己,不觉微微摇头叹气。赵姬再是不堪,起码也占着一个秦王生母的名分,嬴政再是凶残,也不至于会对自己的母亲下手。她自己无亲无故,唯有靠着一点儿小小的未卜先知,才能勉强在这秦宫里活下去,实在算不上多好。 但不管如何,终究有了她的一个容身之地。 她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但自己一个十六岁的巫女,再看看外面素有虎狼之称的秦军,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怕是唯有死路一条。 再等等罢,等上三两年,等到秦王淡忘此事、再忘掉自己的时候,大约便能离开这里了。 云瑶想得很周全。最起码在她最新的卜辞里,没有任何关于自己即将陷入危机的征兆。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惜这世上总不会事事遂人愿,云瑶刚刚准备在这里过一段安静日子,就又被秦王带走了。 接替她照顾赵姬的,是两个天生聋哑的仆妇。大概秦王已不再信任赵姬了罢。 云瑶被秦王带到了先前那座王宫里,秦王脚边还占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公子。 巧的是,云瑶先前见过这位小公子,这位小公子也见过她。 公子扶苏。 云瑶在心里默默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又垂首立在一旁,扮成一截不言不语的木桩。 “寡人记得,你曾占卜过寡人与扶苏的未来。”秦王开口道,“你是楚巫。” 楚巫,就是楚国的巫,无关于人名。 云瑶垂首道了声是,心里暗暗地揣测,这位秦王打得是什么主意。 “寡人姑且认为,你的卜辞属实。”秦王弯腰抚了抚扶苏的头顶,语气淡漠且平和,“但寡人听闻,楚国的巫者,有一种逆天改命的本领,不过——擅改天命者死。” 云瑶终于抬起头来,望着秦王,眼里有些诧异。 秦王见她无畏无惧,暗暗地多了几分赞赏之意,续道:“寡人要你留在此地,照顾扶苏。若将来寡人与扶苏反目,则——汝身首异处。” 云瑶微愣了片刻,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将秦王的意思理解清楚。 巫者能改命,但擅改天命者死->秦王与扶苏反目即是天命->如果不改天命,秦王与扶苏反目,则她死->如果更改天命,秦王与扶苏不反目,则她死。 = = 怎么从哪个方向推,要的都是她自己的命啊。 唯一能控制的是,到底是因为逆转天命而死,还是因为不逆转天命而死……而已。 这位秦王陛下,还真是擅长将人利用到极致,即便是一个注定将死之人。 云瑶弯了弯嘴角,行了一个完美的秦礼:“诺。” 虽然据说“违抗”天命的巫者会死,但她可不会死啊。 秦汉魏晋北宋北齐,她都更改过多少次历史轨迹了,要是当真会死,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所以……秦王的这一道命令,对她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86|77 从此云瑶便接管了照顾扶苏的活儿,不管她是否心甘情愿。 这活儿不难。扶苏公子年纪虽小,但却受过完整且严苛的宫廷教导,即便对父王的话感到不满,他也仅仅是皱了一下眉头,便同意了云瑶留在自己身边。即使再不乐意见到她,他也不过是在用饭的时候,小口小口地用罢碗里的粟米饭,便移开视线不去看她。 完美的贵族礼仪,冷漠且疏离,带着一点儿冰凉的厌恶。 毫无疑问,他是个聪明且剔透的孩子。 扶苏看她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点儿淡淡的戒备,甚至带着些警惕的意味。被那种天然纯净且带着点儿悲悯的目光一扫,她总会有种不真实的触感。仿佛自己面对着的,不是一个孩子。 大约是因为那天在蕲年宫,她飘出来看了扶苏一眼,却在扶苏的目光里狼狈逃窜的缘故罢,扶苏对她并不信任,甚至偶尔有几回,还会皱着圆圆的包子脸,严肃地望着她,目光里隐隐有些抗拒。 他不信任她,一点儿也不。 每每在这时,云瑶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另一位宫女换回来服侍小公子。 理由也是现成的:小公子不喜欢她,也不喜欢见到她。 扶苏的目光太过纯粹也太过干净,很难让人忽视他将来的悲剧。 她甚至想到了兰陵王的前世,偶尔还会想,假如当初她没有答应兰陵王,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可现今没有如果了。她答应了兰陵王,他们生生世世都会羁绊在一起,不灭的羁绊,如永生的纠缠,带着一丝丝甘甜的滋味,晕开在灵魂深处,久久地挥之不去。 在夜里,她会去找高肃,陪他度过一整个漫漫长夜,白天再回雍城。 这些日子高肃跟随王翦用兵在外,她忙着应付秦王时不时的古怪要求,还要偶尔照顾扶苏的小心思,便无暇去顾及将来的日子。每夜相拥而眠,便已是十足的缠。绵滋味,淡淡地融进了每一日里,习惯成了自然。 有时候云瑶甚至在想,就这样过个十年八年的,也是无妨。 她略微跟高肃提了一下,换来的是高肃无奈的低笑,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如同安抚婴儿一般,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他反反复复地低声说道:等我,再等我一些时日。 她不知道高肃话里的等待,到底所指为何,但这些年她早已经习惯了,不管是在西汉的苍茫大漠,还是在西晋的阴森宫闱,偶尔能听见他低低的一声“莫怕”,便能安下心来,依他所言,安然地等待下去。 但往往,高肃总能给她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 她安心地留在秦王宫里,偶尔照顾一下扶苏,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研究她手背上的那道淡淡的纹路。那一片龟甲形状的纹路已经出现许久了,但她却一直没有弄懂,这道纹路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既然龟甲已经被她养出了灵,那么没有理由,仅仅只是一道纹身而已。 云瑶研究了整整十二个月,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但十二个月之后,她却多了一项额外的工作。 教导扶苏。 说是教导扶苏,其实有一点儿勉强。 身为秦王的长子,秦国的大公子,秦国上上下下能教导扶苏的贤者,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一个异国巫女来教。但这位大公子从小便有异于常人,在他长到三岁零七个月,勉强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意图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云瑶教导他占卜。 云瑶一开始是想要拒绝的,但扶苏却道:“一年前的事情,我从未同父王提及。” 他小小的身子坐在案几对面,圆圆的眼睛里有着一点儿大人才有的严肃和认真。见到云瑶不答,那小小的孩子又认真地重复了一次:“我替你保密了。” ——那天你突然闯进蕲年宫,被我撞见,又忽然离开的事情,我替你保密了。 ——虽然是因为当时我说不清楚,所以干脆就不说了,但我还是替你保密了。 ——所以作为交换,你要教导我。 对面的小公子一板一眼地、口齿清晰地说出了这三句话,琉璃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依然同两年前一样,带着一点儿淡淡的悲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和厌恶。 云瑶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学占卜?” 扶苏公子看了她很久,小小的手指绞在一起,圆圆的小脸变得有些通红。不知道是因为不擅长说谎,还是因为根本不会说谎,他憋了很久,才不甘不愿地吐出一句话来: “我要学占卜。我想知道,你为何言称我与父王反目。”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安静地望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终究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 云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因为秦宫的教育过于严苛,还是因为公子扶苏从小便习惯了自己住,因此过于老成,他刚刚说出的那一番话,她竟然找不到半句反驳的措辞。 是啊,人家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个挑拨离间的坏蛋呢。 但她要如何去同扶苏阐明,将来他会因为秦王修长城、秦王焚书坑儒、秦王斩李斯……等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情,同秦王起了冲突,以至于被秦王送到北面去修长城,最终导致胡亥继位呢? 这个孩子,本不该承受那样多的。 “大公子。”她字斟句酌,“大公子以为,人人都能成为巫者么?” 扶苏公子的脸色变了一瞬。虽然他年纪尚小,不知道巫者的来由和起源,但也曾经听人说过,眼前这位是楚国陪嫁来的巫女,即便是在楚国,巫者也是至高无上的,而且寥寥无几。 他捏着衣角,声音里带着清亮的尖锐:“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云瑶看着他,没有说话。 扶苏公子咬咬牙,从衣襟里取出一把整整齐齐的蓍草,像是刚刚从宫殿后面折下来的,断面整整齐齐,长短粗细一致,竟象是花费了大心思的。 “上回我看见你在使用它们。”扶苏公子将蓍草一根根地摆在案面上,抿着春,用清亮的童音说道,“我亲自请教过许多老师,老师们都说,蓍草与龟甲,是殷商时流传下来的占卜之物。”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童音愈发地清亮起来:“即便你是殷商神侍之后,也未必就不能教导我。八百年殷商传承至今,再浓郁的血脉也淡了。”他将蓍草往前推了推,声音低了些,“教我。” 全然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得不向自己心目中的大坏蛋低头。 云瑶叹了口气,拈起面前的一根蓍草,低低说道:“好罢,我教你。” 云瑶自打师父离开之后,便再没有人指点过她卜算之术了。 她一身的卜算手段,有一半是师尊教导的,另外一半,可以算是她自己摸索出来的。 师尊曾说过,她在卜算一途上悟性奇高,几乎可以算是半个开山祖师了。卜算这一行,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悟性与天赋,外带一点儿运气,占据修行生涯的大半部分。 所以她一点儿都不介意教导扶苏。 “不过,在此之前。”她慢吞吞地说道,“你要称我为师尊,或是师姐。” 既然决定要将这门手法传承下去,不拜师自然是不行的。但考虑到扶苏的秦国公子身份,她还是给了扶苏第二个选择,成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或是自己代师收徒,教导这位学生。 小小的扶苏睁圆了眼睛望她,琉璃色的眼瞳里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明显可以看得出他的挣扎。但是她不着急。 许久之后,那位小小的公子才从案几后面走了出来,不甘不愿地,朝她行了一个弟子礼: “师尊。” 她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多问了一句:“为何不称师姐?”她真的可以代师收徒的。 小小的扶苏公子再一次涨红了脸。他实在是太小了,大约还没有学会说谎。在保持沉默与说实话之间犹豫半晌之后,他一点点地低下头,嗫嚅道:“我怕你会不尽心教导。” 云瑶愕然,随即哑然失笑。 他飞快地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没有丝毫愠怒之色,才稍稍放宽了一点儿胆子,声音也大了一些:“要是你有所保留,我就学不到全部的手段了。我想让你全部教给我。” “我要知道,到底为什么会与父王反目。我一直都很敬仰父王。” 扶苏公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认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位“破坏他们父子关系的坏蛋”说这些话,会让这个大坏蛋产生怎样的心理反应。 他还太小了。小到甚至不会说谎。 云瑶有点儿无奈,又有点儿替扶苏不值。 她朝扶苏招招手,扶苏犹豫片刻,圆圆的眼睛里依然带着些戒备和疏离,但依旧乖乖地走到这位大坏蛋跟前,站好,微微地垂下头,执弟子礼。 她先前想好的话全都说不出口了,千言万语只剩下短短的一句:“既然你想学,我便教你罢。” “全部。”小小的扶苏公子强调道,表情严肃且认真。 云瑶忍不住笑了,目光里有着淡淡的柔和之意:“嗯,全部。” 扶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转身跑到案几旁边,将那些整齐的蓍草全都扒拉了过来,抱在怀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那你现在便教我罢。全部都教给我。” 眼神湿漉漉的,像极了森林里奔跑的小鹿。 她微微颔首,从那些蓍草里拈出一根来,抚平摆在膝前的坐榻上,低声道:“从最简单的教起罢。” ☆、87|77 最简单的手段,自然是将蓍草握成一束,松开,然后解读卦象。 七零八落的草茎散落在坐榻上,隐隐摆出了一个整齐的卦,但再一细看,便看不出什么来了。云瑶取过一片竹简,将卦象细细地描在帛上给扶苏看:“这是归妹。” 归妹卦,宜婚配,宜嫁娶。 小公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竹简上长长短短的图像,看了好一会儿,沮丧地低下头:“我不会。”事实上,他月前才刚刚开始习字,这些古怪又精致的图案,他一个都看不懂。 云瑶得逞了。她将榻上零零碎碎的蓍草拾起来,整齐地交还到扶苏手里,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从最初始的周易六十四卦开始罢。” 相传伏羲作八卦,文王变八卦为六十四卦,故而占卜之事定。 她笑吟吟地望着扶苏,丝毫没觉着自己有什么不对。扶苏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了她很久,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于是接下来的日程便固定了。扶苏公子白天习剑夜里习文,偶尔一点闲暇时间,还要在新师尊的敦促下,老老实实地绘六十四卦。她从未听见过扶苏叫苦,也从未见过扶苏有丝毫的懈怠,不管是对那些垂垂老矣的学者,还是对待她这个半吊子师尊,都表现出了十足十的认真。 这对于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罕见了。 但扶苏却丝毫不以为苦。云瑶曾问他为何会如此执着,他睁着那双圆圆的眼睛,琉璃色的瞳仁里永远带着一丝悲悯的神情:“为何不能?我自纪事起便自己更衣用饭,为何不能?” 仿佛生来便该如此,恪守最完美的礼仪,接受最严苛的教育。 她忽然感到有点儿惭愧。自己三四岁大的时候,还只会窝在妈妈怀里撒娇,数着天上的星星玩儿。 不知为何,她从未见过扶苏的母亲。从她第一次贴身照顾扶苏开始,扶苏身边除了乳娘、宦官,还有两个贴身的宫女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人了。她曾猜想过到底是哪一位夫人诞下了扶苏,可惜迄今仍旧是一个谜。 秦王陆陆续续地又多了两个孩子,扶苏的个子抽高了一些,褪去了一丝婴儿肥,但依旧是万年不变的读书,习字,习剑,习御,认认真真地恪守着他身为秦国大公子的职责,没有丝毫差错。 只是在偶尔的时候,他还是会咬着被角,目光里隐隐流露出一丝落寞。 又过了些时日,扶苏的七岁生辰到了。 七岁,在这个年代意味着一道门槛。男女七岁不同席,垂髫之龄亦是七八岁的年纪。而让云瑶终于感到不安的是,秦王召集了他的大臣,下旨出兵,征伐六国。 先前高肃在王翦手下,不过是练练兵、动动武,偶尔清剿一下山里的匪徒,抵御一下北面的蛮族,尚未真正对六国动手。现在这支秦军磨利了爪牙,在王翦、白起两位将军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朝东面去了。 他距离她越来越远了。 云瑶夜里去见他时,他总会摸摸她的头,低低地笑。 甚至在某一天夜里,他甚至还在开玩笑,若非秦王心血来潮,罚她在宫里照看大公子,只怕还没等到他功成名就,她便已经披上嫁衣,不知嫁到哪里去了。 所以,从另一种层面上看,他还是蛮感谢秦王的。 云瑶自然毫不客气地啊呜一口,咬了咬他的肩膀,嘟嘟哝哝道:“哼╭(╯^╰)╮。” 他勾起手指,轻轻刮刮她的鼻尖:“笨丫头,难道你要指望我去抢亲么?”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枕在他的胸前不说话了。他低笑着将她按在怀里,以指为梳,慢慢梳拢着她的长发。她闭上眼睛,含含糊糊道:“可是我想见你。”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含笑道:“乖。” 他也很想见她。 长久的思念并不会在每一夜的陪伴下消逝,尤其是在他独自行军的时候,在阴冷的山野里,湍急的河流里,一望无垠的旷野里,总会分外想念她的滋味。 今夜温香软玉在怀,一低头便能望见她的模样,但明晚等待他的,或许便是一次夜袭,一次守夜,又或是暗无天日的征战与讨伐,她不能跟在他身边,只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静静地望着他。 所以即便是一次相拥而眠,也是极为奢侈的。 所幸高肃并非常人。不管是在哪个朝代,他总有本事站在一个极高的位置上。 所以现在,即便是在行军半途的驻扎地,他也有资格单独分出一个小营帐,安置他的小姑娘。 云瑶伏在他的怀里,嘟哝了一会儿,便沉沉地睡过去了。外面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大概是秦军在巡夜,又大概是一只被惊飞的鸟儿。她如同先前很多个夜晚一样,安然地在他怀里睡去,周围充斥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声,沉稳且有力。 他睡不着,替她掖了掖被角,脑海里满是眼前的复杂局势。 “将……”一个声音在帐外戛然而止。他看见一个小兵掀开帐子,似乎是想要进来寻他,但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缩回了脑袋。 他抿了抿唇,将她小心翼翼地搁在被窝里,披了外衣起身,走到帐外。 刚刚那个无辜的小兵似乎受到了惊吓,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时不时探头往帐里看去。 他无奈地侧身,挡住了帐子的缝隙,压低了声音问道:“何事?” 小兵登时不缩脑袋了,支楞着身子站在哪儿,硬邦邦地说道:“王翦将军要见您。” 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怕吵醒了什么人。 他温和一笑,亦压低了声音道:“走罢。” 王翦将军的帐子就在不远处,他拎着那个缩头缩脑的小兵,不多时便到了。 小兵还在探头探脑地往后面看,试图看清帐子里是否真的有别人。可惜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看清帐子里高高隆起的一团,似乎是被高肃胡乱堆起来的被子,丝毫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这大约便是身材娇小的好处了。与高肃的身材比起来,她的确只能算是小小的一团。 高肃很快便从王翦将军那里回来了。不出他的所料,秦王又下了一道命令,拆散六国联盟。毕竟秦国的虎视眈眈,六国并非没有准备,连横合纵之说,早已经在六国蔓延开了。 更有甚者,甚至称秦国为虎狼之国,举国皆惧。 他抬手揉了一下眉心,感觉隐隐作痛。刚刚那位小兵依然探头探脑地跟着他,时不时往他的帐子里偷瞄。他侧头望了小兵一眼,似笑非笑道:“要进去瞧一瞧么?” “没、没有!”小兵立刻吓得站直了身子,干巴巴地表达自己并无好奇之意后,便带着满脑袋的问号离开了。不过没关系,等明天一早,他就能知道帐子里的是谁了,嘿嘿嘿嘿。 他等小兵走远之后,才掀了帐子,褪去外袍,将他的小姑娘抱在怀里,阖眼睡了一会儿。 次日一早醒来,天光微明,隐隐能听见秦军的呼喝。 云瑶半支着身子靠在他身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他有些无奈,抬手拂了拂她的长发,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眨眨眼睛,轻声道:“你要同六国开战么?”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低声问道:“怎么了?”帐子外面都是秦军的走动声,他必须将声音压得非常低,才能装成帐子里面没人的样子。 “我……”她咬咬下唇,终于还是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他这一世是秦国的将军,自然是要为秦国出战的。 她太理解高肃的秉性,每一世皆是如此。 她靠在他怀里静默了一会儿,又轻声道:“我能替你做些什么?” 高肃低笑,长指缓缓地梳拢着她的发,缓缓地说道:“你能偶尔过来陪陪我,我便已安心了。唔,阿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捏住她的指尖,细细地摩挲着,“你的魂魄能为我触碰,那是否意味着,亦能为箭簇所伤?”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假如箭簇真的能射穿她,那她便不该再来了。 她眨眨眼,埋在他怀里闷闷地笑:“大将军如今也犯傻了么?”她戳戳他结实的腰腹,指尖一点点变得朦胧,如一缕轻盈的雾气。他一愣之下,便明白了。 她既然能凝成实体,自然也能消逝于无踪。 高悬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俯身亲亲她的眼睛,温声道:“即使如此,也不该掉以轻心。唔,你先回去罢,我怕是还有些事情要料理。” 云瑶轻轻诶了一声,却没有问是什么事,阖上眼睛,身体化作点点粼光消散在空气里。 他阖眼感受了一下,确认她已不在身边了,才起身穿衣束甲,洗漱用膳。 “将——咦?” 一个小兵从帐子外面探了头进来,原本嬉皮笑脸的表情在看到高肃的一瞬间,愣住了。 帐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被子。但那真的只是被子而已。 昨夜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似乎真的只是他花了眼。 高肃取下钩子上的长剑,淡淡地一眼扫去。小兵立刻挺直了脊背:“将、将军!” “你在看什么?” “没、没有将军!” “那走罢。”他握着冰凉的长剑,大步走出营帐之外。小兵疑惑地挠挠头,跟了上去。 五百余里之外的地方,年轻的巫女睁开了眼睛。她慢悠悠地爬起来,琢磨着今天应该先去教导扶苏一套新的手法,再将师尊留下来的那些晦涩古书让他背熟。不过,还没等她走出宫廷,便看见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巫者,一个真正的、只有在殷商甲骨文里才能见到的那种巫者。 他手里抱着青铜鼎,戴着奇怪的项链,还拿着一根极其古怪的……杖…… 最最重要的是,在见到那位巫者的一瞬间,她手背上那一道淡淡的纹路,隐隐地开始发烫。 ☆、88|77 ……嗨。 云瑶下意识地想跟对方打个招呼,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现在的身份是秦国宫女,秦国公子扶苏的半个乳娘兼师尊,这种情况下跑去跟人家打招呼,实在是太奇怪了。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巫者,抱着青铜鼎,提着骨杖,从自己跟前离开了。 她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想起自己该去给扶苏授课了,便转身携了两张帛,前往扶苏的寝宫。但尚未踏进寝宫的门,她便被拦了下来。 “今日不成。”门口的小黄门恭恭敬敬地说道。他知道眼前这姑娘是谁。 “为何不成?”云瑶有些讶异。 “回姑娘话,刚才宫里来人了。”小黄门朝宫里指了指,又略略地挑了一下了眉,“是一位夫人,穿金戴银,容貌妍丽,与大王相仿。姑娘可猜到了么?” 她自然一下子就猜到了。是扶苏的母亲。 秦王迟迟未曾立后,前几天忽然叫人过去裁衣,说是要封宫里的一位夫人为后,立后大典极为仓促,与秦国的地位极为不符。但她身为秦宫里的一个小角色,自然没有资格去妄议,便略过去了。 “那位夫人是……” “是王后。” 小黄门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又朝头顶上指了指,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云瑶轻轻地嘶了一声,缩了缩脑袋,与小黄门一同等候在宫殿旁。过了一会儿,宫里飘出来一阵浓烈的香气,一位年青的女子牵着扶苏的手出来,在宫殿门口停住了。 “随母后回去罢。”她说。 扶苏低着头,紧紧地抿着嘴唇,指尖紧张地绷了起来。 王后打量了一下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手覆在他的头顶上揉了揉,也没有强求。扶苏依然低着头不说话,她等了一会儿,便失望地离去了,长长的裙摆在台阶上发出轻微摩擦声。 扶苏抬起头,圆圆的眼睛里隐隐泛着些水光,一滴滴地落在台阶上。 等到王后的身影消失在花丛深处,他才抽噎了一下,转身回宫去了。云瑶从遮蔽处慢慢地走出来,望着扶苏的背影,琢磨着今日还该不该进去。 “姑娘怎么不进去?”小黄门开始催促了。 她琢磨了一会儿,认为还是进去好些。小黄门已经看到了她,再回屋便不大合适了。她在宫殿门口迟滞了两刻钟,又犹犹豫豫地提着裙摆,走到了屋子里。 她刻意将脚步放得很慢,生怕撞见扶苏伤心难过的场面——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那孩子。 不过,等再见到扶苏的时候,他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后头,手持一支漂亮的狼毫,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地写字了。眼睛里隐隐泛着些微红的色泽,似乎是刚刚哭过一场。 她未曾多问,只上前两步,将手里的两片帛铺展开来,软软地摊开在扶苏面前。 随即,她便退后两步,笑吟吟地问道:“公子今日还有劲儿么?” 扶苏搁下狼毫,勉强笑道:“自然是有的。”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却很好地遮掩了过去,起身收拾了两片帛,目光无意中掠过云瑶的手背,忽然怔住了,轻声道:“今晨我去父王宫里,见到了一位巫者。” “嗯?”云瑶不解。 “他身上也有这种奇怪的纹路。”扶苏指了指她的手背,续道,“肩膀上、背上、足踝上,到处都是这种淡淡的纹路。父王说那人是殷商时的祭司后裔,先祖在盘庚时,专司占卜投问之事,迄今已有千余年之久。你……”他犹豫了片刻,才又问道,“与那人是一路的么?” 云瑶微怔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答道。从小到大,她除了有一位奇怪的师父,还有一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同行之外,便再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了。至于殷商时的祭司后裔?她半点儿都不知道。 八百年殷商八百年周,整整一千六百年过去,就算当时真的有些什么,也早已经被淡忘了罢。 扶苏见她如此,倒也未曾再提。他不过是刚刚见到了那个巫者,偶尔提到了两句。云瑶与他的关系不足为外人道,他自然也不想让父王知晓,自己在偷偷地跟云瑶学习占卜之术。 不过现在,扶苏公子已经能隐隐约约地入门了,准确率么,大约在四成左右。 要知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吉和凶就是50%的概率”、“高考时不会就选c”这种无聊的概率问题,因为卜辞里除了吉凶二字,还附带有一些其他的馈赠。例如应该如何避祸,如何趋吉。 云瑶等他收拾了东西,便起身笑道:“走罢。” 他们要去外面收割新一批的蓍草,以作为教学之用。 才走到宫门外两步,他们便被拦了下来。 拦住他们的是刚刚那位巫者。他依然抱着那个大大的青铜鼎,但骨杖却不知放在了哪里。这人的身材很高大,往他们面前一站,便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巫者低下头,铜铃大的眼睛盯着云瑶,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目光停留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缕莫名的热流蔓延在她的手背上,灵魂深处微微发烫,隐隐有些莫名的焦躁。 “你曾修习过我族的卜辞之法。”巫者的声音有点干哑,像是锯子锯在了木头上,发出兹拉兹拉的声音。那双铜铃大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探究。 “你也学过。”巫者又低头看着扶苏,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但你的造诣并不高。恕我直言,你的天分并不在这里,至少不如你身边这位——”他一指云瑶,有些困惑地说道,“我从未见过天分如此之高的巫女,即便是我的族人。” 云瑶静静地保持微笑,不为所动。 巫者等了片刻,也没有等到云瑶的反应,便摇摇头,叹息一声道:“……罢了。” 他抱着青铜鼎转身就走,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云瑶,似乎在等待她说些什么。 但云瑶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儿,直到他似乎放弃了,抱着青铜鼎往回走,才听见了一声微不可察的“等等”。 巫者停下脚步,抱着青铜鼎,等待她的话。 她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问道:“我听说,你们是殷商时的祭司?” 巫者道:“不错。” 她又问道:“你不奇怪我为何会与你们……”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上面有一道淡淡的纹路,在阳光下隐隐有些发烫,“……学过同样的物事?” 巫者笑了:“祭司并不止我们一支。前夏亦有巫者。” 云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前夏?” 前夏,自然就是夏朝了。那位巫者还说,自己先祖是殷商时代的祭祀,曾跟随商汤武王,直到末代纣王。他们在盘庚迁殷时丢失了一部分人,商朝灭亡之后又零零散散地流落在各处,还有些与夏朝的巫者通婚,到现在,发展成了一种极古怪的局面。 仿佛跟整个世界都有联系,又仿佛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云瑶再要问时,巫者便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了。他指着云瑶的手,笑道:“你是天分最高的。先祖曾说过,天分至高者可称神,想必你是最接近于神的人罢。” 在秦宫里说出“最接近于神”云云,显然不是一件合适的事情。 扶苏微微皱起眉头,正待插话,便又听见那位巫者道:“我有预感,你会经历一桩命定的奇迹,你或许会顺利地走过去,又或许会失败,但那是你一帆风顺之后,最接近神的一道门槛。” 他微微弯下腰,朝她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仪:“您将永居大地之上。” 这句话有些奇怪,但更奇怪的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抱着一个青铜鼎,朝一个秦宫里的宫女、楚国的前巫女,行一个古里古怪的礼。巫者说这是他们族里的礼仪,等云瑶再要问时,他便不肯再透露了。 “待您永居大地之上,自然便会知晓。”他笑道。言下之意是,现在她还没有资格知道。 云瑶轻抚着手背上的淡淡纹路,感觉到它一点点地变得黯淡。巫者抱着青铜鼎走了,只留下了那两句古里古怪的话:你将越过一道门槛,还有,你将永居大地之上。 越过一道门槛,她能隐隐猜到一些,大约是她修炼到后来,所必经的一道门槛。 但“永居大地之上”?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师父可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索性不再去想。 她与扶苏一同采了些新鲜的蓍草,将它们折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儿旁枝。扶苏很好学,尤其是在卜卦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了相当强烈的执拗,只要一日不能占卜出自己与父亲的将来,他便一日跟随在云瑶身后,孜孜不倦地修习,从来没有叫过苦。 完全不像一个七岁的孩子,她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扶苏跟着她学了一会儿,将今日的新口诀背得熟练了,忽然捏着一根草茎道:“我来替你算上一卦,如何?” 他侧头望着她,琉璃色的瞳仁里有着淡淡的疏离。 云瑶不明所以,但依然点了点头,道:“好。” 扶苏持着十六根蓍草,在指间翻飞,如蝶翼在阳光下划出轻盈的轨迹。他的年纪尚幼,那套复杂的手势做到一半,便稍显得有些吃力了。一颗晶莹的汗珠从他的鼻尖滑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泥土里,慢慢地融了进去。 他浑然未觉,依然全神贯注地翻覆着手心里的蓍草,神情分外地专注。 最后一套收势过后,他啪嗒一声,将蓍草反扣在地面上,唇色微微有些苍白,但却勾起了一抹笑容,略带着些欣喜,道:“我做完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蓍草摆出了一道凌厉的卦象。 其位泽,其势坤,上坎下震,惊雷交加。 动於险中之相。 ☆、89|77 “这……这?”扶苏惊住了。 他的鼻尖上依然挂着一颗圆圆的汗滴,琉璃色的瞳仁里满是不可思议。十六根蓍草整整齐齐地散落在鞋边,其位泽,其势坤,上坎下震,惊雷交加。卦象倒影在他的瞳孔里,满满的都是错愕。 云瑶蹲在他的身旁,望着那些蓍草,许久都没有说话。 扶苏看看她,又看看那些蓍草,嗫嚅道:“大约、大约是我算错了罢……”他没忘记自己的准确率只有四成。 云瑶静默了片刻,将地面上散落的蓍草一根根拾起来,干干净净地合拢成一束。刚折断的草茎在阳关下泛着微微的水泽气息,嗅一口便有安心宁神的作用。她稍稍地退后两步,咬破指尖,在每一根蓍草上,都滴了一滴圆圆的血珠。 这是一种损耗极大的占卜术,完成时起码要损耗她未来两个月的经历。 但是在没有龟甲的情况下,她别无选择。 低低的咒文吟唱声在空气中响起,微微的血腥气混合着草木清新的气息,围绕在她的周围舞动。她闭上眼睛,整个人陷进了一种极玄奥的状态里,似睡非睡,似生非生,似死,非死。 空气里激起了无声的回音,围绕着她上下翻飞的奇妙手势,朝周围一圈圈荡去。 她默念着上古流传至今的咒文,如刚才扶苏一般,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但她恍然未察,依然咬牙坚持着这场占卜术。渐渐地,她如同陷入了一片迷蒙的梦境里,周围氤氲着漫天的血雾。 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血,所以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闭上眼睛,思维的触角一直蔓延到了血雾的最深处,在一望无垠的冷寂里探索着。她感觉到冷,如坠冰窖,背心上窜起了一阵细细的寒意。但是她没有停留,依然在漫无边际的旷野上行走。 但是在扶苏眼里看来,她不过是闭上了眼睛,双唇微微地翕动,仿佛是在吟唱着什么咒文,但是一点儿都听不清晰。他甚至看不清她的手势。小小的秦国公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沮丧地低下头,戳着面前的蓍草叶子,满心的沮丧。 ——他还是,太弱了。 一场占卜的仪式逐渐接近了尾声,那一道淡淡的脉络再次开始发烫。她缓缓地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得吓人,一颗晶莹的汗珠顺着她的面颊滑下,啪嗒一声打在手背上,慢慢地滑落下去。 那一束蓍草,在她的手心里化作了齑粉,永远消散在空气里。 小小的扶苏睁大了眼睛,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一束真正的蓍草,在他面前化为了齑粉。 她笑了笑,弯下腰来,拍拍小公子的肩膀。 “我们继续罢。” 在刚刚那片血雾里,她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唯一能见到的,便是身穿玄色王袍、头束武冠、腰悬长剑的兰陵郡王;他的脚下是北齐的都城邺城,背后则是自己的封邑兰陵郡。 这个预言昭示着什么,她已经隐隐有了一点儿猜测。 再联系到刚刚扶苏的那一道卦象,上坎下震,惊雷交加,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自己即将要越过的那一到门槛,与兰陵王有着莫大的关联。 不是秦国的将军,而是兰陵王。 在秦国的土地上,占卜出六世之前的兰陵王,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不是么? 云瑶轻轻地笑了一下,垂下目光,轻轻折下一株长成的蓍草。 她该加快速度了。早一点教会扶苏,她也能早一点离开这个地方,到赵国、韩国去找高肃。其实她早就该明白的,为什么传说里的妖魔神仙鬼怪,都热衷于收徒,因为教会土地之后,师傅就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去寻找真正的修行大道了啊。 她不知道自己循的是哪一条“道”,只能凭借本。能,一步步地摸索。 扶苏乖乖闭上了嘴,认认真真地将今日的新口诀背会了。云瑶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从扶苏三岁开始,就一直在循序渐进地教他,既比他所能接受的程度稍微高额一点儿,又不至于让他感觉到难受。在这种循序渐进的指导下,扶苏的进步可谓神速。 但扶苏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是个活了数百年的半仙。 所以不管他怎么努力追赶,都永远赶不上他的老师。 结束授课回宫的时候,扶苏忽然仰头问她:“那一道卦,是真的么?” 云瑶停住脚步,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扶苏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问道:“你将会遇到危险,惊雷交加,是真的么?” 他睁着一双琉璃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明明只有她的腰高,却偏偏是一副老成的模样。云瑶尚未开口,扶苏便已续道:“我可以帮你。” 他说完之后,便紧紧地抿着唇,不再说话了。 云瑶微愣了片刻,忽然意识到扶苏说了什么,感到格外的惊讶。她知道扶苏不大喜欢自己,即便半是胁迫半是自愿地叫了自己一声老师,心里也多半是不甘不愿的。 可现在,他居然主动对自己说,他……帮她? 小小的秦国公子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瞳里隐隐有着一丝悲悯的神情。天生的悲悯。 云瑶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亲自教导这个孩子,到底是对还是错。 扶苏天性纯善,胜过世间的大部分少年,但也正因为他天性纯善,才会导致那样的悲剧。这孩子太干净,眼里容不得丝毫的杂色,在这种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注定了是一场悲剧。 即便他贵为王子,而且是秦国人人称颂的公子,也免不了那样的结局。 她看了扶苏很久,才微微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指扶苏算错了,还是不希望扶苏帮助她。 扶苏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又将这种失望的情绪抛到了脑后。今天她教给了他许多东西,消化起来有点儿吃力。但他依然在努力摸索着。毕竟他师从云瑶学卦,是瞒着所有人进行的。本来自己的课业就满,要是再浪费时间,可就什么都学不到了。 云瑶陪着他回了寝宫,看看天色已晚,便独自回到自己的寝屋里,推了晚膳,倒在榻上歪头就睡。她要去找高肃。 —————————————— 东面的战场如火如荼,战火从秦国的边境一路向东推进。 这场战争的胜负毫无悬念,即便从未从史书里读到过那些记载,他也能猜到,联合起来的六国,完全不是虎狼之国的对手。再一次的夜袭失败之后,赵国人如同潮水般退去,高肃也稍稍得到了一点空闲,在一片空旷的沃野里看星星。 他没有这个爱好,但是她有。 漫天星辉细细碎碎地洒落,周围仍旧是一片静谧。他看着漫天的星斗,忽然想起在开战的前一晚,他温柔且坚决地拒绝了她再次前来的提议,而且将这个提议延后了整整三个月。 那时他的理由是:战场之上,容不得儿女情长。 她果然乖乖地听话了,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乖乖地留在秦宫里,没有来。 那里很安全。至少相对于战火连天的六国战场来说,那里是唯一安全的所在。 他躺在人迹罕至的旷野里睡了一会儿,在子夜来临之前,起身束甲,预备回秦军的营地里待命。但是在回去之前,他看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 浅浅淡淡,朦朦胧胧。 但几乎不需要任何猜测,他便能认出是她。 她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来这里。他的身体已经抢先一步做出了表示,急切的上前两步,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瑶。 淡淡的影子在星光下一点点地显出轮廓,姣好的面容,柔软的身段,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感到心里最柔软的一点地方慢慢的充盈了。他上前两步,将她抱在怀里,绵软温香,与她的本体一模一样。要不是知道她远在千里之外,没办法到这里来,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怀里的就是阿瑶本人了。 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确认她没有憔悴,也没有消瘦,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带着她来到旷野上,与她肩并肩坐在一起,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 她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做了一个梦。”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同高肃坦白,便含含糊糊地说,自己做了一个梦。 她靠在高肃怀里,用尽量简单温和的语言,将红雾里的那些景象,逐一地同他描述出来。腰悬长剑的兰陵王,熟悉且又陌生的邺城,还有在血雾里那种呼啸而过的危机感,从足尖只窜到脚背上的寒意。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强烈的预感,只能简化成短短的几个字: “我有些害怕。” 她低着头,盯着脚边的一根麦穗,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有些害怕。 高肃立刻便紧张起来。他将她抱在怀里,如同先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轻轻抚拍着她的背,低声道:“莫怕。”他不知道她的噩梦来源于什么,但阿瑶的那些噩梦,往往都应验了。 比如从前在西汉时,阿瑶曾“梦到过”乌孙国的出尔反尔。 比如从前在西晋时,阿瑶曾“梦到过”东胡人的凶残。 比如从前在……大齐时,阿瑶曾“梦到过”大齐的覆灭。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回想着她的那个梦。这个梦与先前的全都不一样,没有清晰的场景,没有明显的提示,只有无处不在的强烈危机感,还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强烈”的预兆。他试图解读这个梦,但很遗憾,他完全无从下手。 ☆、90|77 云瑶窝在他的怀里,手指在他的手心里戳来戳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找他,为何会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她只是本。能地觉得他应该知道。 高肃低下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手指头,这个动作是他惯常做的,带有浓浓的关切和安抚之意。她果然被他安抚了,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卧下来,轻轻挠着他的手心。 “长恭。”她轻声道,“前些日子我见到了一位巫者,他说的话很是古怪,而且还提到了什么……商、夏、上古祭司之事。”她斟酌了片刻,才有续道,“你知道,我的一身所学,也很是古怪。” 高肃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掌覆盖在她的额头上,温暖的掌心与她肌肤相触。 她稍稍愣了一下,心里泛起了一丝异样。但很快地,她便将那一丝异样的感觉撇到脑后去了。她定了定神,慢慢将自己的一些猜测同高肃说了,却听见了一声闷闷地笑。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他低声责备道。 自幼在儒家典籍里耳濡目染、奉行“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兰陵王低下头,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片刻后俯下。身,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的长睫毛微微颤抖,在月光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 兰陵王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举动,不一会儿便解开大氅,拢了拢在她身上。她这才注意到,草地上已经蒙了白白的一层霜。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天气有些凉,黄河北岸的赵国甚至已经开始结霜了。她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但我总有些担心。” 这次的预感来的又急又快,而且分外强烈,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得多。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卦象中所看见的那些景象,便是她即将要跨过的最后一道门槛,也即是她的未来。 高肃沉沉地笑了一声,伸臂将她按在怀里,低声道:“睡罢。” 秋风呜呜地吹拂过原野,旷野之上一片宁谧。柔软的野草被夜风吹得摇摇曳曳,触碰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又是一阵细微的战栗。她靠在高肃怀里,沉沉地睡过去了,然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邺城的城墙下,望着高高的城门,带着一丝悲悯的笑意。 就像扶苏惯常有的表情,既怜悯,又荒凉。 邺城的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青年男子手持长。枪,策马驰骋而出,青铜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寒芒。她看见城门外的百姓如潮水般退去,青年男子冷冷地环顾四周,墨色瞳仁里隐隐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愠怒。 冰冷,荒凉,如同苏醒的荒古巨兽,在寻觅着他的猎物。 她梦见那些百姓消失了,邺城空空荡荡。青年男子的目光驻留在她身上,眷恋且又温柔,如同一双温暖干燥的手,奇异地安抚了她的焦躁和不安。她梦见自己上前两步,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阻止他,但青年男子忽然攥紧缰绳,胯。下战马高声嘶鸣,前蹄刨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他的身影远去了,如同先前许多次一样,没入在苍茫的暮色里,消失不见。 她蓦然惊醒过来,唤了一声长恭,感觉到有人在抚拍她的后背,温和的声音如同魔咒,低低地在她的耳旁回响:“做噩梦了么?莫怕,我在这里。再睡一会儿罢,天还没有亮呢。” 她轻轻地唔了一声,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她又做了一个梦。这一次仍旧是在邺城,不过背景换成了皇宫。漫天的血色掩映下,一道残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一滴血从他的剑锋上蔓延而下,啪嗒一声打在大理石地面上,冰凉且妖冶。 他抬手按住那张青铜面具,缓缓地取了下来。 一如往昔般耀眼夺目,但却多了些不羁的桀骜,将原先的颓靡彻底遮掩了过去。 他微微抬起头望着天空,一派的苍茫血色,空气微微有些扭曲。她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反反复复地唤着他的名字,轻声道:“随我一起走,好么?” 骨节分明的大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淡淡的图腾泛起暗红色的光芒,在空气里一圈圈地荡漾开来。她感到全身都难受,如同溺水之人的挣扎,只差一刻便要万劫不复。在那一刹那,她甚至听见了灵魂撕裂的声音。 嗤,啦。 轻微的裂帛声,疼痛深入骨髓。 她如同困兽一般在皇宫里环绕,北齐精美的宫室燃起了漫天大火。在那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了巫者那句话的含义:永居大地之上,即是不死不灭的永生。 唯灵魂不灭,唯灵魂永生。 我愿与你一同分享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我的灵魂。 她闭上眼睛,慢慢地落下了一滴泪。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在怀里,然后温柔地吮去了那滴泪,反反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有些不可遏制的惶急。她轻轻地嘶了一声,一幕幕场景如同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飞快地掠过。她已经不知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她啊地一声惊叫,蓦然睁开了眼睛,冷汗涔涔。 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圈抱在怀里,温柔的吻一个接一个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眼睛上,启明星的微光在他的肩膀后面投射过来,照在她的眼睛里,居然有些微微的刺痛。 “阿瑶、阿瑶……”他反反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低声道,“没事了,莫怕。” 她仍旧有些恍神,分不清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遂狠狠地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尖锐的疼痛深入骨髓,将她从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里拉了出来。她抬起头,撕扯着嗓子说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见了兰陵王和邺城,还有王宫里漫天的大火。 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相伴永生的誓言。 “阿瑶。”他反反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一个又一个的吻落在她的身上。方才她在睡梦中忽然哭了,全身都变得冰冷僵硬,几乎将他吓坏了。他试着唤醒她,甚至试过掐她的人中,但是不管他尝试做什么动作,她一直都没有醒,直到后半夜过后,她的手脚才慢慢地变暖了,人也醒了过来。 “阿瑶。”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问道:“做了什么梦?”居然将你吓成这样。 她定了定神,将梦中的情形一一描绘出来。在听到邺城时,高肃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无奈地苦笑。但是在听到漫天的大火,还有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古怪场景时,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紧紧握住她的手,薄唇微微地抿了起来。 “阿瑶。”他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反复摩挲,“你的师父到底是哪里人?” 高肃很早就想这么问了。但因为这是云瑶的私事,她又一直不以为意,便没有提起过。但这些年来,他与阿瑶一同转生,历经数百年而不死不灭,心里的疑惑早就不止一星半点。今晚听到她接二连三的预言梦,还有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巫者之言,身体里那根名为警惕的神经,早已经发出了尖锐的啸叫。 她惊魂甫定,趴在高肃怀里,将自己师尊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跟高肃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师父就是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道姑,起先是到她家里蹭吃蹭喝,然后又摸了摸她的骨,说她天分很好,最后将自己生平所学,一股脑儿都灌给了她。她三言两语便说完了师尊的来历,无辜地望着高肃,脑海里依然隐隐作痛。 高肃微微沉吟片刻,道:“你那个什么奇怪的修炼法门,暂且不要再练了,先好好歇一歇,再做打算罢。” 云瑶扶着额头,轻轻唔了一声。所谓的奇怪修炼法门,其实就是卜卦。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她都要停止卜卦了。 高肃两道剑眉皱了起来,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用手指按揉着太阳穴,试图舒缓自己的紧张和疲乏。高肃明显留意到了,将她整个儿都抱到怀里,指腹轻轻按揉着她的太阳穴,微烫的体温穿透她的肌肤,舒服得她想要呻。吟。 将一切抛开罢,起码在这时候,什么都不要去想。 高肃细心地替她纾解了一会儿,又用大氅将她裹起来,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拍着,如同在安抚一颗圆圆的蛋。她在毛绒绒的大氅里露出脑袋,搁在他的肩窝里,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他哑然失笑,拍拍她的背,纵容她的胡闹。 启明星慢慢地暗淡下去了,东方的第一缕阳光很快就要到来。高肃不舍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去罢。”便看着她闭上眼睛,魂体一点点变得透明,化作点点粼光消散在空气里。 他将大氅披在身上,大步朝秦军驻扎的营地走去。 秦国的军营里,其实是有巫医的。 虽然不知道这种古老的职业来自于哪里,又有什么用处,但偶尔在将士们叫苦连天的时候,巫医往往能起到很好的心理安慰作用。年轻的将军在营地里兜兜转转,很快叫醒了秦营里唯二的巫医,同他们进行了一场严肃且认真的探讨。 探讨的话题,自然是神秘且又让人畏惧的巫。 这时候的巫还没有像后世那样人人喊打,虽然依然会让人敬而远之,但态度多半是恭敬且畏惧的,巫医也不会没事干就装神弄鬼。高肃在认真地请教过两位巫医之后,苦恼地发现,他打完这几场仗后,还应该到殷商旧都和遥远的楚国去看一看。 罢了,辛苦就辛苦些罢,只当是为了他的阿瑶。 年轻的将军客客气气地送回了巫医,摸着下巴开始思考,他到底应该先去殷商旧都,还是应该先去遥远的楚国。 不过,事情远不如他想的那样顺利。如火如荼的战事很快分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等到他终于结束这场战事,从殷商故土里找到一点儿细微的痕迹时,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他找到的只有短短的四个字: 巫,可通神。 虽然阴阳卜筮之术在上古时便已流传,但能真真切切掌握这种手段的,唯有巫者。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世上有种职业叫天师。但得到的答案仍旧让他感到惊讶。虽然他还不知道,云瑶到底为何同巫者扯上了干系,但这种神秘的手段,多半便来自于巫。 事情的结果传到雍城的时候,云瑶正在指导扶苏,完成他今年的最后一卦。 扶苏已经十一岁了,云瑶也早已经过了出嫁的年纪。她听说王翦将军的手下在殷商故都里,找到了奇怪的布帛和竹简,秦王对这批东西很感兴趣,甚至派出了自己的儿子扶苏,前往带回这批竹简。 作为扶苏的半个老师兼宫女,云瑶自然而然也跟着去了。 ☆、91|77 她知道高肃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自己,因此甚是感念。 但战火燎烧过后的土地,却远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平和。她和扶苏公子一行人去到殷商故都,便被王翦将军迎到了一座古城池里,严密地照看起来,不许他们出城半步。至于那批古怪且神秘的东西,也已经被秦军搬到了古城池里,供给扶苏公子研究。 扶苏逃离了秦国王都里的那些老学究,正感觉到难得的轻松自在,看见眼前多了一大批竹简和布帛,便忙不迭地扑了上去,终日沉浸在这些上古的文字里不可自拔。 云瑶心里隐隐有了些预感,但是却并不明确。她没有再动用占卜之术,只是在偶尔的时候,会让扶苏给自己卜上一卦,然后在扶苏公子时准时不准的卦辞里,推断自己的未来。 她感觉那件事情已经很接近了,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 闲暇的时候她甚至开始写书,像自己的师傅曾经做过的那样,将自己的生平所学全部硬塞给自己的徒弟,仿佛是临终交代后事一般。扶苏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行过拜师礼,但平时却是当她当成老师来对待的,她想在临走前,留给扶苏一份礼物。 对,临走前。 她预感自己很快就要走了。越是靠近那座殷商故都,预感就越是强烈。 虽然不知道这种强烈的预感来自于哪里,但眼看着自己的手背上的那道奇怪脉络越来越深,昔日那位巫者的话还时时在耳边响起,她便猜测这种变化和那片龟甲有关。或者说,是被她自己养出来的灵有关。 据说修道者往往能预感天劫将至,她不修道,但好歹也能感知一些。 而埋首在故纸堆里的扶苏,也在自己时灵时不灵的占卜里,感觉到了一丝不妥。 但到底是哪里不妥,他年纪尚轻、修为尚浅,完全无法准确地描述出来。 不过现在,起码扶苏已经知道,那时云瑶为何会言称他们父子不和了。 父王在征伐六国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令人惊惧的威严,已经让他隐隐感觉到不适。他在卦辞里看到了秦国的未来,横扫天下,取周而代之,等到那时,秦王的威望必将达到顶峰,而……而他与父王的矛盾,必将不可调和。 老师没有错,错的是年幼的自己。 扶苏公子越发地沉默了,每日都将自己埋在故纸堆里,郁郁寡言。现在他甚至不用去占卜,也能推断出未来将会有一场剧烈的冲突。他出生在七国并存的时代,接受的是最古老且严苛的贵族礼仪,天性柔软使然,将来必定会与他的父亲闹得不愉快;因为父亲的很多做法,扶苏不赞成。 这种压抑到了某种程度之后,必定会像火山岩浆那样爆发。 卦象里显示他的幼弟会称帝,这同样是一种必然。假如他有一个幼小的弟弟,出生在秦国一统天下之时,一出世便接受了秦王独一无二的事实,那么这位幼小的弟弟,必定与他的父王无比契合。 非不能也,实不忍也。 扶苏虽然预料到了未来,但却不知道该如何破掉这个困境。假如要他袖手旁观,那便违背了他一贯的处世原则;假使他与父王硬碰硬,那肯定会像卦象里显示的一样,他们父子必将反目。 因此这一段时间,扶苏将自己彻底埋在了故纸堆里,任谁都叫不起来。 打碎这种暂时的平静的,是来自秦国的一封信。 秦王对扶苏的举动感到很不满意,他命令扶苏尽快将那批东西带回秦国,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位大王的脾气很暴躁,不容许任何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发生,这或许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 胳膊拧不过大腿,扶苏公子收拾了行李,预备回转秦国。 但在离开之前,他却对云瑶说了一句话: “我不欲带先生还归。” 破天荒地,他叫了云瑶一声老师。 云瑶有些惊讶。 扶苏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的惊讶,依然温温和和地说道:“父王必将取你的性命,你——你还是留在这里罢,这里虽然简陋贫瘠,但天下之大,总有你容身之地。” 芝兰玉树的少年伫立在风里,琉璃色的眼睛里隐隐带着些悲悯之意。 天生的悲悯,如琉璃般纯净无垢,不夹杂半点污浊。 云瑶忽然被感动了。她上前两步,想说点儿什么,忽然扶苏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隐隐有些黯淡。“即便是秦国的公子,也无法从父王手里,留住你的性命。”他侧过头望着她,宽大的衣袂在凉风中摇曳,如同随风而逝的蝶,“你离开罢,永远不要回秦国。” 永远,不要回秦国。 即便将来秦国统一了天下。 扶苏的表情很认真,也很郑重:“假如父王知道你还活着,必定会雷霆大怒,到那时你的处境会更加……我将回禀父王,你在回秦国的途中暴毙而亡。你走罢,永远不要出现在秦国。” 年少的公子微微仰着头,一字一顿,言辞谆谆。 云瑶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辜负扶苏的这番心意:“好。” 她配合扶苏演了一出戏,给自己裹上了厚厚的麻布,装成重病难愈的样子,整日整日地咳嗽。等扶苏觉得差不多了,便对随行的随从们说她已经病逝而亡,用席子将她一裹,丢在了旷野上。 但不知何时,这位小公子在她手里偷偷塞了个布包,里面装着金子。 云瑶忽然想笑,但是又憋得难受。她听见自己被丢在旷野里,秦国公子的车马咕噜噜地离开了。在这种缺医少药的年代,路上死个把人根本算不了什么。现在只希望那位公子平安回到秦国,不要因为自己的死受到责备才好。 她的魂体很困难的,在漫天细碎的星辰里,分辨出了秦国公子的车队,跟着他们一路回到秦国。 秦王对公子扶苏带回来的东西很是满意,没有追究一个微不足道的巫女的死亡。 但愿这位通晓未来的大公子,能在将来的日子里,保全自己的性命罢。 云瑶用破布将自己包裹成一个乞丐,摸索着来到一座新的城池。那是赵国的王都,不久前才被攻打下来,秦军已经在里面休整的两个月,现在已经陆陆续续地拔营离开。高肃不在。 身为王翦手下最能打的将军,他早就被王翦带到新的前线去了。 云瑶呆在王都里无所事事,每天除了晚上去陪陪高肃,和他说说近日的趣事之外,便是种蓍草了。她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片草地,全都种上了蓍草,每天还很有兴致地浇水施肥,等它们长大。 种草的闲暇里,她偶尔也会编一些小饰品去买,换回一些口粮。 她过了几个月的平淡生活,忽然有一天夜里,她找到高肃时,发现他受了很严重的伤。 创口上是淬了毒的利箭,箭头上泛着微微的蓝光,显然是淬了致命的毒。她扶着高肃,拼命告诫自己要冷静,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唔,其实,更悲剧的是,她身边没有一个人。 呼啸的狂风吹拂过旷野,周围大半是断壁残垣和逝去的生命,她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惧,低头搓搓胳膊,将那一丝冰冷的异样压下去,拍拍怀里男子的面颊:“长恭?” 男子低低地呻。吟一声,微乱的长发在肩膀上散落开来,头盔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 她抱着他坐下,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喃喃道:“我该怎么做?” 不是不认识止血疗伤的草药,但伤口的箭头上明显淬了毒。 只要稍稍一动,便会加剧血液的流动,让毒素蔓延到心脏里,然后死亡。 她听见男子在耳旁低低地笑,咳嗽了两声:“咳、咳……” 她轻轻拍拍他的背,但是又放下了手。她不敢。 “阿瑶。”他低低喘。息着问道,“假如我就此死了,会不会,好一些?” 她抱着他,不说话。 “咳、阿瑶。”他抬指轻抚着她的发,眼底有着深切的眷恋之意,“你我终有一日将会离去,复而新生,无需……无需太难过了。”他低低地咳了两声,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可惜这一世,我还未来得及娶你。” 他靠在她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声音有些模糊。她微微动了动手指,终于低下头,望着他,眼里隐隐泛着水光,也不知是难过还是气恼。 “高长恭。”她一字字咬牙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丢下你不理?” “咳。”他咳嗽两声,咳出一些血沫来。她手忙脚乱地替他拭去,气鼓鼓地望着他,明净的眼眸里隐隐有些愠怒,不知不觉地蒙上了一层水雾。 傻姑娘。他在心里默默地唤了一声,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水痕,低声道:“不是早已经习惯了么?阿瑶,莫哭。”他又低低咳了两声,从怀里取出一卷染了血的布帛,交到她的手心里,“给你。” 布帛上传来粗糙的质感,隐隐有些血腥气。 她知道,那是他的血。 “下一世,我可能会等你很久。”他将她的双手拢在手心里,慢慢捂在自己的胸口上,低声道,“我有预感,下一世或许会同原先很不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预感,或许是与你的联系更加紧密了罢。阿瑶……”他低咳了两声,眼里满是温然,“你要安好。” 没有更多的言辞,亦没有更多的动作。 他安静地在她怀里睡过去了,呼啸的狂风席卷在旷野之上,呜呜地呼响,融了天地间一片溶溶月色。她仰起头,平静地看着冰冷黑暗的夜空,那里一片冷寂。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但依然感觉到了一种无尽的冷凄。 罢了,横竖都逃不过这一关的。她俯身吻了吻他的面容,将那卷布帛塞到怀里,抱着他在寂静的旷野里等待。一日,两日,三日。整整三日过后,她像从前一样,点燃了一把火,平静地处理后事。 手背上的淡淡纹路已经变成鲜红。色,如同瑰丽的上古图腾,在皮肤上微微跳动。 她展开那卷染了血的布帛,一字字地细阅,将每一个字句都牢牢地记在心里。至于她的本体?唔,暂时不用去管它,人不吃不喝一段时间,就会自己死掉的。 她的记忆力很好,悟性更好。不过短短的一段时间,便将那篇帛上的东西记了个干干净净。 那是一片来自楚国的帛,记载了巫者最终的归宿。 复归于,大地之上。 她看着自己的魂体一点点变得透明,扭头将那片帛丢到火堆里,任由自己一点点变得扭曲,冰凉,在不期而至的鲜红。色图腾里慢慢逝去。待睁开眼睛时,忽然间愣在了床,不,榻上。 长长的流苏自幔帐四角垂悬而下,散发着幽幽的异国辛香。久远的记忆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复苏,拂去厚积的尘土,慢慢地恢复它原本的模样。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丫鬟。 “二娘……咦,娘子你醒了呀。” ☆、92|77 云瑶躺在榻上,望着熟悉的幔帐发呆。 她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所经历的是一场梦,还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一切终归于始。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流苏,甚至连窗台上摆放的那盆花都一模一样。呵,晋阳。 丫鬟见到她一言不发,也没有感到奇怪,自顾自地端着水盆进来,给她擦脸漱口,顺带用杨柳枝比了一个“嚼”的手势。云瑶木然地照做,眼角余光瞥到自己的手背,蓦然愣住了。 淡淡的龟甲纹路蔓延在自己的手背上,颜色鲜。红,如图腾一般。 她放在水里反复搓了搓,没搓掉,显然是生长在自己身体里的。 丫鬟像是没看见她手上的纹路一样,神色平静地端走了水盆,她甚至在怀疑,自己手背上的这道纹路,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犹豫片刻之后,她终于叫住了那位丫鬟:“姊姊,等一等。” 丫鬟脚步一顿,转过身来,耐心地教导道:“您不能唤我‘姊姊’,大娘才是您的姊姊。” 一模一样的对话,一模一样的熟悉场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云瑶努力在记忆里搜索着,将手背递到丫鬟面前,状似天真无邪地问道:“这是什么呀?” 丫鬟朝她的手背上暼了一眼,“哦”了一声,道,“您不是一直都喜欢写写画画么?” 哦,原来“她”一直都喜欢写写画画。 所以丫鬟认为,这是“她”用颜料在手背上胡乱画出来的。 也对,横竖“她”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么。 云瑶自顾自地给自己找了理由,忽然又觉得可笑。丫鬟抱着铜盆离开了,她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想到该拿自己怎么办。她这是回到了初时,还是去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有什么不一样么? 自然是有的。 兰陵王。 他临走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隐隐约约昭示了一些什么,让她感觉既恐惧,又有些隐隐的期盼。 最后他留下来的那一片帛,是楚国流传了数百年的一种……唔,勉强可以称之为巫术罢,反正要做妖术或是方术什么的都可以,总之就是一种突破极限的东西,与她所修习的法门颇有相通之处。 那就是看完那张帛之后,本来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全部都豁然开朗了。 她心里感到有些欣喜,但更多的则是惧怕。 因为那两场预言梦,还因为那一天在血雾里,她所见到的诡谲景象。 北齐,邺都,兰陵王,永恒的命运与羁绊,被一根若有若无的线索连起来了。她已经猜到,自己即将要跨过的那最后一道门槛,就是这里。 跨过去了,便功德圆满。 跨不过去,便…… 她不知道结果。 云瑶将脑袋埋在手心里,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 片刻后,刚刚的那位丫鬟去而复返,不过这回是来给她送饭的。郑二娘子自小懵懂无知,连用饭都需要丫鬟在跟前服侍。她也无力去辩解什么,顺从地等丫鬟给她喂完了饭,收拾碗筷离开,便又一次将头埋在膝盖里,痛苦地思索着将来。 不管过去如何,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便只能继续走下去。 不管将来的结果如何,命运如何,她总归是要去试一试的。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呢?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半是哀怜半是自艾的状态里挣脱出来,躺在床上放松了手脚,片刻后便在西进入了玄妙的状态。她“看”到周围星星点点的粼光,缓慢地移动,如同夜空里的星子。 这是晋阳城里的百姓、旅客和守军。 她没有在晋阳城里停留太久,淡薄但广阔无垠的意识力渐渐蔓延开来,铺展在广阔的大地之上。她几乎一眼便看见了群星里的太阳,璀璨夺目,在一群平平无奇的星子里显得分外耀眼。他正在两枚暗淡的星子跟前,低声说着什么,忽然抬起了头,朝她这边望了一眼。 他能感觉到她的所在,亦能感觉到她窥探的目光。 数百年来养成的默契,使得两人不需要更多言语,便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所在。他朝这边快速地望了一眼,便又很快低下头去,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即便她能看到他,也全然听不到他的声音。 在那一刹那,她其实很想过去看看。 有了那团炽烈的太阳作为定位,她的魂体,完全可以瞬移过去。 但是她硬生生忍住了。现在并非良机。她知道他是北齐军中的不败战神,以身镇守北方四郡的兰陵郡王,现在这个时间,他多半是在跟麾下将士们一起,开军事会议。 贸然在军事会议上打断他,不是什么妥当的事情。 云瑶慢慢地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继续她作为一个痴傻姑娘的日常:发呆。 准确地说,她是在思考他们二人的未来,以及那仿佛近在咫尺,但永远都触碰不到的所谓危机感。 云瑶认真地想了很久,几乎把她能想到的办法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除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八个字之外,完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她又不能占卜……唔,占卜?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背,鲜红色的纹路在日光里泛着淡淡的微芒,妖冶且又诡谲。 虽然看起来像是个不祥的征兆,但依然不能否认,它曾经是一片“可昭示未来”的龟甲的事实。 她决定试一试。 云瑶仔细地锁好了门,在满是麝香与红花味儿的幔帐里打了两个喷嚏,揉揉微红的鼻尖,在榻上躺了下来。她试图让自己感觉到那片龟甲的存在,蒙蒙地一层覆在她的手背上,然后反手握住……握住……她微抿了一下唇,意识到指尖微微发烫,一种微妙的流泻之感在她的手背上滑过,温温热热的,教人不容忽视。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体会着那种感觉,不知不觉地入了梦。 她又开始做梦了,依然是漫天的大火,如同蒙着一层轻纱,在梦境里影影绰绰。她努力压下那种不悦的撕裂之感,慢慢地揭开那一层纱,努力看清眼前的每一幕。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这场梦境昭示着未来。现在,她在试图控制这场梦。 梦境越发地清晰了,每一处场景都纤毫毕现。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吃力,但是却不愿意放弃。只差最后一点点了。她努力朝梦中的场景望去,皇宫,烈火,冲天而起的淡淡烟雾,还有一丝不可遏制的咆哮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看不到说话的人是谁,也听不到那人的声音,但是却能感觉到有人在说话。 她又听见有人答道:自然知晓。 梦境在那一刹那变得万籁俱寂,一位带着青铜面具的男子从浓雾里走出来,目光锋锐如刀,指腹上隐隐带着些细小的伤口。她听见他说道:宇文氏策马入邺城的那一日,可想得到今天? 他的表情淡淡的,似乎带着些嘲讽之意。 对面那人似乎也是一位将军,但却蓄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她听见那人指责道:你要叛出大齐么? 她又听见他笑道:自然,不曾。 淡淡的烟雾散去了,她倏然从梦中醒来,冷汗沾湿了里衣。 北齐,北周,宇文氏,皇宫的漫天大火。 她隐隐猜到他要做些什么了,但更加感到不可思议。 他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 也许,也许是这些年的经历,将他磨得更加锋锐了罢。 云瑶乱七八糟地想着,回忆起梦中的场景,只感到头痛欲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猛然吐了出去,这些麝香、红花、乱七八糟的辛香调料,真是……她的继母真是麻烦! 她揉揉眉心,从榻上跳下来,跑到前堂去找爹。 那位继母真该犯事儿了。 同样的事情她已经做过一次,这回自然是驾轻就熟。那位继母顺利地滚蛋了,二娘子的“疯病”也慢慢地好了。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现今只有十四岁,比上一回提早了整整一年多。 云瑶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身边的事宜,继母,长姐,父亲,祖母。比起上次的仓促和不知所措,这一回她变得游刃有余许多,不但从容地解决了自己的艰难处境,还让大家认为这场疯病,是真的“慢慢地好了”,在她那位继母停止用药之后。 一切都如此顺遂,只除了一点微小的差错。 兰陵王,没有来晋阳。 这一世与上一世的区别,不仅仅只有一个她,还有一个重生的兰陵王。比起上一世的隐忍和不知所措,这一世兰陵王要游刃有余多了。他只花了五年的时间,就将北齐的边境往北推延二百里,将突厥人挤到了草原之外;至于所谓天煞孤星的传言和诋毁,与他而言,不过清风拂面。 这是云瑶半夜偷偷去见他时,他笑着同她提起的。 她犹犹豫豫地提到了那场梦:北齐,北周,宇文氏,皇宫的漫天大火。 他愣了一下,继而又笑着揉揉她的头,安抚道:没事,迟早有一天会来的。 兰陵王说这番话的时候,墨黑的瞳仁里隐隐有些恨意,仿佛是深不可测的幽黑。她枕在他的手心里,用面颊轻轻蹭了蹭他的指腹,不掩担忧之意。 他说,这是上天的恩赐。 他还说,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即便再是驽钝,她也能猜到高肃的意思了。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不管历经几世都无法释然的遗憾。现在他们回到了这里,他自然——自然是要弥补这场遗憾的。 她握住他的手,同他十指交缠,低声道:“我帮你罢。” 兰陵王低下头,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耳朵:“阿瑶,容我一个人去做罢。这是我的夙愿。” 一个长久以来都无法释怀的夙愿,只愿以身化长。枪,撕裂那些沉沉暮色的夙愿。 她点点头,说了声好。 ☆、93|77 转眼间,她回到晋阳已经整整半年了。 半年来除开偶尔的应酬(例如同伴间的宴游)之外,云瑶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离开寝屋半步,连膳食都是在屋里用的,偶尔还会用些汤药。原因无他,因为二娘子刚刚停了疯药,疯病也才刚刚有了一丝起色,需得“慢慢好转”,不能在一夜之间痊愈。 如果她在一夜之间痊愈,那便该是捅破天的怪事儿了。 云瑶自重生以来,一直都很小心翼翼,连她的大姐姐、荥阳郑氏这一支的大娘子,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时不时地会照应她一些,也算是全了她们的姐妹之情。 这一番心意,云瑶暗暗地记在了心里。 转眼间又到了冬天,等开春之后,她们姐妹二人便要到邺城去了。云瑶是经历过这一切的,因此便有些无所事事。倒是远在北方第五郡的兰陵王,这些日子过得相当吃力。 原本北齐在北面不过四个边郡,兰陵王将边境线往北面推延之后,理所当然地又设了个第五郡,兰陵王暂代郡守之职。虽然不知道皇帝这样做,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在故意给兰陵王施压,但兰陵王身上的担子重了是事实。偶尔云瑶在夜里去见他,总能看到他伏在案上,沉沉地睡过去了,眼底一片青黑,白玉狼毫泼洒在案面上,弄脏了许多案牍。 只有累极了的兰陵王,才会显出这等疲态来。 她心中疼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执拗。她尊重他的选择,一如他永远尊重她的选择一样。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夜深人静时,替他揉一揉肩背,纾解些疲乏而已。 数日后,又是一场封山的鹅毛大雪。 兰陵王终于可以松快一些了。封山的大雪,不但封住了突厥人南下的脚步,也封住了邺都喋喋不休的声音。没有了那些繁琐的公文,他总算可以腾出手来,做一些想做的事情了。 例如以这座“北方第五郡”为腹地,挥师西进,直捣北周的都城。 他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事情,从重生的那一刻起便在准备了。重生的时候兰陵王已经十二岁,除了将母亲接回兰陵郡颐养天年之外,其他的什么都迟了。等母亲过世之后,他便开始着手准备西进,用鲜血祭一祭他的长。枪。 再是隐忍的男子,也会有些暗藏的戾气在。 尤其是——在得知那些所谓的真相之后。 兰陵王越发地沉默了,即便邺城里流言蜚语四起,兰陵郡里多了许多邺城里来的奇怪少年,皇帝一封接一封地修书,让他专心对付北面的突厥人,他也依然沉默地筹备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用了整整数百年的时间,记住了这一句话。 有时候云瑶甚至开始担心,兰陵王再这样下去,邺城会不会先发制人,召兰陵王回京,同原先一样隔离开来,然后在某一个时候,让他去送死。 “不会。”兰陵王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淡淡地说道,“邺城纸醉金迷,早已到了一个疯狂的境地。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呵,我宁可他们让我去送死。” 因为“送死”,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他低下头,望着怀里的未婚妻,微拧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眼里多了些淡淡的笑意:“阿瑶无需替我担忧,为夫自有分寸。唔,这回怕是要委屈你,多等一些时日了。” “诶?”她眨眨眼睛。 “事情不会那样快解决。”他将手摊开在案几上,骨节分明的五指,松松地摊开着,带着一点儿粗糙的细小伤痕,“待此间事毕之后,怕是阿瑶早已过了出嫁的年纪。” 她眨眨眼,轻轻噢了一声。原来是这个。 她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柔软的指腹在他的手掌里轻轻抚过,低声道:“我不在意。” 兰陵王微微僵了一下,低下头,在她的颈侧轻轻一吻。 ——容我任性一次便好。 兰陵王握住她的手,缓缓地合拢在手心里。他的手掌比她要宽大一些,修长有力,没费什么力气,便将她的手整个儿握在手心里了。“阿瑶。”他低声道,“谢谢你。” 她笑笑,将脑袋搁在他的肩窝里,嘟嘟哝哝道:“夫妻不言谢……唔!” 他倏然捂住她的口,示意她安静,随后将她塞到那一团被子里,起身理了理外袍,大步向屋外走去。身为兰陵郡王兼本郡郡守,虽然这不过是一个刚刚建好的郡,但下边人还是弄了套官邸出来。兰陵王现在住着的,便是一间官邸。 此时有人到官邸来找他,多半是为了公事。 云瑶看看自己的手,慢慢地隐去了痕迹,消逝在空气中。 她没有跟着出去。既然他已说过,此事当由他自己去做,那她便不该贸然插手。 淡淡的影子飘到案几旁边,给他留了张字条,便回了晋阳城。 夜色未深,还来得及卜上一卦。 云瑶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将意识沉淀到识海深处,慢慢地手背上多了一丝暖流,沿着经脉游走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又做了一个预言梦,梦里厮杀声一片,似乎是一个新的战场。 梦醒之后,她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只能等。 大雪过后便是极致的严寒。云瑶更加不愿意出门了,一是为了老老实实地“养病”,二是因为这段时间,她做了太多的预言梦,需要好好养一养精神。她的姐姐、郑氏的大娘子,时不时会过来陪她说说话,教她认字。等发现云瑶认字速度极快之后,大娘子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每日都捧着诗书过来教她习字,说是母亲去得早,二妹前些年疯疯傻傻的,一直没有机会习字;现在既然好了,便该有自己这个姊姊来教导她,起码要能看懂书信。 云瑶闲来无事,便跟着她的姐姐,学了许多这个年代的诗书辞赋。 天气越来越冷了,寒风呼啸着刮得人疼。即便是在晚上,她偶尔去见兰陵王的时候,也多半是被他抱在怀里捂着,生怕她受了寒。但她是魂体啊,哪里会轻易受寒。云瑶总是无奈地瞪他,瞪到后来,便索性随他去了。 兰陵王一如既往地忙碌,忙着筹备他的计划,忙着打造盔甲。 自从在燕云十六州驻守过一段时日后,他便明白唐宋时的火药铸铁之术,实在是超出北齐太多太多了。对,北齐,他已经在宋朝的史书里,看到过这个带着几分忧伤的词汇了。但那时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回到大齐来,更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火药、□□、火蒺藜。 一样一样地提上了日程,一样一样地在军中配备。 在这座远离邺城、距离突厥人不过短短数百里之遥的北方边郡里,谁都渗透不进来,唯一能掌控此郡局势的,唯有替北齐开拓了北面疆域、亲手打造了这座边郡的兰陵王而已。 十年磨一剑,方成始终。 他现在在做的,便是磨剑。 云瑶发现自己的心态越来越好了。 即便兰陵王一声不吭地养了支厉害的军队,即便这支军队仅仅隶属于兰陵王麾下,连兰陵王昔日的好友、北齐另一位厉害的将军、斛律光,也难以一窥其真容。在云瑶的预言梦里,那支私军的未来只有四个字:所向披靡。 而云瑶闲暇时贞算出来的卦象,也支持了这个梦境。 所以她一直很安静地等待着,一如兰陵王的沉默寡言。 在第二年除夕的时候,她的“疯病”宣告痊愈,成了一个正常的姑娘。 大娘子很高兴,每日除了教她习字作画之外,最爱的便是拖她出去宴游了。不过云瑶却不大热衷于出游,她本性喜静,比起外出游玩,她更愿意在屋里安静地看书。 大娘子曾笑她是个小书呆子,她也笑笑,随大娘子去了。 等到开春的时候,北方四郡,不,是五郡,终于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突厥人趁着春日冰雪消融,再一次南下,被兰陵王毫不客气地打了回去。而且这一回,兰陵王似乎发了疯,不但将北面的边境线又往前推了百余里,而且掉头向西,直面北周。 举世哗然。 邺城里一连飞出了六封辞令,三封斥责、三封调任,都是让兰陵王暂缓出兵,守住北方五郡便算完事的。但不知怎么的,兰陵王每次都会“刚巧”错过那些书信,带着他的那支新锐,以一种极诡谲的路径,从东北面直插。入宇文氏的势力范围。 刚好在这时候,突厥人因为在东边讨不到便宜,掉头向西。 宇文家的几位将军,面临了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威胁。 正北面,有突厥人。 东北面,有北齐大军。 虽然宇文家的将军们都不知道,这位大齐的兰陵王忽然发了什么疯,但大齐出兵了却是事实。他们前些天还在争论,要不要将吞掉的大齐城池吐出一两个。但现在似乎没必要了。 他们已经两面受敌。 兰陵王要做的事情,极少有做不成的。 除非他自己不愿去做。 一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精锐大军插。进了北周的境内,而且据说兰陵王还换了一种打法,勇悍凶猛,如凶狼一般撕碎了他们的边境,长驱直入。 他不怕被截断了后路么? 宇文家的将军们一面疑惑,一面似模似样地下了两封诏书,让宇文护亲自带着人,直面那位北齐的战神。据说兰陵王自出世以来从无败绩,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讹传。 两个最勇悍的将军正面相遇了。但宇文护没想到的是,兰陵王手底下的那支大军,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的料想。北周大军一败涂地,连半个月都没有撑过去。 因为兰陵王他……手上有火药啊。 不单只是火药,还有火蒺藜。风筒,各种稀奇古怪的叫不出名字来的物件。 他在燕云十六州镇守了整整四十七年,所获知的一切,早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 ☆、94|77 一时间两国沸腾,连邺城里的修书都断了踪迹。 从前兰陵王虽然骁勇,但却从未表现过如此激烈的情绪。他如同发了狠一般直捣入城,生生撕裂那些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将北周的军队打得节节溃退。唔,兰陵王已经知道那叫“北周”了,从未来的史书里知道的,一个同样短命的王朝。 不管宇文氏如何勇猛,也不管早二十年时,宇文氏与高氏到底有怎样的爱恨情仇,总之兰陵王的那一支军队是进城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三十七日深入大周腹地,四十五日直抵都城城门下,五十二日大周城破,举国哗然。 刚刚上任没多久的那位皇帝,甚至还没来得及从西面调兵,就做了阶下囚。 因为兰陵王的动作太快了。皇帝要调兵、调马、回援国都,是需要时间的。兰陵王显然没给他预留足够的时间。齐人如一道尖锐的闪电,生生插。入了大周的心脏,不,都城。 直到兰陵王策马入城的那一刻,大周的皇帝还有些恍惚:自己就这样……完蛋了? 北齐与北周之间,其实很有一些渊源。 三十年前世上没有大齐,也没有大周,只有大魏。北魏的皇帝姓元,与高氏是姻亲,后来被高氏篡了一次位。末代皇帝迫不得已,被宇文氏带到西边,继续做他的皇帝。但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宇文氏便取魏帝而代之,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一个王朝的痕迹。 元氏一族迅速衰落,高氏、宇文氏之间摩擦不断。 可他们的先祖在几十年前,还在同朝为官呢。 兰陵王进城的时候,眼神冰凉凉的,周身的肃杀之意让人不敢靠近。两列整齐的亲卫策马护卫在两侧,生怕有人趁机偷袭。但这座早就破败的城池里,哪里还会有人偷袭。 天煞孤星的传言在城里蔓延开来,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据说兰陵王是天生的杀神,谁都挡不住他的脚步。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流言蜚语。云瑶不介意,他自然也就不介意了。青铜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芒,遮去了他的样子,唯独露出一双眼睛,漆黑如夜色。 “你们看着些。”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周围有亲随应了声是,两骑白马四散着离开了。 兰陵王策马行了一小段路,来到一座府邸前。这里他很陌生,上辈子从未来过。他翻身下马,几乎没有片刻的迟疑,迅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地方,手起剑落,两个人命陨当场。 上辈子做这种事情,是在战场上。 兰陵王按住手里的长剑,一点点慢慢地拭去血痕。亲卫们将首级收了起来,按照兰陵王的吩咐,连夜送往兰陵郡。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按住腰间的长剑,指腹微微发烫。 北周都城覆灭,首级送回兰陵郡,他要做的事情,便已经完成了一半。 “大王。”有亲随上前两步,禀报道,“在大周的西面、南面,尚留有四十万大军。” 虽然他们凭借闪电般的速度,快速夺取了这座城池,但势必会迎来疯狂的反扑。五十二天,将近两个月,他们的镇边将军一旦反应过来,随之而来的势必是一场恶战。 “无妨。”兰陵王平静地说道,“会有人来接手的。” 亲随不解。 兰陵王轻轻地哼了一声,极轻极轻,隔着一张厚重的青铜面具,没有人听见他笑了。 “邺城会派人接手的。”兰陵王淡淡地说道,“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谓“他们”,指的是他的叔父和堂弟。他们行事一贯疯狂,从来不顾后果。 等齐军拿下大周都城的消息传到邺城,他们必定会昏了头,派人来接管这座城池,还可以顺便吞掉他的战绩。如果再凶狠一些,还有可能会让他孑身回邺城,削兵权,兔死狗烹。 他将佩剑交到亲随手里,心里隐隐有了些轻松之意。等邺城派人过来,他也刚好可以顺理成章地回到国都,继续自己未完的事情。那些早年沉淀在心底的夙愿,正在他的手里,慢慢地变成现实。 “大王?”亲随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兰陵王笑笑,神情坦然。 事情果然不出他的预料,短短十余日后,邺城便派了两位将军、一支戍卫军过来,接管这座已被攻陷的都城。邺城派来的人是斛律光,倒是很出乎兰陵王的预料。但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将都城的城防与北周皇帝交给斛律光之后,便踏上了回国的路。 临走前,他提醒斛律光,小心西面和南面的人。 斛律光咧嘴笑道:“安心便是。” 兰陵王笑着摇摇头,但因为戴着那张青铜面具的缘故,没有人看到他笑了。他带走了自己的人,将他们留在北境对抗突厥人。毕竟比起曾经是“同僚”的北周大军来说,突厥人要更加难缠一些。 在路过晋阳的时候,兰陵王特意停留了两天,声称自己病了。 兰陵王倒像是真的病了,整日整夜地发起了高烧,体温烫得吓人。 随行的宦官没办法,只能先带着北周皇帝、将军、北魏剩余的亲贵、金银细软,连同一大批软塌塌的军士们一起先回邺城。至于无端端生病的兰陵王,只能交给陛下去料理了。 兰陵王生病的消息很快便上报到了邺城,邺城派来了两个太医,替他看病。 本郡郡守急得团团转,生生愁白了三根头发。 要知道兰陵王是天生的煞星,不祥之名早已经流传到了大街小巷。大周都城城破的消息,非但没有将兰陵王的恶名洗去一星半点,反倒坐实了他的不祥之名。这活祖宗留在晋阳,咳……咳。 不过,对于这些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兰陵王本人倒是淡定。 或许是因为活了太久,已经万物不萦于心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心情大好的缘故,那些沸沸扬扬的不祥之言,传到兰陵王耳旁时,他总会报以一笑,不甚在意。 “都是以讹传讹。”云瑶忿忿。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正在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汤药,一勺勺地喂到兰陵王口中,时不时抱怨道:“你好端端地去淋什么雨呢,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发起了高烧,就不怕落下病根子!” 兰陵王笑笑,专注地望着她的模样,眼里尽是满足之意。 “还有。”她絮絮叨叨道,“你身上带着伤便不要再操劳,我瞧见你的剑上还沾着露珠,你早晨又去练剑了么?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痊愈!”她喂完最后一点药汁,取了颗蜜饯,让他含着。 他低低地笑,蜜饯的滋味在唇舌间慢慢划开,满是细微的甜意。 “这几日便好好养伤,莫要再出门了,知道么?”她担忧地将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感觉比先前又烫了些,心里的担忧之意愈发地浓了,“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前些天听说兰陵王病重、留宿晋阳的时候,云瑶吓了一跳,好说歹说地磨了大娘子带她出门,明面上是去打首饰,但暗地里却偷偷换了衣衫,跑过来见他。那天兰陵王的高烧一直不退,起码有四十度了,惊得云瑶魂飞魄散,将自己的手用冰块敷了,贴在他的额头上替他降温。他犹自半梦半醒,低低沉沉地唔了一声,滚烫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唤了一声阿瑶。 那时她才知道,他是有意在晋阳多留几日的。 “那日途径晋阳时,我便想见一见你。”当时兰陵王理直气壮道。虽然依然高烧不退,却仍旧仗着年轻底子好,硬拉着她坐在身边,说了许多话,才放她离去。 从那以后,每隔两日云瑶便会偷溜出来,给他喂喂药、说说话。兰陵王的亲随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一见到她便会放行,还兼了守门和望风的活儿。 她无可奈何,便也只能随他去了。 “咳、咳咳。”他以拳抵着唇,低低咳嗽了两声,意有所指,“前些日子邺城来人说,等我伤好病愈之后,再回去不迟。”等他伤好病愈,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他想趁着这两日的闲暇,与她多呆一段时日。 云瑶睁大了眼睛,哭笑不得:“你你……你还想拖延病情么?” 他理直气壮道:“有何不可?” 云瑶深深吸了一口气,戳着他的胸口道:“万万不可。你要是真的落下了病根,该如何是好?”虽然他年纪轻底子好,但万一要是真落下了病根,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低低地唔了一声,将云瑶抱到怀里,不顾她轻轻“呀”了一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笑道:“爱妃言之有理。不过等为夫病愈之后,便再难有这样闲暇的时候了。”他的一双手臂牢牢环住她的腰,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她软了下来,依偎在他怀里,轻声道:“但总不能自讨苦吃……” 高肃低低地唔了一声,道:“言之有理。”手掌却在她的腰腹间细细地摩挲着。微烫的温度穿透了她的外衣,传递到了她的小腹上。两个人都微微愣了一下,她按住他的手,沉默不言。 她的身子是有缺陷的。她知道,他也知道。 “莫怕。”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她点点头。上一世的经历仍然历历在目,他替她寻到了那一味主药,又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将她的身体调理好了,最后慢慢地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模样。如今,不过是再来一回罢了。 他的手掌在她的小腹上停留片刻,便放开了,改为双臂环抱着她的腰。她也不挣脱,就这样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忽然间她推推他的肩膀,笑道:“我真的该离去了。” 她是偷偷跑到驿馆来看他的,大娘子还在等着自己宴游呢。 兰陵王不甘不愿地松了手,颇有些怀念方才的软玉温香。其实这段时间,云瑶偶尔也会在夜间过来陪陪他,但终究是有些不完整。 他目送着她离去。片刻后亲随们回来禀报,说二娘子已经顺利地回城。他微微颔首,揉了一下太阳穴,道:“再派人去问问,斛律将军可曾遇见过那位杨坚?” ☆、95|77 作为一个知道历史(未来)的将军,兰陵王心里清楚,当前最大的威胁绝非宇文护,而是那位籍籍无名的杨坚。 虽然在当前,杨坚仍旧处在宇文氏的光环之下,但在未来,胜者非此人莫属。 兰陵王历经过太多的事情,已经记不清那些细微的枝节,只隐约记得二三十年后,北周覆灭,隋文帝登临九五,愉悦地笑到了最后。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如今的举动,到底是未雨绸缪还是多此一举,但不管如何,总想要试一试。 权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 但斛律光从西面传来的消息,却让兰陵王大感意外。北周的将军们象征性的抗击了一下,便在将领的带领下,乖乖地上缴了兵刃,解甲归田。至于那位杨坚杨将军……暂时还没找到。 兰陵王斟酌了一下,便将那些书信统统烧掉了。 他招来自己的亲随,命他们回到北方边郡去,开边市,屯田。 不管西面的动静如何,在回邺城之前,他都要安置好自己的属下。 数日后,西面又来了一封信。 信里详细地写明了西面的人为何会这样做,原因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曾经同朝为臣。兰陵王哭笑不得,他的父辈和祖父辈,曾经都是北魏的重臣,宇文氏自然也是如此。后来他们分别协天子以令诸侯,又重新取而代之,三四十年的时间过去,居然又握手言和了。 简直是世所罕见的奇景。如果宇文氏的那位皇帝,不曾被带走的话。 兰陵王趁着养伤的这段时间,将余下的事情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一遍。属下、同僚、西面的城池、北面的防线……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清楚楚,仿佛自己要离开很久一般。 亲随们虽然感到惊讶,但却不敢问。 又过了些时日,兰陵王的烧退了,那位时不时偷溜过来照顾他的小娘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在深夜的时候,亲随们偶尔能听见一些喁喁细语,但是却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 因为他们未来的王妃,早已经摒弃了白日探视这种做法,改为夜间探视了。 其原因自然是兰陵王病好了,白天探视的人越来越多,不好掩人耳目的缘故。 兰陵王对她的这种举动颇有些怨念,但是碍于自己处境艰难,便也无可奈何地,随她去了。 等到三月桃花盛开,杏花稀稀拉拉地绽开一点米芽的时候,兰陵王离开了晋阳。临走前那位郡守长舒了一口气,连城门口的守卫都不再绷着表情了。云瑶站在高高的城门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重重地叹息了很久。 也不知道他这一去,等待着他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云瑶终究还是忍不住,给兰陵王补了一卦,卦象卜出来的结果是凶煞,却无性命之虞。她又在夜里做了一个预言梦,梦里的场景是兰陵王被削掉兵权,软禁在京,却未有下一步的动作。她想要拨开梦里的迷雾看清楚,但每次拨开迷雾时,所见到的场景都是同一个:烈火燎烧的皇宫,如天神般凛然而立的兰陵王,她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夕阳缓缓而落。 这个场景到底昭示着什么,她暂时还没有悟透。 但从卦象上看,短时间内兰陵王虽然有些凶险,却无性命之虞,亦无精神上的苦楚,她便只能暂且按捺住别样的心思,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她相信他。正如她相信自己一样。 等到四月初的时候,邺城里果然来了一封信,让她和大娘子前往邺城。 除了与兰陵王沾边的事情之外,其余几乎与前世一模一样。云瑶稍稍宽心,辞别了父亲和祖母,跟着大娘子一同前往邺城。不过在临去邺城之前,她碰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一位自称是兰陵王亲随的人,郑重其事地将一包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上,并且吩咐她谨慎服用。 她拆开油纸包一看,是前世见过的那味主药,高肃竟然提前寻了来。 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等那位亲随走后,又回到马车里,阖上眼睛,做了一个预言梦。梦里依然笼罩着淡淡的雾气,周围的场景正在飞快地向两旁倒退。她回忆了一下那片龟甲的功用,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句:回溯。 那片龟甲非但有预言的能力,也有回溯的能力。 因此在她的梦里,同样也可以回溯。 她看到兰陵王离开晋阳之后,特意绕了远路,策马来到一处小山坳里,在一处极险的悬崖上,给她采来了那味主药。那片悬崖很高很险峻,飘着一缕缕淡淡的云气,下方则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在看到松林的那一刻,她的心头忽地一跳,从梦中惊醒过来,冷汗沾湿了里衣。 他取药的动作很是熟练,似乎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亲随们在旁边拿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他的腰上。有人问他为何要亲自动手,为何不雇一个熟练的药翁来采药,兰陵王答道:要是碰坏了一星半点,便没有效用了。他信不过药翁。 她的心里酸酸涩涩的,分明看到他安全地回到了山崖上,却依然闷闷地,堵得慌。 明明他一点事情都没有,卦辞里的“采药”之相也是上吉,但她依然感到难受。 就像是……就像是曾经发生过一些令她不安的事情,但却因为永远地逝去了,她察觉不到。 云瑶知道自己的第六感很强,自从拥有了预言梦之后,她的第六感就更加强了。强烈的第六感带来的不仅仅是好处,也有隐隐约约的不安。但这种不安到底来自于哪里,她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一个“全然未知”,连疑问也未知的问题,是问不出答案的。 她无法通过占卜得知,自己为何会感觉到不安,因为卦辞不会给她答案。虽然她还可以通过梦境里的回溯能力,看到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但回溯的期限仅限于她取得龟甲之后。在她得到龟甲之前的那段时间,是无法被“回溯”的。 云瑶很难受,但又不知道从何去发泄。 她夜里去见高肃的时候,曾经无意中提起过此事,却被他淡淡地一笑揭过了。 她隐隐猜到此事与他有关,但兰陵王永远都不会告诉她。 她有一点儿自己的小秘密,最后一点儿不被人窥探的秘密。他也有。 例如兰陵王不知道,她曾经来自于另一个现代世界,也不知道那一日在梧桐树下,他所见到的红衣女子是自己的妻子。他同样不知道,她的魂体,能惟妙惟肖地拟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因此,她也永远都不知道,在他们所历经的第一世,他到底为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那一味得来不易的主药,被云瑶珍而重之地磨成了药粉,照着记忆里的药方,请人调制好了汤药每日服下。大娘子问起时,她只说是自己受不得春寒,想要调理身子罢了。 大娘子想起妹妹曾经受过的苦楚,叹息一声,便也随她去了。 云瑶喝完最后一副药时,郑府的马车恰恰驶进了邺城。她状似乖巧地跟在大娘子身后,捏着自己的衣角,全然是一副怯生生的小丫头的模样。这副样子最是温吞无害,用起来百利而无一害。 族长和族长夫人果然像前世一样,同她们坦言了进宫和嫁与兰陵王的事宜。 于是毫无悬念地,大娘子再一次进了宫,而云瑶自己,则再一次嫁给了兰陵王。 兰陵王现如今兵权被削,又被有意无意地软禁在府里,倒是比从前多了几分儒雅之气。 不过即便如此,他的天煞孤星之名,也未曾削减过一星半点。众人谈论起兰陵王时,依然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就连他未来的那位王妃,云瑶本人,也在不知不觉间博得了许多同情。 虽然这种同情,在很久很久以前,便让她感到哭笑不得。 婚礼一如前世那般隆重,隆隆的雷声掩去了烈日的光芒。 不过比起上一世的狼籍和无端,这一世他显得淡定从容多了。仿佛天上那些雷霆和铅云,不过是偶尔来替他贺喜的战鼓。他带着自己的新娘,安安然然地回了王府,途中没有任何流血和冲突。 就连前世注定的那一场宿醉,前院的狼籍和狰狞,也在一霎间消逝于无形。 兰陵王没有理会那些堂兄弟、堂叔伯父们明里暗里的讽刺。对于他而言,新嫁娘本人比他们可爱得多了,他也不愿在自己的大婚之日,闹出些别的名堂来让她受累。 至于上一世?上一世大婚时,兰陵王还不曾认识她。 简单的寒暄和斡旋过后,兰陵王便回到了青纱帐里,同他的新娘完礼。 礼毕,兰陵王屏退了众人,将他的新嫁娘拦腰抱起,回屋去了。 一夜的风光旖旎。 次日一早醒来,云瑶感到自己全身都在疼,仿佛被碾过了一般无力。她已经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感受了,上一回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还是在两辈子以前……唔,她瞄了瞄兰陵王结实的肩膀,不高兴地在上面戳戳,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兰陵王伸臂揽住她的腰,犹自闭着眼睛,含含糊糊道:“再歇一会儿罢。” 云瑶轻轻噢了一声,忽然想起来,在他们成婚的第二日早晨,应该有一位宫里的使者前来拜访,最后惹得兰陵王勃然大怒。怎么现在——他还未曾起身? 她用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起身练剑么?” 他沉沉地唔了一声,声音犹带着些暗哑:“你忘了么?外面可有人在候着呢。” “那你……” “让他候着罢。”兰陵王不甚在意地说道,“横竖本王新婚,偶尔歇个懒觉也无妨。” 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96|77 “……噢。” 她呆呆地应了一个字,枕在兰陵王的臂弯里,慢慢地有些困倦了。 他伸臂将她揽在怀里,懒懒地说道:“更何况月前我已被削了兵权,即使怠慢了那些宫侍,叔父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睡罢,好不容易得了空闲。”随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闭上眼睛,模模糊糊道:“当真不要紧么?” “呵。”他轻轻笑了一下,安抚地吻了吻她的眼睛,“无妨,睡罢。” 他的一边手揽在她的腰上,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腰窝。片刻后他的手停留在了她的小腹上,反复摩挲着,掌心干燥且温暖,隐隐带着一丝不可言明的僵硬。 她按住他的手,糯糯地说道:“不要闹了。” 云瑶似乎是真的累了,声音里犹带着一点鼻音,软糯糯的,仿佛是在撒娇。他又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轻轻抚拍着她的背,低声道:“睡罢。” 她轻轻地唔了一声,整个人犹处在半梦半醒间,不知不觉地嘟哝道:“我用过药了……一点儿都没有浪费……唔……我记得药方……你同我说过的……我寻过医者了……” 半梦半醒间的话语支离破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动作僵住了,叹息着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下地抚拍着她的背,低头轻吻着她的鬓发,温柔且凝重。 慢慢地,她的呼吸声变得细微且绵长,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在他怀里沉沉地睡过去了。 兰陵王犹自出神,一下下温柔地抚拍着她的脊背,不知在想些什么。 啪嗒、啪嗒。 屋檐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声音清晰可闻。整座府邸都安静得不可思议,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她的呼吸声。他低低喟叹一声,在她的小腹上摩挲片刻,忽然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臂,起身下榻。 他的动作很轻柔,丝毫没有惊动云瑶半分。 在军中呆得久了,兰陵王也习惯了事事亲历亲为。他自顾自地更衣束袍,又抱过一床薄被,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她的身上。等遮好之后,他才起身走到外间,唤来了一个医女。 自从重生以后,兰陵王府里便常备着两个医女,以备不时之需。 医女提着药箱,蹑手蹑脚地走到王妃寝屋里,给王妃诊了脉。期间兰陵王一直伫立在旁边,看着医女的一举一动,惹得医女一个哆嗦,差点儿惊醒了熟睡的王妃。 约莫三两刻钟后,医女随兰陵王来到院外,尽职尽责地禀报道: “王妃身体有些孱弱,是为先天不足之相。但因王妃生长在勋贵之家,即便有些先天不足,也被调理得妥当了。日后只要大王如先前一般,留心着王妃的身子,偶尔以人参鹿茸之物滋补,当令得王妃身体康泰、长命百岁,永无疾病之虞。” 兰陵王问道:“可有隐疾?” 医女仔细回想了一下王妃的脉搏,摇摇头,道:“未有隐疾。” 兰陵王低低地唔了一声,又道:“我曾听闻王妃先天孱弱,后天不足,怕是今生无法生育。依你看来,这是无稽之谈了?” “怎会有这般虚妄之言?”医女吓了一跳,随即忿忿道,“医者父母心,哪怕再是庸医,也不该妄胡诌这般狠毒的歪理邪说……禀大王,王妃的胞宫恒温如春,冲脉畅通,心脉无损,当属少女肾气充盈之相。此生无子之言,当属虚妄之言,断断是不能够的。” 兰陵王微微颔首,原本有些悬起的一颗心,慢慢地放了下来。 医女福了福身,有些紧张:“大王……大王可还有要事么?若无要事,属下便告退了。” 兰陵王挥了挥手,道:“退下罢。” 医女提着药箱退下了。兰陵王以指揉着眉心,隐隐有些头疼。他本想再去睡一会儿的,但现在既然已经清醒,便再也睡不着了。他捏了一会儿眉心,想起外面那位宫侍,心里腾起一股厌烦的情绪。 他不喜欢与宫里的那些人斡旋,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极是不喜。 但逃避总归不是一个办法……兰陵王叹了口气,回屋取来了那张青铜面具,却没有戴上它,而是捏在手心里,慢慢地朝前院走去。 那位宫里来的侍从,早早便在前头候着了,与前世一模一样。 兰陵王微微低下了头,再抬起来时,已换上了一副温和的表情。旁边的小厮们见到他,都忙不迭地起身见礼。昨天夜里兰陵王虽然没有发作,但那铁青的脸色,却是骗不得人的。 今天兰陵王故意晚了两个时辰起身,仿佛便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那位宫侍倒没想那么多,依旧满脸堆笑地捏着嗓子,将皇帝陛下所要传的话,逐字逐句地复述了一遍。虽然这一世,二娘子的疯病提前好了,但兰陵王本人的天煞孤星之名,却流毒更广了。一番明讽暗刺的言辞之后,宫侍整了整衣角,笑道:“还有一道旨意,要请大王摆香案接着。” 兰陵王耐着性子摆了香案,朝皇宫那边拜了三拜。 宫侍捏着嗓子,尖尖细细地说道:“陛下口谕,着兰陵王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 在新婚的第二日接到进宫旨意,委实不像一件好事。 兰陵王随了宫侍的车驾进宫,暗地里却叫来亲随,命他们先将王妃送出邺城。当时云瑶犹在梦中,懵懵懂懂地便被侍女更了衣,被匆匆忙忙地塞进马车带出邺城,直到郊外的一处庄子才停下来。 她昨晚被兰陵王折腾得狠了,直到早晨醒来,精神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侍女们遵从了兰陵王“让王妃好好歇息,切莫唤醒她”的吩咐,将她照顾得妥妥贴贴,直到日上三竿,她也未曾有醒过来的迹象。有贴身的侍女替她擦拭了身子,却被她那一身的青青紫紫吓了一跳,开始担心起王妃较弱的身子来。 据说……据说王妃有些先天不足呢。 但远在王宫里的兰陵王,却已顾不上那些莫名的腹诽了。他一大早便被宫侍带进了宫,在外间等了两个时辰。皇帝似乎有意晾着他,让他在殿外候着,也不曾命人服侍。初夏的日光火辣辣地照着,就连惯常在外的宫侍们都有些受不住了,但兰陵王却依旧安静地伫立着,不发一言。 等到正午过后,皇帝终于大发慈悲,将兰陵王召到了殿前面圣。 与兰陵王一同面圣的,除了数日未见的太子之外,还有原属北周的一干大臣和亲贵。 皇帝在龙椅边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兰陵王,仿佛在昭示着什么。兰陵王依旧安静地伫立着,一言不发,仿佛一尊无言的塑像。身边那些(前)大周的将军和亲贵们,时不时会打量他一眼,目光里颇有些异色。 “长恭。”皇帝开口了,“他们说,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大周国土双手奉上,不过代价是取你的命。” 兰陵王身体微微一僵,但很快便又释然了。 “所以,朕很是为难。”皇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着淡淡的惋惜之色。 皇族里对兰陵王百般忌惮的人不少,想取兰陵王性命的人,也不少。 假如能用兰陵王一命来换取大周举国皆降,皇帝和许多皇族都以为,这是一桩不错的主意。 兰陵王侧过头,目光淡淡地掠过那些人的眼睛,将他们的表情一一收在眼底。随后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大齐皇帝,语气里带了些讽刺的意味:“陛下相信他们的话?” 他停了停,又有些讽刺地诘问道:“这一席话,是宇文护说的罢?又或是宇文扈?” 半年前的那场闪电战,横扫了北周一小半国土,也同时吓住了不少的人。用一个兰陵王来换取北周举国皆降,听起来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但问题是,他们肯乖乖地降么? 照宇文大将军的性子,恐怕在兰陵王身首异处的那一日,便会杀了狱卒越狱而出,再顺便杀一两个皇族,逃回西面去召集旧部,像前世一样挥师东进,横扫邺城,一统天下,才是正理。 杀了兰陵王,北周便会举国皆降,这样拙劣的谎言,皇帝居然相信了。 一时间兰陵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他又重新扫了那些人一眼,发现倒有半数的北周君臣变了颜色。 ☆、97|77 大殿里第三次变得寂静无声,连殿外的声息都在一刹那间静止下去,唯余啾啾的鸟鸣。 兰陵王安静地伫立在大殿里,暗色的朝服垂悬在地,绣线上隐隐泛着阳光的微芒。今天的天色很好,连素日阴冷的大殿都透着一丝温暖,可惜在殿里商讨的事情,却透着一丝丝的阴凉。 兰陵王的声音温和了一些,却仍旧有些冷淡:“陛下相信他们的话么?” 皇帝微微仰着头,表情依然有些惋惜,但却不容置疑:“长恭以为他们的话不可信?” 兰陵王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刚才那一刹那的念头,不过是在宇文护冷笑的一瞬间,浮上了他的脑海,片刻后便又消逝无踪了。他微垂着头,恭谦道:“臣挟公器以私用,理当万死以赎其罪。因而无话可说。” 公器私用云云,听在皇帝耳朵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有关旧日的那些恩怨,但是却不愿意去多想——他怕麻烦。准确地说,他们一家子都怕麻烦。今天早上,太子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提议,要亲自带兵西征,好好享受一番征伐的快/感。至于西征所需的一切,却从来不在太子的考虑范围之内。 皇帝拂了拂衣袖,道:“引兰陵王退下罢。” 兰陵王温温和和地道了声诺,言辞谦恭,动作流畅如行云,仿佛不若即将刑拘,反倒像是要去奔赴一场宴会……他微微侧过头,望了身旁的几位大将军一眼,眼里犹带着笑意。 现在已经无需那张青铜面具,也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了。 兰陵王隐然笑了一声,跟随宫侍们退了下去。大殿里第四次变得安静宁谧,唯独余下微风拂过的沙沙声。皇帝褪去了那副惋惜的表情,朝殿里喊了一声:“出来罢。” 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从殿里走了出来,紫袍金冠,显然是本朝的太子。 “朕已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皇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剩下的,便随你心意罢。朕明日便退位,断不会让你来当这个恶人。唔,你同他们谈谈罢。” 皇帝言罢,意兴阑珊地走了,留下太子和一干北周君臣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年少的太子比了个请的手势,满脸都是满不在乎和吊儿郎当:“好了,碍眼的走了,我们来商议商议接下里的事情罢。你们可要说话算话,高长恭、斛律光一死,便要将西面的国土双手奉上,永世称臣,奉孤为万代圣主,不可或缺……” 高长恭与斛律光,是大齐最锋利的两柄剑。 如果这两柄剑被大齐皇帝亲手折断,那真是——善莫大焉。 北周君臣们相互看了一眼,眼里俱有了一丝笑意。 “殿下。”一位臣子上前半步,略略地欠了欠身,“您当真能大义灭亲么?” 那两个人,一个是太子的堂兄,另一个,则是太子的外祖。 太子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当然。” ———————————————————— 兰陵王被押送到了牢狱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大王这一次是栽定了,甚至连他的亲随们也这样认为。从皇宫直往牢狱的路上,他听到了不少惋惜的声音,甚或还有些年长的臣子们在跺脚,哀叹他这柄利剑就此断绝,从此大齐不复往日声威……云云。 兰陵王一路从容地走过,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 “大王。”一位好不容易混进宫来的亲随劝道,“大王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替王妃想一想。您这一去怕是永不见天日,我们这些做属下……呵,王妃还在城外候着您呢。”他本想说“我们这些做属下的恐怕也插翅难逃”,但又认为这些话是对兰陵王的不恭敬,故而将王妃推了出来。 兰陵王轻轻呵了一声,温和地笑道:“无妨。” 他停了停,又续道:“将王妃送得远一些,三五日内不要回京。要是陛下派人问起,只说是王妃身子耐不得热,被本王提前送往乡下避暑去了。等三五日之后,一切便见分晓。” 亲随不明所以,却也道了声诺。 兰陵王温然一笑:“早先在北面布置的人手,也该休整完毕了罢?” 前两个月,皇帝忽然下旨召他回邺城、斛律光顶替他接管西面事宜的时候,他便已将自己的亲信全都归拢到了北方。那里是兰陵王的地盘,从他十二岁上战场开始,便一直在北方四郡辗转,如今又多了个第五郡,说是心腹中的心腹、腹地中的腹地也不为过。 亲随恍然大悟,但又有一点儿地方不明白。 他问道:“大王早已料到今日之局?” 兰陵王笑笑。皇帝陛下倒还罢了,对自己顶多有些不远不近、也不热络,再加上大臣们耳旁风一吹,便潦潦草草地定了自己死罪。但那位太子堂弟,可是从一开始,便在处心积虑地谋算了。 历经前世风险之后,兰陵王以为,万事都要未雨绸缪的好。 亲随又问了些旁的话,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兰陵王依然被押送回狱中,而且足足关了五日。在五日的牢狱之灾里,除了偶尔送饭的牢头之外,便是他那位神出鬼没的王妃,偶尔还能出现几回了。 但王妃每每看自己的眼神,总有些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惹阿瑶担心了,心里总感到有些歉意。每晚阿瑶趁着夜深人静,飘到牢里来陪他蹲大狱的时候,他总要抱着她温言安抚,让她莫要过分担心。 云瑶一连沉默了两日,才轻声道:“我替你卜了一卦。” 他知道妻子素来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也不过莞尔一笑而已。 紧接着他的妻子又道:“卦辞上显示的是——吉而非凶。” 牢里陷入的片刻的沉默。他的妻子抬头望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隐隐带着几分异色。 兰陵王极少会相信这些鬼神卜筮之言,但在那一刹那,他居然期盼妻子所言非虚。 他抱着妻子又低语了一会儿,便靠在稻草堆上眯了一夜。接连好几晚都是如此,即便兰陵王有些轻微的洁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第五日上头,他果然被宣判了罪状,被一杯鸩酒赐死。 皇帝总归给他留了些颜面,不曾判出“斩立决”这样狰狞恐怖的结果来。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现在并非刑月,就算大理寺判了斩立决,也无法快速地人头落地。总体来说,这种既体面、又迅速的鸩杀,完美地解决了皇帝的心头大患。 在鸩酒到来的前一日,皇帝禅位于太子,自称太上皇。 新任皇帝对自己的这位堂兄更不客气,简直欲除之而后快。 兰陵王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杯鸩酒很快就送来了,但却是被中途掉了包的。因为他的王妃过于担心的缘故,偷偷溜到司掌刑狱的地方,将那杯鸩酒换成了普通的佳酿,又偷偷跑到牢里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有些啼笑皆非,又隐隐有些感伤。原本他是打算越狱的,但妻子既然调换了毒酒,那就省去了越狱的一节。 新皇登基的第二日早晨,兰陵王饮下了那杯酒。 第三日,原本作为俘虏存在的大周将军们——不止一个将军——杀了看守自己的齐兵,随即又直闯入宫,挟持了刚刚上任的皇帝高纬,逼迫他交出传国玉玺,永世称臣,或者自杀以谢罪。 高纬一时间吓得惨无人色。他直到最后都没弄明白,明明说好的事情,为何会临时变卦了。 ——那些是北周的将军啊,全都是磨利了利爪的苍狼啊。 ——即便是暂时被俘虏了,也全都是一匹匹眼冒凶光的狼啊。 一时间邺城里人人自危,尤其是皇亲贵戚们,早已经纷纷做鸟兽散了。邺城外边儿倒是有守军,宫外也确实是有一些禁卫军,但那些守军和禁卫军们……他们千防万防,也防不住皇帝自己胡闹啊。 一国新君在大殿里召见那些降臣,而且还亲手折断了国之重器,也难怪会败得一塌糊涂。 但是这种混乱衰败的场景,并未延续太长的时间。 新皇登基的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新皇命陨、降臣叛乱的那天下午,一支本该戍守边郡的骑兵从天而降,迅速控制了邺城的局势。而最当前的那位男子,腰悬长剑,面容俊美,正是本该死去的兰陵王无疑。 众皆哗然。 一时间邺城里众说纷纭,言称兰陵王“祸害遗千年”者有之,言称兰陵王有九命者有之,暗示兰陵王有神佛庇佑、死而复生者亦有之。各种杂乱的言论甚嚣尘上,倒不知该听哪一方的了。 但毫无疑问的是,兰陵王以他的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了局势,接管了邺城。 一时间邺城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连苍蝇都飞不进来。兰陵王带着人擒获了那些降将,一个个地押解在宫城前,看着他们如同死灰一般的面色,忽然生起了些许快。慰之意。 但是这远远不够。 仿佛是为了发泄心中积蓄已久的怨气,兰陵王在宫里燃了一把火。冲天的火光将皇宫正殿焚烧殆尽,带着过往三十年的绮丽、糜。烂和羞辱,一点点地化作飞灰与齑粉,湮灭。 他立在巍峨的宫墙之下,按着腰间的长剑,暗色的衣摆猎猎飞扬。 即便兰陵王的神情依然温和,即便他的言辞依然谦和恳切,但在那场漫天的大火和垂头丧气的北周君臣们面前,最最桀骜的将军,也不得不被磨光了锐气。 “大王。”亲随一路小跑到兰陵王跟前,附耳低声道,“王妃回来了。” ☆、98|77 早在兰陵王进宫的那一日,也就是他们新婚的第二日,他便意识到事情或许有变,即刻将云瑶送出了城,对外声称是王妃耐不得暑,早早去了乡下休养。但只有他的几个亲信才知道,王妃是被大王送到远郊的一处庄子里,严密看管起来了。 这几天邺城里风云变幻,兰陵王下狱,太上皇禅位,新皇登基,降臣反叛,兰陵王死而复生宛如天神降临……一桩桩一件件压得人喘不过起来,即便远在城郊,也能感觉到一丝压抑的气息。 况且云瑶并非常人,这些天她一直以魂体留在兰陵王身边,直到今日方始归来。 兰陵王抬了抬手,示意亲随稍安勿躁。他在宫墙前踱了两步,锋利的目光在降臣们面上逡巡,隐隐约约透着些冷意。降臣中打头的一个——兰陵王隐约记得他姓元,是前朝魏帝的后裔——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位俊美郡王,冷笑道:“果然是不死的祸害。” 周围刷刷数声,不少亲卫都亮了兵刃出来。 兰陵王从容地笑了笑,目光在他们的面上停留片刻,又掠过了那些人的腰间,忽然吩咐道:“将他们兵刃缴了。” 亲卫们齐齐应了声是,如虎狼般蜂拥上前,将跟前那些人的兵刃一并缴了来。 一时间咒骂怒斥之声四起,兰陵王置若罔闻,等那些兵刃都缴了来之后,便亲手将它们一一削断了。他的佩剑削铁如泥,做起这些事儿来很是得心应手,丝毫不顾那些人铁青的脸色。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兰陵王又抬了抬手,便有一位年长的亲王来到了跟前,面色不愉地望着他。这位亲王是兰陵王的长辈,也是掌理宗正寺的族亲,刚刚才被亲卫们强行带了过来。 兰陵王开口道:“陛下既殁,朝中当另有一位新皇主持大局才是。” 亲王眼皮跳了一跳。 兰陵王续道:“太上皇自禅位后,便久居道观不出,今早更是被这些叛臣所拘,迄今仍在别苑昏睡。叔祖——”他略略扫了身旁的亲卫一眼,表情似笑非笑,“便请叔祖主持大局罢。” 亲王蹬蹬后退了两步,骇然道:“你、你——” 难道他不打算自己主持大局么? 亲王反反复复地看了兰陵王一眼,却发现这位晚辈神情淡淡的,眉宇锋锐如剑,隐隐带着些许凌厉的威势。亲王皱了皱眉,又扫了身旁的那些降将叛臣们一眼,道:“这是你的原意?” 兰陵王笑道:“自然。” “唔……”亲王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那便如此罢。” 留下一半亲卫随亲王主持大局后,兰陵王朝最开始的那位亲卫点点头,跟随他一同出了城。城门外的守军已离开得差不多了,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亲兵,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颇有几分威势。他策马出城,在亲卫们当中略略找寻片刻,果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在那些如狼似虎的亲卫们中间,他的王妃显得太过娇小了。 兰陵王眼里多了些笑意,眉宇间的锋锐之意也渐渐地褪去了一些。他策马上前,将亲卫们团团护住的王妃抱到马上,低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却无半分责备之意。 他的王妃有些紧张,攥着他的手,示意他的低下头,随后在他的耳旁轻声道:“昨夜我又做了一个梦。长恭,在那些降臣当中,可有一人蓄了络腮胡子?” 兰陵王细细回忆片刻,轻声道:“唔。” 云瑶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她捏着他的手心,一字字郑重地说道:“你知道我的梦境时常会成真。长恭,我梦见他身上带着淬了毒的弩,那张弩很小,可以被扣在手心里——” “大王!!!” 一骑白马从城中驰骋而出,马背上的护卫面带焦急之色。他一口气来到兰陵王跟前,无视了兰陵王怀里的王妃,急急脱口而出道:“有人身上藏着弩/箭,欲取太上皇性命——属下是说,大王前脚出了城门,太上皇后脚便醒了,如今正在殿前主持大局,但怎料却被一支弩/箭所伤,御医正在诊治。大王,呃,大王?” 护卫一口气说完那番话,却发现兰陵王无惊无怒,唯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低下头,发现他的王妃有些不安,还轻轻攥了一下他的衣袖。 兰陵王低低地道了一声无妨,随即便抬了抬手,示意身旁的亲卫们上前,原本轻松自如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且冷肃的表情,“回皇宫。”他沉声吩咐道。 周围的护卫们齐齐道了声诺,紧紧护卫在兰陵王的身侧,随他入城。 城里的状况,比兰陵王所设想的要糟糕得多。 或许是因为太上皇忽然出现的缘故,城里的气氛隐隐变得活络了一些。御医们的诊治结果也已经出来了,太上皇所遭受的不过是皮肉伤,那道弩/箭虽利,上面却不曾淬毒。兰陵王低头望了王妃一眼,心里倏然一紧。 不曾淬毒? 刚才阿瑶明明说…… 但他来不及思虑太多,便带着王妃和侍卫们一同来到了宫墙前。宫墙前依然站着那些昔日的降将,一个个垂头丧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兰陵王的记忆力极好,略微一眼扫去,便看出里面少了一个人,但少的那一个人,却不是络腮胡子。 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兰陵王隐约看见,那些人隐约泛起了一点幽蓝光芒。他下意识地抽剑一挡,耳旁听见了叮的一声,一支细小的泛着幽蓝光芒的弩/箭掉到了地上,明显是淬了毒的。 降臣当中忽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搜,给我仔细搜!”一位校尉大声呼喝。 那些降臣们被狠狠按压在了地上,身上的每一寸角落都被仔细搜了个遍。亲卫们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一个个紧绷着脸,将降臣们身上的东西,不管是玉佩、珠串还是扳指,通通丢在了地上。 忽然之间,兰陵王感到怀里一沉,他的王妃软绵绵地倒在怀里,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落下。 “阿瑶?”他攥住她的手腕,低低唤了一声。 云瑶没有听见。准确地说,她现在耳旁嗡嗡的低鸣,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耳旁飞舞。她感觉到有人攥住自己的手腕,反反复复地掐着自己的穴位,但脑子里一直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就像是——被靥住了一样。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应该是她所应验的,最后一卦了。 卦象成真的那一刹那,她便感觉到了灵魂深处传来的裂帛声,清晰无比,一声声地刺着自己的鼓膜。她的手背上隐隐变得滚烫,仿佛有些微弱的甘泉水,在一遍遍地流过自己的四肢百骸。她想要呻。吟出声,却犹记得这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便生生地忍住了。 他反反复复地唤着阿瑶,但是她却没有听见。 兰陵王闭了闭眼睛,伸臂将她抱在怀里,朝旁边的亲卫点了点头。 亲卫会意,将面前的那些降臣们都带了下去。那位亲王脸色有些难看,但却并未多说什么。毕竟刚刚要不是兰陵王动作够快,现在已经是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了。 兰陵王调转了马头,朝自己的府邸驰骋而去。 ———————————— 云瑶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三夜的时间里,她听不见任何东西,看不见任何事物,周遭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同弥漫着亘古不化的雾,又仿佛天地初辟的那一刹间。她低低地呻。吟出声,便感觉有人将自己抱在了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如同安抚婴儿一般。 她无意识地攥住了那人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她又开始做梦了。这一回依然是皇宫,依然是漫天的大火,兰陵王腰悬长剑,伫立在大火蔓延的宫城前,目光深邃且暗沉。她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兰陵王一动不动,干燥温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宫墙里传来三下连续的叩拜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宦官宣读旨意的声音。她低低地呜咽一声,全身都变得滚烫如烈火,手背上的淡淡纹路蔓延到了全身,又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长恭。”她一字字道,“我愿将我的性命,与你共享。” 兰陵王低下头,脚边躺着一支细小的、泛着幽蓝光芒的细小□□。 她闭上眼睛,攥住手心里宽大的手掌,一字字地重复道:“吾与汝共存。” 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她的胸腔里回荡,仿佛来自于亘古不变的遥远记忆,亘古不变的血脉与大巫。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句话,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片细碎的星光。她知道那是世人的灵魂,她不在意,因为最炽烈的那一团光芒,正在她的身旁,暖融融地驱散了一切黑暗。 他握住她的手,沉沉笑道:“这是情话么?” 是。也不是。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半点声音。淡淡的微芒从她的身体里蔓延开来,逐渐将他们包裹在一起,如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温暖且又宁和。她微微地挣扎片刻,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身侧形容憔悴的年轻郡王,轻轻抚上了他的面容。 “你多久不曾歇息过了?”她低语。 “不久。”他丝毫不介意自己形容颓/靡,“不过三日两夜罢了。” ☆、99|99 001 自从那三天两夜过后,云瑶的身体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首先她的身体变得轻盈了许多,不再是先前那副沉重、笨拙、连训练马术都要三个月才能初见成效的样子了。早年间,由于继母给她用过一些虎狼之药,她的身子一直有些乏重。即便后来被调理好了,也依然残留了一些后遗症。但现在,这些后遗症全都不见了踪影。 与之相对的是,兰陵王忽然有了预言的能力。 虽然这种预言的能力,比起云瑶的预言梦来,还处在微乎其微的阶段,但委实可喜。 云瑶猜测,产生这种变化的原因,是因为在那一日的誓言之下,她与兰陵王之间,共享了一部分的生命。她的生机勃勃来源于兰陵王,而兰陵王的预言能力,则来源于她自己。 虽然他们用了一些时间来适应这些变化,但适应之后,便仿若重获新生。她彻底摆脱了身体上的苦恼,而兰陵王则因为那种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预言能力,拥有了一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这种直觉令他在战场上如虎添翼,再没有人能撼动他半分。 即便是重新登临帝位的前太上皇、现任皇帝陛下,也无力撼动他半分。 兰陵王虽然名义上被他削了兵权,但他手里的那支私军,一早便已经脱离了朝廷,成为北方第五郡独立的一部分。兰陵王身为郡守,自然将这支军队牢牢地掌控在了手里,谁都撼动不得。 皇帝在无可奈何之下,默许了这种超然的存在。 在历经上回的劫难之后,皇帝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连带着朝政也不大愿意理会了。除了偶尔宠幸宠幸后宫嫔妃、读读经书修修佛理之外,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再加上兰陵王日渐势大……咳,有人在私下里谣传,兰陵王手中攥着的,不仅仅是北境第五郡,而是整整五个郡,不过这都是谣传,谣传,连皇帝陛下都漠视了的谣传。 不过,在兰陵王重回边疆的第二天,皇帝陛下便泄愤似的,将牢狱里的人杀了个干净。 不管什么降臣、叛将、内奸、细作……但凡那一日惹得皇帝不愉快的,参与了那场惊天之变的,手底下沾着前太子兼皇帝的血的,全都被皇帝杀了个干净。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替儿子复仇。 不过不管怎样,那位前太子兼皇帝,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与此同时,远在西面苦苦操持局面的另一个大将军斛律光,也怒意勃然地回到了邺城。 当初的那一杯鸩酒,不仅仅赐给了兰陵王一个人,也赐给了斛律光。但斛律光毕竟是皇帝的岳泰,比当时的兰陵王要更有底气一些,怒气冲冲地摔了杯子,回邺城讨公道来了。 但迎接斛律光的,却是邺城里一大片的断壁残垣。 任这位大将军再怎么想,也没想到短短半月之内,朝野倾覆,风云突变,太上皇禅位和新皇登基在一夕之间发生,新皇又在一夕之间命陨当场,而原本被削去兵权、赐死于牢狱的兰陵王,居然带着自己的亲卫控制了邺城,将局面又逆转了过来。 简直是骇人听闻得可以。 但由于兰陵王主动退回北境、叛臣被太上皇一举诛杀、太上皇迫于无奈(孩子都太小了)重新登基为帝,朝野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复昔日的风起云涌。 至少在斛律光眼里便是如此。 —————————————— 002 “你当真要回邺城?” 云瑶惊讶地望着自己的夫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而她的夫君、北齐顶顶有名的不败战神、刚刚擒获了一位突厥千骑长的兰陵王,正斜斜地靠着他的战马,轻缓地擦拭着一柄长剑。听闻云瑶之言,他不由抬头笑道:“有何不可?” ——不可,太不可了。 太上皇重新登基为帝,新太子年幼且懵懂,尚不知人事。再加上太上皇本就无心帝位,心心念念地想要撂挑子走人,南阳王与新太傅之间又闹得有些不愉快,兰陵王这时候回去,不是又要卷入一场风暴里么? 她有些不解。 兰陵王将她的担忧一一听罢,莞尔笑道:“阿瑶,你总是不大相信我。” 他长臂一捞,将云瑶捞到怀里抱着,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头顶上,低声说道:“正因为朝中有些不安宁,我才需要再回去一趟。否则我留在北境,鞭长莫及,要是邺城当真出了什么变故,亦是力不从心。”他低下头,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隐隐带了几分笑意,“此去不过二三月,待为夫归来之时,想必阿瑶也已显怀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低头望着自己的小腹。即便不是第一次怀孕生子,心里依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腹中的这个孩子……她有预感,会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孩子。 兰陵王轻轻拨开她的长发,在她的颈侧温柔地一吻。 “如今北境已定,这里才是最为安宁的地方。阿瑶,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么?” 她回过身,轻轻点了点他的心口,低声道:“我只候你两个月。” 兰陵王一怔,随即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含笑道:“好。” ———————————— 003 两个月后,兰陵王给她带回了一个极好的消息。 他又加官进……不是,是平白拿到了一道圣旨,让他暂摄巨鹿、高阳二郡的郡守之职。再加上原先的郡县州府,如今北面的一大片地方,都已经名正言顺地,归拢在了兰陵王麾下。 至于“暂代”云云,不过是个借口。兰陵王知道,皇帝也知道。 云瑶曾有些好奇,为何皇帝这回会这般好说话,兰陵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沉沉笑道:“因为陛下放心不下为夫,不得不让斛律将军再次西行,将原本属于魏国的国土一并吞了。而北面的突厥人……”他摩挲了一会儿那封圣旨,才低笑道,“自然要交由为夫来处置。” 云瑶轻轻噢了一声,想起隋唐时突厥人与朝廷的冲突,表示理解。 兰陵王将那封旨意收了起来,习惯性地将云瑶揽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小腹。如今云瑶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小腹微微凸起,已显得有些沉重了。兰陵王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抚着,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低声问道:“这回能陪我到临盆么?” 兰陵王估摸了一会儿,突厥人前不久才在他手里吃个了大亏,预计三五个月内是不可能南下了。他再将防线设得严密些,细细算来,应该能陪着她到临盆。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云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歪靠在兰陵王怀里,笑道:“那就好。” —————————— 004 六个月后,云瑶顺利地产下了一对龙凤胎。 这一对孩子生下来便颇为闹腾,嘹亮的哭声冲破了王府的屋顶,惊飞了一树的寒鸦。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两个孩子的出生极为顺利,她几乎没受什么罪,便将孩子生了下来。 在产后的第二天,北境战事又起,兰陵王不得不暂且离开,留下妻子和孩子在王府里。 坐月子的日子颇为无聊,云瑶无所事事之余,又替这两个孩子卜了一卦。但是最后呈现出来的卦象,却惊得她差点儿丢掉铜钱,疑心自己是否出了差错。 紫微帝王之相。 两个孩子,全都是紫微帝王之相。 且不说这两个孩子尚是襁褓里的婴儿,也不说这两个孩子是一对龙凤胎,单说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紫微帝王之象,也显得太过奇特了。这卦象的意思分明就是,两个孩子将来都是皇帝,而且这全须全尾的两个皇帝,还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这这、这也忒奇特了。 云瑶很是忧心忡忡。即便是活过整整数百年,也从未像今日这样烦恼过。 一个孩子有帝王之相,那自然是好事;两个孩子都有帝王之象,那便是惊悚了。 两个帝王之象,莫非意味着,这两个孩子要上演两虎相争、两败俱伤的戏码?又或许意味着这两个孩子将来,注定要有一场龙争虎斗?一时间她思绪芜杂,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种可能性,最终战战兢兢地又给两个孩子算了一卦,询问他们将来的寿数几何, 卦象显示,这两个孩子都是活到耄耋之年的福相,与他们亲爹的天煞孤星之相完全相反。 这这、这可真是太古怪了。 云瑶既惊讶又忧心忡忡,无奈之下唯有去找孩子的亲爹。但彼时兰陵王正在北境,与突厥人鏖。战在即。她不愿在此时打扰兰陵王,便耐心地等待了三个月。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她才抱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来到兰陵王的营帐里,假托梦境之名,同兰陵王说了两个孩子的事情。 兰陵王一身的铠甲未除,尚带着些淡淡的肃杀之气,此时听闻妻子之言,也禁不住愣住了。 他知道妻子的预言梦一向很准。而且即便是他自己,也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两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但两个未来的皇帝?!…… 兰陵王捏了捏眉心,感到一阵头疼。 ☆、100|99 005 两个白嫩嫩、软绵绵的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 由于他们天生紫微帝王之相的缘故,兰陵王一直有些苦恼,连带着云瑶自己也有些不安起来。她不在意孩子将来是否能当皇帝,她在意的是,这两个孩子的命格如此奇特,将来要是兄妹阋墙了该如何是好。她曾替这两个孩子卜过两卦,卦象无一例外地显示,这两个孩子都是天生的帝王命。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两个孩子自打出生以来,一直都和和睦睦、温言细语的,从来没有打过架,甚至从来没有起过任何争执。哥哥偶尔被兰陵王带到军营里操。练,妹妹一定会牵着父亲的衣角,一声不吭地陪兄长去军营,一同操。练。如此三五次之后,连兰陵王都有些无可奈何,便默许了这一对兄妹的做法。 □□、骑射、刀兵、战术。 兰陵王对儿子一向不假辞色,甚至严格得有些近乎严苛。好在孩子还有个时常护短的娘,才不至于在日日□□。练得惨无人色。但怪异就怪异在,这对龙凤胎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哥哥做什么,妹妹也必定会做什么,不管是□□还是骑射还是刀兵又或是战术,妹妹都完全不逊色于男子,甚至在□□骑射上,妹妹还更胜兄长一筹。 云瑶曾有些忧心,认为再这样下去,二虎相争之势怕是不可避免。 但这对兄妹却保持了意外地保持了默契,从未与对方红过脸。而且这种默契,一直延续到了他们成年之后。按照惯例,他们的长女在十五岁及笄礼之后,便应该寻个夫家,定亲出嫁的。但不知为何,每回长女想要定亲,都会遭到长子的阻挠,最终落得一个无疾而终的下场。云瑶身为母亲,自然是有些担忧的。但她除了担忧之外,也再无其他办法可想。 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么。 等到他们十七岁那年,邺城里出了一件大事。 皇帝驾崩了,太子匆忙登基,随后又被自己的弟弟暗杀了。那位皇弟篡位之后,又被自己的庶兄暗杀了。等那位庶兄登基之后,又被自己的堂兄篡夺了皇位……一时间北齐都城里纷乱不堪,皇子和宗室子们杀来杀去,短短两个月里,北齐都城血流成河,连寻常百姓都为之掩面。 至于其中的缘由,只能说是太子年幼不能服众。 当时作为兰陵王嫡长子、刚刚在北境打了一个胜仗、正待回邺城接受封赏的哥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扶上了皇位,据说他本人还有点儿懵,但那时自己的父亲不在邺城,堂兄弟们一个杀一个的都死得差不多了,所以大臣们无可奈何,才推了他上位。 登基的第二天,太尉便奏称道,先前那些皇子宗室子们之所以自相残杀,完全是受到了某个人的挑拨离间。现如今那个人已经出逃,请陛下速速追捕云云……太尉还说,那个人姓元,是被高氏和宇文氏共同篡夺了皇位的魏帝后裔。 他依然有点儿懵,一面给父母去了封书信,一面留守邺城,等父亲前来主持大局。 但偏巧就在这时候,云瑶的长女也出了事儿。 早先兰陵王长女心高气傲,身边男子没有一个看得上的,兰陵王妃又一直纵容她,便拖到了十七岁。但就在自己兄长去邺城的时候,她在草原上救了一个陌生的少年。然后,她对那位少年一见钟情了,非卿不嫁。随后她便留了一封书信里去,说是要追随少年离开。 兰陵王接到那两封书信时,简直是哭笑不得。 长子被强行扶上了皇位,长女追随一位陌生少年而去,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啊。 —————————————— 006 兰陵王去了一趟邺城,稳住朝中的局势;云瑶则一脸苦闷地追随女儿南下,预备处理女儿的婚事。但在半路上,她无意中替女儿卜了一卦,便发现事情大条了。 自己的大女儿,似乎遇到了一位了不得的少年。 南朝的皇室宗子,性喜游乐,颇擅诗文,最重要的是……他是南朝梁开国皇帝后裔啊…… 云瑶隐隐感到有些头疼了。她知道南朝比北朝还要乱,皇帝出家臣子反叛什么的,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但卦象里显示出来的结果,还是太过惊悚了一些:南朝的皇帝已经坐不稳江山了,身边的臣子和将军们蠢蠢欲动,刚好她的大女儿又是个将门虎子,带兵打仗的水平不在其父之下。 这意味着什么? 扶持夫君上位啊!!! 云瑶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感觉自己两辈子的心都要被这双儿女给操完了。北齐皇室自相残杀,长子被朝臣扶上帝位;长女与南朝的一位皇室宗子一见钟情,并且非卿不嫁……照这种情势发展下来,自己的大女儿完全可以带兵扶持夫君上位,自己做皇后啊。 至于紫微帝王之相? 云瑶低低地呻。吟一声,感觉自己头更疼了。 等她的夫君殁后,代子摄政、垂帘听政、甚至亲自登基为皇……不恰恰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如果她的女儿当真扶持南朝皇帝登基,手里必定是掌着兵权的;再加上她爹是北朝的大将军,她哥哥是北朝的皇帝,她暂摄南朝帝位,想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罢…… 果真是紫微帝王之象,两相抗衡,互不干涉。 她应该庆幸自己生了一双皇帝么……囧rz。 —————————— 007 事实证明,云瑶不但是卦象极准,直觉也是极准。 她来到南朝都城的第二天,便发现长女凭借自己的雷霆手段,收纳了南朝三分之一的兵权。而且更有甚者,这三分之一的兵权,有大半是南朝将军仰慕这位厉害的女将军,主动投的诚,不费一兵一卒、一丝一毫,便牢牢地控制住了南朝的小半局势。 更令云瑶感到无奈的是,自己的大女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自己绑了个夫君回来,美其名曰“下手要快”。大女婿看起来才高八斗,性子温和,对女儿这般彪悍的举动,亦无任何埋怨之言,甚至还有隐隐有些欣喜,认为自己的妻子还蛮有意思的。 好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唯有祝福而已。 云瑶在南朝住了些时日,给兰陵王写了一封信,细细阐明了南朝的境况,连带自己的直觉和卦象里昭示的未来,都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兰陵王的回信不过寥寥数语,起头一句便是“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罢”,仿佛很是从容。 她很是无奈,便也唯有“随他们去了”而已。 但云瑶猜中了结尾却没有猜中过程。在女儿和女婿完婚的第二日,南朝便发生了一场兵。变,权臣反叛,皇帝驾崩,她的大女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阻止了这场叛。乱,也阻止了南朝最末一个朝代的到来,随后将自己的夫君扶上了皇位,手段异常利落。 云瑶默默地在南朝住了一段时日,便回北朝去了。 她真的不该替大女儿操心太过,真的。大女儿的手段可比她厉害多了。 —————————————— 008 二十年后,南朝换代,女帝登基。 云瑶隐隐感觉到了生命的终结,兰陵王亦是如此。他们有意避开了长大成人的儿女们,寻到了一处清净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相拥而眠,从此沉睡下去。 “亲手埋葬自己的前世,总有些怪怪的。”云瑶飘忽在半空中,手里握着一把铲子,慢悠悠地铲着土。在她的身旁,同样飘着一道淡淡的影子,忽上忽下的,似乎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 那道影子听见她抱怨,便笑道:“若是累了,便歇一歇罢。”他刚刚才脱离自己的身体,还不能自如地来去,也无法触碰自己的身体。因此埋葬之事,便只能由云瑶一人去做了。 云瑶摇摇头,道:“不累。”就是感觉有些乖乖的。 那道淡淡的影子飘到云瑶身旁,隐约显出了兰陵王的轮廓,认真地说道:“既然你我二人同时故去,不妨一齐火化了可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同融化成泥,便再也没有踪迹了。” 云瑶轻轻诶了一声,惊讶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兰陵王微微颔首。 ———————————————— 009 比亲手埋葬自己更加郁闷的,大约是亲手把自己火化了…… 云瑶望着漫天纷飞的火光,心中隐隐地有些感慨。她如今是不死不灭之身,兰陵王与她同生共命,自然也是不死不灭之身,同为超脱了一切生命的所在。她手背上的那道淡淡纹路,迄今已经彻底消失了。云瑶暂时不想知道,它到底去了哪里,或许她永远都不想知道了。 兰陵王上前握住她的手,温言道:“与我一同四处走走可好?” 云瑶轻轻说了声好。 从今往后,山川大河,天上地下,唯独他们两人一同游历了罢。 ☆、101|99 001 我是秦国的公子扶苏。 我年幼时便听闻,父亲是秦国独一无二的王,所有人都畏惧他。 那时秦国还没有虎狼之国的名号,六国也尚未连横合纵,父王也尚未立后。在父王举行冠礼的那一天,嫪毐被车裂于市,祖母囚。禁于雍城,吕相流放,宫墙之下血流成河。 我一直都记得那一天。不单是因为父王的勃然大怒,还因为宫里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女。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自己的寝宫里。那时乳娘替我拿一件东西,她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将蓍草摆放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那时我年纪幼小,尚未记事,只能隐隐约约记得,她在乳娘回来之前便离开了。至于是如何离开的,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第二次见到她时,是在父王议政的正殿里。 父王看起来相当生气,质问那位巫女:公子扶苏注定会与寡人反目? 那位巫女平静地答道:是。 父王更生气了,当场便了指了那位巫女贴身服侍我。我不喜欢她,因为她挑拨了我与父王的关系。虽然我与父王的关系不算亲近,但我们毕竟是父子,生来便有血浓于水的天性,这巫女言说“公子扶苏将与大王反目”,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我真的很不喜欢她。 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给她好脸色。 ———————— 002 我长到三岁时,父王给我请了两个老师,教我习字、描红。 我跟随老师习字的时候,偶然突发奇想:既然我能从老师那里习得诗书礼仪,那我是否能从那位巫女身上,学会她的阴阳卜筮之术呢?假如我学会了,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去反驳她,说她挑拨我与父王之间的关系,让父王彻底摒弃她的胡言乱语。 那时我认定,她是一个胡言乱语的巫女,其罪过甚大。 她听说我的意图之后,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又道:我应该尊她为师,或是尊她的师尊为师。 我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认为这位巫女所言不无道理。我的两位先生都曾说过,自己生平所学唯有弟子才能授予,若是随随便便便将学识传播于天下,那是玷污了先贤的心血。 而且一位先生还偷偷对我说过,唯有亲传弟子,才能学到最大的本事。 于是我决定拜她为师。 我想,等我把她的本事都学过来之后,肯定就能驳斥她那些荒谬的言论了。 ———————— 003 阴阳卜筮之术比我设想的还要艰难。我自诩勤奋有加,却依然只学了个皮毛。我一天天地长大了,父王也一天天地暴。露出了他的野心。我惊愕地发现,父王的某些举动,早已经超出了我的意料。我不赞成他妄动刀兵,更不赞成他血洗六国,尤其是当白起将军声明鹊起之后…… 我很是担忧,也隐隐约约地明白,为何当日她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因为我与父亲之间,本就有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父王让我到东面拉回一车竹简,我去了,但却将她留了下来。 做出这个决定时,我犹豫了很久。我已经明白了自己注定是一场悲剧,不管是我新学的阴阳卜筮之术,还是老师们所教导的诗书礼仪,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与父王之间,再也不复从前。 或许我那些幼小的弟弟们,更能理解父王的一举一动罢。 我知道父王将要诛杀她,于是便谎称她已经死去。这是我生平所做的,最为大胆的一件事情。父王没有对我的话产生半点质疑,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批竹简上。那批据说传承自殷商的竹简,里面记载着许多匪夷所思的长生之术。 父王喜欢长生术,我一直都知道。 但这世上,又有何人得以长生? 我回到秦都之后,便一直留在宫里研习竹简,偶尔劝劝父王莫要大动干戈。但是父王不听我的劝,他的野心胜过历代的秦王,想要做到连周天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一统天下,四海臣服,自己以天子之尊居于中央,永享万世之福泽。 我渐渐地感到痛苦,但是又无可奈何。 楚瑶留下来的那些书帛,我已经研习得透彻了,也已经朦朦胧胧地能猜出来,等待我的,将是怎样一场悲剧的命运。我如同一匹苟延残喘的老马,驾驶着一辆破车,毫无希望地冲向悬崖。 留在殷都的人说,楚瑶死了,是在睡梦中死去的,神态甚是安宁。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些想笑,又隐隐有些愤怒。 但那时我已无暇顾及太过。秦国的军队已经横扫了赵、魏、韩,正转而南下,出兵齐楚。身为秦国的大公子,我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暂且无暇顾及这位昔日的老师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留给我的,是怎样一笔宝贵的财富。 ———————— 004 秦王扫六合,天下皆王土。 父王完成了他的梦想,灭六国,伐南越,收天下之兵聚于咸阳,铸金人十二。随后便是书同文、车同轨,大秦的治下一片欣欣向荣。 我与父王的矛盾越来越深了。 尤其是在父王决定焚书坑儒,我以血书进谏之后,父王彻底将我放逐和厌弃,令蒙恬将我带到北面,修长城,牧牛羊,而且似乎不打算放我回咸阳了。 我听说父王极其宠爱胡亥,连赵高也要对胡亥忌惮一二。 老师当年的预言,果然一一地实现了。 但现在我已没有老师,蒙恬除了用兵打仗之外,似乎什么都不大会了。我时常会怀念少年时代的生活,那时虽然年幼且懵懂无知,但还有老师在身边指引和教导,断不会如今日一般,前路迷茫。 老师留给我的帛书,我已经琢磨透彻了;那些殷都里挖出来的竹简,也都被我琢磨出了八。九成。我偶尔会给自己卜一次卦,但卦象里所显示的,永远都是暗无天日的凶,昏惨惨的结局。 父王已经彻底放弃了我,我想,这大约是一种必然。 但我又能如何去做呢?老师已经辞世,身边除了寥寥几个亲随之外,再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唯一能依靠的,唯有我自己。 ———————— 005 我占卜出了父王的死讯。 卜出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惊讶得无以复加。在我的印象里,父王一直都精力过人,除了与王翦将军、白起将军议论天下大事之外,还能日日在后宫流连,从来不知疲倦。父王的死讯……这…… 我又给自己占卜了一次,也给李斯、赵高和未来的秦国皇帝占卜了一次。 李斯腰斩于市,赵高指鹿为马,而秦国未来的皇帝,是胡亥。 且秦国,二世而终。 这个结果让我更加惊骇,整夜整夜地无法安歇。我反复地占卜过许多次,别的事情或许有些变化,但这个结果,却是从来不曾变过的。另一个未曾变过的结果,是天下苦秦久矣。 我又写了一封血书,劝谏父王。 父王勃然大怒,扬言要将我永远放逐在阴山以北,永世不得再回大秦。蒙恬劝诫我莫要过分忧心,但我又如何能不忧心?这回不仅仅是我在驶向一处深渊,连整个大秦,都在驶向一处深渊。 我是秦国的公子,断不能坐视不理。 我不再写血书,而是每日与蒙恬探讨行兵布阵之法。蒙恬与我长谈过三两次之后,隐约猜到了我的想法,硬邦邦丢下一句“臣所部誓不南下”,便回北面抵御匈奴人去了。我孤零零地留在长城烽火台,眺望着大漠以南的草原,唯有一声长叹而已。 该怎么办呢? 我思来想去,决定先救李斯。 ———————— 006 身为秦国的公子,我在幼年和少年时,曾受过一些高明的剑术。虽然这些剑术不足以让我十步杀一人,但将李斯从牢狱里带出来,已经绰绰有余了。 况且我身边还有些门客。虽然我是个落魄的秦国公子,但毕竟是个公子。 李斯对我很是感激,并且感慨公子扶苏仁善,比胡亥公子好了不知多少倍……我听闻此言时,也唯有苦笑而已。 除了这个落魄公子的身份之外,我还有什么呢?又还能依仗些什么呢? 父王因为李斯失踪之事勃然大怒,但却从未将此事怀疑到我身上。李斯委实是个好丞相,他在我身边的一年多时间里,替我收拢了一大批厉害的门客,甚至还有些富可敌国的陶朱公。 距离父王逝世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也越来越茫然和不知所措。 在某一天的早晨,我忽然想通了,决意违抗父王的旨意,南下去见父王一面。不管如何,他终究是我的父亲。我……理当见他最后一面的。 至于那道所谓的,“赐死公子扶苏”的旨意,只当是不存在罢。 ———————— 007 父王见到我的那一刹那,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愕然。 我无视了赵高气到煞白的脸色,跪在父王的病榻前,一五一十地陈述了归来的理由。长城已经修筑完成,蒙恬的大军已将胡人阻在长城之外,我做了一个极不祥的梦,故而无旨还归。 父王已近弥留,久久地注视着我,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却仅仅是叹气而已。 周围的臣子们见到我甚是高兴,因为在他们眼里,我这位秦国的大公子,还是稍稍有那么一点地位的——早在当初上血书进谏的时候,他们便感慨过我的仁义之名。我不知道这些臣子们到底是何意,我只能凭借自己的心意行事,以贞吉凶。 父王殁了。没有留下遗诏。 或者说,父王在临终前,不想写下遗诏。 我与胡亥成了最有资格即位的两个公子。赵高希望胡亥能登基,但那些老臣们,却更偏爱于我。 我想,大约是因为我的仁义之名,更符合他们希冀的缘故。 两日后,李斯带着我的门客们来到南边,联合其他的老臣们,亲手将我扶上了帝位。我看见赵高笑得极是扭曲,比哭相还要难看。即位之后,我又替自己占卜了一次,发现自己未来的卦象,已经由一团昏沉沉的迷雾,变成了微有些刺目的晨曦。 未来已经被我改变了。虽然不知缘由。 我凭借着未卜先知的手段,将困难一个一个地拔除了。胡亥与我岁数相差甚大,我便将他当成了未来的王看待。但胡亥似乎不大乐意封王封君,他似乎更喜欢声色犬。马一些。好罢,假如胡亥与赵高不为所虑,那我的王位,也应当能做得更稳当一些。 哦,错了,不是王位,是皇位。 我的父王早已经改天子为皇帝,自封始皇了。 即位之后,我将父王留下来的那些苛政,一一地免除了。大秦初立,需要的不是苛捐杂税,而是休养生息。父王所喜爱的长生与方士,也都被我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咸阳。我不爱方术,因为我自己就能未卜先知。至于项燕?…… 他需要一位宽厚仁泽的君王。世人都需要。 而我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这个目标。 —————————— 008 后世史载:始皇殁,公子扶苏即位,李斯为相,外儒内法,宽厚仁泽,以善天下。 扶苏殁,其子承帝位,休养生息,绵延六世耳。 至于扶苏曾经看到的未来?…… 唔,大约只有云瑶才会知道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